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婚之后》 第1章 《骗婚之后》作者:喜上楣梢【cp完结+番外】 简介: 起初,江湖骗子陈阿满用假身份跟郑其明结婚,只是为了骗那10万块的彩礼钱。半年内拿到钱然后迅速开溜,是他给自己这场荒唐“婚姻”的期限。 后来,郑其明为他挨了一刀,还头破血流地把他护在身后的时候,陈阿满拼命流着泪想,郑其明做的葱花蛋炒饭真的很好吃,他可不可以吃一辈子。 穷了小半辈子所以爱钱如命的陈阿满,在遇到郑其明之后,钱就成了第二顺位。 在被警察带上警车的时候陈阿满想,自己也许真的对郑其明说了数不清的谎言,但唯有一句是真的——我想跟你,地久天长。 *高冷嘴硬攻vs满口谎言小骗子受 *破镜重圆与先婚后爱 背景为半真实半架空,同性可婚 正文 第1章 屋檐 2000年初,千禧年,新世纪的第一天。海桐市的主街挂满了红灯笼,远远望去,红得像姻缘树上的祈福带。陈阿满蜷着手臂,手腕上挂着银色圆环,视线穿过按着他肩膀的几个便衣,一步三回头地往后看。 他想再见一眼郑其明,这个跟自己有法定婚姻关系的男人。虽然他知道,郑其明此刻恨透了他。 是“此刻”。 因为在昨天,旧世纪的最后一晚,郑其明尚捧着他的脸落下郑重其事的一吻:“到了明天,我们就算百年好合。” 这话说的真讨巧,什么时候,郑其明跟着他一起也学会了撒谎不打草稿。 当时陈阿满红着脸,有些害羞地想,但在跟郑其明接完吻以后,又忽然很愿意相信郑其明的话。 “百年好合”,也可以算。因为他们从20世纪,一直爱到了21世纪。听起来仿佛特别漫长,但实际一起度过的时光却很短暂,只有半年左右的光景。 此时的郑其明,正远远地站在看热闹的街坊邻居后面,嘴里噙着根烟,牙尖把烟嘴处咬的紧,露出一圈齿痕。他沉默地抬头望了一眼陈阿满的方向,转身进屋,坐在“其明烟酒副食”的玻璃柜台里,又点燃一根烟,两支接在一起吸,惨白的烟雾把他的表情裹住。 地面上铺满了红色的鞭炮屑,是海桐市上的居民昨夜放的,用来庆祝21世纪的到来,喜庆的礼炮是很快炸开的,震耳欲聋。 陈阿满踩着那些鞭炮屑,上了警车,把右腿翘到膝盖上,刚翻过来那片很旧的鞋底,便立刻被警察呵斥:“你干什么!” 警察似乎是觉得他这个举动很没礼貌。陈阿满没理,而是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把鞋底上沾着的红色鞭炮屑取下来,放进衣兜。 昨晚上外面开始放鞭炮的时候,陈阿满正缩在被窝里,满怀激动地透过那扇糊着格子纸的窗户向外看,甚至有一些炸开的鞭炮屑落到了家里的窗台。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就要伸手去捡那些碎片,被郑其明拎着脖子抓住,替他裹上毯子。 “穿厚点再去。” 他拍了下他的屁股,然后看着任凭毛毯着地,正在一片片捡鞭炮屑的陈阿满,左肩上的布料有些滑落,露出大半个很白的肩膀。 陈阿满捡了不少,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全抖落在郑其明的手里。 “给,幸运符。” 他煞有介事。 “小骗子,这算哪门子幸运符。” 郑其明撇嘴,但还是好脾气地接过来,放进一个精美的铁盒子里。 下一秒便听见陈阿满开始打喷嚏,郑其明抬手把窗户严严实实关上。 “明天跟我出去,买个空调。” 他说。 “用不着,我不怕冷。” 陈阿满无所谓地说,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讲话的时候已经有了鼻音。 2000年,空调还是个稀罕物件,中国的普通居民没有几家买得起,尤其是对郑其明这种最为普通的小卖部老板。郑其明算了一笔账,一台空调差不多三千块,是他小卖部大概一个月的流水。 用一个月的流水换陈阿满未来冬季的不寒冷,听起来很划算。 后来,郑其明还是买了空调,但陈阿满却没有用上,甚至在买了这台价值3328元的昂贵空调后几个月,国内的几大空调巨头打起了价格战,迅速降价,两千块便能买上了。 2000年夏天的时候郑其明摇着扇子,没有舍得开空调,而是日复一日地坐在玻璃柜台后面,盯着角落那台落地扇。这个落地扇也始终没有打开,被蒙上了粉色的风扇罩,是曾经陈阿满在捡破烂的时候发现的,还很新,只是沾染了墨水有点脏。他把它洗干净,又去楼下裁缝铺买两块布贴,贴在那两片丑陋墨渍上,风扇罩就像新的一样,中间是牡丹图样,绣着“花开富贵”四个字。 当时他把旧的风扇罩捡回家,扔在面盆里用肥皂使劲搓的时候,郑其明在一边喊:“家里是穷的揭不开锅了吗?什么东西都往回顺。” “这个好看呀,外面买不到这么好看的。面料还是丝绸的呢。” 陈阿满不理他,自顾自地把那个风扇罩洗干净,用一个夹子夹住,皱巴巴地挂在他跟郑其明晾在阳台的内裤旁边,风吹过,风扇罩跟两人的内裤在空气中打来打去。后来又被郑其明骂骂咧咧取下来,掸平整,重新挂在阳台向阳的一片空处。 “阿明,我买两包八宝糖。” 隔壁饺子馆的张姐进了屋,放了一排硬币在桌上,自顾自地去货架上找糖果。 第2章 “哦,您拿就是。” 郑其明愣了下,回忆方被打散。 “给,你也吃。” 张姐走过来,抓一把八宝糖放在郑其明掌心,又用力晃了晃他的肩膀。 “陈阿满进去半年了……你这样不行。要不,姐给你再介绍个对象?为了那个诈骗犯,作践自己值得?” “诈骗犯”三个字像针的尖头,做皮试一样就扎进了手背,留下淤青。 “谢谢张姐……不过,我暂时没再婚的打算。” 郑其明耸耸肩,忽然想到一年前的自己,还处于一种很功利地亟待走进婚姻的阶段。 虽然他的理由,跟90%想要进入婚姻的人不同。 父亲病重,最大愿望是看到他结婚成家。于是他便用一张硬挺的红纸,打印上了“征婚启事”,贴在店门口。 “27岁个体户,性向男,身高183cm,体重65kg,身体健康,无家族遗传病史。诚心觅良缘,年龄差5岁以内,要求人品端正、无不良嗜好、能结婚过日子,需在半年内领证结婚,婚后跟我一起照顾生病老人,彩礼多,10万元。” 郑其明五官自然是没得说,如果不是这个“半年内领证结婚”的条件,还有家里那个重病在床的老人,想要跟他结婚的人估计会踏破他家的小卖部门槛。 热心的街里街坊倒是很想跟郑其明介绍,但往往提了条件以后,对方就摇头。 大部分时间郑其明坐在柜台后面,一边按着手里那个老旧的计算器,一边抬头对前来买东西的街坊邻居们聊天,周而复始地重复着自己的择偶标准。 能有什么标准,有人愿意嫁就不错了,他们家是有什么金锅银灶需要娶个佛爷来镇吗? 10万块是父亲攒了一辈子的老本,非要掏出来给他娶媳妇。 “太浪费了吧,有这10万,给你请个高级护工照顾不行?” 郑其明端着一份皮蛋瘦肉粥,用小勺给郑曙光喂到嘴边。 郑曙光得的是骨癌晚期,医生说只有半年可以活了。久卧病榻之后,如今郑曙光已经可以跟骨癌和睦相处,甚至还亲切地称癌细胞为“老伙计”。 “看我这老伙计的蔓延速度,指不定那天就一命呜呼了。郑其明,你能不能争点气,在我咽气之前让我见见儿媳妇。” 郑曙光往下拉了拉用来盖住他光头的毛线帽,又举起右手,在郑其明的脑袋上弹了个脑瓜嘣。 “敲坏了你没儿子了。” 郑其明笑,把空了的粥碗放下,扶郑曙光躺下午睡。 郑曙光闭着眼睛,很快睡着,这一次,他在梦里见到了已经死去二十年的妻子李淑珍。李淑珍还是两人刚恋爱的模样,梳着黑油油的两个麻花大辫子,红头绳系着的辫梢儿,绿头绳系着的辫根儿。 郑其明提着保温桶从医院走出来,抬头看了看耀眼的阳光。阳光过于刺眼,照在视网膜上变成了红色的射线。 要不就公开征婚吧,谁都成。毕竟这么高的彩礼,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其实只有一个核心要求:得跟他一起去医院照顾郑曙光,人要好,要孝顺。 红纸做的征婚启事很快贴在了贴在小卖部门口的灰瓷砖上,风吹日晒的。 直到有一天,一个瘦弱的极为年轻的青年,走进了他的小卖部。 那天下着非常大非常大的雨,陈阿满又非常饿,饿的快要晕倒过去,他穿着一双明显不合脚的开了胶的脏球鞋,脚趾已经被雨泡的发白发皱,用手掌挡着头在路上跌跌撞撞,想要找一片屋檐避雨。 海桐市有那么多片可以用来躲雨的屋檐,他偏偏走进了郑其明家的。 第2章 阿满 盛夏,又是汛期,雨下的真的很大。 陈阿满拖着他梧桐叶一样的身体,在雨帘中飘着。又把衣服往里紧了紧,盖住兜里的一点可怜的毛票,免得被雨淋湿。 