《章华终宴所(骨科)》 第一章罪与祸之始 “公主!公主!” 女子玉白香肌,唇红如桃,眸子里却若寒江涩水,幽愁暗恨绵绵。 她的脸上平静异常,似神女一样无悲无喜。她应该是这样的,敬朝素有名望的公主,向来气度不凡,进退有度。但此时她犹如被握在手掌心的红莲,只待稍一用力就可让人捏成污泥。 将要消融的她,看见了自己襁褓中的亲子,照样吩咐她将他带走,不肯多看他一眼。 那个淡然的身影逐渐淡出了赵丹伊的视线,怎么睁大眼睛都看不清楚,然后一抹眼睛,发现那早已积蓄的泪水滑满脸庞。 车马远去,徒留公主府上下在夜里彻夜惊呼。那铃随颠簸而自然地轻晃躯体,发出细弱难忍的声音,让此夜的帝都更显空彻。 赵丹伊抱着孩子,不停地四下张望寻找着附马。驸马不在,他怎么偏偏在这时不在。她的手几乎要瘫软下去,婴孩哇哇大哭,仿佛能感知到自己命运的骤变。 她无力再去哄这婴儿,只是依旧不断催人唤来驸马。 “驸马还在楚地,一时半会赶不到这里啊!”管家哭道 。 这难道就是公主的命了么?她不信的。 铅灰的天中镶进了古铜色的圆月,而无光无彩的大地上长满了尘埃、朽木与尸骨。 伤心的河流就在这空洞游走,饱含着公主那长长浅浅寄给丈夫的叹息。尚在远方的丈夫于大风大雨望见了来归的飞鸟。 羽毛,坠到他的衣袖间。它上面还有温度,像最后一支燃着的香。 周霁再望那飞鸟,它犹如来时,已然在世上消逝无痕。他刚刚想发出一声疑问,那被遗忘的河流就惊起波涛,重重拍上这虚无凝涩的王宫。 周霁的同胞弟弟周云听说了公主府的惊变,这几日也是寝食难安。 周霁得知公主府出了大事,连忙就从楚地赶了回来。弟弟到城外给他接风,周霁无暇多说,便骑马赶到了公主府。 “大人!大人!公、公主她……” 他见公主身边的女官哭泣抱着儿子,忽然心头一疼。 他大感不妙,来不及换衣,急忙问道,“怎么了?公主她在哪里?” 赵丹伊这才回过神来,她先把孩子交给旁边着急的奶娘,再压着哽咽的哭腔解释说:“大人,陛下究公主助南阴王叛乱之罪,拉公主进宫想赐死她!” 周霁身子有些不稳,“叛乱?赐死?” 他脑袋嗡嗡作响,周围的侍官仆从的话语顿时成了听不懂的外乡话,噼里啪啦将他从高台砸至谷底。 忽然有一人叫道,“既然是赐死公主,为何不直接灌酒,反而请去皇宫?”周霁猛地转向她,“公主是怎么走的?” 那人迅速回答道,“乘马车而去。且随行者中无军士。” “无军士……”周霁下意识念道。 他立住身子,恨恨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缓缓叹息,“为何如此……” 几日后,公主的死讯传至公主府。 不吃不喝的驸马吊着一口气,只希望听见自己发妻的消息 让驸马彻底断送性命的,还是后来不久,某辆马车的再至。 “是我帮助宋王,不关公主的事,怎又会牵连阿衡?” 周霁死前还在喃喃此句。床前的众人听到这些,莫不嚎啕拭泪。旁边的周云顿时握紧拳头,又慢慢松开。 回周府后,他脚步沉重地迈进妾室的房间。刘氏与他有一个不满周岁的儿子,白嫩可爱,讨人喜欢。周云曾经很是不喜此子,总嫌弃他生母的身份,甚至不想要他入族谱。 可如今经历过兄长一家的死亡,他终于感悟血缘亲情的另一面。割不断的牵挂与思念,即使万水千山、重重宫阙也难以阻隔。刘氏有点胆战心惊,看着丈夫静静凝视怀中的稚子,又止不住的颤抖。 周云忽然抬头,冷冷看着她,“照顾好他,你后半生可安然度过,不然,就替他偿命吧。” “是、是的,大人……”刘氏声音细弱。 不敢追问过多,见丈夫欲离开,刘氏连忙接过自己命运的主人。这时候他还小,安静地沉睡着,呆在亲人的臂膀中度过漫长的夜晚,不知道周府的未来,也不知道这个王朝的命局。 皇帝接来一个不知父母的婴孩,转头送给了陆贵嫔。陆贵嫔伸出手触碰了孩子的脸庞,瞧着皇帝讨好的模样,敛去心中嘲意,面上却依旧不语。 皇帝也知她的性子,叹了口气,“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你又何必?” “多谢陛下。”陆贵嫔立马道谢。 皇帝顿时被哽住了。 孩子由于非皇帝亲子,再加上是罪臣之后,虽受重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 周季蘅在宫中并无明确的姓氏,宫人只道他是陆贵嫔与前夫之子。陆贵嫔对他倒是冷落,让几个宫女照顾他的起居。 小孩长大后,一副怯生生的模样。陆贵嫔怀孕后,就基本没怎么过问他了。他也不爱说话,殿前的花草石子就是他的玩伴。 不久,陆贵嫔诞下一女。宫人们见陆贵嫔的举止表现,不由得嘀咕,这恐怕是天生不爱孩子的女人哩。周季蘅倒是喜欢跟她呆在一起。 女孩两岁时,周季蘅生了一场大病。雨下得泥泞又刺骨,摧残一切野草般的稚嫩生命。宫人们生起少烟气的炭火,不仅给小皇女取暖,也给久躺病榻的周季蘅顺道暖暖身子。 起初周季蘅还能看她几眼,自从生病,他们怕他把病带给比他还小的妹妹,就不让他们相见了。周季蘅本来话就不多,这下一病,就更是成了小哑巴。 稍微得了精神的他朝宫女嘟嚷道,“我多久才好呀?” 绿摇摸了摸他的头,“很快就会好的。” 他揪揪阶下的白色花瓣。 “花,又活了一次。” 绿摇不改笑容,“你也能。” 雨确实没有带走他的生命。他继续跟妹妹活在宫廷的一隅小小角落,对于他们而言,这已是极大的天地。 妹妹叫元琦。他跟其他人一样喊她,阿奇。实际上两个字不是同一个字,他区分不出来,只知道他仅需要极小的力气就可以呼唤她,她就立马嘟嘟嘟跑到他眼前。 “阿奇!” 元琦听到后,朝他那里好奇地走过去。 周季蘅发现了几块石头,颜色和花纹均不相同。 “阿兄好厉害!我要……”她蹲下来,顺手拿了一个最光滑的美石。她的力气毕竟孱弱,没拿稳,石头又砸进土壤里,她又把它挖出来。 “我的石头,哪个没被你拿走,贪心鬼。” 周季蘅轻微抱怨着,却没阻止她。 元琦学聪明后捡起一个小一点的,宣布道,“我的了。” 她冲着哥哥傻笑。 此时的望仙阁并无肃杀冷寂之象,曦光朝起,群芳相依。旁边墙上的刺靡花似被渡上一层金纱,周遭是粉与金的尘香。翠蔓中生有红粉花面,随风摇曳,如粉雕玉琢的儿女一样肆无忌惮倚靠在墙边,张扬地笑。 周季蘅望着她,掩住想哭的情绪,勉强露出跟平时一样的笑容。 他走的时候很安静,大抵是皇帝不喜宠妃也不喜。第二次大病,周季蘅还是没能经受住,彻底离开了皇宫。 他静默地离开了,并没有惊动多少人。毕竟这里的人都知道他活不久的,即使命大,也活不长罢。 元琦发现哥哥不在的时候,刺靡依旧动人。小女孩望着堆在墙边的石头,平时想要什么便得什么的她大哭了一场。 “阿兄在哪里?我要找他去……” 宫人来哄,“他只是一时离开了,过几日便回来。” 女孩稍稍凝住哭声,眼睫上还挂着泪珠,“真的?” “我们可都看见了,他呀,马上会回来的。” 元琦从未觉得日子如此漫长难捱。满院的花,可口的食物,新奇的玩具,都不足引起她的精神。夜晚是太阳睡着了,白日是太阴沉睡了,如果是日月并行,那么更漏是不是会变得更快? “阿琦,明日起,去跟皇后一起生活吧。”父亲有日过来,对她说道。 皇后待她很好。即使在皇后膝下,她也等他回来,一起在花架下嬉笑玩乐,度过没心没肺的日日夜夜。 新生自死亡的边缘撕裂出惊人的破晓。有一日,宫中有了骚乱和颤动。景元琦从未见过大家一起急匆匆的模样。 绿摇笑道,“阿琦出生时也是这样,只不过不知道罢了。” 众人都是欢喜的,让她感觉平时静如水的中宫有了不少生气。 这时候有宫女急急忙忙过来,见皇后在,连忙说道,“娘娘,陛下请皇女。” 皇后恍若未闻,把刚出生的孩子抱近元琦,“阿绮,看看弟弟吧。” 元琦看着襁褓中的婴儿,几乎是肉乎乎的粉团,像极那些蜷缩在大猫旁边的小猫,“可爱……” “娘娘!!”宫女似乎是着急了。 “我知道了,立马就派人送她过去。”皇后转头看向她,冷冷地说。 景元琦胖乎乎的小手就往襁褓里圆润的红脸蛋上摸去。好软,摸起来很舒服。 “呵呵,阿绮喜欢弟弟吗?”她赶忙阻止女儿的乱动,眉目中尽是母性的温柔。 景元琦露出了刚开始长的乳牙,学着母亲的语调,懵懂地笑:“喜欢!” 皇后望着婴儿,目光像一条贪食的口舌噬遍他稚嫩的脸。“我也喜欢弟弟呢,毕竟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呀……” 景元琦没听出来母亲语气的诡异,吮吸起手指也同样看着弟弟。他看起来好小一只,该怎么长到她这般大?不过听她们说她以后有伴了,可以跟弟弟玩耍,她还是很兴奋。 “娘娘,陛下请殿下去陆贵嫔那里。”进来的是一个宦官,衣衫有点凌乱,应该是那里也出事了。 皇后的脸色一下子冰冷了起来,“知道了,我立马安排宫人送她过去。” 见宦官走远,她却依旧没有动作。景元琦听不懂他们说的,继续坐在母亲和弟弟旁边听她絮絮叨叨。 第二章无尘折芙蕖 她在中宫日复一日就这样等下去,见着那襁褓儿逐渐会咿呀叫唤,会跌跌撞撞朝她走来,也没见再来一个人把她接回原来的住处,去看望生病的兄长。 弟弟那小腿走路还不很熟练,但他还是加紧地迈开步伐追逐着她。梁柱、女墙、桑树、屏风……姐弟俩玩捉迷藏大抵就是在这些小天地嬉笑打闹。弟弟还不会说话,但看着姐姐也会跟着含糊不清地笑起来。 “我们拿着这个东西做标记,你埋起来,我来找。”景元琦手上是一根骨头,前几天在花园里发现的,正好用在这个时候。 此时只属于她的小仆从认真配合并点头,“好,好……” “哎呀,不热么,你们满脸都是汗。”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回头一望,是绿摇。 贴身照顾他们的绿摇拿起汗巾,先给不知道擦脸的景令瑰抹了一把,接着给他姐姐擦汗。 等绿摇凑近景元琦的身旁,景元琦闻到她身上有浓郁的香气,呕得她非常不适。“绿摇,你身上怎么这么香啊?” 绿摇手臂僵了一下,又很快反应过来把汗巾递给元琦。 “刚出去一趟,也许沾上了什么味。”绿摇笑着说。 景元琦没有细究,“哦……这太呛人了。阿归,我们回去吧。” 绿摇过去把景令瑰抱在怀里,景元琦在前面走着。景令瑰闻到她怀里的气味,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姐弟俩回了殿内,绿摇就急匆匆地走了。她来到廊下,招手示意那些宫人过来。 “我有话要跟你们嘱咐,都过来点。” 偌大的中宫,只有沙沙的脚步声。 “以后少去香炉那里……还有,盯着他们一点,莫让他们去御花园。” 绿摇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拿到骨头的,思来想去,恐怕只能是御花园了。皇后旧时爱宠的尸体就埋在花园里,所以那里的花草长势喜人,格外鲜妍。 她此刻眺望闷得已发青的天,鼻息被密实的香气所桎梏,眼前顿时一黑。绿摇想起白天黑夜都在干活的农家,舂米织布的母亲,采桑拾果的大姊……劳累的血汗已经飘然而去,在梦中仅剩筋骨的疲惫;那醇厚的稻香果香,依旧在血腥的皇宫撩动着她,血脉牵引她的思绪,让她早日回到粼粼的莲池里。 “绿摇姊姊,陛下来了!” 她回过神来。 比起宫人的一片惶恐,皇帝倒是没在意。他一身常服,脚步匆匆,脸上的表情令人分不清是悲是喜——不过看上去,也不大可能是高兴之色。 不同于整天玩闹的孩子们,宫人或多或少知道点什么。即使是侍弄花草的闲活,他们也很少能高兴起来。 两年亡二妃,纵然喜得贵子,皇帝也称不上喜悦,陆贵嫔的亡逝,更让他无比伤怀。 他所怀抱的女子已成冢中枯骨,所有罪孽执着也已随着她的逝去变得不知本来面目,徒留人世的景峥恍惚以为自己依旧在吴地为藩王,看着江南莲女乘船摇过绿塘,在夜中拨开莲花去往月升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燃满烛火的望仙阁里走出,怀着后知的怒意径直前去了皇后那里。 皇后很快出来迎接他了。 “陛下。”容南莲正宝贝着自己的儿子,见景峥过来且面色不善,有些许疑惑。 景峥见这个女人波澜不惊的模样,压下些许不适,正好女儿不在,他就直接开口询问:“从你这里到望仙阁,一刻钟便可以走到,为何不见阿绮?” “原来陛下问的是这个,先前陆贵嫔一直久病,是妾疏忽了。”容南莲淡淡回应。 他盯着容南莲,可她向来如此傲慢诡僻,难以刺痛她的心房。 不见她慰问宫中嫔妃,却对子嗣如此上心……景峥反复琢磨这位贤后所做所为,终有疑虑,装松懈之态,笑着宣布:“皇后说的是,我也对孩子们关心甚少,为父不慈。明天开始,这两个孩子我要接到身边亲自养育。” 话音未落,他便捕捉到容南莲愤恨扭曲的面庞,对方也是伪装好手,顷刻间又是盈盈一笑,点头称是。 夫妻之间,猜疑若此,真是世间笑话。 当天夜晚,姐弟俩就跟着一干宫人,离开了中宫。 景元琦倒是已经习惯这种突然的变动,一言不发趴在绿摇的背上看着中宫即刻消失在宫墙的转角旁。景令瑰倒是哇哇大哭,伸手就要容南莲,奶娘得到了他父亲的口谕,干脆狠下心来,步伐加快,把他送走了。 生母均前后崩亡,这本无此孽缘的姐弟二人,未来命运也有些迷离恍惚。景峥担心孩子,便下旨让道易二家为孩子们祈福和占卜。 宫闱间起清香,立仪仗,望之便神情肃穆。让那些作法道士震惊的是,有天一个衣着妖异的女巫径直闯进了这片道法庄严之地。 她的衣裙灿烂得有些刺目,如同浮在暗湖上不惹尘埃的落花,肆无忌惮地冲破了所有隐晦的心思。 父亲召来的女巫看着她的眼睛,张扬地笑问,“殿下,您知道皇宫里最稀奇的是什么吗?” 景元琦看着郑菟。 她懵懵懂懂地回答道:“也许是阿娘的那些宝贝......?” 郑菟笑了,低下头凑近她的脸庞,紧紧直视她的眼睛。 “是凤、凰呀。” 景元琦喃喃道,“凤凰......”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望向这无比高大的女人。郑菟捂嘴轻笑道,“公主殿下,我要走啦。这次,我真的是要走了。” 郑菟推开沉重的宫门,朝她遥遥看了一眼。 门外的天尽头,正好有只被霞光染上色彩的大鸟。景元琦清楚地见到,郑菟的衣袖化成了修长庞大的翅膀,朝那里飞过去了。 “那个郑菟吗?”绿摇惊讶。 景元琦殷切地点点头。在她探究的目光下,绿摇叹息了一声,说:“郑菟已被陛下遣走了。” 她恐怕真是化作一阵风飞走了罢。 —— 坐在蒲团上的皇帝抬头仰望自己日夜供奉的佛像,随后又无力垂下眉目,长叹了一声,手指触到地面,有一下没一下随意叩击着。 “秉全,郑菟在哪里?” 旁边年轻的宦官连忙放下手中添香的活,恭敬回答道,“她最近被皇后喊去了,也许就在中宫。” 微弱的叩击声顿时停止了。秉全耳尖得很,立马捕捉到了君王的变化,内心不自主忐忑起来。 “中宫么……” 景峥很久没来过中宫。一到中宫附近,他就望见大片大片的夹竹桃,花桃茎竹附近衰颓的潮湿气息到处飘摇。紧接着,被霭风送来的密实香气让他有点心慌,这不是活人该闻的香。 他随手掐去了几朵最大的花。路上的石板软烂得有些塌陷,四周都是湿滑的苔痕,他脚步不是很稳。 他遣散了宫人。跟自己的皇后在一起,不需要旁人在场。 但中宫太过于安静了,这种近乎无人的情况,又让他渗出几分对望仙阁的回忆。他曾无数次惴惴不安地在空旷的阁楼里来回踱步,与金雀觚棱下,那随风自嗟的九子铃和成一曲追魂的逝歌。 屋内有女子细细的呜咽和似哭的呢哝。景峥叹气,拨开迷昏的云雾,“皇后平日也如此爱玩么?”随即推开了门,他波澜不惊地看着皇后和床上的女巫。 “陛下,您真是会发掘人才。郑菟不仅会卜卦献诗,还会各种奇器妙术。可真是一个宝贝呢。”容南莲稍拢衣服。 郑菟大气都不敢出。自己今天,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 景峥动了动嘴唇。“将她逐出都城,非诏不得回京。” “那我呢,陛下。”容南莲依旧笑盈盈,双乳微颤,半分不见胆怯。 “你……”景峥走向前去,无奈道,“把嘴张开。” 容南莲笑道,“是什么毒药呢?陛下可以告诉我嘛。” 指尖碰触到湿热舌头,他不作声地温柔玩弄着容南莲的口腔。等容南莲瞳孔震动时,景峥冷漠地将几朵夹竹桃粗暴地塞入她的嘴里。 “吐出来几口,就再吃几朵。皇后挚爱此花,想必能以花为食,填肚馈肠。” 不再看已经浮现痛苦的皇后,他又转头看向郑菟,“你这几天只要完成朕的命令,就可安全离开,如果不能,就用你来完成你平时作的巫术。” “是……陛下。” “把她绑住。” 郑菟不明所以,但皇帝实在恐怖,便硬着头皮用死结把容南莲手脚捆住。 “你,跪在床边。” 她猛地抬头,尖叫,“陛下!” 景珺抱起容南莲,她的双眼已经涣散无神,气息急促,但他十分满意。 珠帘轻垂,纱幔静落,女巫呜咽啼哭,而帝后于中宫恩爱。 寂寞凋敝的莲池,其深处的污泥翻滚狰狞,将孕育来年拨叶出水的无尘芰荷。此刻血溅枕间,倦鸟惊去,底下夹竹桃舒展开来的花叶也不自觉悄然枯坠。 一霎间,皇帝掀帘而去,留下长久的烙印的痕。 第三章皇权总难违 回去的时候,衣冠不免粘上淫靡的浓香。景峥特意换了身衣裳,好不让孩子们呛住口鼻。 这一儿一女,名义上是皇后所出,但皇帝力排众议,自小把他们带到身边,看他们长大。 景元琦听见是耶耶回来了,牵起弟弟的手就朝门口奔去。景令瑰会走路但并不能把握力道,幸亏抓姐姐的手抓得紧,才在路上没有被她带跌倒。 “耶耶!”景元琦兴奋大喊,声音让远处景峥不自觉加快脚步。他不禁微笑,直至走到女儿跟前,一把搂抱起小小的景元琦。 “阿琦,今天做了些什么呢?跟耶耶说说吧。”景峥望着女儿红彤彤的脸庞,轻声道。 景元琦思考了一瞬,四处张望寻找弟弟的身影,这才发现景令瑰被秉全抱着,一双澄洁的眼睛一眨不眨,就那么看着自己的父亲和姐姐。 她没注意到弟弟,一味高兴地说,“今天跟阿归去养花了。然后学会写了很多字……” 入了内室,景峥在景元琦的指引下发现了那株菊花。他并没有太过在意。花盆是宫人弄来的,然后姐弟俩铲了些土,又洒了点水,如此幼稚的种法,能不能发芽都是一个问题。 今天实在疲惫,景峥没有在他们这里待太久,不一会儿就去歇下了。 景令瑰抚摸自己偷偷摘下的小花骨朵,血流几乎要随手指涌动浇进脆弱的花蕊里。 平时一向顺从姐姐的他,今日不知为何,恶意顿起,把两人期待已久的花率先摧残了。可是刚摘下来,他就后悔了,怕姐姐发现伤心,一直扭扭捏捏不肯让姐姐过去看花。 感受到花瓣的娇嫩幼小,他有点想哭,他怎么能这样干呢,明天就跟元琦道歉吧。 梦里,那株长成的花低下头安逸享受他们的爱怜。景令瑰睁大眼睛,看着容南莲的嘴唇。女人的嘴唇开开合合,朝他分泌出浓稠的苦意,要将他一口吞干净。 月光如练,透过菱花格的窗牖洒向迷眩的室内。 他翻过身,正好对上了景元琦的脸。他压抑住自己的气息,两人呼吸之间有凉感在酝酿弥漫。 说不出是对噩梦的恐惧还是什么心情。景令瑰呆呆地想着,倘若现在抓紧时间作恶作剧的话,他终于能反过来吓她一跳了呢。愧疚且先放一边,他又想到了平日姐姐对自己的欺负,如果报复一下,也不失时机嘛。 对,他只是想捉弄姐姐。这么想着,不知不觉,他和她起伏的胸膛已经无比接近,他的脸上有些发痒,难耐的絮丝在眼皮、鼻子和唇间轻轻扫来又扫去。 “阿娘就是这样亲的……”他想证明什么,紧张到眼睫微微颤动。这里没有馥奇之香,任何自然的、秘制的香气都消失无踪。有的,只是心跳和干涸的口舌。暖光在景令瑰的影子里瞬间沉湮,身前阴翳下是静止的濡润。 夜蝶扇动起饰以交错花纹和绚烂颜色的双翅,于涧水穷处中翩然起飞,且去追逐前方的幽香和似有似无的芳心。他又成了白日偷偷折花的黄发顽童,鬼鬼祟祟,不敢过多停留。 景元琦只是假寐,并不是完全清醒。有一瞬间,她的嘴唇被蜻蜓点水般触碰过了。可是现实和幻觉的界限早已模糊不清,她无法找到那个始作俑者,也无法判断这个吻是否真实。 次日,弟弟好像更加没心没肺了一点。他在菊花旁边被她责骂也不再气鼓鼓找人论理,只是站在那里低垂下了头,一言不发。不过,玩的时候,他依旧是乐呵呵的呆傻模样。 景元琦心下嘟哝,原来他的心情差的快,好的也快。果然还是孩子心性吧。 景元琦和景令瑰就这样过了五六日,才知道母亲重病的事情。景峥见皇后的病情逐渐引起朝野议论,才决定带姐弟稍作看望她。 中宫经年长燃的香也倏忽停下,换上了苦涩的药寮气息。 “耶耶,母亲她怎么样了?”景令瑰弱弱问道,旁边的景元琦也有了几分担忧的神色。景峥心下感慨,孩子们果真天真无邪,孺慕之情乃赤子天性,几日不见她,还是有点担忧。 景峥笑道,“你们担心的话,耶耶先陪你先去看看她吧。” 景元琦听闻耶耶这样说,下意识地看向外面。 华灯初上,夜色如同烂熟透的黑浆果,流出沉郁的浓墨。 “走吧,阿琦阿归。”皇帝说到做到,起身走向殿外。 景峥没有心思打量中宫的景色,见夹竹桃被铲尽,倒是心底畅快了一些。景令瑰以为是父亲担心母亲连夜看望,所以神经倒是放松了。 他们这时来中宫,宫人都有些手脚无措。景峥屏退宫人,带着姐弟俩就直奔容南莲的寝殿。 待到门口时,景峥的脚步一顿,搞的景元琦和景令瑰差点撞上自己爹。不过很快,景峥进了屋。 不同于那日的苍白无力,女子脸上有了属于活人的血色。