他算了一下自己近期的入账。上个月,在台球馆帮人打球赢了几百块,兜还没捂热,就被输家找了几个打手揍了一顿,抢走了所有的钱。这个月,他在餐厅后厨给人洗菜,洗了大半个月,那个总克扣他工资的饭店老板挑刺说他没有把藕里面的泥洞洞洗干净,客人吃出来了要赔偿,扣了他一大半钱,把他撵了出去。 但陈阿满有两点好,第一是长得漂亮,第二是像野草,极有韧性。被撵出来之后他发现又没了来钱的去处,倒也没有过分颓丧,只是坐在河边,望着河里映出来的自己漂亮的脸发愣。 一对弯眉、一双黑葡萄样的眼睛,总是在滴溜转的眼珠透露着机灵与几分算计,几分无关痛痒的小坏,远算不得什么罪大恶极。 他躺在河边的草地上,嘴里咬着一片草叶子看着天空出神,想着来钱的办法。他缺钱,非常非常缺。 这个时候,下起了雨。 雨好像对城市的异乡人都格外鄙视,陈阿满觉得自己躲到哪里,雨就更加生猛地追到哪里。不到半小时,这雨就变成了瓢泼之势,他沿着河跑了很久,钻进了柳梢街,想要找个地方避雨。 街道上不知道哪家传来了皮蛋瘦肉粥的香气,混着雨水往他鼻子里钻。 陈阿满这才想到,自己今天还没吃上一口饭。 透过雾蒙蒙、水淋淋的眼帘,陈阿满看见前方一户人家门口,挂了一盏红灯笼,门上似乎也贴了红纸。 红色是令人温暖的颜色,陈阿满喜欢红色,便躲到了屋檐下,倚在了红灯笼旁边。 第3章 那张红纸也许是由于贴的不太牢固了,在风雨里一角飘飘荡荡的,陈阿满从小便手欠,想也不想便把红纸撕了下来,瞟了一眼上面的字“征婚启事”,随手塞进衣兜里。 红纸质量不错,可以拿回他那个破屋子剪个窗花贴。 光线昏暗,他分辨不了太多,抬头看去,方看到这里是一家小卖部,名叫“其明烟酒副食”。 两扇玻璃门虚掩着,桌上的烟灰缸还有两个烟头的余烬,但是老板不在,从烟头的温度来看,老板刚走。 这么大雨,就算出门,也应该会被大雨困在路上,不会马上回来吧…… 陈阿满蹑手蹑脚地拉开门,走进去。紧张地扫视了一圈,货架上的副食令他的喉咙一动,极为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他再次环顾四周,只听见了雨的声音,于是伸手拿下一袋薯片,指尖抓在包装袋上发出了刺耳的“唰啦”声。 他本来想把薯片“偷走”,但手在摸到食物的那一刻,饥饿感就席卷了大脑,失去理智。陈阿满目露精光,拽开薯片的包装袋,抓起一把就匆匆往嘴里塞。 他蹲在角落,感受着膨化食品的咸香充斥着味蕾的奇妙,食物脆且薄的边缘甚至扎破了他的上颚,盐分渗透进去,刺痛感涌上来。 陈阿满在这种美妙的感觉中大口吞食着这袋薯片,嘴角边沾满了碎屑,猛然间一束手电筒的光柱照了过来。 他几乎是惊慌失措地回头,看见一个男人冷酷的脸。男人站着,他蹲着,愈发显得对方是居高临下的俯视与睥睨。 “哟,这么一会儿,家里就招贼了。” 男人的轻笑带着蔑视,走近一步,高大的身体投下来浓黑的阴影,这阴影甚至可以把陈阿满牢牢笼罩住,束缚住,再也无法动弹。他抬起那只长且有力的手,举着手电筒照着陈阿满的脸,虽然避开了他的眼睛,但陈阿满依然在强光直射下觉得双眼发酸,极不舒服。 偷盗被抓,甚至不是什么金贵的财宝,而是一包可怜的薯片,甚至食物的碎屑还令人鄙夷地粘在他的嘴角,这一瞬间陈阿满的屈辱感到了顶峰,他确实是个贼没错,但那只是鬼使神差的一念之差,即使他是个贼,也是个最丢人的贼。 “我……我……” 陈阿满慌张地用手擦了擦嘴角的食物残渣,从口袋里摸出两张毛票,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角。 “给……给你……” 他屈辱地几乎要哭出来,咬紧牙齿不让自己落泪。但陈阿满的脸早已被雨淋湿,水滴沿着头发跟眼角在脸上肆无忌惮地流淌。 郑其明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说是男人,但刚褪去了少年的青愣,将将来到了“男人”的边缘,下巴上冒着非常新鲜的胡茬,淡青色,像雨后的芳草地,又浑身湿透,缩成一团,眼睛却亮的很,眨巴两下,两行水珠就从眼眶里落了下来。 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郑其明无心再追究。他只是盯了一会儿“小偷”的脸,蹲了下来,一双长腿叠在宽大的牛仔裤里,绷起隐约的健硕形状。 “你多大?” 他冷声问。 “20。” 陈阿满说,他身份证上的年龄确实是20岁——实际上他刚过19。 “很饿?” “……没吃饭……” 陈阿满轻声说,他不想回答“我很饿我想吃东西”这种为自己辩驳的话,自己偷吃被抓,任何辩驳只会增加对方对他的厌恶,所以必须用陈述事实的方式小心回答。 “没吃饭”这三个字就很好。他确实一整天没吃过饭了,本来今天饭店老板说晚上要带大家去撸串,他从早晨开始便饿着肚子,没想到下午便被人像撵狗一样撵出去了。 饭都没顾上吃,又被浇在了雨里。 陈阿满眨了眨自己漂亮的眼睛,睫毛故意地忽扇了两下,像一只很不安分的蝴蝶。 下一秒,一包纸巾就被扔进了他的怀里。 “擦擦。” 郑其明冲他面无表情地扬了扬下巴。 “谢谢。” 陈阿满抽出一张纸,有点难堪地把嘴角擦干净,然后蹒跚地站起来,那双开了口的鞋由于挪了个位置,又从脚里流出一滩新的水来,打湿了一小片地板。 “……不好意思……” 陈阿满有些局促地往后站了站,过于宽松的衣服一动,刚才他在门口撕下来的那张红纸掉了出来,悠悠地飘在了地板上。 他还没来得及去捡,郑其明已经弯腰把那张纸捡了起来,举起来,又看一眼他,用两个指头捏住红纸,伸到他面前。 “怎么,你要应征?” 男人的语气是疑惑地。 陈阿满瞪大眼睛,在室内的光线下,方看清楚这张红纸上的内容,只消1秒钟,他便抓到了重点。 “彩礼多,10万元。” 正好是可以用来还刀哥高利贷的钱。为了他妈李秋霞不被抓到牢里去,陈阿满向同村的刀哥借了10万块的高利贷,限期半年还清,用作李秋霞的保释金,用钱来让陈勇这个狗日的闭嘴,不再追究李秋霞拿菜刀砍了他一条胳膊的事——砍一条胳膊算什么,李秋霞就算把他砍死也不为过。陈勇跟李秋霞结婚了多少年,就打了她多少年,上一次陈勇喝醉,用手紧紧地掐住李秋霞的脖子,李秋霞在挣扎中摸到了旁边的一把菜刀,照着陈勇的右臂就砍了下去,血流如注。 第4章 陈阿满总是想,自己明明长了一张见人就笑的喜俏脸,偏生是陈勇这种烂人的儿子。 如今他见眼前的男人,峰眉星目,虽冷酷,但基本可以算一个好人——就凭他蹲下来,扔了一包擦嘴的纸给自己。 陈阿满眼珠一转,一个主意涌上心头。 他冲着郑其明很急切地点着头:“我在你店门口看见了这个,想来问问情况……店里没人,我又没吃饭,所以想着先吃一点东西,等你来了再付钱。我不是小偷,薯片的钱我付了的。” 像是急于证明自己真的没有偷窃,从而赢得对方对自己人品的认可,陈阿满语速很快地说了一大串,又用指节敲了敲玻璃柜台,示意着他刚才付的一块五毛钱。 眼前的男人似乎没有全信他的话,也没有不信,神色晦暗不明。在他那双浓黑的眸子的逼视下,陈阿满想,这个人的眼睛似乎是自己有生以来遇到过的,最难令人撒谎的,连他撒谎精陈阿满都要很费一番功夫。 “坐下说。” 男人示意他在旁边一张小板凳上坐下,自己绕进了玻璃柜台后面的靠背椅上坐着。陈阿满有些惴惴不安,怕自己刚才吃薯片的前置行为彻底搅黄了自己的计划。板凳很矮,他蹲坐下去的时候双脚并拢,像一只被淋湿的流浪狗。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在自己坐下去的瞬间,陈阿满看见男人的嘴角令人极其不易察觉地上扬了一下,很淡的明朗转瞬即逝,又恢复到了某种漫不经心。 “我叫陈阿满,今年20岁,身高一米78……” 陈阿满开始自我介绍,话还没说完,便被一个扔进怀里的东西打断。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怀中,抱着一排三袋红豆面包。 “继续,边吃边说。” 男人坐在柜台里,拧开头顶的一个白炽灯,有一只小黑虫立刻趋光而去,沿着洁白的灯壁爬来爬去。屋内更加亮堂,照出来一张非常直观的、极为英俊的脸。 当时的陈阿满并不知道,这张脸,即将成为他迄今为止灰暗人生的,唯一一抹亮。 但很可惜,下一秒,灯泡的钨丝便烧断了,传来一股燃烧殆尽的焦糊味道。 第3章 满天星 屋内的光线灭了一小半。郑其明便把灯泡的开关“啪”地一声按上,那抹照在他脸上的顶光没了,他脸上的神色又陷入了某种晦暗不明。 “我……我老家在乌青村,高中读了一年就来海桐打工了。我打过很多份工,能吃苦,也很会照顾人……我……我没有爸妈……” 陈阿满开始讲自己的故事,一边说,一边撕开一片红豆面包塞进口中咀嚼,甜腻的红豆盈满唇齿,令他原本颓丧的心情,变得稍稍昂扬了一些。 作为一个极善撒谎的人,他很明白,最高级的谎言要伴随着真实,方能令人信服。陈阿满十几岁便出来跑社会,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和面孔,早已习得一身巧言令色与油嘴滑舌的本事,见人三分笑,递得春风话,就连走夜路碰见鬼,他陈阿满也能把鬼拦住称兄道弟,哭悼一遍挽联上的哀词。在李秋霞的事情没发生之前,陈阿满是一只随风飘荡的菜粉蝶,风吹到哪儿,他就到哪儿,哪里有赖以谋生的大白菜叶子,他便凑过去,吸精食髓。 他天性自由,不爱停留,也从来没想过,19岁的夏天,刚迷迷糊糊地踏入成人世界不久,自己居然要使出浑身解数,以谋求跟眼前这个男人,组成一个家。 “家”的概念陈阿满几乎没有。汉字“家”拆分开来,摇摇欲坠的宝盖头下是一只豕,释义为“猪”。对,他就是一头涂满糟糠的猪,在世间的烂泥中摸爬滚打。曾经是苦却畅快,后来,只剩下了苦。 陈阿满用力地想,也许眼前的男人就是上帝对他的某种垂怜,所以送来了唯一的、半年内可以筹来10万块的机会。 刀哥当时把钱借给他的时候,用那只被火烧过的布满疤痕的右手,在他柔滑的脸上捏了一把,陈阿满强忍着膈应,没有立刻把脸撇过去,而是讨好似地迎上来,余光看见刀哥手指的长疤,像是一条丑陋的蜈蚣。 这蜈蚣,正在爬他的脸。 “阿满啊,刀哥疼你,所以给你半年的期限还钱,够宽泛了吧。” “宽泛,宽泛,谢谢刀哥。” 陈阿满眼睛弯起来满脸含笑。 “害,万一到时候凑不够钱呢,也不是无路可走,你可以跟了我,再慢慢还账。” “哎哟刀哥,我这一把烂骨头,哪配伺候您呢?您放心,半年内我肯定还,不劳您挂心。” 陈阿满半弯着身子对刀哥点头哈腰,眼睛亮亮的。 跟了刀哥,那就是跟了无数人。孙三刀这人酷爱搜罗美貌的年轻男孩陪他玩,玩够了便分给弟兄,前一个被他玩坏的邻村男孩只有十七岁,大出血后奄奄一息,抬到村口的河里淹死了。 他当然不愿意这样,要不是走投无路他也绝不会开口。如今好歹给自己争取来了半年的缓冲期。 他无论如何也要筹到这么多钱才行。 如今,机会送上门来了,甚至是不那么龃龉的机会。从征婚启事上,他知道眼前的男人名叫郑其明,很英俊,虽然从进门开始就阴沉着脸色,但眉宇间是一股平和的英气,线条向下的薄唇,这样的面相多为沉默隐忍,但额头平直,是好人的面相。 这是陈阿满在见到郑其明之后,对他进行的面相学判断。在极为理性的判断之后,下一秒,他便不由自主地被这张脸的五官所吸引,进入到感性的外貌审判阶段。 第5章 眉峰明显的极黑的眉毛下是一双端正的瑞凤眼,看起来带着某种漫不经心,却又藏着一种洞察人心的聪达,像黑夜的猎豹,但又没有那么有攻击性。 高直的鼻梁如一片锋刃,他整张脸仿佛也是用玄铁铸就的锋刃雕刻出来似的,棱角分明。 看着看着,陈阿满不由得分了神。 眼前的男人用极小的弧度,微微挑眉:“怎么,你看脸?” “当然,谁不喜欢好看的。” 陈阿满被拆穿,但也不以为意,而是定了定,转过眼眸去看着男人的眼睛,与他四目相对。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好看吗?” 他问,用的是一种大胆又赤诚的目光。 陈阿满当然知道自己好看,由于顶着一张这样的脸,再加上一个机灵活泛的脑子,生活中经常会得到一些无关痛痒的优待——但好歹,是优待,而没有像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除了最近,陈阿满想,最近点儿真挺背的。 陈阿满怀揣着一个“漂亮”的答案明知顾问,神色笃定。郑其明看了他一眼,只说:“凑合,顺眼。” 操。 这恐怕是陈阿满出生以来听到过的最低层面的外貌评价,他在心里气的咬牙切齿,面上却依然维持着完美的笑眼盈盈,眼角以某种最完美的弧度扬起——这个弧度,陈阿满对镜子练习过很多次,直到怎样做才能显得更加乖巧惹人怜。 “行啊,过日子,顺眼就行。” 郑其明“嗯”了一声,摸出一只打火机准备点烟,又看他一眼:“介意么” “不介意,你抽。” 陈阿满笑着抬抬手,示意郑其明继续。但其实,烟味是在这个世界上他最讨厌的味道。虽然极其讨厌,但他可以忍耐。 郑其明夹着烟吸了一口,两片薄唇抿湿了一点滤嘴,烟雾腾起来裹住他的脸,又扬了扬手指,指尖落下两点艳红的火星。他对陈阿满说:“来一支么?” “可以。” 陈阿满接过烟,有样学样地用打火机点燃。他会抽烟,但抽的很少,每次抽都会被呛到,还是个拙劣的新手。 在抽烟这件事情上,他蹩脚的演技很快被郑其明识破,郑其明伸手过去,从他手中夺走那支烟,摁灭在桌上的玻璃烟灰缸里。 “不会抽,你可以拒绝。” “会,但抽的少。” 陈阿满老老实实地回答。这句话是真话,也足以稍稍弥补他刚才的拙劣演技。 郑其明手里的烟还剩半截,没有再抽,直接灭掉。屋内有着尚未完全散去的烟雾,氤氲着淡淡的烟草气息。也许是烟味散开了,又被从门缝里漏进来的雨水的气息冲淡了,陈阿满嗅了嗅,觉得郑其明抽的烟的味道似乎有点特别,没有那么难闻。 他悄悄撇了一眼桌上的烟盒,蓝色包装印着星星暗纹,名字也很好听,是一种花的名字,叫“满天星”。 “别光冲着10万块钱彩礼的噱头来。我家这情况特殊,丑话我提前说明。” 郑其明看着他说,那眼神似乎能洞察人心。陈阿满想,自己好像有点无所遁形——因为他确实如此,动机不纯。 “不是这样的,我……漂泊久了,我想有个家。” 陈阿满嗫嚅着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那个征婚启事我看了。要照顾老人是不是?我会照顾人,之前我爸得的偏瘫,就是我在家里给他把屎把尿擦身,连褥疮都没让他长。我不怕脏,也不怕累。” 说这番话的时候,陈阿满的眼神里闪动着一种陷入回忆的真诚,似乎他真有个卧病不起的父亲,而他是病床前的孝子。 “我是征婚找老婆,又不是面试病房护工。” 郑其明抬眸,白了他一眼。那个白眼很生动,陈阿满忍不住笑了,挠了挠有些发痒的头皮,然后道:“我看你征婚启事上强调的是照顾病人,还有孝顺。照顾病人很麻烦的,就算彩礼钱高,很多人也不会为了这个装的下去,要真正有爱心的人才能做到。我的话,照顾人的能力还可以,也有经验,所以符合你的基本条件。” “而且”,陈阿满顿了顿,似乎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很想为自己再争取一番:“你刚才也说了,看我的脸……还算顺眼,那就是能看的下去,夫妻之间,这点也很重要。” “夫妻”一词讲起来真是别扭,像含了一枚青橄榄。自己明明还是个细长豆芽菜模样,说出“夫妻”两个字的时候,陈阿满觉得舌头都是涩的,好不习惯。 “嗯。” 郑其明不置可否,把烟灰缸推至一边,开始讲自己的情况:“我爸是骨癌,住市中心医院,动不了。请的有护工,但不是全天,还需要一个家里人看着,我要看店,忙不过来。” “这个情况我能接受……如果咱们试着谈谈,觉得能谈的话,后面我可以去照顾你爸。” “我爸病着,脾气差,人也精,别有用心的人逃不过他的法眼,毕竟是他要看我结婚,所以也要过他那关。” 郑其明把食指指尖搭在烟灰缸的边缘,说话的时候指尖微动,在玻璃上敲出有节奏的“叮”声,带着某种微妙的震慑,但语气很平淡。 果然这10万块不好挣,陈阿满暗想。一个木着脸的、分寸感很强的冰山男人,一个得骨癌的脾气很怪的爹,要通过这两个人的重重考验,过关斩将,才能取得来之不易的胜利。 第6章 但陈阿满目前别无选择,这条路是他势在必得的100%。 再说,他陈阿满是谁,天生一张长会讨人欢心的笑脸,在村里的时候都很讨长辈们的喜欢,来到海桐打零工以后,连偶然认识的废品站的老陈,都稀罕他稀罕的不得了。只是上个月,没儿没女的老陈死了,死前还攥着陈阿满的手,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阿满……你陈伯打了一辈子光棍,现在连送葬的人都没有……你能不能,送我最后一程……” 那一瞬间陈阿满红了眼眶,也正是因为这句话,他又帮衬着老陈的兄弟们操办完了葬礼,以干儿子的名义披麻戴孝充作“孝子”站在第一排,在坟前真情实感地拼命哭丧。