她躺在宽大柔软的床榻上,倒显得平日阴晴不定的皇后有了几丝狼狈脆弱的意味。 景元琦看见她这幅模样,心里隐约知道她病得很严重,便轻声试探唤了一声娘。景峥的目光不变,依旧是平静不惊的做派。 容南莲眼珠动了几下,哑声问道,“是阿归阿琦吗……过来娘这里。” 景令瑰最先过去,容南莲努力伸出一直颤抖的双手,把他按进自己怀里。景令瑰只觉得跌入一坛药汁罐子里,最后母亲轻轻在他鼻子和额头上吻了一下,放开了他。他浑身有些颤抖。 随后是景元琦,容南莲看到她,笑了,手指摩挲她的丫髻,亲了亲她的小脸蛋。 过了一阵,景峥见容南莲慢慢没有了反应,转头说道,“这样吧,阿琦阿归,你先去门口或者侧殿等着,耶耶跟你娘单独待一会。” “好的耶耶。”姐弟俩不疑有他,乖乖按父亲吩咐离开了这里。 等他们离开后,景峥眼底升起极具恶意的嘲讽,“看看,他把你当母亲,可你能对妹妹下手,也不怕遭报应么。” 容南莲倏地睁眼,嗤笑,“自然不怕,我毒害妹妹,陛下能奸淫公主,我遭报应也有圣人陪着。” 景峥已习惯她这番恶毒的回应,只是她太不自知又不自量力,丝毫不能让他有所愤怒。 他漠然道:“后宫和朝堂都知当今皇后不修女德,行事刻薄,性情乖戾……你的身子,还有你做的那些事,挑随意一条我都能废了你甚至送你去死。但,你知道多年来我不下旨的原因么?” 察觉到容南莲愤恨的目光,景峥回以平日对臣子那种和煦又伪善的微笑。 他开始打量这里的陈设,容南莲恣意的性格自然嗜好奢侈贵重之物,珍珠金玉满堂皆是,俨然一片锦绣富海。他丝毫不惊讶中宫的布置浪费挥霍。 “因为,莲娘是天下女子的另类啊,有德有才的女子千千万,哪一个能像你这般愚笨疯癫呢。如此难遇,我怎能错过?”景峥坐在床边,慢条斯理道。 他的指尖抬起容南莲的下颌。欣赏着她愤怒又无力的脸色,他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来吧,莲娘。把你残害他人的本领在他面前全部展示出来,尽情地于这一方金屋释放所有畜牲般的劣迹。 在皇后震颤狠毒的目光中,景峥笑了笑,挥袖离开。 这一点景峥熟知。一国之君,有什么不可得到?有什么需要敬畏?自从长子夭折,他便放弃底线,一路至此。容南莲,算是给他无趣的生活平添众多乐趣,怎可放弃? 不巧,天色忽变,雷震连同一线飞火,如一把电石狠狠摔进银盆,整个大地都惊动起来。 这阵霆霓天声让景峥顿时停下脚步,脸色有些苍白。他整个人化作那些石像,不敢轻举妄动。 夜雨瀌瀌弈弈,倒是比雷电温顺得多。过于细腻可亲,它甚至有了几分旖旎之味,抚慰受惊的人间。几个守陵的小宫女因为这场雨闲来无事,坐在台阶上看青苔滴雨,消磨时间。 只是在难得悠闲的注视中,一个眼尖的宫女忽然发现了在安静里深藏的诡异。抬头伸手,她接到的是一捧冰凉的红水。她松开了诡异的雨露,其在地上滴出几枝玉叶红花。很快她的同伴也不安骚动了起来,叽叽喳喳商量后一起奔向不远的屋内。 异象在人们中间口口相传,随后透过朱墙碧瓦穿刺进皇宫,这声更如一道霹雳天鼓,敲裂任何伪装的外壳。它来自于暗哑苍苍的夜,来自于斗折前行的蛇。夜里大蛇被斩于剑下,流淌的碧血化作一道泓光,自远茫的大地尽头传来。 “陛下。” 来人眼目中似笼了一层寒气。 他不禁胆颤。 “血,雨于裕陵。” 第四章予他亦与我 零散的诸人跨进朱门,参加中秋大宴。敬朝第四任皇帝景峥遥遥举起酒觞,待到月影恰浮出水面,才一举饮尽。饮罢,他不自觉地看向景元琦。 “他们都说,阿姊的名来自于月亮?”景令瑰被大不了几岁的景元琦抱于怀中,用依旧未变声的嗓音问道。 是关于月亮的。景元琦开心地答道。这场宴会,也像是为月神的祭祀,凡间的她碰巧拥有仿自神明的名字,不禁拊掌称乐。 问起父亲本名的出处,他就会笑吟吟地说,是月亮,你常瞧的玉轮,月呵……那时更漏已晚,明烛摇红,一片聚雪清光落在一大一小身上,游影相形蔓至二人脚下,父女间的脉脉温情此世再难留。 那时景峥却是莫名哽咽没能继续说下去,含糊不清地重复月、天宫和神仙,以及对她的珍视。景元琦不知前尘往事,单纯更喜明月,望着它,犹如看见父亲和自己,看见绮丽之说如挂彩披朱纷纷扬扬落在自己身上,欲跟随流光飘向天上桃源。 景令瑰的眉睫舒展开来,靠在她身边,抬起右手,指向天边那轮尚且朦胧的圆月?,“那就是月啊,是阿姊诶!” 她也顺他的目光看去。烟灰纱雾轻拢着浓郁紫墨的夜,旁边不时悬了几丛云,中间点缀的就是略带斑点的微黄的旧月。它比平时更大更引人注目了。如同古书卷裁出的纸灯,只是月后面有不灭的烛火,取得白昼清辉使它照彻青空。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种凄戚的悲凉。按理说她向来不会有种恍然若失之感,但在庞大的月影之下,景元琦感觉自己太过渺小,比起天上低垂的云都是不值一提的尘埃,更不要说月亮了。 姐弟二人在窃窃私语?,帝后妃嫔以及宗室们早在饮酒叙旧了。皇后大病初愈,精神好了不少。皇帝坐在李太妃的旁边?,李太妃已不年轻,保养却很得当,还能饮不少醪糟,对着景峥和容南莲不停念叨。 “安珺也这么大了,也该有十岁了吧!”李太妃慈爱看向最年长的皇女景安珺。生母赵昭容笑了,“殿下个子长得倒是很快,一日日下来变化不少。” 景峥有些惊讶,长女的身高明显比同龄女孩要多不少,“哈哈?,将来安珺做个高女郎,很是不错。”语罢,周围的人都忍俊不禁。 李太妃也细微发现了景峥的视线不时落在了他心爱的姐弟俩上,一时很是复杂。乐安及赵昭容下去后,对容南莲说,“皇后啊,把姐弟俩牵过来吧。” 容南莲回道,“是。”说着,就离开座位去喊他们姐弟二人。 “阿琦,跟上啊。”容南莲发现先过去的是景令瑰。 周围充斥着丝竹编钟的乐曲,若隐若现,显得交谈和走动之声如此无比嘈杂纷乱。“我跟上了、我跟上了……”景元琦小声不住喃喃。 景令瑰不断回头看向她,“阿姊,快跟上来。”他有点怕阴晴不定的容南莲回去训斥景元琦,所以也跟着催促。 李太妃对她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即使是小孩子也能察觉出这种差别对待。她不喜欢后宫人人尊重的李太妃,即使她表面对自己还算客气?。 凉风续续,拂向层层陛阶,使其浸染霜色寒气。她好像是在以短小身材喘着气登上一级级的白玉砖瓦,孤身一人到达殿前。那里坐有一个遍身绮罗的老后妃。显然,老人是等她。 老人锐利的眼睛,无悲喜的脸庞,正大方地对着她,再滑稽扯出几丝诡异的笑容,直勾勾很是嘲讽地扑入她眼帘。景元琦被吓得不断往后退,毕竟旁边没有熟人给她壮胆。“继续,再退一步,你啊,还是摔死的好哇……”老人安心地宣告。 “阿琦。”容南莲见她到皇帝和太妃面前还是走神,忍不住出声提醒。 景元琦清醒过来,脚下的细光残雾顷刻消散。眼前的老人没有刚才那么恶毒暴力,只是看上去精神矍铄,但却很疲惫,一身华衣套在李太妃身上?,就像锦缎妥帖裹住枯枝,让人的目光不住停留在身外之物,而不会特意打量老人的面容。 李太妃握了握景令瑰的小手,哑声说?,“好孩子,以后有福气。”容南莲欣慰地笑了。景峥表情稍微一动。她说完又便看向景元琦,“元琦,好名……长大顺遂平安就好。”还握的是景元琦的右手。李太妃觉得手心的肉和血都让她的心脏揪疼,有些喘不过气来。 景峥接过李太妃的话,“太妃都喜欢这两个孩子就好。”太妃故作无奈却不住长叹?,“我不喜欢没有道理?,你作父亲的不也是如此么?对待亲人,哪有不爱护的道理?” 这时?一旁的容南莲听出几分弦外之音,也只好装作不懂。“孩子们来了,那让妾带他们先回去座位。”景峥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默许了皇后的所为。 来的是平德、昭清和沌阳三位公主。这三位公主与景峥的关系一般,倒是与李太妃熟络。 容南莲见公主携驸马都来拜见,考虑诸般最终让绿摇带姐弟俩先去后堂休息。虽然姐弟俩也没累着,还是很听话去了后堂躲避宴会前亲戚们的打趣。 后堂早备玩具吃食,是姐弟俩肆意玩闹的地盘。“这是我的,阿姊不要跟我抢。”景令瑰嚷嚷,手里有一个穿彩衣的摩邓女。“胡说,你刚刚已经玩了,这时应该轮我了。”说罢,景元琦便仗着力气身高,一下子夺走他手中的佛女。 “还给我!”景令瑰受了委屈,眼泪急涌而出。他鼓起身子,扑向景元琦,双手伸向那个小小的傀儡,然后极力使劲。景元琦本与他差不了几岁,优势究竟微弱,一时无法让他夺得摩邓女人偶,又没法与他的打闹挣脱,只好以很狼狈的姿势跟他僵持在这里。突然崩的一声,人偶受不住两端相反的力气,身体撕裂开来,姐弟俩失去了平衡的姿态,好一次踉跄。 景元琦看向手中上半部分的人偶,那么景令瑰手中自然是下半部分。“阿归,把这种玩偶弄坏的话,耶耶娘娘饶不了我们。”她有些沮丧地说。景令瑰听她的话有些紧张,“我们该怎么办啊?” “不知道?。”景元琦毕竟也没了法子,不知如何应对?。景令瑰看自家姐姐也迷茫,“还能粘好吗?”她顺着弟弟的话看向人偶,“也许吧,但愿他们发现不了。” 姐弟俩手中的是一个精美绝伦的人偶,是皇后宠爱的私藏。皇后给摩邓女穿上羽彩衣裳,留下青丝长发,形貌妖冶,姿容艳丽,双眼含情,眸若秋水。这远违释家佛意,故而也是不太能见人的妖物,只给他们私下玩玩?,宫中到处都是谶纬和异象,他们自然无法逃脱这些学说的审定宣判。 她撕裂后的身体顿时轻盈无感,释放出来扭曲的?饕餮爱欲将当场毁灭她的幼童们提前杀死。不过,行此大事后,残缺的摩邓女的眼睛,依然挥发着寂灭金粉。 月的影子,长满了整个殿堂庭园。所有的草木忽映出迤逦之形,所有宾客渐生有随行之影。姐弟俩在宫人的协助下勉强糊弄好人偶,就赶忙回到宫宴。此刻已有一群绿衣舞女演毕,正稍捋裙摆退场。 怀着始终不太安宁的心情,姐弟俩习惯性地坐在一起。 庭上麝香渐浓,不见其人,环佩先彻。舞伎们身披霞绮罗绣,垂罗曳锦,头上杂错花钿,步入大殿时满怀溶水之月,稍许夜风动鬓?。 景元琦见着一众倾城女子,忽然想起来那个小小的摩邓女。 她们很快在王公贵族之间开始了一曲奢华艳惊的舞蹈。酥香的华宴,旋转的腰肢,折绕的足步,还有那在碧水上绽放的茜裙,让男女老少都着迷这不肯摆脱的、永不绝的宫廷艳曲。 乌栖时。半边月。 景元琦有点醺红了脸,只觉得她们极美、此曲极美、此舞极美,所有的清淡风致,都在她们的脚下黯然失色。 而景令瑰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早就呆滞地看着这些神仙妃子,思绪不可自拔,跟姐姐和他人一起,坠入了享乐的世界。也许是盯得久眼花缭乱,他瞬间觉得自己在做梦?,周围一切都淹没在梦境的不真实里。他不自禁抓住了姐姐的衣服,虽然微不足道,但这让年幼的景令瑰,还是有了莫名的安全感。 毕竟正值中秋,若让舞乐夺取团聚之意,也太不妥当,所以皇帝没有再安排舞蹈,而是授意众人欢聚叙旧去了。 第五章枯荷落玉池 中秋后,帝后二人的关系明显缓和了不少。之所以表现的很明显,这是因为容南莲的心情明显愉悦了不少,几乎不怎么变脸了,俨然一副慈母面孔。 见女儿正弯下腰摸河里的清水,容南莲走上前去,急切扶起她的肩膀,“阿琦,不能玩水。” 半大不大的景元琦有点委屈?,“水很浅,我才去碰的。”不知道她今天又想对自己说什么,母亲对女儿诉说家事,也是理所应当的吧,可是每每望着母亲渴望的脸,她又忽然很想从她身边跑开。 “下次不能了……你父亲今天不来找我了。”容南莲有些苦涩。 船上的母女陷入了沉默。 容南莲望着河中的枯荷,线条凌乱,如钉锥随意错放。“他待我温柔是真?,但床上床下始终冷淡,恩爱么,恐怕不如他新看上的宠姬吧!” 景元琦不知如何接话,干脆闭口不言。一旁的景令瑰也许是还没到理解此语的年龄,依旧不安分地玩水。只是这次容南莲没发现也没阻止。 “哎,你可能不会懂。后宫的事情,哪里是你能明白的。”容南莲似是想倾诉。她不得皇帝喜欢的事实众所周知,其实连景令瑰都知道母亲这里很少能见到父亲,毕竟只要景峥来?,不是例行公事,就是看望他的孩子们。 容南莲定定看向她的女儿。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她也会深爱她,她就是她唯一的母亲。无论陆贵嫔是否喜爱这个孩子,事实上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放弃了景元琦?。难以生育的她来爱,因此母女间亲密无阻。 二皇女身量尚小,她的长姊已经快是少女模样了,不知长大后,皇帝要怎么看景元琦呢?或许……容南莲想。思及皇帝,她不禁说道,“阿琦,多让父亲留在我这里,好不好?” “好的,母亲?。”景元琦心里没有波动?,对面女人却因她的话语涌起激动的笑,令她竟然有把她推进河水的冲动。 景令瑰的手在河水中浸泡,有些发红。他漫不经心地听母亲姐姐聊话。不知姐姐是否真的爱和母亲待在一起说这些呢,反正他不喜欢。 容南莲总以为他不懂。她宁愿相信他和姐姐不懂。父亲很不喜欢母亲,每次来都要抱抱姐姐和他,也会把他们接走到他身边。 他也在与姐姐的差别对待中有种莫名的失落?,父亲对他总差了几分主动和慈爱。都是一个母亲,都是朝夕相处的姐弟,为什么父亲更偏爱姐姐?他第一次真正有了自己不愿与姐姐分享的秘密,第一次朝她缓缓闭上了心房。 可她是一直陪她长大的姐姐啊。他望着父亲和姐姐的背影,想跑开又想跟上去。廊前的郁郁金光之下,照得他头脑昏聩,两个人他都很爱,一时间竟分不清楚,到底是自己嫉妒姐姐抢走他向来孺慕的父亲,还是排斥父亲把他依赖的姐姐从他身边带走。 即使三个人相处,他还是闷闷不平,但不想就此分开。景令瑰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其中丝毫没有母亲的存在,纵然母亲会拉着他们说父亲与她在一起的细节,像是要加入他们自然而然的相处。 他不喜欢……母亲。跟她一起?,不如乳母和养育宫女旁边轻松自在。 ——“阿姊喜欢母亲么?”他躲在景元琦的怀里,悄悄问。 ——?景元琦顿了顿?,“……跟你一样。” 同他一般,那就是不喜欢了。这种不喜欢,也不是不爱,就是想逃离她身边的想法?。 已是深秋,河里不会有采莲女来采莲了。摇橹的宫人还是以悠闲的节奏,给三人荡出漫长的相处时间。景元琦企图船快点到岸,可她们不会懂深埋于各心的真相,还是在污泥浊水上慢慢划过。 景峥携长女单独坐舟,早就在岸边歇息。见来船上的景元琦和景令瑰肩并肩坐在一起,他忽然想起以前的自己,与她总隔咫尺之遥?。但如今不一样了,他会让所有子女都能优游玩耍。 景安珺见皇后和妹妹弟弟的船舟,温声说,“耶耶,她们回来了?。” 他遥遥望去。 不懂自己为何痴痴这样做,明明已经早无任何必要和一切意义。景元琦自是不懂父亲的心思,她厌烦了与父母的相处,父亲出神的凝视,母亲殷切的渴望,诸般种种,总令她心中无力。她在扶着别人跳下了船,回头看向景令瑰。 景令瑰人小,所以下船总有几分滑稽。就在她以为他就要下来岸边的时候,出现了不太妙的意外。他如一节矮小的莲藕,扑通一下就掉进了河水里。景令瑰后面的容南莲见他不慎坠河??,明显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应对。 “阿归!”她急的大声喊道。 景峥如梦初醒,连忙起身,此刻已有几个太监下去捞景令瑰了。不一会儿?,他们看见一个年轻的宦官在河里拎起一个小孩子,背起后游回了岸边。那个宦官正是景峥最近新受宠的近侍,秉全。 有惊无险?,皆大欢喜。 她松了一口气?,转眼瞥见容南莲那急切的神情。景元琦试图从母亲脸上望出点什么?,但还是没有捕捉到异样?,心里萦绕着朦胧的不安。 景令瑰落水,只是脸色发红,看样子并没有太受惊乃至昏厥。还好鉴于孩子们年龄小,女官们喊上了医官随行。其中有个德高望重的女医陈妙翠,只见她身手迅速?,几下就帮景令瑰咳出呛入的河水。这样下去,他的状况好了很多。容南莲喜极而泣,抱着自己的儿子就放声大哭。 景峥望着景令瑰?,对陈妙翠说?,“夫人医术精湛,如今又救了皇子,我要重谢你和秉全。” 陈妙翠有些紧张?,行礼回道,“陛下言重,这都是妾的本分和职责,不会索取任何赏赐,若要行赏,请赏赐救皇子上来的秉全吧。” 半身湿透的秉全听到陈妙翠提起他的名字,还没来得及说话,景峥就淡淡笑了。 “夫人不必言谢。秉全我自会赏赐,夫人就作为博士传道受业吧。” 陈妙翠稽首,“谢陛下。” 景令瑰在皇后怀中。他模糊知道是一个宦官和陈夫人救了自己,母亲紧紧握住他的手,力气很大?,令他感到疼痛。景元琦没太注意父亲和那些臣子,目光始终都在容南莲和弟弟身上。 由于这个变故,大家草草结束此程,坐着马车回到了皇宫。 皇长女景安珺与景元琦同乘一舆,景元琦跟长姊不亲近,也就没说一句话。她有点悲伤,不知何时,自己疏远了母亲,连长姐也不愿接触。 车驾忽然颠簸了一次,李太妃狰狞的笑又寄居在那扇帘窗?,“你懂你母亲是如何死的么?”她恐惧地大叫:“不!你走开……” 景安珺看见妹妹如此,连忙拥住她,担忧地问,“阿琦,怎么了?” 景元琦见是姐姐,不是可恶的李太妃,鼻子一酸,眼泪汪汪,“我怕……”她第一次觉得长姐的怀抱如此温暖?。 “没事了,没事了。”十一岁的景安珺不断安慰妹妹。说到底,毕竟是自己妹妹,她虽不喜皇后,但不至于敌视元琦。 安珺回去跟景峥说了妹妹遇鬼一事,顺便提到她梦魇李太妃的事情。景峥胸前闷堵,只是仓促应下了。 随后不久,他特意安排李太妃随出嫁的女儿昭清居住。后宫也不再尊奉先帝后妃,只是祭奠皇帝早逝的生母彭氏。 李太妃出宫是迅速且毫不犹豫的。只有她知道,自己遭受到了什么待遇。 景峥冷然说,他的女儿梦魇住了,试遍百家,都不能治好。知道他口中的女儿大多指景元琦,作为长辈她关心了一句,该如何解除困住她的邪魔。 向来孝顺的皇帝没有再说话,几个陌生且衣服怪异的男女走上前来,按住了她,拿出一把刀来。 她忘了,皇帝不是亲子,必要的时候,不会对她客气。她仅仅是皇帝表演孝道的傀儡而已。 景峥看见巫医收集来的鲜血,燃起了希望。他又下令让她离开皇宫,前往郊外的寒明寺里。这还没有结束,她还要一直为他的女儿烧香拜佛,直到恢复为止。 畜生,疯子!年老的李太妃捂着伤口厉声骂道。景峥毫不在意,挥袖离开。那些巫医,又连忙堵上了她的口鼻,不让她的污言,影响皇女的症状。 好在景元琦也不再于随意角落瞧见过李太妃了。景峥很是欣慰,倘若顾忌这些那些,女儿也不会真能彻底治好。 阿鼻之业,避溺投火。若无法忘怀,便暗自庆幸吧。 第六章风光忆少年 秋天是结果丰收之季。宫廷少不了各色进贡的奇珍异果,它们被盛放进釉色盘里头传送至各宫殿。 “看你那傻样。”景元琦远远看到景令瑰左右手都各自紧紧抓住一只梨子,秋日暖光打在他身上,尤其是丝毫不遮掩的那副笑脸,模样可掬到令她捧腹,可惜许多人在场,她只能憋住笑声。 “姐,快过来尝尝!”景令瑰大声喊着。 她接过一个梨子。旁边的弟弟叽叽喳喳,“真的甜,阿姊信我,快快吃一口。” “真的?有多甜?”景元琦一边问,一边就着咬了一口。 景令瑰满足地说 ,“你尝一口就知道了。”他一开始吃的时候,就想起昨晚偷亲姐姐的场景,明明做贼心虚,但一夜过后 ,竟是如此甘美清甜! 景令瑰掂量梨子的重量,看那些梨树风吹雨打日月煎熬才得这么几个甜梨,想到昨晚害羞难却也只是反刍到一丝味甘,也就不稀奇了。 这种体验,他理所当然要跟姐姐说,“我昨晚亲了阿姊。” 景元琦眨眨眼,优雅吃着他递来的梨子。原来是他亲了自己……等等,他碰的是嘴唇啊。 “阿姊也亲我一下吧,我想反过来尝尝那种感觉。”他渴望道。 “等等啊 。”景元琦瞥见宫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很迅速地啄向景令瑰的唇角。她的动作很快,生怕别人发现。 景令瑰如梦初醒,什么感觉都没有。“也就是这样啊……一般般吧。”他主动索取反而没有激动颤抖的地步了,就像无数次二人小时候搂抱那样稀松平常。 她吃着吃着梨子才感到不太对劲,自己为什么遵循弟弟的话说亲就亲他?转头,他还是那种一如既往的乐呵样,也许是被他的情绪所感染几分了吧。 正当她努力用自己的乳牙啃咬着甜梨时,一个太监拎着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迈着疾步从景元琦面前经过。 “这是什么东西呀?”她好奇地喊了起来,明显地,是在发问。 小太监脸上是谄媚的笑,不过景元琦人小根本不会思考他脸上的表情能否取悦自己,只是听他说道,“殿下,这是喂狗的骨头,就是皇后娘娘养的小狗崽,牙痒了就要啃骨头了。” 小狗……景元琦想起来了,是皇后养的狗,上次去看的时候还在吃奶,现在就已经到了能啃骨头的年龄了。 与此同时,她还在一口一口吃着梨子。 景元琦对这些骨头并不感兴趣。倒是景令瑰不一会哭着来找姐姐了,“阿姊阿姊……牙齿痛。” 景令瑰泪水把长长的睫毛打湿了,眼皮合不住哗哗流出的眼泪,而且哭的鼻涕都流出来了,肉嘟嘟的嘴唇旁边还有一道鲜艳的红痕。它如朱砂、如心头血、如殷色残阳般惊魂夺目,诡张地挂在嘴边,赤裸裸注入景元琦的胸腔里,让她不禁屏住呼吸。 景元琦连忙把他的嘴巴扒开看,他的牙齿本来就那么三四颗,其中有一颗娇弱牙齿经不住坚实梨肉的锻打,已经倒戈投降,折了腰。 “梨子把我吃了,还流血了……”景令瑰语无伦次,依偎在姐姐怀里,一直哭哭啼啼。 她也不停地给景令瑰擦眼泪,还努力牵着他走回宫殿,“不哭不哭,找耶耶去,找太医去。” “好……” 他们的父亲此时正在呼吸吞吐佛家的净香。被他加冕过的夕阳圣光正悲悯地打在姐弟俩的头顶,代替神与佛来垂怜这两片随流水飘零、不久将幽幽远去的落叶。 景珺简单关心了一下受伤的儿子,对元琦又说了些什么,便继续追寻他的佛陀净土了。他再次深呼吸,望着儿女离开的背影,一种悲悯大爱的心思终于涨满了胸口,对上眼眉慈祥的佛座,手中的金莲花却瞬间颓唐。 他再度抬眼,几道身影又鬼魅般紧接着飘进了大殿。实际上他们的确是飘泊至南国的都城,来投奔此刻坐在蒲团上的皇帝。 “陛下,青州太守来了。”秉全一如既往地禀报着。 景峥的笑更显和善,同青烟一道升起了身子,“赶紧让他们进来吧。” —— 太医手忙脚乱给景令瑰处理牙齿后,景令瑰赶紧用手捂住嘴巴,泪光犹在。 她看着弟弟嫩白的小手,噗嗤笑了,“走吧。” 手镯稍有许滑落,碰到景令瑰的手指。他好奇地瞥了一眼,原来是手镯?,不知道是谁给的,他也想戴戴看呢。 夜里,当景元琦再次试图摘下那对手镯,景令瑰忍不住稀奇道,“这是谁给阿姊的?” 她无奈,“是耶耶哦。”“原来是耶耶?,什么时候耶耶也能给我一个?。”他说,不知道在惦记谁。 景元琦回想起父亲的举动,于是摘下一个,“哼,不是想要吗,我送给你一个。” “真的?”景令瑰第一次见她如此慷慨大方。平日,可都是她在欺负比她小的弟弟啊。 “真的。”她实在想送走它们。弟弟拿到镯子的瞬间,景元琦内心长吸一口气?,仿佛是自己欺骗他共享这种忧疑?。但递出去的感觉欺骗不了她,她是真的松懈与心安,无数次犯错,她都要拉着他,或者让他知道,就是如此。 景令瑰欢呼一声,眉目弯弯,如荡漾开来的水波。她回到他落水的那一天?,朵朵莲花都纷纷自淤泥升至水面,而他不经意坠入浑浊的水里。 景元琦见弟弟的笑容,无由浮起那个诡异血腥的夜晚。 巫医带来人血,洒在她和景令瑰共同居住的宫殿,一边洒一边作法念叨。父亲在她旁边?,等她回过神来,景元琦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父亲捧着,套上了一对镯子。 那对镯子晶莹剔透,纯净无暇,摸起来温凉玲珑,应当是上好居奇之物。 “元琦,这是耶耶给你的,你一定要戴好。” 景珺的手指从凉润的镯子流连到女儿的手腕上,一下子倏地握紧。 而景元琦却觉得,有什么黑雾从背后瞬间升腾而起。 父亲对她那般总让她莫名不适,但终归看起来是耶耶宠爱子女,旁人也不知晓一个女娃的隐秘心思。 她忽然想起来一个身影。也许,她会听她说这些隐秘之事? 往光严殿去的路上,景元琦隐约听到有压抑的哭声,抽抽搭搭,瘆人极了。 她不自觉抬起手腕。只见玉镯如一环月扣,将稍许的安宁扣在她身边。 “姊姊!”景元琦瞥见了景乐安,激动地喊。 景乐安身子一僵。 她的脚旁,是刚刚被杖打击毙的一个小太监。 景乐安终归不愿意将这种面目示人。她疾步迎上去,扶住景元琦,勉强镇定道,“怎么,今日有空来找我了?怜真没陪你么?” 景元琦望着姐姐的脸,不清楚她现在欢不欢迎自己的打扰。于是她轻声道,“阿姊,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不过今天我来的比较突然,姐姐有事我就改天来吧。” “哪会哪会……” 她不经意瞥见妹妹手腕上的镯子。前几天不还是左右各戴一个共一对吗?怎么今日就见左手戴着了?听说还是父亲送的。 妹妹的小脸满是严肃,认真说道,“我走了,阿姊。今日实在对不住。” 见她如此坚持,景乐安也就不在留了。等妹妹走后,才转身看向地上似是睡着的人。 她入神看了半天,更鼓响起才如梦初醒。 会不会是……她看见了。 不可能吧。景元琦还小,她还故意挡了一下。应该不是,应该不是,景乐安这样安慰着自己。 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但她还想着,不要让妹妹弟弟目睹自己私下的作风。 回去的路上,景元琦满脑子都是那个一动不动的、看上去是小太监的人。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趴在姐姐的脚旁。 “元琦,等等!” 有人急切地喊她。她受惊吓地连忙回头。 景乐安气喘吁吁,看见元琦,眼睛亮了一亮。 “我忘了跟你说。三天后,到我宫里来玩,姐姐这有许多新的漂亮衣裳。” 景元琦听到后,镯子和太监的什么都忘了,兴奋地说:“我一定会来的。” 第七章依然旧风味 立于玉阶下的少女朱颜酡红,他一瞬间恍若见到忘不了的陆贵嫔。 他牵起那个满眼都是美梦的女孩,与她同乘帝王车辇,好不快活。 以前是盼望元琦长大,好让他看看生母年轻时的容貌。于是怀着复杂的心情感受女儿的成长,虽然还是梳着双丫发髻的丫头,她开始脱去稚气,越长越高,从腰间快能够到肩膀了。 或许终有出嫁一日,她就会离开吧。最爱的女儿将会有个丈夫,无论如何都令他难受。 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好父亲这一角色,所以当看到无论容貌和动作都肖似陆贵嫔的文氏,他无比喜悦甚至觉得解脱。 从期待女儿的笑容和声音,再到现在只渴求这位正值豆蔻的嫔妃,一切都显得再好不过。 容南莲知道了文充华的存在,又于中宫发了一次大火。皇女皇子、宫女宦官和来往命妇都避之不及,可谁也没有办法,只能禀告皇帝,让这对夫妇互相折磨去了。 “绿摇,你见过那女人么?”皇后歇斯底里问道。 绿摇捡起那些酒器和簪子,已经习惯这个疯妇是平时尊贵的皇后,“娘娘,奴婢没见过她。” 容南莲哈哈大笑,转向陈妙翠,接着询问,“那你可知道那个人长什么样?” 陈妙翠连忙跪下,抓住她的手,“皇后娘娘,我不认识她,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背对着二人的绿摇悄悄瞥了一眼,那个平日冷峻无比的陈妙翠在容南莲面前就像被折断了翅膀的鹰,毒哑歌喉的百灵,拔去羽毛的孔雀。 皇后对待陈夫人,让绿摇想起以前家中养的猪牛羊,不仅喝血吃肉,还拿它们的骨头赏赐忠诚的狗。陈妙翠替皇后行赏后宫时,都像是父亲扔起带肉渣的猪骨抛向猎犬,只不过,容南莲能让她扔起自己的骨头洒去不见底的后宫。 皇后坐在屏风帘幕后,手持便面,优游从容,笑意盈盈,她的华服和她,都不染半分血腥。 “阿琦,你见过那女人么?”皇后歇斯底里问道。景元琦撇下嘴角,不想承认这个疯子是她平时尊贵的母亲,“我没见过她。” 容南莲哈哈大笑,转向景令瑰,接着询问,“阿归,那你呢,那个人长什么样?” 景令瑰抓住景元琦的手,“娘,我不认识她,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听到景令瑰这声娘,容南莲的神情稍微平复了一些。 他不管那个文氏如何模样,但至少,父亲不会来带走阿姊了,不会留他跟母亲二人相处了。虽然母亲痛苦,有了文充华,景令瑰还是感觉开心。 景元琦厌恶这样的容南莲?,所以带着弟弟离开了。景令瑰见她要离开?,也跟了上去?。 “阿姊等等我,你走的好快。”他清澈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停步。景令瑰赶上她后,找到姐姐的手,自己牵了上去。 “姐姐要牵着我走。” 容南莲癔症已过,她身上又恢复了昔日迷人浓郁的香气。闻得景令瑰想吐的香气。 “呵呵,你们一起去玩了?”容南莲头发垂散,看着身量尚小的景令瑰。她见景令瑰没说话,也就不再追问。 她低头瞧景令瑰。“没事,既然这样就跟我睡觉。”说罢,容南莲轻轻吻了一下景令瑰的嘴唇。小孩子的嘴唇永远软软热热,让她能拥有母亲地位的幻觉。 景令瑰有点闪躲,“娘,快睡吧。” 容南莲又处在愉悦的状态之中。因为自己的孩子又愿意跟自己一块睡觉了。她有必要跟景元琦谈谈,女儿终是要长大的,万一母女离心心,这可就不好了。 “阿琦。过来。娘有话要跟你说。” 景元琦身体僵硬。女人的声线如虫呐,细细碎碎。她养出百千条潮湿蠕动的长虫,蓬漫了整个中宫,有些还试图爬到景元琦的身上,钻进她的体内。 “娘,你要说什么。”她静下心神,尽量柔和地开口。 容南莲的眼中似乎有种奇异的光芒。她拉着女儿坐在床边。 “你长大了,母亲有些话要跟你说。” 景元琦的眸里都是她伤心的面孔。 “阿琦,长大后不能忘了母亲,母亲就靠你了,更何况耶耶有了新的女人,早就不会理母亲了。” 她见过那个新晋封的妃子吗?应该是没见过的,也不感兴趣。 扭过头,景元琦安慰着容南莲,“母亲您是皇后,耶耶不会冷落你的。” 容南莲哭笑不得,不过她还是说:“好孩子,母亲也希望你的话是真的,没事呢,你还小,不懂这些……” 晚上,回了内室,景令瑰就颓然坐了下去。 “她们知道……” 这时响起了景元琦的声音:“嗯?知道什么了?” 他的嘴唇如同秋果那层光滑饱满的外皮,想说出来,又还没到炸果的时令,闭住了欲开的口。 景令瑰可怜兮兮的神情让景元琦忍不住嗤笑,“听到的根本不用放心上的,鬼知道是真是假,用得着在乎么?” 话虽如此,但她越是说大可不必,越是令这个年龄的景令瑰在意着魔。她上前来捏住他的脸蛋,软嫩温润的手感,像白玉色的脂膏在手心自两边至中心逐渐溶解化开,四处逸散,留下满手的莹露。 “可是……那陈夫人见我为什么看起来很慌张?” 景元琦松开手,拍拍他的头发:“我长时间站在一个地方,也会腿酸想活动一下呢。” “而且她也不像你精力那么好,站不住是正常的。” “哦,是这样的呀。”他恹恹地说。他发现景元琦没仔细讲陈氏为什么会慌张一事,也可能姐姐认为自己多心了。 “小孩子干嘛考虑这些,看点书玩一会儿不好吗?” 景元琦心下黯然,把母亲和乳娘嘱咐自己的话全盘说给嘉珺。 景令瑰弱弱道,“阿姊好像也只比我大两岁吧。”说他小,那么她不也是小孩子吗,怎么跟宫人一个口吻。 她噗嗤一声笑了?,凑近他脸庞,“好了,不要再纠结这些了。睡吧。” 景令瑰的眼睛亮晶晶,“真的?太好了,可以不用……” 那个女人出现在他的脑海,让他猛地刹住了这句话。 - 白日时,父亲忽然转身,弯下腰盯着她的眼睛:“阿琦,若你出嫁,你会不愿意么?” 她怎能答不愿意?景元琦稍稍躲了一下父亲的目光,把视线转在父亲那精致的步履上:“耶耶,我没有理由拒绝呀。” 景峥深吸了一口气,很快便笑道,“阿琦放心,耶耶定会给你一门极好的婚事。” 她连忙开口,“那阿归呢?” 皇帝没想到女儿会问,只是含糊地答,“阿归也是。” 景峥的膝前正睡着文充华,女子眉目如画,黑发凌乱垂落 ,丛丛桃枝便沿青丝倾泻延长。 他指尖触到文充华琼玉一样的鼻子,反射似地又缩回了手。景峥思绪也随美人伏膝而神游天外。不知她年轻时会是何种模样,会有几分像这个女子。元琦一直在长大,想必不久就能望见她母亲少女时期的容貌了。 美人不久后悠悠转醒,发现他一直默然盯着不远处,柔媚笑道,“陛下在想什么?” “在想云儿的兄弟姊妹,又是什么人物呢。”景峥用手指慢闲地梳理她的头发 ,神情散懒。 文充华眨眨眼,继而说,“陛下可召他们入宫,不就知道了吗。” 景峥轻声道,“我正是这样想的。”他说的坦然诚恳,腹中藏的腌臜东西根本不为文充华所知。 “不过我没有姐妹,只有兄弟,如果陛下真让他们到宫廷来一趟,能不能叫上我的父母。”文充华看向景峥的眼睛。 景峥笑了,“没问题。” 她不好意思地掩唇,“我虽然是女孩 ,但跟兄弟们相处十分要好……大概同陛下的姐弟那样亲密,我们几个不遑多让呢。” 他表情微动,“哦?” “阿琦阿归这么大了还一同睡觉。”景峥却没有饮酒的意思,看似自语道。容南莲就这样放纵他们胡闹? 今晚景峥没留文充华侍寝,让心中始终留有忐忑的文氏走了。秉全端上他要的酒,摆至案上,倒进酒觞里。一条水流,柔滑如玉,像极女孩细瘦的手腕。 他随意望向门口,文充华还没走出他的视线。她正低眉浅笑,同一旁的宫人说了些什么。女人抚弄自己微隆的小腹,昭示不属于皇后的喜事正在她身上发生。 第八章霜华染丹枫 曲折回廊之外种满了梨树,如今还不是花期,树上只留有黄绿树叶,随光波和秋风惬意地摇动。风吹向自己时,她却觉得竟是无比刺骨寒冷。羽毛黯淡的鸟受惊后扑棱棱直飞往避风的宫檐下,不经意用银底绿瞳的眼对上了姐弟俩 ,目送他们离开走廊。 她拍了拍他的头,“走吧。” 景令瑰急匆匆牵住她的手,“你要去哪?” “去找长姊。” 景安珺即将及笄,见她弄起成人装扮,景元琦很是稀奇向往,经常找借口来她这里。 她们的住处倒是有不少赤枫,此时已燃得足够旺盛,是深寂宫廷里绽放的朵朵飘火;鲜艳夺目的红,教人经过都忍不住多驻留欣赏一会。它们袅袅而下,成了一地的莲华火池。 景元琦看着眼前惊人的秋景,好似从前就很熟悉般,渐渐地让弟弟拽着手恍惚前行。 直到见到已经穿戴好衣裳的景安珺,画了紫妆斜红和倒三角花钿,只是唇上涂满了乌黑,配上她冷冽的眉眼,看起来无情,那缃裙紫襦却又让凡间的妩媚攀援上了冰雪美人的面容。 她捂上嘴,一方面是惊叹姊姊的美丽,让她的眼睛直直盯在对方身上;另一方面,是闻到了景安珺周围的香气,那新鲜的金桂香流淌进身体,融入血液,随着跳动的心脏让她浑身都充满了活力,甚至有点虚浮。那是不同于在皇后那里闻的香,闻多了头脑发胀,腹胃恶心。 景令瑰只是愣愣看着,躲在她后面打量着景安珺。 景安珺捂嘴笑了,一手牵着一个,带他们转进了侧殿。此处早有宫人侍候,赵昭仪是不在的,景安珺没让生母打扰她们嬉闹。 “姐姐,这么多衣服,你今天都要穿吗。”景元琦问道。 衣服的主人神秘地微笑,“只是都想试一遍罢了。” 景令瑰艳羡地抚摸衣裳,“姐,都很好看,我能穿吗?” 也许即将不久出嫁的景安珺捂嘴,笑意更深,“能,怎么不能。” 她答应了景元琦提前试穿这些衣裳,让宫女把小尺寸的紫缬襦和绯碧裙拿出来。景元琦身量尚小,勉强能撑起来成人衣裙,稚嫩的脸庞被她软磨硬泡出来画上与长姊相同的面靥,只是景安珺让宫女给妹妹涂上了娇艳的桃红,她本来就是稚气未脱,配上小巧的唇妆很是可爱。 景元琦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禁泛起灿烂笑容。与旁人觉得此位皇女很是截然相反,她心里尽胀满了得意和狂肆。她很想穿这身衣服,去往阳春时宫廷的每处锦绣园林,立于纷飞群英中作个惊鸿玉人。或者郊外踏青,乘船渡河,她拿着一把宝剑,冒建康的烟雨清风长向而去。 可惜现在还没到可以做这些事的年纪。景元琦起身,提起衣裙,四处走动,最终还是出了门朝庭园迈去,步伐显得有些急促焦躁。 “哇,二姊也很好看诶,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漂亮!”景令瑰眼睛亮如粼粼波光。 景安珺摸摸他的头,颇有几分促狭,“到你了。” “欸?” 庭园一派萧艾澄明之感。木叶摩挲,不时有鸟驻留,天上高云淡霞,伸手不可仰及。 等景令瑰红着脸穿好女装,景元琦正拾起几篇脉络规整的叶子回去,不巧看见了一个羞怯精致的女童。他鼓足中气喊了一声“姊姊”,这柔美尖锐的声音让景元琦有些呆住,这是哪里的小孩? 旁边的景安珺笑个不停。她顿时明白了,原来是穿上女服的景令瑰!她小跑向前,细细打量着他,这么一打扮,根本瞧不出他是个男孩。景令瑰看到她过来,还特意用裙子转了一圈。 景元琦牵着他回去。“走吧,回屋子里头。” “那你们俩先自己玩,等我见了母亲后再跟我一道。”景安珺悠悠说道。 景元琦不解,“姐,你是急着做什么呢?” “今天有一批士人进宫,当然了,是为了我。”她虽然没把话说明白,但景元琦一下子就懂了。 景安珺走后,他们俩在屋子里也没什么乐趣。忽然,景元琦问,“你穿这身还想穿多久?” “等要离开这里就换掉。”一旁的景令瑰弱弱地观察她的脸色,确定她没有嘲笑他才开口。 景元琦想起来那些士人也是极爱美的,不知道他以后会介意自己穿了一整套女装吗,但在打诨插科这方面来说,自己是绝对有料了,她有些失笑。她起身,想拿来镜子。 不知何时她对裙长放松了注意。一瞬间,她踩上了裙边,狼狈地朝前扑去。 “阿姊,你没事吧?” 景令瑰赶紧走到她旁边。 景元琦看到景令瑰的头发和衣襟也凌乱滑稽,“你,赶紧去照照镜子。” 景令瑰莫名其妙地抬头,朝镜台望去。只见自己衣裳不整,活像一个傀儡木偶。 “姐,你的衣服也很乱!” 景令瑰气鼓鼓道。 景元琦终是忍不住大笑,也全然不顾自己还躺在地下。景令瑰见她笑的猖狂,蹲下身,出手泄愤式地把她衣服弄乱。她也开始回击,两人在狼狈之中搞了一场混战。 还是几个宫女看不下去阻止了他们,给他们换上了他们该穿的童装。 夕阳时分的枫树更是在他们回去的辇路旁静静照耀出滔天红光。凝了白露的叶悄然而下,化作慈悲的佛打坐在琉璃瓦面,折射出迷幻碎裂的黄昏一隅。 景安珺走的时候特意把唇色改掉,但回去时的脸色并不好。 母亲并没有给她生母在婚姻上的话语权,而且帘幕后相中之人似乎也很难与她结成伦理。 她扶着额头,在榻上一言不发。无人敢出声打扰。谁都知道,景安珺对下人很是严厉,动辄让生母赵充华施以棍棒刑罚。尤其是,当宫女宦官受刑时,她必定全程观看,嘴角还会露出讽刺鄙夷的笑。这样的玉面罗刹,令整个光严殿的宫人无不侧目。 赵昭容姗姗来迟,她的脸上也不见喜色。这令景安珺心底一沉。 “周家推辞,并禀明周蔚卿早已定婚。” 景安珺恼怒,“那为何今日不把他筛掉?” 赵昭容沉默,继而开口道:“安珺,那我就直接说清楚,这就是周家拒婚,你也别胡闹,其中种种缘故,并非你能改变。” 少女眉目锋利如刃。她冷冷开口,“他未婚妻是谁,为何不直接杀了她?” 她一向狠厉干脆,最厌恶如此拖沓之事。 赵昭容神色凛然,又稍稍缓和了些许 ,“等立府后,把如此性格用在其他方面,该有多好。” 这句话又让她想起皇后。女儿很厌恶皇后,但女儿和皇后还是都有很奇异的品性。“罢了,女儿家哪有像个淬过冰的兵器一样的,你还是安分点好。” 景安珺不以为然,“要是立府,我绝对会去会会这对夫妻。” “唉,你这又是何必……今日你另外相中的李公玉,也是极好的人物。” 景安珺眼中生起一丝诡秘,“那是当然。” 她喜好给别人施加刑罚,品味他们凄惨怨怼的模样。所以她一眼就看出,那个温文儒雅又不时露怯的李公玉绝对是极佳的可塑之才。这让她对这场包办婚姻有了一些兴奋和期待。 -- “陛下,光严殿的事,是否该继续禀报?”秉全如往常一样说完今日之事,到底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 “照例办就是。” 景峥有点喜欢大女儿了。自从发现景安珺嗜好凌虐,他便试探着给她一条细长利落的线鞭。景安珺眼中满是侵略性的兴奋,几月后,她给他看了浸染血迹的鞭子,不用多言,光严殿的奴才必定受了不少苦。景峥内心瞬间被猛地燎烧,随之有些口干舌燥,没想到最先领略君主之乐的竟然是他向来不在意的长女! 未来太子的心性倒要好好琢磨。不能像他和安珺一样暴戾,也不能像阿兄一样荒诞……他的眼中聚起笼笼散散的阴云,似是湿意颇浓的江南三月。容修仪的样貌已彻底没有任何印象,不过能肯定的是,她跟她的姐姐很不一样,温婉动人有如文充华,毕竟他偏好这类女子。 皇帝并没有让景安珺和李公玉立马成婚,仅仅达成了口头约定。但是周家却让周蔚卿迅速结婚了,周家,周家......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思,他简单打听了下那个未婚妻是何许人。跟周家严谨端正的家主向契合,文幼旋的确是一个颇有儒风的女子,持礼庄重,不苟言笑。 前不久,薰州府有场叛乱,人口损失较为惨重。朝廷鼓励婚嫁生育,命男子十七,女子十五便必须成家,填补白丁减少带来赋税、粮食和兵源的下降。皇家自然也要作表率推行此令,除了景安珺,还有那年仅十二的景元琦。皇帝也开始留意京中的世家子弟。 女儿的事情他更是详细安排。姐弟之情是她日后的一大依傍,她依旧与弟弟吃住在一起,只是景元琦和几个同龄女伴在他面前学习;容南莲日渐异常,有个养母之名就可。有时他默默望着女儿,她知不知道,父亲已经为她开始选公主封号,选了个离皇宫最近甚至有便捷小路的地方建造公主府? 第十章永月照洿宫 景峥见大女儿换上成年贵女装束,恐慌愈甚。望着姐弟俩,他心中掂量了一下分量,然后下定了决心。这时,容南莲的病也开始好转。 他终于作出决定,封景令瑰为楚王,并让秉全陪着他去皇陵为生母祭奠。 容南莲知道后歇斯底里,发了好大一通火。这些,他都让儿子远远看着。 景令瑰的表情呆愣委屈,底下有泪水在眼眶打转,寒风中,他整个人都像一只破碎的纸鸢。