废品站臭气熏天、异味浓厚,老陈死了,把钥匙往他手里一塞,这里便成了他的家了。 想到这里,陈阿满有些艰难地动了动嘴唇,然后道:“只有一点,不知道你介意不介意。” “要求都在征婚启事上有写,没写的,说明不重要。” 郑其明说。 “我没什么稳定的工作,一直在打零工。最近的工作是,捡破烂……街角有个废品收购站,你知道不?” “知道,那人叫老陈。” “他是我干爸,上个月走了。他没儿子,临终的时候认了我,托我去扶灵。老陈不想让他的废品收购站没了,死前把钥匙交给了我,所以以后我会做这份工作。” 陈阿满有些嗫嚅地坦白着。他想,工作的事情不能撒谎,因为以后还要朝夕相处,必须说实话。而且,现下他没有别的来钱的去处,也只能安心收破烂,好歹不至于朝不保夕,可以当成主业做。 “职业不分贵贱。” 郑其明说了一句看似冠冕堂皇的话,陈阿满不清楚他心底的真实所想。 关于“收破烂”的职业背景,本来是陈阿满觉得一定会成为自己的“相亲陈述”减分的部分,但他不知道的是,郑其明其实是听到这一段才开始动容的。 外面的雨变小了一些,郑其明望着门外看了一会儿,没有看向他,而是简短地问:“雨小了,你走吧。” “那我们……” “基本条件符合,可以试试。” “好……那我先回去了,过几天再来。” 陈阿满松了口气,语气里都带着点兴奋。他穿着那双踢踏作响的鞋走到门口,望了一眼外面的小了不少的雨,向郑其明道别,又想起怀里还揣着三个红豆面包,刚才讲话的时候自己吃了一个,还剩下连在一起的两个,连忙拿出来,就要放在柜台上。 “这还给你。” “不用。” 郑其明低头看账本,眼皮抬都没抬一下。 陈阿满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又把面包揣好,塞进衣服里面怕被雨淋到,软软的贴在自己温热的肚皮上。 他拉开那扇玻璃门,清新的挨着潮气的雨水一下子涌进来,瞬间打湿脸颊。 “门口有伞,随便拿。” 背后传来了那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谢谢。” 陈阿满回头,对郑其明笑笑,拿上一把黑色的伞撑开世间的风雨,转身走进雨里。 第4章 你笨 这场雨整整持续了三天,方稍歇。整个海桐市都仿佛被裹上了一层薄雾般的水汽。 第四天的时候,天气短暂地晴好了一下。郑其明打开闭了好几天的门店玻璃门,搬一张桌子在门口的树下,铺了一些书上去晾晒。 街道经过了好几天的风雨,显出一些狼藉,地上到处都是飘落的塑料袋、废纸张,头发苍白的清洁工正拿着大扫把在扫地,抬头一看,街边的梧桐树上还挂了一个红色塑料袋,飒飒作响,像一团火。他又费力地把扫把举起,弄下那团“火”,塞进清道车里。 “下了场大雨,垃圾都刮出来了。这鬼天气。” 郑其明翻着书页,抖着里面的霉味,跟在旁边围桌下棋的老张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主要是街角那个废品站,房顶都被雨掀起来了,没捆牢的塑料啊、纸板啊,全被吹走了,弄得满街都是。” “哎,叫吃。” 老张的注意力全被象棋吸引走,此刻他吃了对面老李一枚“将”,乐的喜不自胜。 郑其明本想再问问废品站的事情,便顿住话头。想了想,然后朝下棋的老人说:“张叔,我出去一趟,麻烦您帮我看会店啊。” “没事你去,我这棋还要可下一会儿。” 郑其明看了看蔚蓝如洗的天空,转身进屋,从储藏室拿出一捆纸壳子来,往他那辆老“凤凰”自行车后面一绑,朝着废品站骑过去。 走近了,便传来一股浓浓的水腥气,实在不好闻。郑其明蹙眉,忍不住伸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略显嫌恶。 他来这的理由倒简单,一是顺便来看看自己的相亲对象——毕竟家里房顶都掀了,想来也惨;二来——那捆放在店中很久的纸壳子,确实占地方,看了他就心烦,巴不得早点卖废品卖掉。 但这扑面而来的异味差点把郑其明熏倒,他有洁癖、极爱干净,最受不了臭味。郑其明把自行车靠墙停下,正准备把纸壳子往门口一扔,然后打道回府,忽然听到里面有人叫他。 “明哥。” 很好听的少年音,带着点惊喜的清脆,像山谷里刚长大不久的布谷鸟在鸣。又带着一点不远不近的亲昵,很容易拉近距离。 第7章 郑其明只好转过来,打了个招呼。用手拎着那捆纸壳子,朝陈阿满走去。 陈阿满正坐在院子中间的一个小板凳上,费力地叠着一大堆塑料袋,红的、蓝的、绿的、白的都有,轻飘飘地聚集在他周围,显出一种奇异的五彩斑斓。他穿着一双夹角拖,见郑其明进来,便很高兴地站起来,露出一张黑乎乎的脸。 “挖煤去了?” 郑其明盯了他半晌,随即把纸壳子放在地上,指着陈阿满脸上混着汗渍的黑迹,不咸不淡地说。那黑迹深一层、浅一层地堆在陈阿满脸上,简直像积了一层乌云,几乎要跟前两天的天空差不多颜色。 陈阿满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冲郑其明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的像珍珠一样的牙齿。 脸黑显果然牙白。郑其明心想。 “明哥你别开玩笑……我干活儿呢,昨夜大雨,这院子的铁皮都给我掀开了,东西吹得到处都是。我早晨起来就来收拾,还没顾上洗脸。” 许是见郑其明盯着自己,陈阿满有点不好意思,在想自己的脸是不是真的看起来脏不可耐,影响形象,便举起光裸的胳膊在脸上胡乱擦着。 有洁癖的人,见不得脏、见不得黑,更见不得这么个不讲卫生的擦法,郑其明心里刺挠地要命,深呼一口气,忍不住走过去,拎起陈阿满瘦弱的胳膊,像夹一只刚买回来的小鸡,把他往院子角落的水龙头旁边带。 那里有个连着地底的压水井,经年累月的使用,铁铸的表面上长了些滑腻的青苔,郑其明拧开那同样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很快在自己的大手上接了一捧晶莹的水,直接往陈阿满脸上覆去。 “唔……” 猝不及防,一捧水就浇在了自己脸上,冰凉的水珠往自己眼睛跟嘴里钻,随之一个有力的温热掌心盖过来,带着压制力地在全脸狠狠摩挲,像一条很厚实的毛巾在擦来擦去。 陈阿满本能地开始挣扎,但被人按着洗脸的感觉又有点舒服,他想起了被放在澡盆里的流浪猫,被主人领回去第一次洗脸的时候是不是也是现在这样。 来回三次,郑其明终于停手,“吱呀”一声,把水龙头拧紧,两人的衣服上都被飞溅的洗脸水打湿。 陈阿满的脸终于白回去了,恢复到了原本的淡蜜色,但郑其明黑了。陈阿满仔细一看,郑其明今天穿的是一件很白的短袖,上面泼了一大片黑灰的水渍。 一看就是刚才他的脏洗脸水惹得祸。 “啊,不好意思,你衣服脏了,我给你洗吧……” 陈阿满他想也没想,手伸过去,从郑其明的皮带那里往外扯着衣服,三下五除二就把郑其明的短袖脱了下来,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愈发显得郑其明肩宽背直,身形又在腰部收紧,缚在一根黑色皮带上。陈阿满悄悄在那肉体上摸了一把,又捻着指尖感受着。 很光滑、很有力、带着阳光晒过的洁净气味。 “……你……” 郑其明似乎面有不满,嘴唇张了张,最后也没说出来什么,摆摆手任他去。 “明哥,不如你先进屋坐会儿,喝杯茶?上次还没谢谢你借给我伞。你还要卖废品是吗?等下我洗完衣服,就去给你称纸壳。” 陈阿满说着,就要用他那只小黑手拉郑其明的胳膊,郑其明往后退了一步。他不解,欲继续伸手过去,指尖在将要触碰到的时候才猛然反应过来,连忙把自己的手在身上擦了擦,又伸出来看,还是脏乎乎的,便又小跑到水龙头那,把手使劲洗了洗,再拽一条毛巾擦干净。 虽然洗干净了,但陈阿满却彻底不敢拉郑其明了,耷拉着头站在那里。 郑其明终于被他逗笑了,虽然笑容也是冷冷的。 “小脏猴子。” 他说。 “进来吧,我给你倒杯水。” 陈阿满从他得笑容里得到了鼓励,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他想,看来今天两人的关系有进步。不过郑其明刚才给自己洗脸的动作未免太粗暴了点,到现在搓的他的脸颊肉还疼呢。 哼,我又不是一个月没洗过脸,至于这样搓猪肉一样使劲搓吗?陈阿满在心里“嘁”了他一声,但依然满面春风地迎郑其明进屋。 