景峥并不打算让未来的太子与皇后就此离心,毕竟楚王还需要容家。皇帝仅仅希望容南莲以后的日子不好过而已,提前埋好她不幸的祸根罢了。 “他竟然!!” 容南莲听完汇报,瞬间暴怒,甩开面前的凭几。她已经没有平时温婉良懿的皇后形象,被那句“母亲”深深刺痛,厌恶景令瑰迫不及待的祭奠。 景令瑰忽然问她他的生母到底埋在哪里,容氏或是心虚或是慌张,下意识甩了儿子一掌并狠狠教训了他一顿。 长子的母亲只有一个,那就是中宫的皇后容氏。 她这个母亲,对于景令瑰来说尽心尽职。他说要跟姐姐睡一起,她就让姐弟俩一同吃住。他说不想要宫女侍寝,她从未安排宫人给景令瑰。他说不要让姐姐那么早嫁人,她有意跟皇帝拖延景元琦被提到论嫁的婚事。 错的是景令瑰,为什么不从她的肚皮里出来,非要她去请她的妹妹,这个孩子才肯降临。令皇后有几分庆幸的是,妨碍她们母子情谊的女人在他出生那天就自觉地死掉了。 容南莲黯然伤神,虽然她本希望只是养个太子,潜意识里也害怕生母之事暴露,但还是忍不住渴求更多母子亲情。 为什么他长大后,都是满心眼的姐姐,从未提出关于母亲的请求…… 既然他都是为了姐姐,那她还有必要给元琦作个慈母,好好准备她的婚事了。 在此之前,先跟他好好谈谈这些吧。 容南莲漫不经心地举起酒觞,染上鲜红的指甲与莲花纹的杯面在瞬间贴合融为一体,再于自己茕茕的影子里跌成碎片。 -- 景元琦听说皇后与弟弟的争执后,立马让绿摇带她去找景令瑰。 路上有宫女闲聊,说着什么“要生了”“估计就是今晚”之类的话。起初她只顾得去找弟弟,等到反应过来是文充华诞子的事情,她人已经在大殿门口了。 大抵父亲也在。她无意中摩挲到左手腕上的玉镯,嘉珺那里也有一只,却不见他常戴,说是怕碎。从小嘉珺更得皇后喜欢,父亲却对他泛泛……景元琦不禁有些沉入了那些稀松平常的日子,压下嘴中微微发苦的味道,来到了内室。 景令瑰明显是哭过,累了便睡过去了。只是这次睡容不大好看,眉目间总含有忧悒之气。他好像总是受伤,从小到大,她看着他在榻上安静沉睡的经历也不少了。 她盯着他的脸。 她恍惚看到了几缕昏黄花影,光滑的石头砸向那些模糊不清的幽境之际,蝴蝶从梦的罅隙中纷然而飞,依稀有个人朝她招手微笑…… 不愿揭开的往事,就这么轻易出现在眼前了。那天的满墙荼蘼,似乎攀爬在景令瑰的身上,又或许自他体内苏生复活;只要稍微靠近,花香和暖意便穿肠入肚,于腹中溃烂,她再次狼狈回到彼时欢笑的傍晚。 对啊,她有个兄长的! 景元琦猛地惊醒。 她第一次没有去唤他的名字,也没有吵醒他,而是一句话也没说,熟练地找出属于他的镯子,给他带上了。不知道他会发觉她来过吗? 她双手却慢慢握紧,一步步地,孑孓离开了。 绿摇跟着她身后,逐渐发现她去的方向不是自己的寝殿。正当她要问的时候,景元琦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多了分哀求,“绿摇,带我去望仙阁,可好?” 可好?绿摇没有理由接受,却也没有理由拒绝。 望仙阁大抵比其他地方还要幽谧。死去的亲人,冰冷的故地,这里是只存活于永夜的洿宫。她钻进密密麻麻如女人乌发似的夜晚,提着摇曳的宫灯,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走着。 对此地的记忆,只留下花架和那个小小的男孩。阁楼上有轻微烧毁的痕迹,景元琦摸上去,莫名感到耳畔有风掠过。 “绿摇?”她不禁出声问。 “殿下,我们还是离开吧。”绿摇说道,害怕地看向四周。 她怅然若失,但还是答应了,“那就离开吧。” 待两人刚要跨过门槛,背后平白无故响起了一冰冷女声,“莫走。” 她们自是被吓了一跳。景元琦缓过来后鼓起胆子回头一望,只见一女子正站立于不远处,神情冷淡,身体却是掩不住的虚弱。 “我时日不多,终于等到你们。”女子咳了几声,转而艰难开口,“你可是阿琦?” “是我。”景元琦很是奇怪。她未注意到,自己已经不害怕这个女人了。 女人静静看着她,面色逐渐染上悲戚。她如捧在手心里的雪,被扼杀在赐予的温度中,直至销逝。 “为母报仇……若愿认我为母,就定要替我报仇……” 那女鬼断断续续说着,身形也渐渐隐去,直至消失不见。 她怔住在门口。身后月光垂若白绫,慢慢绞上她的脖颈。 绿摇最先反应过来,毕竟她见识得比旁边的少女要多。 “陛下曾为贵嫔追魂,难道是她回来了?”她喃喃道。 不过她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陛下要知道陆贵嫔之魂回归只为了向其女诉仇,元琦该如何自处? 她赶紧对元琦说道,“殿、殿下,不要告诉陛下,千万不要告诉陛下。” 少女轻轻应了,“我听绿摇的。” 回去后,主仆二人仔细打听了皇帝追魂之事,确定近年来皇帝不再执念此事,才稍微放下心来。 这金镜当真如此神奇,竟能让人瞧见追魂逝者。她又想到这是父亲赠与的,难道是父亲的用意? 元琦望着那座明镜,她努力想要从自己的面庞上看出母亲的影子。她期待着母亲的魂魄从她的血肉里挣扎而出,偿还母亲给予她肉身所付出不由已的代价。 夜梦里,那个白衣黑发的女子好像抚摸着她的脸庞。明明是如此漆黑的夜,景元琦却未觉得黑暗,只要有母亲在,再漫长的夜也终有破晓。 第二天,景元琦颓郁的心思一扫而空。她决心要改变,不能浑浑噩噩度日。 “绿摇绿摇,你是不是瞒我了。”她首先要做的,就是关于弟弟的事情。 绿摇坐在她床边,如同她的长姊。“我瞒你何事了?说我听听?” 少女抿了抿唇,“阿归的……不,他和皇后的事情。” 绿摇笑容有些僵硬,“阿琦最近真的是长大了。”她忍不住感叹。 “不错,我们宫人大多都猜,容修仪的故去,跟皇后有关。”她俯下身,在景元琦耳边低低说道。 景元琦眼睛就这么看着她,“你……不怕吗?”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了? 绿摇叹气苦笑,“皇后也不可能得知我所说的话吧。” 景元琦不知如何作答。容南莲失宠,甚至不出中宫,也应不知晓这些风言风语。 不久,景元琦还是见到了景令瑰。他脸上的红痕已经消退,与往常无异,只是整个人更加清瘦安静,不见以前的开朗多话。 景元琦看到他这幅模样,努力想让他多些笑容,哪怕是一瞬间也好。 “既然你受伤不想说话,那今晚还是我继续讲故事吧。”景元琦戳着他没掉牙的半边脸颊,坏笑道。 景令瑰点点头,期待地看着姐姐。 景元琦思索着平日所看的志怪传奇,“你想听些什么?” 他弱弱说道,“没什么特别想听的。” 一旁的她忽然想起自己前不久看的志异,关于神鬼和人的种种异事,“那我随便说说了。” “从前秦穆公有个女儿,名叫弄玉。” “她能吹箫引来凤凰,让凤凰降落至京城。” “因为有凤凰临降,京城又名叫丹凤城。” 景令瑰瘪嘴,“是这里的都城吗?” “啊,是在北方。”景元琦笑着说道,但是惊觉自己提到了这个词,顿时住了口。 一江之隔,咫尺南北;中原沦丧,南国难安。 北方……又是哪里。景令瑰以为这只是个州府,问道,“凤凰很好看吗?” 他长大以后,想去北方看看,那曾经引来凤凰的故都。 女孩瞬目严辞,将对凤凰的绮丽寄托尽数倾出:“‘鸟兽翔舞,《箫韶》九成,凤凰来仪,百兽率舞,百官信谐’。凤凰,大出于贤明之世。” 景令瑰眨眨眼,不理解她在说什么。 她摇摇头,赔笑道:“阿姊给你说接下来的故事。” “玄都在北海......” 第十一章月华嗔花影 文充华的小女儿自陆贵嫔归魂那天出生。她撇下绿摇,趁着一个不算晴朗的白昼,自己又去望仙阁瞧了几眼。晚上鬼气森森的荒园,即使存活于青天之下,也是掩不住的缥缈悠扬,了无生气。 回去后,景令瑰慌慌张张,见她开口便问:“阿姊,你去哪里了?” 景元琦有些心虚,“就是随便看看。怎么,出事了?” 景令瑰的声音弱了下去,“我们一道去看妹妹吧。” 听到这句话,景元琦忽觉眼前一切都幻化成梦境,她自死游走到生,渡过了孤独的冥河。她笑道,“好,阿归,我们走吧。” 小女婴可爱极了,于尘世,她是新的一声啼哭;于死亡,她是破开赤壤的初芽。不知道忧愁与疲惫,她想要什么总有人给她奉上,总有人为她满足。 景令瑰小心翼翼触碰到她的脸,立马就把手缩了回去。他终于露出了以前那无暇的笑容,不似以前纯真,但依旧毫无矫饰。 恰好今日是去祭祖的前一天。夜深人静之时,景令瑰还在感叹说:“嗯,阿真很幸福呢......” ,随即话音紧接一转,“阿姊,我们的生母是......同样的吗?”还没说完,他就慢慢闭上了嘴,很是不安。 景元琦能感受到景令瑰的身体紧紧贴着自己。她望着笼罩两人的床帏,那居室里的又一重牢笼。细沙如雾如云,亦如墨蓝的海潮。它凝视他们,就像母亲凝视爱子,温柔甜美拘禁他们于肉腹之中,享受最初的依赖。 “不是哦。”她也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中。 “......”景令瑰没再说话。 对景元琦来说,随后的日子快了许多,也逐渐变得不是很难熬。她认识了几个本家的女孩,很快就玩到了一起,很快就毫无顾忌哈哈大笑,忘了这是皇帝御前,被女博士轻声训斥。但景峥丝毫不在意,只是看着她们闹,也不阻止。 “阿琦,你长姊要出嫁了,那个李公玉,我知道哦。”抄写儒经时,景英忽然神秘地说道。 景元琦靠到她身边,“那你快说。”一旁的景合也好奇转过身,想听听。 景英见两颗脑袋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说道,“我听说,他本有婚约,因为尚主,所以退了。”说到这里她有点卡壳,那个有婚约没能成功尚主的人是谁?好像是周家人?算了,记不起来了。 “阿姊。” 有声音在身后响起,三人都吓了一跳,脑袋很不雅观撞在了一块。 景令瑰惊愕地看着目前的景象,有点想笑但想到了什么,落寞地压下嘴角。 “楚王殿下。”那两人顾不上头疼,端正姿态行了礼。 “嘉珺,你怎么来了?”景元琦依旧捂着头,望着他。 景令瑰笑笑,“几日没跟姐姐打招呼,我就来找姐姐打个招呼。” 景元琦这才注意到,他应该是长了个,比以前要高了。这小子果真是来打招呼的,说了两三句就离开了。 “燕娘,你接着说啊。”景元琦催促道。 景英有些懵,“我们刚才说的是什么?” 背后的欢声笑语终于湮没在了耳旁。由于是侧着光线,景令瑰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因为今天有半日闲暇,他让宫人带他登了城墙。 江流上孳生了丛丛凝云,仿若空灵朦胧的烟晕。水波不时屈起,荡出弯折又细长的翠波。青鸟跃过起伏连绵的河与山,乘风在湖畔掠影而去,徒留建康的台室在朗朗晴空中溢发酷烈的光彩。 他应该高兴的。他在努力学习,脱去之前的稚气,以后就不会被姐姐捉弄嘲笑了。姐姐也变得开朗肆意,毕竟她是耶耶最喜欢的孩子,她会过的很好。 景令瑰望着底下的林莽江河,安慰着自己。 大内宫殿在城的中央和尽头,景令瑰下了城墙,浓密流云就纷纷散去,以一种极柔顺的姿态,露出了威严恢宏的主殿。阊阖顿开,支呀声沉闷又在末尾急促尖利,但很快,随即消失在庞羸的昏暗里。 景令瑰并没有再去找姐姐。他把那些书卷仔细梳理了一遍。殿内十分安静,宫人得令不进内室打扰,连脚步也要放轻。 沉浸于经书中便忘却时间流逝。等他的脖子酸痛到不能忽视的地步后,景令瑰才放下功课,准备稍微去殿外透透气。 等出门的时候,他愣住了。景元琦不知何时来了外殿,在一张桌上练习字迹。 见他出来,她淡淡地笑了,“没想到阿归很专心嘛。” 景令瑰回过神,局促问道,“阿姊,你……怎么来了?” 她放下笔。看着他的脸,景元琦慢慢说道,“有个笨蛋估计是难过得想哭了,我过来看看他哭了没有。” 景令瑰瞬间想跳起来,“我没有!” “哼,表情出卖了你。果然是笨蛋嘛。”少女戏弄道。 他露出委屈的表情。 景元琦大笑。看着姐姐如此,他又体会到姐弟亲密无间的以前,景令瑰心理顿时通畅了许多。 -- 祭祖完理应朝帝后复命。景令瑰按照父亲的命令,几日后再去见皇后。 中宫依旧毫无生气,离开浓香让它更加像极了华美的坟墓。衮衮夜风袭来,却只留下深久的阒寂。 他有意无意避开了存放玩物的后房,按记忆来到容南莲居住的主殿。 门开后的那刻,景令瑰一眼就看到那布满尘埃的玉菩萨。他挥退了宫人,踏入了房间。 他来到菩萨跟前。站了好一会,景令瑰才拿出手巾,细致温柔地为它拂去尘灰,好似落魄菩萨座下最真挚的信徒和香客。 一个细长的身影,有如鬼魅般,在菩萨的面庞上冒了尖。 景令瑰注意到了这突兀的黑影。他的手顿住,那黑影也没有动作。 深呼吸了几口,他转身。 久病的皇后,后宫邪恶的女鬼,在此刻,诡异地融为一体。容南莲的脸上不断抽动,神情兴奋乃至癫狂。她头发未梳,衣服怪异,俨然女巫装扮。 “阿归!阿归!”她咯咯大笑,朝他走了几步,“我的孩子!” 景令瑰静静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见那个女人,为什么!”容南莲歇斯底里,尖叫道。 他忽然扔下手巾,盯着她布满血丝的双眼,一字一句,坚定说道,“因为,她是生我的阿娘。” 容南莲呼吸急促,手抓上头发薅了一大把下来。景令瑰清楚看到,她的发顶见了血。 她双眼异常凸出,“是我生的,我生的!”紧接着,发丝飘落,容南莲往他的脸上扇去。 痛感几乎撕裂了所有密密麻麻编织的闲情逸趣。景令瑰捂住滚烫的脸颊,跌跌撞撞跑向门口,凄厉嘶吼道,“快来人!” 宫人把疯癫了的皇后用绳子捆住,送往主殿。一直在中宫服侍的绿摇大惊,连忙给景令瑰拿冷水巾敷上。容南莲下的力道极狠,景令瑰感觉自己脑子发胀,像是在梦里一般。 -- 那夜中宫的疯狂,也在逐渐淡出众人的记忆。景元琦只记得,绿摇急匆匆跑来朝她哭喊,她便连忙往中宫那里赶去。 都去死吧。都死吧。 女人撕扯着头发,又哭又笑地叫道。 景元琦见她这般不似人样,怔怔站在那。对她的孺慕之情,也倏忽断绝了。 恶心。悲愤。痛恨。 “郑菟!郑菟!给我药!” 她一愣。好熟悉的名字。这几年景元琦才了解到,郑菟是个女巫。一个下九流的神秘女子。 女人的面容又霎时苍白无比:“旋予、旋予……别过来啊!!!” “容南莲。” 皇帝不知何时到来的。 他眼神晦涩不明。见女儿儿子都在,淡然吩咐道,“送他们回去休息。” 宫人应了诺。 待景元琦要跨出门,景峥忽然开口,“元琦,耶耶给你的镯子,一定要戴齐了。” 她震惊转头,想解释一番。 只见他挥手,不给她多待一会的时间,“赶紧离开这里。” 也许容氏会被废了吧,或者被赐死。 她是这样想的,弟弟是这么小声跟她说的,宫人也是传要废后的消息的。 可是最终,父亲依旧没有废这个无己出、多次失仪、恶名昭彰的皇后。只是自此禁足她。 父亲在包庇她,抑或想让她活得更不安生。因为他让赵昭容暂且处理后宫事务,文充华封为昭容。 皇后的私藏尽数被搜罗出来,付之一炬。 烈火中,恍惚有月华的光芒,还有一个决绝投火的幻影,焚出几对蝴蝶恋恋翩飞。好像曾经是有一个中秋之夜,一家人也曾聚在一起,其乐融融,团圆赏秋? 那天,皇后还喊出过一个陌生的名字。 旋予。 她打听到,是已故容修仪的闺名。 她相信,他会知道的。 月的影子,竹的影子,花的影子,树的影子,她和景令瑰相牵的影子,都在混沌的夜晚凌乱生长,彼此交缠。这是一条没有来时的路,没有明灯的尽头。 景令瑰那日起,更是找了很多理由要跟她在一起住。 “哦,为何?”她是想笑的,却笑不出来。 景令瑰喏喏,低下头,“我害怕。” 明明前几个月,他还一副故作成熟单独受学的样子。终究被打回原形了。她终是忍不住笑了。 第十二章唯恐入镜中 碧天上,一串归雁低低飞过,没入尽头的金霞之中 。斑斓的朦胧晚霞晕和了天地的界限,让白昼胶着漫长起来。底下皇宫重檐复殿,在煦日的照耀里,辉发着绮丽烟柔的光与彩。 宫人们鹅黄妆容 ,穿着敞领广袖,身姿纤长,行走时双袂飘摇,好似凌霄随风轻举。她们在一旁守护着两个年龄明显偏小的未及笄女孩,忽然有一阵刺眼的光芒频现,随之而来,最幼的皇女发现并捡起了它。 景元琦接过妹妹景怜真递来的钗子,“怜真,你从哪里捡来的 。” 只见这个小丫头凑近她身边 ,挨着她,口齿不清地说是旁边草丛里捡到的。元琦望着金钗思索,“或许是有人无意丢了吧 ,找皇后去。” 两姊妹正往皇后的中宫走去,走廊上正好遇上了熟人 ,“绿姝 ,娘娘在吗?” 绿姝连忙回身,“皇后在午憩,她们正为大姊择议婚事呢。” 元琦这才想起来长姐近期要及笄出嫁,皇帝皇后对长女夫婿人选很是操心。只是自己跟这个姐姐始终不太熟络,毕竟大了四岁,而且通常是年龄相近的弟弟妹妹会聚在一起打打闹闹。 她们进去后,发现赵昭容、文充华和景安珺都在。赵昭容是长公主景安珺的生母 ,元琦对赵昭容的接触毕竟不深 ,所以顿时便局促起来。怜真年纪毕竟小,不顾及这些 ,一下子像只猫跑去了母亲身边,“娘,我捡到的。” 文充华一把拥住幼女 ,整理好她的双髻,轻笑道,“哦 ,捡到了呀,回头让宫人们找找这是谁的。”她说完就望向元琦,“阿琦,这丫头跟你倒是一样,你爱拾花草,她爱捡石头,今天倒是给我带来一个宝贝呢。” “阿琦想听听你大姊的婚嫁吗?留下来吧。” 赵昭容的话自是要她留下来旁闻。她应了一声好,坐在侧旁台几,上有她们平时爱吃的瓜果点心,中宫向来常备公主皇子们的吃食。 赵昭容忍不住捂嘴笑,“这里热闹,我倒感伤起来了。儿女忽成行,怎么昨日的襁褓儿就这么要出嫁了呢,我终是老了。” 文充华听见他的话,也颇有点伤感,“孩子们大了,也终究要成家的。 ”元琦吃着果子,余光却瞥到安珺那里。娉婷少女正端坐微笑,由着二位宫嫔分析优缺利弊,不时回答几句话。也不知她是何种心态。元琦心下无聊,对姐姐婚事并不是特别感兴趣。 不久,他们又在皇后宫中见到了景安珺。令人意外的是,最近不来中宫的皇帝也来了,或许是女儿出嫁的缘故。笑吟吟的父亲已收拾平时威严的气场,慈爱地宣布:“皇长女景安珺受封广宁公主,适李公玉,不日大婚。” 景令瑰幽幽叹了口气,“一个陌生人,竟然要成为我们的姐夫了。” 景元琦听出来景令瑰不是很满意这个李公玉,赶紧说了一句,“我们马上也能认识到姐夫了,也没会那么生疏了。” 弟弟听了她的言语 ,只是看了她一眼,深吸一口气,什么都没说,便转身继续读书去了。景元琦也不知,一些时候,渐渐猜不出弟弟的想法。 景安珺出宫立府后,景元琦感觉宫内空旷了不少。她只能与怜真,和那两个本家妹妹叙话玩耍了。 一天夜晚,她戴好镯子,让绿摇搬出那个积灰了的金镜。 无聊之下,她想起了这个玩意。 拂去尘埃后,镜子里绽放熠熠光辉,一如既往地蛊人心魄。 她满不在乎朝里望去,但眼睛不禁都瞪大了。竟然是一个男子!一个全然陌生却又几分熟悉的男子。这个可恶的镜子,不都是只能幻化出女子来么? 不知所措的景元琦赶忙把黑纱罩上。但异样的感觉还在,镜中人的眼睛,好似一直牢牢盯着她。 不日,景元琦和景令瑰带着她给姐姐静心准备的新婚礼物,拜访公主府。她莫名觉得,姐姐会喜欢这个东西。 就这样,那个诡异的金镜送给了景安珺。 景安珺起初并没有发现异样。金镜还是皇帝之物,于是被她摆在府中正堂。 新婚不久,府上宾客众多,夫妻俩不得歇息,摆上去都快忘了这面镜子的传说。 宾客们不乏会杂术的名士。其中有个看出点端倪,赶紧跟女主人提醒到:志异之物,只可私藏。 景安珺把它摆进自己的房间。 那日夜里,景安珺正对镜梳妆,一下没一下打理自己的青丝。 镜中人却变了,变成一个俊美端庄、言笑晏晏的世家公子。 公主手中的梳子扑地一声,直接掉落在地上。她的指尖,慢慢抚上他的脸庞。景安珺只感觉血液在叫嚣喷涌。 她的执念一旦被激起,怎会如此善罢甘休? -- 不知自己曾出现于公主闺房之镜的周季萌,此时还在和妻子夜谈叙话。 文幼旋抬眸,望向自己的丈夫:“公主大婚,很热闹吗?” 周季萌递给妻子一杯热茶,温和笑道,“那是自然。” 难得今日幼旋多说了点其他的话。周季萌期盼着她的下一句。 “蔚卿,我们睡吧。”文幼旋喝了几口,把茶摆至案前。 周季萌沉默几晌,“好。” 夜静垂,那弯弦月泠泠悬于长空,显得无比渺远清冷。 炙热的心让女子和男子都难耐不禁。周季萌在这片无际的夜里悄然入睡。梦里是公主大婚的场景,宾客喧哗,车水马龙,但自己周围却是寂静无声,与这一切热闹喜悦隔绝。 起初长公主择婿,自己被选中。父亲周云却推辞,说他已有婚约无法尚主。等使者一走,端肃的父亲立马操办儿子的婚事,把自己早看中的古板儿媳,迎入周家。 周季萌曾经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周云早就给他和大哥聘娶了妻,告诉他,乱世之中,必须要有一个深明大义的女子才能行大事。 母亲给他选了文家的一个小姐,这个女人闺中就以不苟言笑德行端正为名,言行举动必合乎规矩礼仪,是人人称赞的贵族淑女。 周季萌曾经幻想自己的婚姻,要与自己携手一生的妻子,将会是何种模样,温婉、贤德、开朗、娇媚……他从严厉的父母身边长大 ,父母把礼教奉为圭臬,他也就习惯顺从父母的安排,将一切交给父母定夺。 但听说自己的妻子是这种性格后 ,周季萌内心却泛起了抵触。他又忍不住希望,她只是表面如此 ,也许实际是个活泼的女孩。毕竟他们二人同龄,他已经不甘如此 ,她也不会就安然接受么。 夫妻二人相处一阵后 ,周季萌还是失望了。父母倒是很满意儿媳,毕竟她跟他们是志同道合之人,而周季萌看似如此,却实际贪恋自在的生活。天下沦丧 ,礼崩乐坏,道德堕落,老士族就死守礼仪品德,赫赫端起旧贵族的架子。 周家在周云夫妇的把控下更加变本加厉,还不允许他们跟皇族走得过近。 尤其是你,季萌。 周云曾严肃地跟他嘱咐。 他私下听生母隐晦提起过,周云兄长周霁曾娶了平兴公主,可惜被皇帝强夺进宫,周霁也郁郁而终。周云跟周霁感情十分要好,自那以后就十分鄙薄皇家。 娶了文幼旋后 ,他的生活更加黯淡无光。相敬如宾的夫妻,原来是如此刻薄疏远,男女结合,也全在乎于四书的礼仪和家族的名望。 这两场婚姻,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周季萌对那位公主未存心思,平时友人打趣也是淡然一笑。只是看着平时不苟言笑的妻子,他有时会想,公主满意这种婚姻吗? —阿兄,你满意嫂嫂吗? 妹妹周芜在他新婚不久,跑来悄悄问他。 到底是多年相处的妹妹,他叹气,艰难开口:“已是夫妻,何谈满意不满意?” 周芜坏笑,“那就是不满意了。” 周季萌望着少女的脸庞,嘴角一抽,“怎么问起这个,你想做什么?” 少女神秘地笑了,“我又不会做什么,只是想问问兄长的真实想法了。毕竟……”她望向四周,见没有旁人在周围,压低声音道 ,“嫂嫂不像是活人呐。” 他挑眉无奈,“别乱说,消息爹娘罚你。” 周芜也没打算挑明自己的想法,摸了摸鼻子,走开了。 吕氏身体不好,常年缠绵病榻。嫡母对丈夫妾氏不至于苛待,也不会特别照顾,不冷不淡不管不问,一切都是周季萌操心。照顾生母的时候,妹妹周芜经常来陪她,小家伙古灵精怪的,也算给他带来一丝慰藉。 不像是活人么……果然是妹妹的嘴犀利。 梦中的他,正自顾自地饮酒,想到此处,却猛地惊醒。 他稍微转身,瞥见妻子的睡容。 夜晚的她,直板地躺在床上,脸色忧愁,平故添了几分诡异和惊悚。他颤抖伸手,感受到她还有气息。不料此时一阵风刮过,也就在那么一瞬间,她的气息,竟然断了。 他立马起身,瞪大双眼,看着文幼旋。 女子苍白面容,淡漠眉眼。 不知为何,他还是惧怕,便赶紧到别室睡去了。 今日公主府有一名士说,世间志异之物,应世间志异之人。 周季萌暗暗下定决心,自己务必要知道妻子的真相。 第十三章日月应同归 可姐弟二人终究已长大,男女终有别,再亲密也不能回到儿时。 他也有伴读,跟男子交往更密切;她跟几个姐妹接触也更多。两人同寝同食,也是要分居同殿两室。 她开口要回了那只镯子。 “阿姊,其实我也没佩戴过几次。因为有次戴,被提醒是女子饰物,就摘下来放盒子里了。”弟弟讨好地笑。 景元琦听完他的话,忽然笑出声。 “阿归,你还记得,你跟我一起穿女装的那次吗?” 景令瑰脸有点红,“记得是记得,阿姊你别跟其他人提,好吗?” “这么说,我岂不是有了阿归的把柄?” “有、有把柄也罢,但,说出去终归不好。”景令瑰把镯子递给她,愤愤说道。 景元琦第一次认识到,他们不是姐妹,有些方面终是隔阂。幼时相处的温情让彼此的心连在一块,都快要忘了对方是不同的,从年龄到性别再到身世的不同,中间只一道血缘才能累下这相识的缘分。 —— 第二次来广宁公主府,景元琦并不陌生这些陈设。只是那面看似正常的镜子被姐姐搬走了。她问为什么,景安珺淡淡一笑,说有人说不合适。 姐姐转头指向庭中的那些花。它们身姿活泼,有着惊艳的色相。 “元琦,你知道我看的是什么吗?” 景元琦咬着唇,“必定不是花吧。”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不是花,又怎能得到花?那还不如都毁了。” 景安珺冷冷看着庭院里的一切。 她不知道姐姐为什么突然这么说。这时景安珺忽又沮丧叹气,“我跟你说这些……我是真昏了头了。” 从公主府回到皇宫需要不少时间,她坐在车里一颤一颤,心生恐惧:倘若以后自己终将离开皇宫,自己的家又是在哪里?跟那个不知名的丈夫一起生活的地方吗?要远离父母和兄弟姐妹,这实在是太难以想象了。 “阿琦有心上人吗?”景合贴近她的耳朵,轻声问。 景元琦看着她的促狭神情,故作思忖犹疑,“看样子,是你有了吧。” “不是,我只是好奇,为何我和阿英聊这些,你从来都说不出来呢?” 她苦恼地皱起眉,“好像……是这样。” “阿英喜欢雄伟男子,我爱慕清雅少年……嘿嘿,你都是附和我们,莫不是你都喜欢……我知道……” 景元琦没等她说完,一下子起身,“景合,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要找你姐姐告状去!” 她激动得浑身颤抖,双颊因为恼怒而红了一片。 “别别,别找阿英……” 思绪如烟轻轻飘远,又随风湮灭于青萍。 她端坐于阶前,看零散的几许萤火。 冬天的时候,这里会飘下絮絮丝丝的雪,覆盖掩藏三季的锦盛,除了那笼罩一切的天。 不想离开这里,也不想出嫁,至于少女思春合该有的梦中情人,她也没有。 袖如柳,裙如水,江潮复涨复落,终无尽处。她抬头,天上晕染开的金色糖霜已经斑驳脱落,若羽痕般飘落在脚尖和旁边地上,忍不住让她有了痒意。 这么美好的场景,为何皇姐想把这些都毁了。 景元琦不住纳闷。 “阿姊!” 景令瑰递给她一副手绢,“你的吗?” 她定睛一瞧,是她不常用的绢帕。“是我的母亲留下的……怎么在你手里。” 景令瑰笑笑,“在你枕头底下一直放着,刚刚露出来掉到地上,我就捡起来问你。” 只是说完,姐弟俩俱是陷入沉默,谁都不愿意先开口。 母亲,仿若夜空上的星辰,是遥远飘渺的碧落与黄泉。她隐约想起,少不更事的景令瑰天真地问,姐姐和他的母亲都是早早离开了的,所以两人是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 她不想提及自己的母亲,也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应付弟弟的。景元琦不愿去打听一下母亲的下落。她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明明生她的人早已化作白骨,往事也随着死亡沉寂多年,但一旦掀起那狰狞往事,故园尘不知要落到多少人头上? 但为什么,还是很愿意亲近弟弟呢。 因为二人的母亲,很长时间就是同一个。景令瑰在她怀里悄悄诉说对生母的哀叹和追念时,她沉默地听,仿佛他也把他心中所感倾诉了出来。那些稚子的诚挚情感,尽管被皇后压制,但始终不渝。 雨一直在下,甚至裹挟上了冻骨的白雪。宫殿梁柱表面朱红的漆却冒出凝珠,鼓起许多水泡,痛苦地褪去一层刺目的沤艳之皮。无限生长的檐角将飘银的黑夜公平切割,稍悬上陈旧的尖月,缝合这怪诞的皇宫。 景令瑰正恍惚立于宫墙下,风浮浮吹过,弄起他身边无数杂草脏雪。 呼吸越来越困难,他拂开种种意象,跌跌撞撞朝姐姐那里跑去。 景元琦一把攀住了她的腰。 “怎么了,阿归。”景元琦苦笑。 背后的少年不语,固执地抱紧她。 “阿姊,好可怕,真的很可怕……月亮像匕首一样。” 中宫被圈禁时,当景令瑰有次祭奠完自己的生母后,他就能看见皇宫里古怪且不详的预示。他只告诉了自己信赖的姐姐,姐姐会温柔地抱住并哄着他,带他慢慢走出扭曲怪诞的世界。 景元琦听见弟弟低闷委屈地开口,“阿姊,你走后,不,你嫁人后,我到底该怎么办?” 她再次望向天空。 她能看见太阳,他看见的是太阴。 幻境和梦境永不相融,日月永不并行。 在翩跹春水与凋零风雪的模糊交界处,少女拉开景令瑰,捧着他的脸。 他正哭得满脸都是泪水,也许是当弟弟当惯了,经常对着她不顾及身份狼狈地大哭。 “阿归放心,我最重要的人始终都是你。你可以来找我,我也会来找你。” 此时,无人注意到,公主闺房里的镜子,倒映出少女少年的两道清丽身影。他们身边即是滔天的红光,残阳旖旎,犹如初醒的残梦,只余半分留于销魂时。 —— “有个太妃为元琦证婚?”皇帝惊讶于赵昭容的提议。 “你之前还不是让皇后前去吗?”赵昭容把书简放了回去 ,笑道:“陛下,衡阴的婚事已是太迟,如今不止皇女之嫁,还欲东宫册良娣,可不得有个老资历女性长辈么。” 她自是有目的,但她赌皇帝由于自身更加在乎姐弟二人之事,绝对会立马答应。皇帝景珹叹息,“也好,就云氏吧,她之前是父亲后宫妃位最高的,侍君时间也长。” 赵昭容盈盈一笑,看上去十分为孩子们考虑周全。 此时有宫人来报,“陛下,良娣李氏前来觐见。” “进来。” 李良娣与景令瑰同年,身材尚小,但胜在雪肤花貌,仪态端正。 赵昭容夸赞了自己亲挑的良娣一番,皇帝沉吟不语,忽然发问,“她出身哪里的李氏?” 李良娣有些害怕,赵昭容见状便帮她回答,“陛下,是汝阴李氏。” “汝阴……汝阴……是个好地方。”皇帝调整好情绪,“此女家世清白,适合嘉珺,给她些赏赐。” “陛下,只册良娣,孩子们年纪小,暂且勿让他们同房 。” 景峥点头,“那是自然。” 赵昭容也称是,心下却开始计较,汝阴是不是与皇帝有关系 ,刚才他明显失神了好一会。皇帝又听她细说了安珺与驸马一家的相处,才让赵昭容回去。 元琦要出嫁了,他这个父亲虽让她养于皇后手中,但到底还是亏欠于这个女儿。她的大事,景峥自然要多参与一点。唯愿女儿女婿佳偶天成,自由自在,远离一切纷扰,即使是一对不涉世事的逍遥夫妇,他景峥也养得起。 等昭容走后,景峥无力瘫坐在冰冷的龙椅之上。淮阴,曾名为平兴,是他一辈子也不愿听见的地名。 现在正暮春时节,熏风催暖,草长莺飞。宫阶下一簇簇杂草,晚上还会有萤火虫不停翻绕,无烟无火的光亮堆垛在庭院中,聚起座座灯盏;月光如练,照彻殿内,拓印了无数涌动形影在窗纸上。 景元琦拢来几只小萤在室内乱飞,她倒是很稀奇这些虫子,有只似乎是累了,恰巧停在来人的衣襟上。 “太子殿下今天怎么了,很累吗?”景元琦打趣着,上前拍走那只萤火虫。 景令瑰抿嘴,“这些仪式怎么这么累人啊?” 景元琦明显感受到弟弟长得飞快,十三岁的景令瑰已经比十五岁的景元琦要差不多高了。 弟弟的眉目有些纠结,他叹了一口气,终是犹豫开口:“阿姊成亲后,我也可以找你吗?。” 景元琦一想近日众事,到底留恋居多,爽朗笑道,“怎么不可以?公主府等着阿归。” 第十四章南国有芳菲 南国的建康,国内权贵豪奢集聚于此,纸迷金醉、醉生梦死在这金筑玉壁之城。那里的官道畅通绵延十里,从皇宫正门到市坊中心,一路锦绣辉煌,更有书馆雅阁常来此开张,居住在朱雀街的皆为诗礼簪缨之族,世袭爵位香火鼎盛。衣食住行皆为不凡,言行举止牵动京城,影响力不同小可。 阿菲的祖祖辈辈生在秦淮,葬在秦淮。她们家开始置办她的嫁妆,操心起她的婚事来。 他们不算贫户,可也不是金鼎钟食之家,如今安逸享乐之风漫溢四方,他们也是随波逐流追求家族兴盛路。 阿菲提着木桶,到河边提水,水面上清澈地出现了一个曼妙的身影,也悠悠绘出一幅小家碧玉的烟雨容颜。 她提着半桶水,凝望着天边斜阳日暮,惦记着何时燕归花开,那人迎娶她共结良缘。 建康城外有郁郁葱葱的森林,倒是让她一下子有些落差之感。官道上尘土飞扬,辆辆豪车骏马不断疾驶而过,车轱辘旋转得轰烈磅礴;不过阿菲眼尖,很快便发现这些忙碌车影背后有个苍老衰弱的老妇人,她的头发像极了前几天下人烧的草木灰。 恻隐之心,在乱世更显得尤为珍贵。阿菲把老妇人带回了家,先是让她休养几天。老妇人一见水和米饭就双眼放光,筷子也不用,直接粗鲁地用手往嘴里塞饭大口吞咽。过了几天,老妇人恳求这家人让她留下来烧饭煮饭,他们同意了。 “不知阿婆是何方人士?”阿菲之父和蔼地问。 老妇人颤颤巍巍,“老妪祖上是平兴的,到父辈定居京城,只不过后来动乱流落在外。” 阿菲皱了皱眉,向父亲不解地问道:“耶耶,平兴是什么地方?” 她只见父亲捋了捋胡子,叹气,“平兴,后来改名淮阴。” 他们没注意到,老妇人的身子晃了晃。 夜深人静,秦淮的水影悠悠荡出一轮冷月。建康城内的某处灶台旁,老妇人瞧着旺盛的火焰,伸出自己那枯瘦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块翡翠。 她脸上有泪水划过,由于脸上一向皴裂,便很快形成两道灰白的泪痕:“公主……” 次日,老妇人得了空到街上四处张望。京城恍惚还是年少时的模样,一派的从容优渥,只不过街上僭越之气更甚,大多数人穿的衣裳让她分不清贵贱品级,短时间迷住了她的眼。 “这是谁家的马车?”她问向旁边一个披蓑衣的老翁。 老翁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再看向那个马车,“李家的。” 老妇人失望地摇摇头,一步步离开了这里。 她要等的,是周家。 —— 皇宫最近喜事颇多,苦闷被极大分散和遗忘了。刚才皇帝命瀛玉给皇后送去雨打梨花一枝,抚慰皇后带病之心。 瀛玉遵了诺便仔细打理这件事,手捧着梨花木金丝长盒,前去皇后久卧的中宫。 穿过那锦堂画廊,少女面若芳花,青丝垂素腰显身姿风流,看那庭前梨花白若雪,久抑的春心荡漾,但是由于皇命在身,不得不先暂时断了那念头。 瀛玉到了中宫门口,说明自己来由,中宫宫人引着她去见皇后。有个嬷嬷笑着说:“多谢皇帝厚爱。皇后一会儿起来谢恩。”说着,吩咐一个小宫女去服侍皇后。 瀛玉自是容貌出常,又是良家子,一进宫先是得到昭容赞赏,亲赐名“瀛玉”——瀛洲玉雨也。前不久被派去服侍过皇帝,自认自己差那皇妃之位只有一毫,但她又深知为人应收敛低调,每得俸禄,多赠宫中位卑之人,赢得了好名声。 想到此,瀛玉便打定决心,要博得皇后的好感。虽说后宫之务都是昭容处理,可这十几年来皇后一直在位,昭容自是比不上皇后。 那玉帘被宫女的纤纤素手卷起,一道瘦弱的身影走来,朦胧着看不清身姿,但瀛玉知道那正是皇后娘娘,赶忙下跪行大礼。 待人走近几步,她竟闻得一些若有若无的香气,她之前只知中宫是药寮,终年药汤进出,传言可以填满御花园的观雁池。 但细闻那香又不像是宫中所为后妃配制,不是她平生所知。世上之香,分为馥香、素香、雅香、幽香、暗香、冷香、暖香等,此香非七香之一,绝对的世间无二,竟让人有些失了心魄。 “平身吧。” 容南莲的脸,不知跟梨花比,哪个更白?但瀛玉无法去思考这个问题了 她一窥皇后真容,便吓得松开梨花,摔出几瓣花瓣四处散落;再加上那惊艳她的香气已经暴露了毒性,使得瀛玉只感觉窒闷不已,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那个名叫瀛玉的宫女送完梨花枝后,闭门不出,后来在宫禁时分悄进了观雁池,卫士欲追,瀛玉早已不见身影。 而那年的梨花从孟春开到暮春,直至初夏也不见凋零。 又一个傍晚,远处天边是金辉沉日,给御花园里的梨花渡上了一层帝国的雍容之色。得了闲的年轻宫女们,纷纷打扮好前来赏花。同时下的青年男女上汜踏青不谋而合,这些女孩子们有与姐妹们说笑的,有蹙眉看书的,锦衣如云,少女们欢声笑语,仿佛自己身处人间桃花源,忘却自己早已身处深宫。 老宫人是一般不会硬凑去赏花的,他们早已看过不知多少回的花开花落,一场满盈梨花的盛开自是不会在心中有过几丝波澜。当一个年岁尚小的少女轻声吟唱家乡的歌谣时,他们却陡然感觉到这些梨花开的也太过了些,太久了些,仿佛自己真的乘着皎洁月色轻轻采过如雪的梨花,恍惚十几年。 在朱廊里匆匆穿过的绿摇却没有闲暇时间去欣赏如此美景,宫中可是用金玉养出来的虚幻华胥之地,看着那梨花带上些许不属于自己的妩媚艳丽 ,似感觉连如此羸弱的娇人也成为了笼里金丝。 景元琦走在她前面。燕子在沉凝白云中留恋盘桓,一眼望去,像是几点淡墨。天边仿若火烧起来的霞光,她迎着霞光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余晖笼上了景元琦的脸庞,显得温和又缱绻。 似乎心里有块地方,也随之安静下来了。偏琉璃色的眼瞳里不知映出的是眼前的晚霞还是眼前的人而有了波动,从而染上了明亮的色彩。 到了。 景元琦跨过那道门槛,抬眼就望到了自己的......不是,是跪坐在塌上的容南莲。容南莲许久未能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下因为她的婚事现身,把那副苍老许多的躯体和面容彻底暴露在皇宫中。她忍不住凝视皇后的双眼,想要知道这个女人对她的婚姻有没有什么看法,但理所当然的,那里是死水一样的寂静无神,就像那夜的大火,把她体内的瘴气烧噬殆尽,只留下血肉和骨头可堪为人。 这时候,景峥才从屏风后走出。他把手中的香炉递给了随侍的女官,便接着一道坐下。 景元琦发现父亲脸上并无多少喜悦。之前景安珺出嫁,他还是高兴的。 “阿琦,你愿意吗?”景峥艰涩地出声询问。 景元琦迟疑了稍许。记得安珺还可以选夫婿,虽然未成。今日怎么都不像有贵族子弟入宫啊。而且,还是景峥把她婚事提前的,如今却问她愿不愿意? “媒妁之命,父母之言。我听耶耶娘娘的。” 景元琦微微低下了头,但余光还是能睇到景峥瞥了容南莲一眼。 话音刚落,容南莲竟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女人努力调动脸面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声线诡异又沙哑,“那......娘和耶耶带你看看你未来的夫婿,好不好?” 她目瞪口呆,但很快收敛了震惊的情绪。景元琦看着容南莲,眼前的一幕陌生有熟悉,啊,那个傀儡摩邓女!皇后简直就是极像死物的傀儡啊。 景峥的心一下子被抓住了。他吩咐道,“绿摇,带好阿琦,去前殿。” 皇后被几个宦官扶住,先行出发。绿摇连忙握紧景元琦的手臂,等景峥也走了后,轻声说:“殿下,不要害怕,皇后她病的很严重。” 景元琦努力镇定情绪,颤抖的身体慢慢平复下来。 “我们也去吧,绿摇。” 屏风后,景峥指向了其中一个少年,“容亘,容曜瑞。” 她平静无波顺着父亲所指的方向望去。 他身姿修长挺拔,即使在清谈时也是风范仪度俱全,但脸上明显是未脱的稚气。景元琦无法想象自己将与他结成所谓一生一世连理。 “不错。”她实在无法多说其他。 景峥打量女儿的脸色,心中得意按下不表。 但慈父样还是须作,“如不满意,可换他人。” 她依旧敛尽自己的心思,随命运之钟一同敲定了悲响:“耶耶,不必了。”景峥终于流露几分喜悦,女儿终究是听他的,这再好不过。 而景元琦看着父亲的喜色,再瞧瞧未来丈夫正洋洋大论,她的胸腔无由地冒出烦躁的怒意,逼得她想呕吐。 她离开这里时,已打定主意,婚后定与丈夫各过各的,顺便再远离父亲,谁都不能再打扰到她。 第十五章同乐少年游 公主大婚和册立太子同期进行 ,皇城更是热闹不少。 景令瑰知道景元琦和景怜真去了广宁公主府后,让亲近的宫女太监准备了一点纸钱和蜡人,去往皇陵。 “娘……”他喃喃道。 马车奏出欢快的节律。十四年来,景令瑰竟无比期待这一刻。 当年容氏入宫后,很久都没有怀孕。她虽收养了早逝的吴妃的女儿,子嗣的孕育却无比困难。照王皇后故事,她让自己的妹妹进宫,即宫嫔容氏修仪。 容修仪生产时,没能挺过阎王爷,崩亡。留下一个皇子,被皇后姐姐抱走养了起来。 十几年来几乎无人提及这个不幸的嫔妃。也是等景令瑰年纪渐长,知情人私下偷偷告知的。 幼时的景令瑰抱着姐姐入睡时,闻得那体香,就会遐想一些生母的曾经。 万里晴空下,一支军队阻拦了景令瑰的队伍 。 “太子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 。” 景令瑰旁边的宦官面色不变,“太子前来祭奠母亲,请放行。” 军士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听说过太子的母亲不在中宫在皇陵啊!但考虑到这位是皇帝新立的太子,大家还是放行了。 景令瑰祭奠完生母,回宫后,理应要去中宫请安。但皇后状况在此,他也就先回去了。 “她在哪里。”景令瑰问。中宫宫人早知这是指谁,“殿下都在芳林苑。” “芳林苑……”景令瑰忍不住笑了。 景元琦和景怜真在拜访完刚新婚不久的姐姐后,众姐妹就兴起去了芳林苑。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芳林苑有数株桃树,此时开的很好,鲜妍融冶,艳丽若烟霞锦绣,极衬新婚的夫妇。 景安珺和李公玉在林中设帐铺席,好一番温存。景怜真年方十一岁,跟妹妹们和宫女们一起追逐嬉戏。只有景元琦的年龄不大不小,既没法跟姐姐姐夫附庸风雅,也拉不下脸去跟小孩子打闹。 正当她出神看一帮女孩尖叫嬉戏时,忽然觉得旁边有人。她下意识凝住了呼吸,回头望去,一枝桃花就被人送进她的手中。 他笑意满满,还未完全长开的身形已十分风流,倒是正如初绽新花,明丽青春。 “啊,是你……”看清楚来人是景令瑰时,景元琦惊呼。