屋子非常简陋,只有一间房,客厅跟卧室连在一起,两扇窄窗用来透亮,虽然是白天,整个屋子也显得昏暗异常,甚至客厅中间不知道为什么,还放了个淡蓝色的塑料盆。 陈阿满端着一个玻璃壶、一个杯子走过来,又打开灯,屋内变得亮堂起来。 “明哥,你喝水。” 陈阿满倒了一杯淡绿的茶给他,郑其明喝了一口,倒是很喜欢这不知名茶叶的味道,非常奇特,微苦却带着点说不上来的馨香。 “杯子是我刚刚重新洗过的,这个泡茶的东西叫做橙刺芽,春天的时候我上山摘的,给老陈,老陈自己炒的……嘿呀老陈还说……” 陈阿满猛然像想起来什么,心口狠狠揪紧,语气淡了一倍:“我都忘了,老陈走了。” “这茶好喝,走的时候能给我装点么?” 郑其明把那杯茶一饮而尽,唇瓣上不小心沾了一点黛绿色的芽尖,非常明显。 “可以可以,你喜欢喝就好。” 陈阿满眼睛亮起来,一时忘了情,伸手过去,指尖擦过郑其明的唇角,把那小片极不听话的橙刺芽撇下去。 此时他是真的高兴。毕竟他只有19岁,尚未完全褪去少年心性,夸一夸,还是很容易飘的。 第8章 郑其明喜欢喝橙刺芽,代表这是讨好他的机会。陈阿满恨不得把桌子旁边的小柜子翻了个底朝天,把那个装橙刺芽的袋子找出来,又翻出一个装小熊饼干的罐子,里面还剩三四块饼干,陈阿满想都没想,直接把罐子举起来,哗啦啦把全部饼干倒嘴里嚼干净,以便把罐子腾空,用来装橙刺芽。 郑其明垂手在一边看着,几乎哑然失笑。 “我说陈阿满……” 他用指尖把桌面敲得铿锵作响,懒散地说:“你弄脏我衣服,还让我这样狼狈地坐了半天?” 郑其明看着他,又用手指了指自己光着的上半身,一寸穿透窗户的阳光正好照在他皮肤上,镀上了一层极为好看的蜜色。 “啊……对不起,我这就给你找衣服。” 陈阿满红着脸,立刻爬到床上去,把床角那一堆叠起来的衣服全抖出来,哗啦啦铺了满床,撅着屁股在里面翻找着。 “你试试看哪件能穿……我的衣服不知道小不小……这几件是稍微大点的。” 陈阿满抱着一堆衣服,塞进郑其明怀里,都是一堆褪了色的洗的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旧衣,但有着皂角粉的清香。 郑其明想,皂角粉还是他小时候的记忆了,这个年代居然还会有人用这个洗衣服。 他随手拎起一件发灰的衣服,正要往身上套,忽然听见屋内传来一阵急促的“滴答滴答”声,拍打着某种塑料容器,分外扎耳。 “啊……房顶又在漏水,怎么漏了几天都漏不完。” 陈阿满抱怨着,蹲在一边,用脚把那个塑料盆踢正。郑其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方看到屋顶上多了个洞——原来这盆是用来接漏水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是当时的郑其明想到的一句话。他想起昨晚上看的天气预报,这大雨过两天还会卷土重来。 “不会修屋顶?” 郑其明放下衣服,看着陈阿满。 陈阿满见他看着自己,立刻计上心来,于是很狡黠地摇头。 其实他会修,只是没顾上。但既然郑其明这么问,那自己就能抓住这个机会,想方设法增加两人的互动,互动越多,产生感情、走向结婚的可能性就越大。 果然,那个男人上钩了。 “工具给我。” “……谢谢明哥……” 眼前这个连上衣都没顾上穿的男人甚至已经站上了桌子,叼着起子,拿着铁皮跟海绵,开始叮叮当当地为自己补起屋顶来。 “哇……明哥你怎么连这都会啊。” 陈阿满站在下面,非常应景地配合着夸奖。 “因为你笨。” 郑其明简短地说。 “嘿嘿,我是没你聪明。” 陈阿满笑着,很听话地遵守指令,给郑其明递钉子、麻绳等工具。 室内很热,郑其明一会儿功夫便满背都是汗,水渍沿着他脊骨处的沟壑往下滑,一直滑到腰窝以下,皮带此刻有点松,腰下露出一点窄缝,性感的要命,偏生那半露不露的一点,无比惹人联想,在头脑中描画,外裤跟内裤的布料里面又是什么样的光景。 陈阿满有点呆愣愣地盯着那里,鬼使神差地咽了下口水,喉结滚动了一下。 “钉子。” “……” “钉子。” “……” “把钉子给我啊。” 郑其明在上面喊了好几声,见下面的人都没动静,有些不耐烦地侧身朝下看,看到一张漂亮的脸,匿在半明半昧的光线里,眼睛闪烁,双颊发红,唇瓣也张开了,透过那双黑眼睛的黑瞳孔,郑其明看到了自己裸着上半身的模样。 第5章 怀抱 郑其明咳嗽一声,扔了块补屋顶的海绵,砸到陈阿满怀里。 “还看?钉子也不递。” 陈阿满很稳当地接住那块海绵,数了几颗钉子放在掌心里,递给郑其明,两人的指节在传递物品中交缠相握。 “明哥,你身体真好看。” 陈阿满说,目光里还带着点恋恋不舍。 “不胖不瘦,也不过分壮实,而且你皮肤的颜色很好看……就像……就像……” 陈阿满思索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 “洋槐蜜的颜色。” “没吃过。” 郑其明很干脆地打断了他。 “其实我也就尝过一次,上周我在街上碰到一个卖蜜的,他给我尝了一口,很好吃。” 敲进最后一颗用来固定的钉子,郑其明从桌子上跳下来,有点松垮的裤子挂在胯骨上,露出一节黑色的内裤边,绷在紧实的小腹上。他背过身去,把皮带系紧,留一面宽阔的后背给陈阿满。 陈阿满看着这一面充满安全感的、很漂亮的后背,突发奇想,如果靠上去,会是什么感觉。 “修好了。” “谢谢。这是衣服,你先拿回去穿。” 陈阿满把刚才郑其明挑的那件灰不灰、白不白的短袖递给他,然后又塞给他10块钱,还有前几天借的他的伞。 “这是刚才纸壳子的钱” “也没多重,还能卖10块?” 郑其明接过那张很旧的纸币。 “主要还是谢谢你借给我伞,请我吃红豆面包,今天又来帮我补屋顶。” 陈阿满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他除了多算一些卖废品的钱给郑其明,并不知道怎么办。 “要是纯卖废品,这点废纸最多卖5块;要是纯感谢,那你用5块钱来感谢人,真糊弄。” 第9章 郑其明从口袋里摸出一张5块,放在桌上,然后拿走了那个小熊饼干的空罐,里面塞了满满一罐橙刺芽。 “要感谢,这个足够了。我们两清。” 郑其明晃了晃罐子,自顾自地套上陈阿满的那件衣服——还是有点小,臂膀那里稍微有些紧。他也不甚在意,头也不回的出门了。 陈阿满送他出去,又看了一会儿那个背影,转身回来,继续在盆里用皂角粉搓洗那件白短袖,搓了好久都搓不干净。 陈阿满叹了口气,他想,看来他需要去买一块肥皂来洗衣服了。 之前在村里的时候他一直用皂角粉洗,出来打工以后李秋霞给他带了一大包没用完的,他从来没用过肥皂或者洗衣粉之类的东西。如今为了郑其明的衣服,陈阿满决定破费两块钱,去买上一块肥皂回来,顺便断掉自己用皂角粉洗衣服的落后历史,反正那一坛子也已经用光了。 今天的天气不错,赶紧洗完赶紧把衣服晾干,那么以“还衣服”为契机,他又可以有理由再去找郑其明。 相亲阶段想要迅速增进感情,就要靠不停地出现在对方面前。 傍晚的时候陈阿满把短袖收下来,闻着上面干爽的肥皂香气,心中愉悦,快步朝郑其明的小卖部奔去,边走边吹口哨,惊得树上的鸟儿以为来了同类,此起彼伏地跟他应和着。 陈阿满很快来到“其明烟酒副食”店门口,门大敞着,郑其明倚在其中一个货架旁边,正在跟另一个男人讲话。 “明哥,我来还衣服。” 陈阿满举着手里的塑料袋,里面装着郑其明的白短袖。 “放那吧。” 郑其明只看他一眼,目光迅速回到旁边的男人身上,看起来带着一种珍稀的热情。陈阿满瞥了一眼,发现这男人长得不赖。高挑身材,一双很细长的眼睛,皮肤白皙,看起来文质彬彬,戴着金丝边眼镜。 看起来不像是顾客,因为陈阿满分明听见了两人的聊天内容——这男人在介绍自己的基本情况。 难道,是新的相亲对象? 陈阿满警觉起来,竖起两只耳朵开始认真听两人说话内容,却被郑其明注意到。 “还有事?” 他看着他。 “顺带买点东西。” 陈阿满说,装模作样地在货架前踱来踱去,时不时警惕地回头,密切注意这两个男人的谈话动向。 果然……这人是郑其明新的相亲对象,是个小学老师,好像是街坊介绍来认识的。郑其明很喜欢他?怎么对他这么热情,比对自己还热情。 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可不能被这人占先,不然他的10万块彩礼怎么办! 陈阿满在货架前磨磨蹭蹭,直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刻,才胡乱地抓了一把最廉价的糖果。 “买完了,多少钱。” 他故意走到郑其明旁边,摊开手给郑其明看自己的东西。 “1毛2个,自己算。” “哦。” 陈阿明从裤兜里摸出来一张1块钱,放在柜台,又喊叫起来。 “明哥,我没零钱,你得找我钱。” 对话被多次打断的郑其明似乎有点不耐烦,“啧”了一声,转到柜台后面,数了几个硬币给他。 “给。” “好。” 陈阿明接过硬币,放进裤兜里,心不在焉地转身离开,硬币在裤兜里叮当作响。 他有点郁闷地回到家,看着又暗又小的破屋发呆,好在现在没有再滴水了,郑其明手艺很好,把屋顶补的看不出来。 陈阿满慢慢地蹲下去,把那个用来接水的淡蓝色塑料盆放起来,又走进屋后的厨房,把早晨吃剩的白面条又拿出来热热。 面条沤坨了,很难吃,陈阿满看着小橱柜里还有唯一一个鸡蛋,拿出来,准备煮进去。犹豫再三,还是放了回去,胡乱地加了点盐,把那碗剩面条吃干净。 人是铁饭是钢,这也是陈阿满的处世哲学,无论多困难的时候都会好好吃饭。当时李秋霞因为砍了陈勇一条胳膊,要被抓起来的时候,他梗着脖子就着泪水,把已经发硬的馒头拿开水泡软,再咽下去。因为浸了开水的馒头太烫,舌头打了两个泡,在痛觉跟麻痹一起袭来的时候,陈阿满想,他只能找刀哥,铤而走险。 今天也是一样,不高兴更要好好吃饭,无论饭好吃还是不好吃,都必须吞食干净。。 等把那碗寡淡的要命的面吃完,陈阿满摸着自己饱饱的小肚子,鼓劲似的拍了拍。 虽然自己条件不如那个小学老师……但他可是陈阿满,打不死的蟑螂小强,揭不开的狗皮膏药,只要郑其明一天没有讨厌自己,他就有希望去争取。死皮赖脸跟死缠烂打的功夫,一般人没有,他可有的是。 陈阿满本来给自己鼓足了干劲,要继续啃郑其明这块硬骨头——这点坚决的干劲,却在几天后开始有摧枯拉朽的趋势。 那天他路过张姐饺子馆,在门口踌躇半天,捏着前一天捡废品卖的毛票,狠狠心还是走了进去。 却跟郑其明和小学老师偶遇。 “来吃饭?” 郑其明抬眸看自己一眼。他正跟小学老师面对面坐着,两人面前各自一碗新鲜的大肉水饺,香气缠缠绵绵的包裹在一起,往陈阿满脸上扑。 “嗯。” 陈阿满忽然觉得有些垂头丧气,这很不像他自己。他暗暗反思道,我什么时候这么容易被失败打倒了? 第10章 头脑中出现一个小人陈阿满,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要把他打醒。 但直到陈阿满在脑海中挨了数十巴掌,心里还是淡淡的。 “阿姨,给我来点饺子……” 陈阿满看着饺子馆的价目表,吞吞吐吐地说:“要5个三鲜的,打包带走。” 他本来想奢侈地坐在餐馆里,美美的享用一顿,虽然5个饺子吃不饱,连半份都不够,但足以用作自己这几天辛苦捡破烂攒钱的奖励。但此刻眼中却进不得任何饺子的香气,一心只想逃离这里。 “不在这吃?” 郑其明在他背后问。 “家里有事,回家吃。” 陈阿满没回头,扬了扬手里装饺子的白色塑料袋,飞快跑走。 在家里独自吃水饺的陈阿满有些后悔,今天的心情不太好,如果他有钱的话,应该狠狠犒劳自己,买他娘的一份大肉水饺来,要比郑其明跟小学老师一起吃的那份更豪华,加双份肉,要让老板娘把饺子皮再擀地更薄一点,香不死他们。 对,以后挣到钱,他顿顿都要这么吃。陈阿满在大脑中心满意足地描画着“以后”,仿佛“以后”就在并不久远的将来。 但他清楚的知道,那很遥远,这么说只是用来骗自己而已。小骗子陈阿满,骗人骗狗亦骗己,又有什么大不了。 陈阿满刚吃完,抹干净嘴巴丢下碗筷,听着外面又淅淅沥沥开始下雨。他抬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屋顶上那个洞的位置,叹了口气。 那碗坨了的面条在胃里膨胀发大,顶的人是一种很难受的空虚的饱。晚上陈阿满躺在床上,没太睡着,耳边都是呼呼的风声雨声,搅的他辗转反侧。 好不容易到了后半夜,他迷迷糊糊进入梦乡,忽然听见“刺啦”一声巨响,随即一阵狂风暴雨卷了进来,还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声音。 陈阿满从梦中惊醒,发现房顶上的木板被整个掀了起来,屋内被风雨打的一片狼藉,被子也淋了个湿透。 “操!” 陈阿满骂了一句,立刻从床上起来,瘦弱的身躯几乎要抵抗不住风雨,废品站这里的位置在拐角,有些狭管效应,灌到家中的风格外猛烈。 陈阿满拿着电筒,摩挲着去找自己放钱的铁皮罐子,还好,钱没有被刮走。屋内的水杯、茶壶、小柜子上摆着的杂物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杯盘狼藉。 这么大雨,这么大风,没有天花板的房子。陈阿满发现自己几乎是无路可走——除了一处。 可他能去吗?陈阿满却踌躇起来。此时,又是一阵狂风,把他床头那扇玻璃窗直接吹碎,噼里啪啦地落了满床的玻璃渣。 数片飞过来的玻璃渣划过他的脸,很痛,应该是流血了。 陈阿满顾不得想许多,抱着那个铁皮罐子,拉开院门就往外赶。 街道怎么忽然变得这么长,陈阿满的身体已经全部打湿,像一个漏水的玻璃罐子。 他跌跌撞撞,好不容易跑到了那个有红灯笼的地方,这么大雨,那盏红灯笼居然还亮着,在风雨中拼命摇曳。 “明哥!明哥!” 陈阿满扑过去,开始狠命拍门,又仰头往阁楼上喊。此刻夜深,郑其明休息的二楼没有一点灯光。 “郑其明!” 陈阿满撕扯着喉咙拼命喊着,雨和风拼命往他嘴里灌,呛了他满嘴都是苦腥的水。 就在陈阿满以为,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郑其明肯定不会听到外面动静的时候,“其明烟酒副食”的灯蓦地亮了,郑其明穿着睡衣、踩着一双灰色拖鞋,出现在那片明亮的玻璃门后。 “唰拉”一下,两片玻璃门被迅速拉开,一只有力的手伸出来,一把攥住已经快要散架的陈阿满的身体,把他拽了进来。 陈阿满的腿还在打颤,被扯进去的时候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扑通”一下便撞进了郑其明怀里,一股很强烈的荷尔蒙的气息牢牢裹住陈阿满,非常令人安心。 他不由得伸手抱住了他。 “明哥……屋顶……屋顶……” 陈阿满缩在郑其明怀里,一边啜泣一边发抖,眼前的男人好像真的是自己眼下唯一可以依靠的了,可是他们并不熟,即便如此,陈阿满却要处心积虑地跟他谈恋爱、和他结婚。 “屋顶被风抬走了……” 他终于嚎啕大哭出来,哭自己今夜风雨交加的命运,又感念郑其明这个恰好出现的怀抱。陈阿满哭的鼻涕眼泪糊了郑其明一身,他以为郑其明会一把推开自己,结果郑其明没有。 第6章 天生犟种 郑其明一只手搂住陈阿满,任他哭,任自己柔软睡衣的布料由干变湿,又变得黏黏糊糊,淌满了陈阿满脏兮兮的眼泪鼻涕。 “屋顶被风抬走了?” 他问。 陈阿满抱他抱的紧,郑其明的下巴不得不抵在了陈阿满的头顶,挨着那一丛茂密的头发。 “抬走了……” “怎么抬的?八抬大轿吗?” 郑其明好像用下巴在陈阿满的头发上用力蹭了蹭。 陈阿满被这莫名其妙的比喻逗笑,渐渐停止了哭泣,揉着眼睛,从他胸膛上起来。 “又不是娶媳妇,哪来的八抬大轿。” “哭完没。” 郑其明垂着手倚在货架边看着他。 “哭完了。” 陈阿满呼了口气,脸上又回复到了往常的天真洋溢,弯着一双笑着的月牙眼,但此刻眼睛肿的像对水蜜桃。 第11章 郑其明这才来得及仔细打量他,蹙着眉,伸出手,触了下陈阿满脸上的血口,刚才被玻璃碎片划到的,割在脸颊中央,留下一道很细的红线。 “进来,跟我上楼。” 郑其明自顾自往里走,举着一个手电筒,在前面为陈阿满照着通往阁楼的小楼梯的亮。木头楼梯有些不稳固,两个人踩上去摇摇晃晃,吱呀吱呀,墙壁上映出了两片相连的抖动的影子。 这是陈阿满第一次来到郑其明的房间,因为是阁楼,顶稍微有点低,但是还算宽敞,客厅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不过没什么摆设,显得有点空荡荡。 “过来。” 郑其明在沙发上坐下,手里摆弄着一个半透明的塑料箱子,上面贴着红十字,朝陈阿满摆了下手。 陈阿满很乖巧地走到他旁边坐着,大腿跟郑其明的大腿贴在一起,沙发上落出两团凹陷。 郑其明在箱子里翻找,捏了片创可贴出来,上面居然印着卡通熊猫形状,跟陈阿满见过的肤色创可贴长得不一样。 “只有这种防水,先贴上。” 郑其明捻着指尖,撕下外膜,把创可贴往陈阿满脸上一扣,陈阿满的脸上就多了一长条手舞足蹈的“熊猫”。 “贴这个好奇怪。” 陈阿满从桌上的镜子里窥见自己的滑稽模样。 “那你扔了。” 郑其明白他一眼,又抓过他的胳膊,给他胳膊上的玻璃片划伤擦紫药水。 “伤口怎么弄的?” 他一边用棉球给陈阿满擦胳膊,一边问。 “窗玻璃被吹碎了,我去关窗,被飞出来的碎片划到了,脸、脖子、还有胳膊。” 陈阿满很老实的说。 “玻璃碎了还关什么窗,你是傻子吗?” 郑其明用另一只没有被紫药水染成紫色的手,轻轻推了下陈阿满的脑袋。 “不是……如果不关的话,窗框会一直被风吹的打着墙,会被打坏,所以得关的。” “喜欢顶嘴?” 郑其明把棉球扔进垃圾桶,抬眸看他一眼。 “没有……我只是害怕……怕你觉得我真是个没有智商的傻子。” 陈阿满被郑其明这一眼看的有点心虚,他其实很怕郑其明觉得自己没生存能力跟生活常识,比如暴风雨还要去关那扇形同虚设的窗户。他努力辩驳,只想告诉郑其明,我是有原因的。 但很可惜,他的辩驳似乎起了反作用。 因为郑其明在听完他的一番话后轻笑一声,吐出了很清晰的三个字:“小傻子”。 陈阿满有些丧气地垂着头,为自己在郑其明心中留下了并不聪明的形象而懊恼。这才觉出浑身的衣服湿透了,黏在身上难受的紧。他费力地把衣服扯起来,又听见郑其明在屋子的一角叫他。 郑其明已经推开了卫生间的门,把立在墙角的一个红色大澡盆端下来,放在地面正中间,又把墙上挂的毛巾扯下来一条,扔进陈阿满怀里。 陈阿满把毛巾接住,郑其明的手就伸过去,掌心在他凌乱的头发上揉了揉。 “洗个澡,顺便好好洗洗你的鸡窝头发。” 陈阿满以为自己头发有味道,连忙伸手在发丛里抓了抓,又把指甲往鼻子旁边凑近闻闻。 “好,我洗澡。但我头发不臭的。” 他依然坚持申辩,用那只没有涂紫药水的胳膊拎起旁边的铁皮水瓶,水瓶里放满了热水,只用一只胳膊提起来很沉。陈阿满蹒跚地拎起就往澡盆里倒,滚烫的热水“呼啦”一下在红色的澡盆底部飞溅。 郑其明向后退了一步,避开眼前滚热的白雾,自顾自地走到旁边,用脸盆接冷水,一盆盆往热水里倒,直到他用手试了水温,觉得正好,再把浸在水中湿透的手指拿出来,在空气中甩甩。 陈阿满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用一只好的胳膊从澡盆往外捧着水往脸上浇,每次捧在手心里的水少得可怜,跟小猫洗脸似的呼哧呼哧。 好不容易才洗完脸,一只坚实的手从背后伸过来,按着他的肩膀。 “衣服脱了,我给你洗。” “啊?” 陈阿满有点愣,其实他想跟郑其明结婚,也早就做好了早晚有一天要跟他那个的准备——但此刻这样暧昧地相露,他觉得有些过早了,很不好意思。 “不用,我自己能洗。” 陈阿满的脸被澡盆热腾腾的水蒸气浸红。 “没等你开始洗,水就凉了。你想费我家多少热水?” “……” 陈阿满没辙,用一只手很蹒跚地先脱掉上衣,露出光裸的脊背,他的脸是风吹日晒的淡蜜色,身上的皮肤却异常的白皙光洁,这才是他原本天然的肤色,只是从脖子开始分层断节,色差明显。 然后他蹬掉那双开了胶的鞋子,赤脚站在地上,开始很慢地解皮带、脱裤子,直到只穿一条内裤,很大,是很土的深蓝色,罩在他的细腰上空荡荡的,只能勉强看见里面的形状。 陈阿满垂着双手,想挡,但看见郑其明的眼神在自己身上一览无余,居然一片坦荡。好像面对的不是一个成年男人的身体,而是一副带着皮肉的由206块骨头做成的“架子”。 在那一刻陈阿满几乎要因为郑其明如此波澜不惊的反应而感到屈辱,他想,自己像个剥了皮的洋葱一样剥到只剩一层,郑其明还是那副死样子,是不是就代表自己没有任何男性魅力? 第12章 “坐下。” 郑其明冲陈阿满努努下巴,把他按在小板凳上,用一个面盆从澡盆里打了半盆热水,挤了一手的洗发香波,揉搓进陈阿满的头发。很快,陈阿满就顶了满头白色的泡沫,像开了一朵巨大的白蘑菇。 “低头。” 郑其明的右手掌在他的脖颈处往里按,陈阿满闭着眼睛,感受着热水浇过自己的头发,又从后脖子处往下流淌,沿着他脊背瘦出来的窄沟一直向下,流到腰间。 不时有泡沫水企图往他眼睛里钻,每次都被郑其明的手掌恰到好处地拦住。郑其明按着他的头发冲了两遍水,指尖又在他的头皮摩挲,陈阿满觉得舒服极了。 “头顶有旋,天生犟种啊。” 郑其明摸着他头顶正中央那个分外明显的旋儿,揶揄道。 “好像是,我妈之间老说我是倔驴脾气。” 陈阿满说,水还在从他头顶往身体上流,肩膀上都沾满了黏糊糊的残留的洗发香波。 仅剩的一条小底裤在此刻已经浸满了水,变得湿答答、潮乎乎的,陈阿满觉得极不舒服。 下一秒,令自己更加不舒服的话,跃进了他的耳朵。 “继续脱。” 郑其明指指澡盆:“然后坐盆子里去。” 神色坦荡,好像他给自己洗澡完全是出于一种对伤者的照顾、一种年上者对年下者的照顾,无关情爱,亦无关欲望。 陈阿满想,反正你觉得没什么,那我也觉得没什么,大男人给小男人洗澡,男人有的东西都一样,这怕什么。 然后他站起来,捻着边儿往下褪,然后把仅剩的布料丢到地上,有一点风从窗户吹进来,抖的窗帘猎猎作响。 陈阿满个子不矮,但因为营养不良而很瘦,脊背很薄,扁扁的屁股,窄窄的腰,他把自己弯曲起来,抱着膝盖坐进了澡盆,任郑其明往自己身上浇热水。 隔着朦胧的水雾,他看不清距离自己很近的郑其明的脸,所以也不知道此刻郑其明那很明显的喉结,极其不易令人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第7章 “你觉得我好吗?” 陈阿满感受着滚烫的雾气,一点点把自己打湿。头发、皮肤、再到嘴唇。郑其明一手拿着毛巾,另一只手抓过来香皂,把香皂在盆里泡了泡,然后在毛巾上使劲剐蹭,蹭出了一大团白色,黏糊糊的,扑鼻而来一股茉莉花香。 原来这个香皂是茉莉花香型。 茉莉花是陈阿满最喜欢的花。之前在乌青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在院子里种它,洁白的茉莉花萦绕着陈阿满整个的童年记忆,化为其中尤为珍贵的温馨一片。陈阿满已经很久没回乌青村,李秋霞被保释以后也被他安顿好,去了隔壁县的老姨家。 “妈……我得出去打工了,你好好照顾自己。还有……不要把老姨的地址告诉任何人,免得惹麻烦,记住了吗?” 那天李秋霞包着一个红头巾,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满脸泪痕地看着陈阿满坐上了一辆过路的三蹦子,往镇上赶去,再从镇里坐农村大巴去海桐市。 陈阿满觉得自己从乌青村去往海桐的道路一波三折,就像如今自己一波三折的命运。 热腾腾的水蒸气萦绕上来,同样打湿了他的眼睛,他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冷?” 郑其明问。 下一秒,那条温暖的柔软毛巾伸过来,擦过陈阿满的前胸。也许是为了增加温度,郑其明又拿一个小盆过来,从澡盆里舀热水,再往他身上浇。经过茉莉味的皂液洗澡水长久浸泡的皮肤,此刻变成了一种淡淡的粉色,水光柔滑,仿佛生来就是这样的冰肌玉骨,娇嫩异常,长在陈阿满这样浮萍一般的人身上,肯定是上帝之手的错误。 “不冷。” 陈阿满摇摇头,抓住了郑其明的手背,掌心被他的骨节硌地有点微痛。他看着郑其明,一字一句地说:“小时候,我妈也是这样把我按在澡盆子里洗澡的……明哥,这个世界上除了她,没有人像你这样对我。” 这句话,陈阿满是真心的。无论他对郑其明是不是另有所图,都不妨碍他觉得郑其明是自己的那个小世界中,全天下最好的人。 “我不认识你妈。” 郑其明耸耸肩,似乎是很无谓地说。 他说话总是这个死样子,好像再柔软的肺腑之言都讲不到他的心里去。但陈阿满并不以为意。 “明哥,你对我真好。” 陈阿满重复着这句话,又继续陈述自己的内心,像珍珠蚌剥开了内里最柔软的肉,对郑其明诉着衷肠,掏出珍珠。说着说着,不由得靠了上去,发自内心地想要与郑其明亲密。 其实陈阿满本来想借着这个暧昧的场合,推进一下两人的关系。比如紧密相依的拥抱,比如刻不容缓的接吻……比如,他现在不着寸缕,两人之间如果顺理成章发生些什么,也很正常,也会朝着自己所希望的那个方向迈进。 但他看着郑其明一声不吭地为自己洗头、洗澡、打香皂,替他搓去身上的灰泥,搓他的胳膊、腋下、胸口、小腹和腿,把他原本汗渍满身的肮脏全部清洗干净,回复到光洁白皙的本真的时候,陈阿满其实很想哭,脑海中已经完全忽略掉,这是一个好机会,他可以欲擒故纵,可以活色生香。 此刻陈阿满只想不带任何欲//望的,抱抱他,贴近他。