她下意识地望向周围,还好,没人察觉到太子的意外来访。 景令瑰望向眼前的姐姐,自己还是胆子大了,眼见桃花正盛,认为必定适合她,就很不爱惜地折了一朵,想着给景令瑰一个惊喜。 不过此时,看着那么一长枝的桃花都被他无情摧折,倒是有点不好意思:“阿姊,我是不是不应该折花啊?” 景元琦见给自己吓一跳的景令瑰会是如此可爱反应,终究笑出声:“刚才折的那么干脆,怎么你现在又不好意思了?” 景令瑰可怜兮兮地反驳: “力气用的猛了点……” 当两人忘我地沉醉在姐弟温情中,景安珺玩味的双眼早已看了过来。而李公玉,人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景元琦兴奋地朝姐姐喊道,“安珺姊,阿归他来了!”同时,还挥了挥那桃花枝。 帐中的侍女见公主一直朝远处看去,不禁开口,“公主,驸马已经回去了。我们还要留下来吗?” 广宁公主向来是生人勿近的气质,但这时的景安珺那姣好的面容却显得无比扭曲阴暗,隐约有许复杂,“先留下来。” 看到血亲跟自己实际上根本都不是一路人,永远地亲密幸福,言笑晏晏,景安珺有了短暂的不平。她低下头,想起了驸马那背上道道粉红鞭痕,又是止不住的高潮。 景元琦把桃花枝给了怜真,几个小丫头争着一朵朵插进自己的丫髻里,如此天真烂漫,颇引人发笑。 广宁公主命下人收了席账,走上前来。 “太子今日也来芳林苑赏花啊。” 景令瑰应道,“阳春三月,正是赏花之时。” “姐姐新婚燕尔,驸马怎么不等公主就先离开了?”景元琦没看到姐夫,就出声询问。 “呵呵……驸马碰着花就皮肤发红身体不适,天底下终究有人赏不了花 ,也是稀奇。”景安珺没有恼怒,畅快说道。 他们都很尴尬的时候 ,景怜真玩累了想回去,跑过来嚷嚷回宫,才结束这种对峙。 景安珺目送姐弟俩的车驾渐行渐远,她心中深藏的欲望眼见旁人的欢愉更加膨胀几分,但她不准备四处张扬,只是以扇遮面,拂袖而去。 回去的路上,景元琦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事,转头看向景令瑰,“阿归,春天到了,你……还能瞧的见那些东西吗?” 窗外桃花浓浓地蓬着,长出一朵又一朵幽梦之魂,再欢送他们与这些魂梦擦肩而过。景令瑰不禁忘远处瞥了一眼,发现天色已经开始要悄然暗沉下去。“没有了,也许真的是因为季节的缘故。” 景元琦沉吟,“以后多避开中宫吧,少想那些事。” 他把竹帘拉下来了稍许,继而笑着对姐姐说,“那是当然。” 她有些不自然避过他的眼睛,“我们赶紧回去,马上就要下雨了。” 景令瑰应了声好,对车夫再交代了一遍。 等回到宫殿,景令瑰就被父亲喊走了。景元琦百无聊赖,加上午后昏瞑气氛带来的阵阵困意,抵不住疲惫便睡过去了。 这些日子超乎寻常的平静,似乎到了离别之时,姐弟二人越无法开口提及这些。 景元琦双腿虚浮坐在一片桃花林的底下。正是孟春盛时,如云桃花凌绕黯去冬春之际的飒飒西风,略带傲意醉视匍匐于此的臣民。 清夜月之宴,诸兄弟姊妹嬉戏在府庭,一旁的灯火照出了彼此脸庞,却不见全身。 她看见弟弟的眸子亮如水晶,里面有明晃晃的微火。景令瑰小他二岁,平时最爱跟在他的身后,嚷嚷要她陪自己玩。直至最小的妹妹景怜真出生,他俩开始把幺妹当成最无需顾忌的玩伴。三人嬉闹时,她可以凭借身高,肆无忌惮捉弄他们两个。那时候……没有离别与忧虑。 思及此,梦中的她不自禁地微笑,不由得习惯性地摩挲景令瑰的头发。 景令瑰笑嘻嘻地牵起她的手,亲密无间。 他唤道,公主。 景元琦猛地抽出手,桃花林也就在一瞬间破碎了。 她转身,震颤地看着尸体丛生、魂亡鬼哭的建康城。火焰在林中燃烧,在始作俑者的一声叹息后,它张起腥臭的血口,尽噬诸鸟。 萧瑟的风漫过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天上金轮落下熔烫的碾痕,随曦神长去日落之地。 她终于从这场溺水般的噩梦挣脱后,未及木屐便迫不及待地打开窗户。 窗外是久违的碧水蓝天,金乌的鸟欢唱安乐的曲调,庆祝国家的太平万年。这南国永固馨芳,金瓯补缺。 景元琦只是看那地上死去的寿带鸟。划过父亲、景令瑰和她的雪羽,已经不知被谁利落毒辣地拔了下来。白骨皮肉粘连处,残有猩红余血。 寿带鸟一动不动,早咽气了很久。只是无人察觉,它微微弯曲,指向殿门之外,那是不会停息的疯狂和不断上演悲剧的建康皇宫。 景元琦让绿摇找人来把那只被皇后虐杀的寿带鸟安葬后,头痛欲裂。 她总算想起来了,长久以来关于凤凰的传说。郑菟从未变成凤凰飞走,她卜出凤凰会降临北方后,被父亲扔进了池子里。至于是哪座水池,世事沧桑,她也难以找寻了。逼仄的皇宫不知何时才能平息这些冤孽。 阿归还没回来,也不知道父亲跟他说了些什么。睡醒后她百无聊赖,准备去门口走走。 日垂星辰,高楼殷红。有两道身影在沉沉浮浮的尽头,恍如赴约而来。 “阿姊!”是一阵软糯的童声。她手中似乎有股光亮在颤动,身后是衣服稍微凌乱的景令瑰。 原来是景令瑰拢来几只小萤给了景怜真。景怜真倒是很稀奇这些虫子,兴奋地说,“看,萤火虫!”,便把那几只萤火虫放飞出来。其中有只似乎是累了,恰巧停在景元琦的衣襟上。 景元琦拍走那只萤火虫,“你们玩的挺开心呀。”。 景令瑰朝姐姐那里走了几步,笑嘻嘻着说,“看见她在捉萤火虫捉不到,我就顺手抓了几只给她。”她明显感受到弟弟长得飞快,十三岁的景令瑰已经比十五岁的景元琦在一个肩膀了。 “我也来帮阿真捉一只吧。”景元琦有些激动,避过弟弟身边,去草丛里寻找萤火虫。泥土的腥味并未阻碍她的兴致,反而让她感觉到一股新鲜的自由。她又往外走了几步,不小心让细密的灌木枝在脸庞擦过,脸皮上火辣辣的一阵疼。但这疼痛实在无关紧要,她正准备折回看看,忽然脚下踩到软绵绵的东西,一种嘶哑凄厉的叫声顿时响起;同时灰影瞬间自她眼前升腾而上,停留在枝头。 景元琦定睛一看。待她看清那是何物,不禁往后退了几步。那是有两个头的鸟,羽毛斑斓华丽,显得很是油水光亮。 “阿姊?”景令瑰在呼唤她。听到有动静,那只怪鸟艰难举翼,扑棱棱飞走了。 它飞得不高,平缓而无力地融进萤光尚无法照亮的尽头了。 第十六章池上星影稀 她拍了拍衣裳,大声回应:“我来了。”景元琦心神不定,一步步跋涉回去。她眼前残存那只鸟的背影,但那背影可恶的如同捉弄人的鬼魅,始终把她困在四只眼睛两只翅膀的阴翳之下。 尽管她没有捉来一只萤火虫,弟弟妹妹在一旁早就取来行灯,也替她拿了一盏。 景令瑰的脸庞在火焰的照耀下显得飘忽不定,淡去了白日里的眉目。等他递给她,姐弟二人的手指无意相触,再紧接分开。景元琦自然走在前面,领着妹妹和弟弟路过一处水池,好似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自然是没什么的,所以无关紧要。就像她们三人路过这个惜萤池一样平平无奇。的她始终觉得,有什么要变了。 “看,池中倒映的也是我们手中的灯诶。”景元琦内心想着事情,自然没注意到池面,听身后妹妹的叫喊,目光不自觉落回夜晚的池水之上。 景令瑰拦着妹妹,“阿真,小心点。”他不让她太靠近水池旁边。 这个惜萤池不知是何时翦裁成的,在此时显得无比娴静淡泊,长出来一面湆了墨的水纹镜子。她、怜真和嘉珺都在它的注视之中,只不过湖水更能看到的是刺眼的灯盏。 她又幽幽看了一眼天空。以前这里应该有轮清亮的皓月的。微风续续,吹动她的罗裳,给了她一种错觉,仿佛昨日还是戏穿姐姐衣裳的孩童;三人之中,只有她快长成羽翼飞离故宫了。 手中也就在思绪松懈的时候没了力气。那盏刺眼的灯,瞬间化作刺向湖的真正利剑,没入它的躯体里。 三人均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行灯载着身上的龙凤缓缓沉入湖泊深处,再也不见。 “哎呀,阿姊的灯掉下去了!”怜真大声嚷嚷,试图蹲下去碰湖水捞起来,被眼疾手快的景令瑰阻止了。 景令瑰一手牵着怜真,一手把他手里的灯递给了景元琦:“姐阿姊,你拿着吧。我就继续跟在你们后面。” “阿归……不要紧吗?”景元琦捧着行灯,担忧地问。 他摇摇头。“不早了,我们赶紧回去歇息吧。” “好。怜真,我们走。” 景令瑰望着前面她的背影。自己没有了行灯,周身明显感觉到比之前更昏瞑不少,但只要看见姐姐,总归能安心下来。 熟悉之念不停涌上心头。好似以前他俩就是如此,慢慢地走着,走到如今的年岁。以后能一直继续这样走的话,二人秉烛夜游,欢声笑语,那该有多好。 他想抓住眼前一切能够拥有的机会,再也不肯错失一分。但流逝的,岂是握紧便可牢牢把握住的东西?刚想到这里,景元琦冷不丁回头对怜真和嘉珺说道,“阿真阿归,到了寝殿就赶快睡下吧。” 景令瑰抬头看着满天星斗。但愿是个好梦吧,那夜风雪,终是消逝。 景元琦此夜未曾做梦,只是之后种种的婚姻诸事,繁忙多如流水,倒更胜夜梦。 她的及笄礼那天,帝后和云太妃均至。景元琦终于穿上自己曾无比向往的袿衣,挽髻后那些仪式她都不记得了,发钗簪上的时候,把自己曾依偎的那层碎裂羁绊也簪进如云如瀑的青丝中。那位老太妃已不再年轻,与她形成鲜明的对比。她不知为何,稍微有些愧疚。 公主封号也在随即不久进行了颁布和册封。她是父亲最爱的女儿,自然所得待遇优厚令人艳羡。 最后闲暇之余,她无事便与阿归阿真一起闲庭散步。婚事自然是三人首先关心之事,但翻来覆去也讲不了多少,最后都是归于吃喝玩乐上。 只是……一月前还曾在这片地方看到的那只双头鸟,她再也没遇见过。她与他们提起,也无人碰见。 即将于宫中出嫁的前一天,全城下了一场雨。雨若散烟细尘,茫茫射霭。整个帝都都在梅雨中艰难跋涉。雨停后,她出去欲再瞧一眼皇宫,却不巧在泥土中发现那日她让宫人安葬的寿带鸟尸体。 原来是有……两只。 被杀死的是两只羽毛洁白的鸟。 -- 继景安珺大婚后,皇城中又有皇女要出嫁。而且皇帝欲为女择名士为夫婿,皇后有意从娘家里选个知根底的子弟,其中有个名曜瑞的,听说很让未来的岳父母满意,已成为内定的准女婿了。 容曜瑞,本名亘,为容南莲堂兄幼子。他的父亲老来得子,期望幼子能大有作为,遂取曜瑞二字,但不料他长大后乐于游山玩水,志于修玄清谈,老父无能为力,也就看开了去。 容南莲本想把机会给自己的亲兄弟,从自己的亲侄子里选,好能把景元琦彻底捆在容家的台柱上。不过皇帝曾经举办过曲觞流水,听闻容曜瑞的游痴之名,知他年龄与女儿相仿,便存了招婿之心。皇后知皇帝定下的事难以回旋,也只好接受。 容曜瑞的父母进宫谢恩后,回家看到儿子得意忘形的样子后,大惊:“你将尚主,以你远离朝堂的志趣,不应该很怨愤吗?” 容曜瑞不好意思地朝父母行礼,才慢慢将皇帝单独召见的内容托出:“陛下以清谈逸志赏识我,说她的女儿倒也爱摆弄花草树木,欲撮合我们作比翼鸳鸯,陛下为君为父,已是至善,我为臣为子,都没有理由拒绝。” 不久,此段对话从容家流出,一时为京城美谈。况且不久,容曜瑞受封秘书郎,京都钦羡者更多。 容曜瑞所处的士人团体中,有一人也有与容曜瑞相仿的经历,是周家次子,周季萌。 周季萌曾为赵昭容留意,皇后曾经请示于皇帝,皇帝不可置否,周家也对此不热衷,最后此事不了了之。不过周季萌在广宁公主议婚期间,父母就定了妻子,甚至先于公主成婚。 好事者看见周季萌与容曜瑞同处一室,就谈及此事并有意对比说笑,好在两位都是周正君子,反呛了回去也没多刻薄,等成婚日近,谈论公主本人的明显变多,这事风头算是过了。 不过周季萌还是打趣容曜瑞,“曜瑞以游痴出名,不知公主可能受得了曜瑞一如既往的痴狂?” 容曜瑞未婚,听已婚的周季萌戏弄他,纯正的心思瞬间想歪,怎么,周季萌这时的语句竟如此含糊了!“不管公主品性如何,我自会好好待她。周兄与其贤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久为士族佳话,我和公主以后自当好好学习。” 可真冤枉周季萌了,容曜瑞年少出名,但到底对婚恋知之甚少,婚期日近,血气方刚的容曜瑞自然容易想歪。 周季萌哈哈大笑,旁边士人也拊掌不禁。只是周季萌的神色带些细微的冷意,但泱泱一众无人能察觉出而已。 宴会结束,各人回了各自的居所。周季萌回了周家,文幼旋早在门外迎接。 见妻不辞辛苦在寒风等待他的归来,周季萌内心一暖,关心道: “可是有事?今日风大,让仆人等着就是。” 文幼旋淡淡地回道,“老爷和夫人有事找您。不过,治家者不敢失于臣妾,也不能失于妻子,这是我理应做的。” 周季萌缓了一阵,才开口,“幼旋说的是。” 他才是真正的得意忘形之人,对她一次次报有幻想,又不断看到她冷冰冰的眼神和漠然的态度,希望总该绝了吧,周季萌叹息。 堂上,周云和赵氏用了饭,大哥周伯荣在一旁侍候,他们都有着和文幼旋相同的表情,淡如清水,不能掀起任何波澜。 “蔚卿,公主大婚,景仪和你照旧代我去祝贺。”等餐具撤下,堂下的子辈们恭敬地站立齐,周云表情平淡地说。 大家都静默不语,他们本就习惯周云的发号师令。周伯荣和周季萌及其妻室均有品级,此等盛事必须前去,只是品级最高的周云不去,稍显古怪。 见众人不发问,周云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就说我身体不适,无法亲观。” 赵氏随后扶走了丈夫周云,周云跨过门槛时踉跄了一下,碰撞的声音突兀而起,在空荡的梁屋格外刺耳。 周季萌也不知父亲是真病还是假病,只是思考家里最近发生过的事情。当想到公主的婚礼时,他就想到白天容曜瑞的羞赧,也不知痴迷游赏的他,尚主后还会保持这般心思吗?而且,这个即将出宫的皇女,又该是何种人物? 这几月正是秦淮河畔一年中颇热闹的时候。建康丽人乘船踏青,岸上更有少年三三两两聚集,相望于河水中央。 不同于城内的旖旎风光,宫廷里公主的册封和告庙还未结束。景元琦殿内拜受和使者还报后,本须由她进献谢表。但父亲也早有安排,找了当今颇具文采的文学侍臣代笔。她虽落寞,但看到那篇谢表,不快就顿时消散了。 她封号昌元,被赐公主第,驸马容曜瑞,不日便成婚。婚期不远,即是半月之后。 最后一日,此时的等待也是一件漫长且无聊的事。她惊觉在宫内的时光无比令她流连。朝霞高送进屋子里,许久许久、一寸一寸地蚕食到景元琦的脚尖可以点到的地方。 忽然,一个人影的黑色将金色吞没,景元琦抬头望过去,松了一口气:他可算是来了。 第十七章梦过了无痕 “阿姊……”景令瑰一反常态,气喘吁吁道。 景元琦一愣。抬眼,想说些什么,但终是无言。 庭外,春风一拂,清雅的迎春纷然飘落几瓣。 景令瑰也失落地垂下眼。 他意识到了什么,尽量使面色稍作柔和些。景令瑰轻声道:“此次来找阿姊,是为庆贺新婚之喜。” 不等景元琦出声,他从衣襟里拿出一个做工精细的玉牌,上刻有一首小篆贺词,还有两条红丝线在首尾穿孔系结。 恍惚之间,景元琦接过寥寥一看,笑道:“阿归有心了。看来我是要收好这个物件了。” 景令瑰脸上逐渐露出真挚的笑容:“贺词乃我亲作亲刻,阿姊看看所作如何?” 她低头一看,赞许说:“尚可。” “姐姐新婚佳日……日后答应我的,”景令瑰垂眸,“不要忘了。” “我怎会忘?你大可不必担心。”景元琦挑眉反问。 她又想起了什么,语气冷了下去,“嘉珺,我一直想问一件事。 ” 他心下一惊,回头只见景元琦已经换了面色,语调平淡:“你可曾有事瞒着我?” 她的轻问使连慬浠立在那不知如何作答,欲言又止只剩春风穿堂掠过。他一瞬间记起许多画面,从央求皇后到听闻生母,都未跟姐姐讲过具体细节,只是应付了事。 这幅场景落在景元琦眼里,她缓缓转身走入内室。姐姐的孤影却萦绕在景令瑰的眼帘中,“我将成家室无法管束你。以后要专注学业,不可荒废嬉戏。” “阿姊,我是东宫,也有了良娣。”他终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怎就这两年的时间,他就一辈子就跨不过去?看她故作成熟教育自己的模样,他心下有点失落。 景元琦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他。他依旧是习惯跟在她身后的小小少年,只不过她和他已到有外人的年龄。 “对啊,我怎么会忘了……”她长叹。 景令瑰不知为何自己就如此鲁莽开口,泄出心中平日浊气后倒让她误会了。他急忙补救道,“可阿姊,我们俩永远都是亲人,跟外人不一样。”怎会忘记这股天赐的血脉牵连?对啊,他忽又觉得自己忘却了这点,“比如那个良娣,还有阿姊你的……” 她望着他尚显幼稚和激动的脸庞,还是换上了赞同的微笑,“阿归,你说的对。” 分别后,景令瑰下进中庭,只痴痴望女墙旁那满枝鹅黄迎春,忽觉春之迎春于他,不过是秋之黄花。 -- 公主的车驾前往公主第之前,云太妃来到了正殿等着她。她携手景元琦,一同带她坐车前去她的府第。殿中是皇帝和久未出现的皇后,还有长公主和太子。景元琦看见姐姐脸上是平和的笑,弟弟脸上就是礼仪式的端正之态而已。 偏殿是皇室和容氏的宗妇贵女们,她没来的及注意景合和景英,还有怜真在不在里面。 当她坐上障车,倒没有预想的伤心难过,却嫌马夫驭车的速度有些慢了。车驾没走多久即到公主府第,府第早有两家的人在等着,见今日成婚的公主来临,都很是激动。 景元琦原本有些不耐烦的心思,随着这些人的兴奋喜悦也成了稍许的期待。 太妃主婚,天子嫁女。此乃城内一大盛事,日暮时的府第内红光冲天。 公主的长姊也随她来了这个离皇宫很近的公主第。 自从金镜里出现了周季萌的身影,它仿佛一直提醒她,那个少年即将出现在何处,在做什么。有时看见他头戴白帢在清幽的竹林里持扇优游,她心神摇曳,想化作他为之驻足和轻抚的绿竹,共同听那惬意的窸窣之声,让周围一切的苦闷烦扰,于昏眩的午后浮光中弥散无形。 她凝视许久,那逍遥的美梦,让她头次未生出不想毁灭这些的妄念。 昨晚,梳妆镜里有他出席婚礼的影子。 周季萌一步一步踏进公主第,整个人被明媚的艶红所吞没。他就像他来参加自己的婚礼一样,只不过那时她未曾注意过。 景安珺不禁难耐地四处张望。旁边的老仆人以为她等不及自己的妹妹,笑着提醒道,“公主,昌元公主马上就到,还请别急啊。” 景安珺僵了一下,随即敛去眼底情绪,“嗯,我知道了。” 也是,周季萌也不一定能来正室,她不一定能亲眼看见他。 周季萌遵父命,同兄长一道前来昌元公主第。他以为这次跟上次相同,走个过场而已,但一撇见那块牌匾,无由地生出熟悉之感。 这股情绪有些奇怪,他面上不表,且按下那种异样。 到底平日压抑过久,他有些期待这场婚礼。踏进公主第,他似是踏进很久以前的梦境一般。周围喧闹如潮水,而他只是应和称是。他抬眼打量着这华阙朱堂,那股被压制的熟悉感汹涌而出,让他的心脏猛地一跳。 “昌元公主,到。” 清俊的少年应声而望。那身形尚小的女孩此时还用扇子遮住了脸,看不清容貌。旁边人的夸赞顿时沸腾起来,他却忽然烦躁,因为愈是吵闹,他愈看不清公主的模样。 今日的新郎只比她长一岁,父亲早逝和公主婚事便提前给他加了冠。作为他的朋友,周季萌能看出容曜瑞镇定自若的背后是数不清的慌乱。容曜瑞盛装打扮,倒显得比平日更加女相,面若冠玉,羽睫轻颤,好一番羞涩模样。 周季萌随手拿起酒觞品了一口。兄长叹道,皇帝嫁女,果然奢华。 他淡淡应和说:“天家,莫不如此。” 周伯荣低头,满满地担忧,“今若平子之二京。” “朝堂之事便在朝堂解决,何苦牵连到婚嫁呢?”周季萌勉强宽慰兄长。 周伯荣苦涩说道,“季萌,前不久魏应之叛,牵连者甚广。近日朝廷在查与魏应的书信往来之人,那些得志小人,又乘机兴风作浪,打压异己了。” 正当兄弟两人在闲谈时,新婚夫妻回了新房,宾客却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 景安珺在张望到他的身影后,明知他未曾注意过自己,却还是因为这种不公,平添了极大的愤怒。 她知愤怒也好喜悦也罢,都需通过行动让那人铭记。挥鞭、恶语、训斥、奖赏……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可那人是不相干的周季萌呢,景安珺要怎么办? 周季萌离开这里的时候,又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尤其是那个牌匾。 夜晚,例行公事般安慰完木头妻子后,他点灯看起了书。周季萌读了点志怪,不经意留心与妻子相似的症状。 “残魂……可寄生,亦可寄死……” 一兵士死后,残魂寄存在妻子的发梳上。梳妻子的乌发时,它又顺滑又轻柔;当妻子拿它为女伴梳发时,却停滞难用。 这则故事在一群荒诞不经的异事中显得格外正经。周季萌睡前还在想,寄死,乃寄托死物,那寄生又是何意?寄托于生灵之上吗? 果不其然,当晚的梦更加怪异。 似乎他穿过了重重花影,站在寂冷的台阶上。台阶上有白色花瓣,约是许久未有人前来。他拂开纷扰之雾,睇到了一堵墙。墙上红花绚烂,粉花温柔,开的正旺盛,与尘世间的是非丝毫无关。 周季萌只是垂眸瞧了一眼,便想赶紧寻找离开的门。待他转身欲走时,周季萌眼前瞬间一黑。 再睁眼时,他站在了一位新婚少女的面前。她比文幼旋还要矮,一直沉默不语。“你是?”她用扇子挡住了脸,闻言更是退了一步。 周季萌有些呆傻,这是梦见新婚之时了吗?窗外有人影浮动,更有促狭的低声细语。这肯定不是周府能有的。那她就不是文幼旋了。 他努力思考这位是何方女子的时候,恍惚想起白日里的那位公主。再眼前一比对,她都能一一对上。 “你可是公主……” 周季萌惊骇地后退,冷不防跌倒在地上。他怎会梦见好友的妻子,还是新婚时的床帏密事? 当他正慌乱不堪时,公主竟动了。 她却扇后,周季萌却彻底失了语。那姣丽少女鸦色的羽玉眉弯弯,白皙水嫩的面容上朱唇鲜红,似月如春。但周季萌忘不了她清澈的眸子,周围都是富丽堂皇的装饰,水晶、珊瑚、珍珠、金玉……却像是尽落公主眼里一样,她混合着羞涩与喜悦,不停地闪动潋滟水光。 当她认真凝望他的时候,他也落进公主的眼眸中,在无尽的深渊里不断下坠。 无意瞥见隔世桃花源的凡夫,在清澈的晨光里狼狈地抬起头。 梦过了无痕。 第十八章鸦啼春日花 景元琦轻摇檀扇,坐在榻边好奇打量着容曜瑞。 “你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声音么?” 容曜瑞局促不安,摇摇头。 她放下扇子,起身。扇面上的鹣鹣欲飞,罗带痴缠至每一寸空余。 景元琦来到窗边,横楣之下看不出外面的状况。 “好像是乌鸦。”她毫不在意,对他笑着说。 他仔细听了听,发觉那叫声实在粗哑,紧张了起来:“公主……” “来人,把这群鸟赶走。” 窗外人立马回道,“公主,我们早赶了,可不知为何,明明没了鸟,还会有声音。” 此时容曜瑞已经走到门口,望向她,“公主,让我出去看看,好吗?” 景元琦看了他一会,忽然说道,“你别去。” “可、可是……” 她继而又说,“因为我害怕。” 容曜瑞愣怔。她来到镜子前,却并未坐下,把那头上的东西挨个取了下来。她背后的长发柔顺地垂落,而少女随意讲道,“也许过一会就消停了呢?” “也许吧。”容曜瑞干巴巴地回应,僵硬地坐回了床榻。 景元琦暗自嗤笑,也回了榻上。她只是脱了外衣,直接睡下了。 但过了一会,容曜瑞的脸庞又重新出现在她眼睛里。少年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伸手握住她的肩,可还是不断回避她的目光,艰难说道,“公主,今晚我们就这样歇下,可以吗?” 容曜瑞的脸庞,在绀纱罩的晕染下更加模糊不清,犹如陡峭春寒里的绿雾。她忍不住眨眨眼,就是他,就是他了? “嗯。”她轻声道。 少年笑了。他秀美的容颜瞬间让她的心有些慌乱,她这才意识到他的双手还在自己身上,他们俩处于无比亲近的状态,他和她是“夫妻”……她才反应过来眼前人和她的关系。 她不知为何很烦躁,不去想容曜瑞,便去回忆宫中的一点一滴。 “谢公主。” 自始至终,他们的眼睛从未对上。 容曜瑞紧挨她躺着。他明明接受过教导,新婚之夜,需行夫妻之礼。可是公主与那几个小妹妹无异,她望着他那怯生生的模样,无论如何都让他生不出那些所谓男女夫妻之情。 唉,公主、公主…… 手指还在隐隐作痛。他的这一夜就在这种苦恼中度过了。 —— 这是出嫁后第一次以公主的身份再与亲人吃饭。她与驸马进宫拜见皇帝,脸上一派平静。容曜瑞自那日后胆子大了几分,几乎没有露怯。父亲微笑地看着他们两个,说道,“你们留下来用膳吧。” 这一留就是到了傍晚。熟透的太阳落进每一个人的爵杯里,在苦甜苦甜的琥珀酒上敷了散碎的金箔,酣酣催动开今日的长醉不醒。 长公主和太子,也来了。随着脚步声,杯中溜过景令瑰那颀长的身影,直至消失。她抬头,不经意瞥见了他的脸庞。春日的杨花也是如此飘泊漫漫,下一瞬便无影无踪。 有香灺细微散落,旁边一个宫女为炉内续添上了香料,没注意到那烟灰。宫女低着眉,脸上不见悲喜。 昏暗的内室外,有不少宽裙高髻的贵妇人边说笑边饮酒。只见其中有个稍显稚嫩的少女,神情淡漠,不住出神地盯着手中握住的羽觞。 丝竹声起,殿内已经再传呈上自湘、吴二地的美酒。配上美姬歌舞,这君主亲赐的欢娱,不可谓不让人醉生梦死。不去思考今夕何夕,只待更漏悄然而逝。 “公主……” 容曜瑞那柔怯又担忧的声音,在糜烂的宴会中蠹蚀出虚空的洞。景元琦转头,于洞中望向他的眼睛。 他不无担心,“您先别喝酒了……” 景元琦轻轻放下酒,笑了笑,“好。” 不久,等殿内宴席正酣时,她还是听到了什么异动。凄厉般的叫唤如雨落在她周围,润透了她的衣裳。景元琦下意识地望向容曜瑞,他也是一副震惊的神情。 宴席依旧,众人皆醉。 “他们没有听到。”景元琦低声说。“我们先等宴席结束。” 容曜瑞刚想回答,不料接着那声音猛然尖锐,节奏加快,犹如击鼓鸣镝,鬼面傩舞,十分激烈癫狂。 他悄悄抓住了她的手。 忽然,清冽的琴音传来,让那空洞浩大的乌啼竟慢慢被冲散了。鬼魂似乎自洿宫虚陵、黄泉幽壤中赤足走来,垂至地面的黑发披了一肩深重冷霜,渐渐融成泥泞的月色一般的雾气。 在妖娆的晚宴中,熏醉的王公贵族痴如烂泥。它站得如此清明,让她竟分不清鬼与人的界限在何处。 它抬头,看向公主和她的驸马,白如纸的脸上霎那间绽放出邪恶讽刺的笑容。它指尖竖在唇上,笑的弧度却在不断加深。 两人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松开了对方的手。再定睛一看,哪有什么怨鬼,只见一个青年从席间走出,在大殿中央朝皇帝行了个礼。 青年似乎与她和容曜瑞相似年纪。他一身冠带,衣袖翩翩,白净的脸上一派平静从容。 “爱卿之子果真才华出众。这琴乐之道,我见朝堂也少有能与之匹敌的。”皇帝称赞道。 “陛下谬赞,犬子只是搬弄小技而已,岂能与大人们相提并论?” 一个素不相识的中年人也连忙起身,朝堂上回道。 容曜瑞倒是有些愣怔。 “怎么了?” 他听到了她的话,反应过来,自己早已松开了她的手,便再次覆了上去。 “是他们。” 景元琦不解,“他们?” 容曜瑞压低声音,“北归士人。” 她没再出声。青年行了礼就回去自己的座位,面上依旧镇定。他在一众贵族子弟中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慢慢适应他们的言行举止,笑着同周围点头应是。也许因为刚才那场幻境,景元琦总觉得这个人好似在夜里盛开的梨花,从幽冥而来,阴气森森。 建康的江水养育了秦淮的旖旎风光,不知江北的他们又是因何物滋养成人? 景元琦胡思乱想着,而眼前的歌舞依旧令人烟花缭乱。堂上的众人心思各异,那些小孩子看歌舞倒是执着积极,目不转睛盯着那翩然衣袂。 待到宴会结束,二人及随从将回公主第的时候,太子终是按捺不住,追上她,唤道。 “阿姊。” 她知道他终究会喊她的。一个晚上,弟弟对她的目光都避之不及,不愿与之相对。他们从未如此生疏过。 容曜瑞见东宫来此,连忙行礼:“殿下。” 景元琦面朝驸马,摆出一副温和笑容,“你先去车上等我便好。” 见她这么说,容曜瑞有些犹豫,不过还是朝他们行了礼,转身离开了这里。 望着容曜瑞的身影,景令瑰叹息,“阿姊终究与我有壁,今日见驸马,我才领悟。” 景元琦不想让气氛变得苦涩凝滞,打趣道,“驸马终究只是驸马,你不是早知道其中的道理吗?” “好了,不说这些,阿归何时有空过来?” 景令瑰低头沉吟,犹豫道,“大概过半月。” 她笑了起来,很是促狭地说道,“你可别忘了。” ----- 宫廷依旧是空旷而凄冷的模样。无月无风,喑哑难眠。他顺着台阶一级一级走上去,再绕过柱子,看向里头忙碌的宫人。 “殿、殿下!”一个宦官见他回来,连忙大声叫了起来。 景令瑰不禁皱眉,“怎么了?” 宦官双手递上一个鸟笼,笼子里是咽了气的鸟。它的身躯小小蜷缩着,安然闭上了眼睛。 “太子啊,是不是这芙蓉鸟的叫声太好听的点?”历经沧桑的帝王的嗓音也是沧桑的,带着永不消散的沙哑。 景令瑰没有再出声,殿里一片死寂,不巧的是不知道哪里有只鸟不时相地叫了几声,在他的耳里甚是好听,应是林子里的几只黄莺的娇啼。而在帝王-也是他的父亲的耳里,却是令人心烦意乱。 “动物终归有命数。移居于此,惊吓而亡,果真胆小不堪。” 景峥冷声嗤道,却是回头看去。 后面跟着一个官员,面貌陌生,见皇帝看着自己,连忙说道,“世间鸟类叫声大抵不过都是一样,只是在山林里,则为空磬音;在寻常人家里,则为乐事音;在明月下,则为寂静音;而在深宫中,那就是靡靡音了。” 帝王笑了,却没有出声夸奖他。太子逐渐也知道自己的父亲心机之深厚,索性不去猜,立在一旁,身子丝毫没有动摇。 “先前谢公曾夸自家侄儿是芝兰玉树,今日见到吾家太子,颇觉真是皇家子弟的标杆啊,芝兰玉树......应该勘称是凤表龙姿啊。” 太子垂下脸目,“耶耶言重了。” “不言重,”景峥眼角的皱纹再次显起,接着又说了一句足以震撼他的话:“阿归,你七日后,去京口祭拜先祖吧。” “儿子年岁尚小,恐不堪此任。” 皇帝重重叹了一口气,“你我父子之间不用如此说话,我主意已定,你就不要推辞了。” 第十九章水漫建康城 这几日主家嫁女,嫌老婆子粗鄙难堪,便给她放了假,让她去别处转转。老妇人唯唯诺诺地应了,拿了一个包裹,缩着身子从后门出了。 建康城有许多变了,又有许多没变。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旁边不时有三俩绿衣女郎走过,面若桃花,笑意盈盈。她不禁恍惚,要是孙女还在,也应该同他们差不多大了,正是如此的好年纪。 不知不觉,便来到江水旁边。江水碧清,不时有粼粼波光。她眺望江面,几艘船正轻轻游荡,而尽头水天犹一色,不是很分明。 她低下身子,掬起水想洗个脸。水中的自己早已老去,加上这么多年来的颠沛流离,那凄苦沧桑的妇人,谁会想到是曾随侍公主的女官? 正当她拿起巾帕擦拭着脸的时候,一艘离岸边不远的船忽然喧闹起来。透过生于岸边浅水滩的丛丛兰荪,有惊呼,有尖叫。这些她都不是很在意,任由漠然地再捧起,慢慢缀饮着,如同品味几十年前那腥朽的血水。 那艘船正是昌元公主及驸马二人的。景元琦嫌公主第太烦闷,携驸马来江上赏风。只不过她素来无坐船的经验,没过多久便有不适,强忍不想出声。驸马容曜瑞倒是兴奋许多,见公主依旧淡漠,也只好收起性子,安静地陪着她。 一个小浪打了过来,船只是颠簸了一下,景元琦本就没扶稳,顿时跌入滚滚江流之中。 容曜瑞就在她身后,目睹了这一切。 “公主,小心!” 话音未落,人就不见了。 他连忙朝下望去,哪有什么公主。容曜瑞只感觉血气逆流,浑身发冷。公主要是出事了,他和娘以及周围一干人的命恐怕都不够赔的!他不敢继续想,翻身扑入江中。 老妇人看着眼前的一幕,王孙公子悠哉优游,跟多年前的繁华都城似乎无异;但如今建康的每处锦绣都扎根于缄默的亡魂之上,如何不叫她痛恨?!如何不叫她铭心?!她自沦于南瘴异乡的那天便立誓,定要拼着一条命去刺破那遥远帝京的安康。 “原来是两条鱼扑腾了一下啊,别着急,一起死了就不痛苦了。”她灰白的头发如枯枝垂落,眼底深藏着恶毒的笑意。她可记得,这条河曾葬了无数尸体,赤血四流,河水堵塞,鱼腹藏有人甲。 景元琦坠入河的时候,她似乎望见了很多陌生的面孔,如鱼般悉悉索索游动在她身旁。压抑黑暗的混沌中连洒下的光都是折迭扭曲的,她想伸手够到那最明亮的光线,最终还是无力垂了下去。 她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房间。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住处。 “公主,您醒了?” 侍女莫春赶忙上前扶住她。 她扶住头,感觉有点发冷。景元琦看向莫春,“驸马怎么样了?”落水后她清楚地看到容曜瑞也随她跳下来了。 莫春面露难色,“驸马被陛下叫去宫里了。” 景元琦心下疑惑,莫春赶紧劝道,“公主莫要担心,陛下只唤了驸马和当时的仆从,而且也说是问问情况,不会有事的。” 她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容曜瑞毕竟是父亲中意的人选,而且他还跟着自己受苦了。希望他不要被父亲训斥责怪。 那日容曜瑞倒是好好回来了,仆从被罚。她自作主张,只是轻罚,这件事就稍稍带过了。 容曜瑞和她一道要喝几天驱寒的药汤,他望着碗里的东西发呆,过会看向她,似乎想起什么,“公主一定要喝……我这里有糖,嫌苦可以喝完就吃。” 景元琦沉默了一瞬,“那你也别忘记喝药。” 气氛有些微妙,容曜瑞为难的表情显得格外可怜又滑稽。 喝药暂且不说,夫妻俩大眼瞪小眼,都在等对方先喝试试苦不苦。景元琦深吸一口气,刚准备端起来一口气解决,容曜瑞动作比她还快,几下就喝完了。 她目瞪口呆。 容曜瑞胜利地笑了笑,不经意露出两排牙齿,随即表情就有点狰狞了。 身体调养好了后,容曜瑞又对她说,“公主,不如先去我家的庄园逛逛?先前你第一次上船,波涛不稳,容易使人头晕。”再说她到底是闺阁少女,这阵先带她好好游玩,增进一下感情。 她有些期待,“我们哪天去?” 容曜瑞放下手中的巾帕,思索道,“不日便可出发。” 等他们再次出游时,公主府却来了一位客人。少年见姐姐姐夫同乘一车准备出行,笑意不改,未露半分失落,“那我改日再来拜访阿姊,望阿姊和驸马玩得尽兴。” 景元琦倒是有些尴尬,之前还是她问阿归什么时候来公主府,这时她倒是爽约了。 “太子殿下。” 容曜瑞一改私下的闲散嬉笑的态度,面对太子倒是能让她望见他端肃认真的一面。不过一想到这两位都是未到弱冠的年龄,她就有点想笑。 等他们走后,景令瑰不由得垂下眼帘,脚步沉重地上了车。 不过寻常之事,于他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自从祭祖之后,就一直想住在东宫。既想开始获得独立于父亲的政治势力,也想同阿姊一样暂别儿时的旧居。不过父亲始终没开口,让他继续呆在宫廷里。景令瑰一路走,一路望着昔日熟悉的地方,早已人声断绝,不见生机。再回想着刚才阿姊同姐夫那笑容,不知何时,眼睛蓄了泪,模糊了视线。 终于只留他一人了。 饰金羁的矫健白马拉着夫妻俩飞速远离皇宫,离开天子脚下。景元琦稍稍掀开帘子,只望到瓦陇竞逐,金张之第尽抛身后。那尽头的朝阳之光势如洪钟,只等他们前去撞响第一声清亮。 横楣之下,两人拾阶上苑。仆从皆被他遣散,容曜瑞担心她害怕,看着景元琦,温声说道:“公主不必害怕,有我在。我早已妥善安排好了。” 景元琦心中烦闷稍微缓解,提起笑容,“好。” 他们来到一条溪流旁边,溪流细折蜿蜒,明澈见底。景元琦的目光顺溪流而上,溪水的源头倒是宽阔了一些,只那一叶扁舟,上面立了个蓑衣老人。欸? 容曜瑞看起来对老人很熟络,对着那个方向朗声笑道:“不知李公今日也来此,是我们打扰了。” 景元琦不甚丰厚的阅历让她下意识认为,这种世外逸人必定不好接触。那容曜瑞又是何时认识他的? 蓑衣老人慢慢回头,看见自己的外甥身边多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少年少女衣袂翩翩,临于水上,身影悠悠,如两只鹣鹣在枝头缠绵翻飞。 鸟有鹣鹣,似凫青赤。 虽云一质,气同体隔。 延颈离鸣,翻能合翮。 他爽朗笑了几声,摆摆手,“你可要带着公主好好游玩一番啊!”说罢,划舟远去了。 看着老人远去的背影,容曜瑞不禁怅然。“幼时常常缠着舅舅要跟他一起划舟,他不耐烦带我上去坐着,结果我落水了……”说罢,他不好意思忘了景元琦一眼。 景元琦噗嗤笑了出来,“那你现在会划舟了吗?” 容曜瑞轻笑,声音恬淡,“好久没划了,不知道现在会不会。” 原来驸马早就准备好了。铺席藉草,另设天地;掀起行障,就能看见他们二人对坐饮酒。 容曜瑞宽衣博带,衣袖甚长。在景元琦的眼中,倒是这身衣裳把他给缚住了。当然,其中也有自己。他忽然回头,“公主可想吃鱼?” “欸?” 他指了指那条小溪。 景元琦不禁点头。她期待他带给她的全新的、不同于压抑宫闱的生活。 容曜瑞得到她的应允。他把衣袖裤子简单缚住,动作熟练,接着走向岸边。 依旧坐于帷幄之间的公主惊讶,难道他是徒手抓鱼? 毋庸置疑,容曜瑞没多久,应该是抓住了什么,身子一沉,接着起身,回头把手中的东西炫耀给她看:是一条全身银色的小鱼! 景元琦很是稀奇地看着他手中的鱼。容曜瑞走到她跟前,低下身,“公主想怎么吃?” 她只见鱼浑体银白,随着角度的变化,能反出刺眼的光亮。 “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吧。我之前……” 现抓现吃,她还是第一次。 “好。”容曜瑞匆匆去处理这条不算大的鱼了,他想尽量做美味点。 等容曜瑞去了别处后,景元琦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了身。 庄园广阔无垠,似一副惬意山水,把她温柔地包裹舔舐。 她再次看向那条清溪,溪水潺潺,波光潋滟,点点如明星荧荧。 景元琦从未这么想活下去,想把握住眼前这光风霁月般的画面,或者就于此中沉溺。 那摇曳之粼光,终是穿过宫闱,刺向了她的心房。 —— 皇帝抚摸着手下还未开放的海棠花苞,“确定他们去了容家的庄园?” 秉全伏地应道,“是。陛下。” 景峥长叹了一口气,自嘲,“前不久他们落水了,现在也有功夫继续折腾自己啊。” 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十分糟糕。 尤其是……景峥细细瞧那蓓蕾,没有出声。 第二十章终不罢相怜 『女箩自微薄,寄托长松表。 何惜负霜死,贵得相缠绕。』 奚朱见听不远处的仕女用金陵之音婉转地唱出了这首民歌,只是提杯自嘲一笑。 三月三,江渚池沼有流杯曲水的盛事。父亲坚持让他来,他无法退却。 明明无异于南国士人的衣冠,他所到之处总会引人注目。他们问的无非北方,王室和洛阳与长安。 洛阳么……他记忆中的洛阳与金陵无异。宝铎和鸣,光照云表,洛中贵族竞相豪奢。 但这不过多年前的最后一眼。随后随父就任,再也没回过都城。南北交战,父亲投降逃至了南国。 奚道之在夜逃的路上安慰自己的独子,“你可记得晋元帝之事?” “衣冠南渡,定都金陵。”奚彤回答。 奚道之回头一看,夜色深处尽是银花和殷红。它们迅猛杀来,自黑夜和平原一路伏行,让父子俩人的锦袍猎猎作响。 他猛地大笑起来,分不清是凄怆还是痛意。奚朱见垂眸不语,他知道自己再次踏上梦中的不归之路。 “朱见,为父带你去金陵看看!” “朱见何不抚琴一首?有蔚卿的箫声相伴,定是绝世天籁。”忽然,旁边有人提议。 奚朱见回过神来,见那人是褚思协,下意识应和道,“正有此意。” 随侍仆从照常给他拿来一张琴,他轻轻抚了上去。 那个字蔚卿的士人,在等他起了调。奚朱见低头敛眸,眼底尽是面前春柳和手下素琴。他的广袖被风吹的有些鼓动;与此同时,琴声也似乎随之而起,清扬静澈,就像身后正纷纷飘落的槐花,雪般轻盈如梦。 令众人下意识屏气凝神的,还有周蔚卿的箫声。起初听起来有些呜咽凝涩,不久后随琴音变得辽阔空转,周围一切都随箫的鸣响蒙上一层冷清的寒色。仕女的春愁春情和士子的闲情逸致,渐渐涣散,直到结束,才恍然若失。 “好,好,好!今日江渚之行,生平仅见!”一个胡子发白的老人拍手叫道,让众人不禁侧目而视。 但是他没有过多停留,又悠闲地走开了。 大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 容亘今日没有跟周季萌挨在一起。这时候他抓住了机会,赶紧上前,一脸艳羡看着周季萌,“蔚卿,总不会让人失望。” 周季萌有些陷入刚才的乐情中,一时半会才缓过来。他看向旁边的人,“曜瑞?” 忽然他又想起来什么,脸色不是很好。 “诶,蔚卿不舒服么?” 容亘凑近他,挥挥手。 周季萌反应过来了,把箫递给仆从,“有些惆怅罢了。” 两人离开了这里,去别处谈天论地。岸边人影幢幢,自是不会有人在意。 奚朱见自始自终没离开过他选定的位置。春日在此最好不过。杨絮满天,槐花如雪,像极故地。抛开一旁长流的淮水,他几乎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方。 “何惜…负霜死……贵得相缠绕……”那呢侬软语,还是阴魂不散地入了他的耳。 他皱了皱眉,转头问书童,“小高,这是何歌?” 小高仔细听了一下,“回公子,这首是这里未婚女郎所传唱的民歌。” 奚朱见若有所思,稍微释然了些,但改不了对此歌无由来的厌恶。也许是流亡异乡,让他的心思变得比以前更加敏感。 宴会散后,奚朱见礼貌谢绝了名士的邀请,径自回了皇帝赐给奚家的住宅。杨花和槐花还在搅和纠缠,只见江边独留那位老人,不复方才的潇洒随和,眼睛很是锐利地盯向刚走不远的锦衣王孙。 老人好一阵怅望江水,等回过神来,便登上马车,直入宫门。 秉全见这个服朱紫的老人到来,身子不禁更加恭敬地弯了下来,“徐公,陛下在等您。” 徐平群点点头,任秉全带自己进去面见天子。他闻到一股檀香,听得那泠泠琴声,便得知景峥就在内殿。 “陛下,依臣今日所见,若魏应真与京中世家暗中往来,必要彻底肃清。世家各怀心思,乱世不奉君主,怎可不防?” 景峥抬眼,一眼便能望见自己一手提拔的近臣,正精诚进谏。 “卿乃忠臣,那便依卿之见,先查与魏应通书信之人。” 皇帝瞥向帘后静坐的太子,意味深长地答复。徐平群内心不禁狂喜,面上不表,应诺称是。 待徐平群走后,皇帝冷不防出声问道,“太子,近日去看望皇后了吗?” 景令瑰沉默了一瞬,“父亲,阿娘久病缠身,境况不妙。”父亲自己也不去中宫,也下令太子不必朝见皇后,怎么此时又提起容南莲? “你跟我过来。” 待景峥把书信甩到案上,“太子看看,该如何定夺此事?” 太子把信拿来一看,见到那熟悉的名字,脸色微变,想强忍下去,情绪还是被景峥看了个彻底,“这……” “你这几日代我去问问皇后,她的好侄子是怎样与叛贼交好的,是不是早知其有异心?”景峥不禁冷笑,看到太子犹豫的神情,他又说道,“此事先不要伸张,你也不要告诉你阿姊。” 太子终是应了一声。景令瑰内心总觉得,有一阵惊涛骇浪即将吞没那公主府。至于外戚容家和东宫之位,还在其次。 阿姊和他,以后究竟如何…… ———— 通过几月和容曜瑞的相处,景元琦发觉他喜好交游,性情却有点单纯。 她与容曜瑞的父母所见也甚少。夫妻夜谈,他抱怨父母欲让他作几品官员,他从小便不愿。 “那‘曜瑞’一字便是如此而来么……”她忽然看向他。 容亘赌气叹道,“没错,光宗耀祖之意。”他盯着帷幔,“其实,我给自己取了一个字。” 少女好奇,“是什么?” “是……”他正要说,却猛地住嘴,翻身背对着她,“公主也不对我提任何私事,我倒是快要把家底托出得一干二净了。” 少年想到这里,更是有一种挫败和委屈之感。 闷闷不乐之时,他发觉身后之人已许久没有出身,正当他琢磨着开口——毕竟他是“尚主”,万没有与公主闹脾气的道理;那位平时总爱听他讲故事的公主,却一下子扑到他身上,小声问道:“你真的想听吗?” 平日少年少女打闹,他们倒是不可避免有身体接触,而在夜晚,两人也会和衣共寝。成婚前,两人多多少少也被自家人点拨了男女之事。只是……容亘下不去手,景元琦也生不出什么绮念,二人不约而同不谋而合,一齐把床事搁置了。 景元琦能感受到自己的驸马从一开始的毕恭毕敬到现在人前人后都不成正形,哎,谁让他是堂堂昌元公主的驸马呢?她不嫌弃,旁人便不可质疑。 可是,今晚的容亘似乎是为了她,少有地生闷气。毕竟公主与驸马谈天论地,不谈风月;游玩赏乐,难掩羞涩。比起夫妻,更似……兄妹。 扑上去之后,景元琦却有些后悔,是不是莽撞不矜持了?怎么容亘也没反应? 容亘只感觉压在自己身上的轻云如铅般沉重,推不得也散不去。脑子还在晕乎乎之中,他就已经缓慢地把她抱住了。 ……这般动作下,两人彻底僵住不敢多动了。 寂静的夜晚,只有房内烛影随夜风摇曳,房内熏笼燃着清淡的香料,玉漏里的精沙毫无声音地流淌下来,窗外再无其他的身影匆匆划过。 最后还是景元琦嫌难受,动了一下想要起来。他大梦初醒,放开了她。 他不禁望向公主。少女风姿明净,眉眼间未施黛墨也如乳燕般娇俏,她青丝披散,眼眸缱绻,衣裳因为挣扎而有些凌乱,却露出那瓷肌玉骨,再往里是…… 嗯?!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容亘替她盖好被子后,只觉得怅然若失。 他不知道她睡着与否,倒是不自觉地勾起离她最远却在他眼前的几缕发丝。 容亘怔怔瞧着手指,好像有一句诗,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夫妻呀……他与眼前的人不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妹姐弟,而是夫妻。 怎么如今一想到夫妻一词,他就有些躁动不安呢,甚至想抱着她。 『没命成灰土,终不罢相怜。』 “哎呀呀,又是哪家今日成婚,在唱歌呢?”一直在嬉笑起哄的褚思协,依旧笑意满满。 周季萌无奈,“怎么,你想去看看?” 褚思协轻甩拂尘,“未曾不可。蔚卿与曜瑞,我们一同去凑个热闹。” 见他不是在开玩笑,容亘下意识拒绝,“我要回去了。” “啊,忘了曜瑞正新婚不久,不可怠慢公主,你速速回去吧。” 周季萌见容亘走也不是回也不是,无奈再次看向褚思协,“今日你阿母叮嘱我要好好管教你……”他下意识想忽视掉“新婚”“公主”等轻佻之语。本就是一场荒谬的梦,一些容亘提及的俗事,容不得他来在意。 前不久的相聚,渐渐消弥无声…… ———— 犹记得当日他新婚,子夜歌不停,皆作喜语。无意听到的民间誓歌,倒更显直白真挚。 相怜相怜。是从生至死,都彼此爱怜么。此夜,是容亘思考人间情爱最久的一夜。 他终是忍不住,凑近碰到了她。 第二十一章丽春也寄魂 那日爽了弟弟的约,做姐姐的定要弥补一下。景元琦最近心情无由来地好,自肯亲自向太子赔罪。 今日本是要去武场的,景令瑰似是无意地问了宫女:“公主何时过来?” 绿摇恭敬地回答:“太子殿下,公主应该是未时到达习武场。” 景令瑰勾唇,笑意浮现在脸上。 景令瑰是从娘胎出来的身体不好,记得第一次上武场还晕倒在地,吓得他的一干宫人急忙传唤太医。 不能等到景元琦来才开始练习,于是景令瑰在武场中先开始练习剑法。 在刀光剑影中,景令瑰好像看到一个清越的人影斜靠在树旁看着他。来不及多加思索,动作已经落下,趁着力度惯性地结束剑法。 “阿归的剑法真是突飞猛进。” 景元琦在台下的树荫里笑着说。 景令瑰收起剑鞘,不屑道:“我可是精通武学,这点小事儿自是应付的不错。” 景元琦笑意浓厚:“精通武学?连在场的师傅也不敢如此妄言,阿归就敢肯定自己了。” 景令瑰走向景元琦,拍拍景元琦的肩膀:“要不阿姊来试试,再来评判我说的是否准确。” 景元琦陪笑:“不了不了,今日我来不就是来看阿归的吗。我可是没换衣服啊。” 景令瑰这才注意到景元琦紫裙在身,不免多嘴问道:“那阿姊等下要去哪里?” 景元琦解释:“我能去哪里,自然是回东殿。” “等下陪我在宫内逛逛吧。”景令瑰声音有点小,神情有点不自在。 景元琦愣怔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笑呵呵地应道:“好呀,好久没跟阿归在一起玩了。” 景令瑰方才的遐思被景元琦搅和,看着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阿姊……” 景元琦忍不住说了一句,“宛若痴子。” “……” 景元琦在台上坐着,看着景令瑰认真地在练习,觉得自己像是父亲在检查景令瑰的武艺一般,不由地感觉异样。不过看着看着就入了迷,忘了这异样的感觉。 可是阿归为何要让他陪着逛这宫殿?他们从小在此长大,哪里有狗洞哪里有枯井都再清楚不过了。 难道是有要事告诉他? 景元琦心中存疑。正当想这些杂事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一阵清脆宛如银铃般的呼喊: “阿姊!” 景怜真个子长得飞快。当时只会咿咿呀呀的小女孩,也会朝她跑来甜甜地喊她了。 “怜真长大了呀。”景元琦眼睛亮了亮。 小妹妹仰望着姐姐,瓮声瓮气地开口,“阿姊都把我忘了。”说罢,眼眸里就聚起了一股委屈的水波,欲盈未落。这无辜的眼神让景元琦升起了浓厚的歉疚——看样子妹妹很是挂念自己,自己却甚少挂念着她。 “抱歉,是阿姊的不对,以后我会常常来看阿归和怜真的。”她低下身子,看着妹妹的眼睛,笑着保证。 景怜真虽然与她不是一母同胞,也不如长姊熟络,但赤子之心总难以辜负,也不能辜负。景元琦怜爱地揉揉她的头,打量着熟悉又陌生的景怜真,忽然想起来景安珺这几月不曾找她,似乎在回避着什么。她只在几次姑姑们的聚会上才能看到姐姐姐夫,姐妹视线相对,景安珺却先转过头不再看她。 等回去还是好好见见姐姐吧。 这时候,太子也停下动作,准备休息一阵。景元琦看着弟弟妹妹,一个气喘吁吁,一个蹦蹦跳跳,不禁扶额,“我们去湖边休息吧。” 此时正是中午。来到湖旁,杨柳依依随风轻摇,琉璃般的湖面荡漾晕染开翠绿。蓝天下一片清明碧水,薰风拂面,恍如儿时,看得太子竟有几分迷醉。 此湖边按皇帝的喜好种满了柳树,又地处于武场的后方。太子时常在此眺望。 正当景令瑰依靠在一颗柳树看着那湖水粼粼,顺道给景怜真遮着阳光的同时,一阵清越的笛声唐突地传入耳中。 “阿姊还会吹笛。” 太子循声而望,看到少女坐在岸边横吹着玉笛,身影飞扬明快,恰如这春三月。他走上前去拍拍姐姐的肩。 笛声随着感受到后面人的动作戛然而止。少女嘴边浮起一丝笑意,“不过一时兴起,去拜师学的。” 景元琦抬头,这才发现景令瑰的头发全散落下来,发冠却不见了。她拍拍衣裙,起身凑近了弟弟。 “阿姊?”感觉到姐姐在捻起自己的头发,景令瑰迷惑地喊。 “头发怎么散了?” “啊?当时我没注意到,大概是被黄柏树枝勾了一下……” “黄柏?” “靠近东殿的那里,有一棵黄柏树。” 景元琦低头,找到自己香囊里白色的发带,无奈道:“先用这个把头发扎起来,不然失仪被耶耶听去罚你,我可不管。” 景令瑰有点无措,“阿姊,我不会弄……” “宫人呢?” “刚才我让他们全撤下了。”太子仔细看着姐姐的表情,发现姐姐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于是悻悻地说:“阿姊,我自己试试吧。” 太子胡乱地将头发扎起,景元琦实在看不下去,勉为其难地帮他弄整齐了点。然后,他就拉着姐姐离开了湖边,带着景怜真,直奔旁边的宫室。 侍女在帮太子束完发后,景元琦打趣道:“阿归,下次可不能像小时候一样鲁莽咯。” 少年如同黑羽的发丝披散,雪白的发带好像刻意钻进景元琦的眼里,教她竟不舍移开视线。景令瑰回头笑嘻嘻地说道:“阿姊,不会有下一次啦。我躲着那棵树就是了。” 他说罢,看着镜中的自己很是满意。景元琦倒是慢慢清醒了。 少女少年,相互依偎,不曾分离。 姐姐还是他的阿姊,即使她是别人的妻。 只是……那件事要怎么开口提醒阿姊呢。少年仔细凝睇镜中姐姐的背影,她正弯腰和怜真笑语阵阵,他想试着先同那镜中人开口练练胆量,不料刚开口,那两人早已溜过镜面,跌出这幻梦。景令瑰急忙回头,两位皇女正在外面与宫人们交谈着些什么,自然忘记了他。 满室内,似乎还残留着细语的笛声。 —— 同长公主成了婚的李公玉难得松口,愿意同一干旧友新朋赴山水之宴。容亘对这位驸马不熟,但也不至于要疏离。李公玉为人良善,少有恶名,即使正要挑点什么不好的,那就是有些温和过头,不善交际。而且这点不好在其妻,更显得他在夫妻相处时只能落于下风。 众人来容家庄园饮宴作乐,水边修禊,酒酣过后便不复来时的衣冠齐整,尽是丑态百出。容曜瑞有些局促,只好求救般地看向同族兄弟,这时候,难免有心人看此局势,刻意出来解围。 容家平时做事行派都难免张扬,此时更不能免俗,而且这是蔑视世俗之时,什么规矩家风能抛尽抛,管不了什么。其中已经有人掀开衣裳散热,一看便知服用了何物。 “郎君可是驸马都尉,容曜瑞?”旁边有人接近了他,问道。 容亘回头一望,那人典型的清谈公子,白帢素袍,笑意未达眼底。 “原来是李兄,失敬失敬。”容亘认出来他是李公玉,连忙回礼。 李公玉本想说些话,可最终又咽了下去。 他衣裳分毫未乱,在此间显得无比端庄,难道又是家风严厉的世家子弟?正当容亘想这是不是与周季萌相同人物的时候,一股自风中、自衣间传来的清香便冲淡了他的思绪,让容亘不得不重新打量身旁这位言笑晏晏的公主驸马。 “近日内子身体不适,府上谢客,于是甚少与曜瑞见面,今日一见,方觉恨晚啊。”李公玉拍拍他的肩膀。 容亘努力回想公主有没有提起她的姐姐姐夫,好像……提之甚少。 他不自觉地有些怨怼,夫妻夫妻,她怎么老是待他若客? “今日见堇仪,我亦觉相逢甚晚。公主前不久才跟臣说过,近期要去看望姐姐和姐夫呢。” 李公玉听闻他这句话,竟有些不合常理般的欣喜,“那我们等待昌元公主和曜瑞的拜访。” 容亘一瞬觉得有什么超出他的预料。年轻的公子到底不经复杂人事,只是掩去心思,向他作揖,“不日便来叨扰,望公主早日康复。” 李公玉离开的时候依然挺直背脊,只不过步伐略显趔趄,也许是府上有急事罢。 “啊,蔚卿!”容亘望见了树下的周季萌,连忙奔向前去。 周季萌今日未参与他们的酒筵,铺席品酿坐于岸边罢了。桃花之季,春水汛涨,不少人会避着江河溪流,他蔚卿却一反常态。 他捻起一片桃花花瓣,娇红落于他的修长指尖,与他的赭色衣倒是呼应了起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秦淮河河流湍急,席卷了一干落红东流而去,愣怔之间,周季萌手中的一面春容已恍然而逝。 容亘来到他旁边,望着这脉红河,“还是别样风景好看。” 旁边人没有接话,任凭两人之间同时陷入一种不约而同的静默。过了一会,他忽然喃喃问道,“什么...是‘寄魂’?” 第二十二章南国千万宫 “公主,现在要回府了吗?” 侍女柳茵见景元琦在对镜整理衣裙,上前问道。 景元琦想了想,刚欲开口,跑来一个小宦官,“公主,陛下有诏,命公主前去中宫拜见皇后。” 景元琦垂下眼睛,“我知道了。” 这时,太子从内室出来,看姐姐脸上的忧悒之色,轻声询问:“怎么了,阿姊?” 景元琦叹气,“我要去见皇后了。” 景令瑰脸上闪过些许慌张,不过他还是镇定地安慰姐姐,“阿姊莫怕,我随你一块去中宫看望皇后。” 父亲的口谕并未提起景令瑰,景元琦内心还是希望弟弟陪着他的。 “那就麻烦阿归了。” 景令瑰粲然一笑,“不麻烦的。” 太子陪在公主的旁边,从远处望去,不知道的宫人还以为是公主与她的驸马奉诏入宫。 习武场和中宫的距离并不短,两人选择坐车舆前往。 宫人扶景元琦上车后,景令瑰也随即坐上来了。 景元琦本想着弟弟成为太子后,应该有自己的仪仗。现在他还是跟自己坐一起了,她不知道高兴弟弟没有疏远自己,还是该高兴弟弟并不介意这些悄然变化的身份。也许是都很开心。 “阿姊,我有话想悄悄对你说。” 忽然之间,她感到自己的衣袖被很轻地拽了一下。 “想跟我说什么?”景元琦不是很在意。 景令瑰本来就低的声音更低了,若一阵絮语,“注意驸马的……友人。” “?!!” 太子说完心中的烦闷,便立马住了嘴,仿佛什么都没提及。 景元琦忍不住看向他。此时景令瑰的表情是她十几年来从未见过的,眉羽微皱,不尽开颜,复杂又隐忍。他,到底……长大了。 他不想继续说下去,却把言外之意展现得足以让景元琦朦朦胧胧懂了一大半。 容家,朝廷,皇朝…… 她怎会忘记,她与容亘的婚姻,少不了利益的捆绑与交换。抛却宫闱宅院,即使她与他处于山水田园,也挣脱不了半分。 前方路上走来一名持伞白衣女子,她横眉看着景元琦,“你忘了,曾经答应过我,要替我报仇!” “我……” 白衣女子说完话之后,立马灰飞烟灭。接着,那个长发鬼来了,还是那种嘲弄乃至于恶毒的眼神,似乎希望景元琦马上去死。 “我……等着你……”它语气亲昵,恍若容亘的柔声细语。 长发鬼话音落毕,身形顿消。 “……” 景元琦茫然看着前方。 “阿姊?姐姐?”景令瑰发觉景元琦呆愣不着魂,连忙喊道。 景元琦转头,想说点什么,望着弟弟焦急的目光,却彻底昏了下去。 幸好,她还有他。 他扶住景元琦的肩膀,慌张喊道,“停车,来人哪!” 长长的宫道,不知冤孽几重,竟然如此难以回头。 公主昏迷的事情传开后,有些宫庭新人才知道原来那日不是太子携美人同乘一车,而是姐弟望母。 榻上的少女已经睡了过去,不过他不知道她所见的是美梦还是噩梦。 他仔细端详她的眉目额间,不禁想真是最好不过的年纪吧。父亲偏爱,夫妻情深,京城佳话,口口相传。前十几年与他同捱过的时光,阴暗得仿佛不值一提,不然何至于短短几月……他的心病,她不再关心;她的近况,他不能得知。 可是,只要她在他身旁,他就不觉得长夜孤冷。 直至傍晚,太子殿下才离开房间。他那常被他忽视的良娣听说了这件事,连忙从东宫赶来看望她,一直在偏殿等待。 景令瑰终归不是冷漠的人,看李良娣这样主动赶来不会无动于衷。 他还能给什么呢,对李良娣父母乃至一家赏赐颇多,为她在皇帝面前美言,但是她主动时他却有点抗拒。旁边东宫的侍官逐渐明白,这位殿下并不喜欢李芄兰,即使他们已经劝慰过,她是属于殿下的女人。 “随我去歇息吧。”景令瑰只说了这一句话,平静无波,接着便转身走向榻边。 李良娣微微睁大双眼,温婉的本性让她不表露自己的惊讶,“是。” 她是有些惊喜的,这些日子来的付出,终于打动他了。 来的不止有良娣,还有容亘。堂庑周环,皇宫竟是如此曲折离奇!他纵情山水的心忍不住为这足以丽甲南国的华屋而稍微颤动。以前其实来过皇宫,见过皇亲宗室,但这次急忙入宫,就显得与这些雕栏画栋有了密切而非遥远的关系…… 好在通过宫人的带路下,他终于看见了他的公主,他的妻。 人情世故也因为她开始讲究,不能再同以前那般随意。引路宦官离开时,他特意多道了谢。 容亘并不知道秉全的另一层身份,也不知道秉全所来为何。秉全离开忍不住回望,这对夫妻悠游自在的日子,怕是不多了,圣意难测啊。 “……曜瑞?”景元琦呆呆地看着他。 “怎么了,阿琦?”容亘连忙凑近她身旁。 景元琦恍如隔世,只觉得自己跋山涉水千里万里,才换来这次苏醒的机会。梦中一片漆黑潮湿,她喘不过气来。 “别哭,别哭啊……”容亘不知道怎么哄她,无措地递上帕子。 迟来的害怕终是彻底吞没了景元琦,她就那么掉起珠子,后来开始不住抽噎。少女梨花带雨,红了眼眶。 容亘脑子空白,连焦急都抛至身后,只顾的让她不要再哭。来的路上他想过许多可能,没料到她只是哭…… 手指不禁抚上她的脸庞,擦去了那些泪珠。 渐渐的,景元琦不再流泪,她靠在容亘怀里,静静享受他的温暖。 嗯? 不知不觉,他已经把她抱入怀中。 “莫哭了……阿琦……” 他轻声安慰,声线尽量放得极温柔。 怀里的她抬头看向他的脸庞,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忽然,一个吻,似之前在他脸庞无意擦过的落花,就那么,又落在……准确来说,是很清浅地擦过他的唇。 容亘今天是真的呆住了。由于那种本能,让他把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了。他该,礼尚往来吗? 景元琦觉得过了很久,才感受到他的回应。似乎有股温暖覆盖上了自己的额头,等她以为他会就此点到为止的时候,嘴唇被封住了。她看不见容亘的神情,不过能感受到他的颤抖,他跟自己一样,初步探索未知的界域。 宫殿中的沉香清甜醇真,混合着花气和蜜感,让彼此的唇舌染上了甜味。容亘也发现了,整个人从头到脚,无不为此欢悦。这股雅香也不甘落后似的,继续顺着两人的唇齿深入内里,流进了咽喉和腹部。随着回流的喘息,两人相拥时,也就逐渐荡漾开幽微神秘的香气。 “曜瑞,我们今晚还回去么?” 她问道。此时容亘已经松开了她,去让那些阿监暂时退下。 容亘转身,来到她的塌前,“不急,等你休息好。” 景元琦长发披散,脸色虽然恢复了点红润,但依旧掩不住的病态。 她一想到自己在宫内的经历,忍不住苦笑。从小到大,原来只是在这里遇见过鬼魂精怪。也不知道阿归的病好点了没有。 “没事了。陪我去看看皇后,我们就回府,好吗?” 容亘犹豫地凝望她的脸庞,最终还是服软,“好,我陪着公主。” 两人收拾好准备再度出发已是晚上。天边还挂有一线白光,景元琦不禁想,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里过夜。 容亘也好奇,这终年不见世人的皇后究竟是何模样,当初婚礼上他就没见过他的堂姑姑。 重来中宫,景元琦很敏锐地发现,什么香气都消失殆尽,连花草都不见踪影,恍如儿时只是一场梦。 “娘娘,是昌元公主和驸马来了。” 宫女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落入两人耳中。因为她的病,夜里的正殿点的灯并不多。景元琦本来还想让他们多点些灯,但说是养病所需,才作罢。到底是什么病,连灯都不能多点?她纳闷。 皇后长裙曳地,饰带层层迭迭,袖施彩绣。景元琦下意识抓紧了容亘的手臂。 等看到皇后的真容,景元琦忙不迭后退,“这…这……” 她只看见了那身衣服朝他们走来,没看见容南莲这个人。 容亘脸色霎时苍白,他下意识抓住公主的手,“阿琦,我们先出去!”说完,他拉着她就跑。 宫女看见两人奔跑的身影,喃喃道,“皇后娘娘就在这里,怎么不拜见就走掉了……” 她瞥向旁边的容南莲,语气忽变,“容南莲,作恶多端,就是这个下场。” “认识你的人,都再也见不到你了。” “除了你的好丈夫。” “怎么会这样?”来到殿外,景元琦惊魂未定。 容亘赶紧扶她上了车,转头吩咐车夫,“回公主府。” 公主府一词,让景元琦再次颤抖。 生病……最近姐姐也病了。以前她被鬼魂缠上的时候,父亲给了她一对镯子和一面镜子……无论如何,她要去趟长公主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