于是他便垂下脑袋,把温热的脸贴在郑其明的手背上,小狗一样蹭了蹭。 第13章 郑其明的手很快被弄得湿漉漉的,他照旧抱怨了两句,但是没有拿开。 陈阿满就这么靠在上面,隔着舒服的水蒸气睁大一双葡萄般的眼睛,开口问道:“所以……那天在你店里的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人,是谁?” 这个问题困扰陈阿满许久,他实在憋不住了,一定要问出来才好。 “孙林智。” “……” 郑其明懒懒的回答噎了陈阿满一把。 “孙林智”?这三个字是问题的关键吗?人名重要吗?郑其明真的狡猾,他明知道自己问的是什么,偏偏装傻。 但陈阿满没办法,只好顺着他的文字陷阱往下跳。 “孙林智是谁?朋友吗?” 他锲而不舍。 “不算。相亲对象。” 郑其明居然承认了! 陈阿满有些失望,之前他本来还在自欺欺人地想,会不会小学老师跟郑其明之间不是那种关系。因为郑其明现在的一号相亲对象是陈阿满啊,怎么能够容纳的下他人。 但陈阿满心里又很清楚,相亲这种事就好比去市场上买菜一样,完全按照供需关系决定双方下一步行为,没有任何白字黑字的规则规定相亲必须得要一对一,许多人的相亲,也是一对多同时了解。郑其明长得好,彩礼高,虽然相亲的条件有些严苛,但是未必没有别的人冲着他本人往上扑。 陈阿满只是郑其明接触的许许多多相亲对象中最不起眼的一位,又有什么资格来说郑其明? 这一刻,陈阿满忽然黯淡了下来。 但很快,他阿q般无比健康的精神世界又开始自我照亮。陈阿满在心里持续加油打气,他清楚地知道,想要达到目的,就要直抒胸臆。毕竟他不是要跟郑其明恋爱,恋爱中那些欲说还休的委屈、愁肠百结的拧巴,放在这个境况中只会起反作用。 “哦,那你觉得他怎么样?” 陈阿满把脸从郑其明的手背上拿起来,坐直了身体,认真发问,两个乳像雏鹰的嘴尖。郑其明一低头,就可以看见他平坦的小腹,还有一层薄薄的皮肉。泛白的洗澡水堆积在他的腰一圈,盖住了底下的内容。 这人太瘦了,这样窝着坐在澡盆里,肚子上甚至都没什么皮肉组织堆积的痕迹,平整的很。明明看起来嫩葱一般,发育的也不完全,脑子却敏锐,咕噜噜转的都是主意。 郑其明觉得很有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陈阿满的脸,然后道:“怎么,你很关心这个?” “当然。我的竞争对手,我为什么不关心。” 陈阿满的坦荡倒是出乎郑其明的意料,这样直球的回答问题的方式,令郑其明原先准备好的“招数”也没用了。此刻他除了回报以同样形式的坦诚相告,好像也别无他法。 “小学老师,条件不错,对我很主动,很想跟我交往。” 郑其明说,手上给陈阿满擦澡的动作停下来。 “那你呢,你怎么想?” “看看再说。” 郑其明不置可否。 陈阿满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他亦没有百分百对自己完全灰心。此刻他心里想的是,可是郑其明会在第一次不那么愉快的见面的时候,就给他吃红豆面包,还给他修屋顶——现在甚至,会在大雨的夜晚救他,会抱他,会像洗一只小猫那样给自己洗澡。郑其明明明那么有洁癖,可是对脏兮兮的陈阿满,却没有任何嫌弃。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跟孙林智比呢?” 澡盆中的水逐渐变温,没有再冒热乎乎的水蒸气,但陈阿满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却莫名觉得脸红耳烫,好像他没有坐在一盆温水里,而是坐在一盆沸水里。 好烫,好热。可是身上明明没有任何衣服了啊。 依然觉得热,那怎么办。 掀了一切吧,管它。 于是陈阿满心一横,伸手拿过郑其明的手,覆在自己的脸上。从郑其明宽大的厚实掌心里,传来一阵微妙的糙感。 “你觉得我好吗?” 陈阿满眨巴着很亮的眼睛,强调着这句,朝着郑其明伸手的时候,光着的胳膊拍打着澡盆的水花,很快飞溅出一地潮湿。 第8章 “看我能看饱?” “豆芽菜、脏兮兮、第一次来我这,不付钱就要拿我的薯片吃、弄脏我的衣服、大晚上不睡觉跑到我家打门……” 郑其明懒洋洋地陈述着,又把答案抛给陈阿满,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觉得你好吗?” 眸色里似乎隐着笑意似的。 陈阿满低着头不说话。郑其明说的没错,从这个描述中,他确实不好,但陈阿满又不想亲口向郑其明承认“对,我不好”,于是他准备装傻,略过这个问题。 郑其明拧干了手里的毛巾,丢进陈阿满怀里,又拿过来一个绿色的小盆,另外倒了半盆干净的热水,推到红色的大澡盆旁边。 然后他站起来,背过身去。 “屁p//股g自己洗。” 郑其明说,然后走出浴室,关上门。 “哦,好。” 一阵哗啦的声音,陈阿满从澡盆里坐起来,浑身水淋淋的。他赤脚踩在地上,把小盆子拖过来,又蹲下去,撅在水盆旁边,慢慢地把屁//p股//g仔细洗干净,又用热水净了一遍身子,才觉得神清气爽,黏糊糊的讨厌感觉没有了。他环顾一周,看见放毛巾的架子上,放着一件干净衣服,是郑其明拿来给自己穿的。 第14章 陈阿满钻进这件白短袖,抖搂抖搂,短袖的下摆便垂了下来,正好可以盖住。衣服上有一股很熟悉的洗衣粉味道,好像郑其明的每件衣服上都有,不是皂角味,也不是肥皂味,洗衣粉的味道比这两种都要好闻的。 洗完澡的卫生间,地面一片狼藉,陈阿满蹲下来,拿着抹布开始擦地板残留的水渍,听到门外郑其明的声音。 “你还没洗完?” “洗完了,看地上挺脏的。我把它弄干净,马上就好了。” 陈阿满加快了速度,快速收拾好,打开门,差点跟站在门口的郑其明撞个满怀。 郑其明瞥了一眼他两条葱根般的露在外面的腿,指指外面的沙发方向:“等下你就睡那。” “那你呢?” “废话,我睡床啊。” 陈阿满傻了,他本以为郑其明会让自己跟他一起睡床上的。抱也抱了,澡也洗了,收留也收留了,让自己舒舒服服躺床上睡觉不行吗?只有躺在一起,他才好行动,才会把郑其明吃掉,或者被吃掉。 但陈阿满失算了,郑其明很心安理得地把自己赶去一旁。 “怎么?你失望了?” 郑其明眯起眼睛,带点不明朗的笑,打量着自己。 “有点……沙发哪有床舒服。” 陈阿满跟他四目相对,眼神明亮,闪烁着某种期待。 “说得好,所以我喜欢舒服,得睡床,有问题吗?” 郑其明歪着头,用一种看傻瓜的目光看着他。 陈阿满只得老实摇头:“没有。” 跟郑其明进一步发展的盘算彻底落空,陈阿满深呼一口气,爬到沙发上准备睡觉了,郑其明给自己准备了一条很薄的绒毯,他把绒毯搭在肚皮上,侧了个身子,衣服边儿就卷起来,大半个屁p//股g就露在了外面。 怪不得刚才总觉得腰下晃晃荡荡的,原来是郑其明忘记给自己拿内裤。 虽然郑其明的衣服很长,可以把自己盖住,但是这么热的天,他窝在沙发上睡觉,总不能用毯子把自己牢牢包住,他睡相又差,这样跟裸睡又有什么区别。 郑其明已经睡了。但陈阿满才不想管这些,又从沙发上爬起来,噔噔噔地跑到郑其明床前,拉亮台灯,把他摇醒。 “明哥,明哥。” “……又怎么了?” 郑其明刚入梦又被吵醒,极不耐烦地看着来人。 “你没给我内裤,我不想光屁股。” 陈阿满坐在郑其明床上,朝他伸出手。 郑其明都要被他气笑了,一把把陈阿满从床上掀下去。 “光//屁p//股g别坐我床。” 他白他一眼,侧身从床头柜里翻找,拿出一条崭新的黑色内裤,塞到陈阿满手里。 “我要睡觉了,没事别喊我,有事也不要喊我,记住了吗?” 郑其明朝他比了个“勿扰”的手势。 “嘿嘿,记住了。你睡,我也去睡觉的。” 陈阿满拿着内裤耀武扬威地在空气中朝他挥舞两下,才关上灯,朝沙发走去,一边走一边把内裤自顾自穿上。 此刻大雨已停,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从窗户照进来,屋内其实有点光线。陈阿满背着自己,朝沙发走路的轨迹正好铺满月光,郑其明在床前看一眼,就看到两瓣儿ban圆溜溜的蛋dan子,在月光下扭来扭去,下一秒,黑色布料就被提上去了。 “啧。” 郑其明心烦意乱地重新躺下,拉被子蒙上眼睛,很快入睡。 这一觉郑其明睡得很熟,直到被尖锐的闹钟吵醒。郑其明揉着眼睛坐起来,看了下表,7点。 屋内萦起了饭香,郑其明愣了下,然后就看到陈阿满从厨房出来,踉踉跄跄端着一个大汤碗,一边走一边被烫的龇牙咧嘴,快步奔到餐桌前,“砰”地一声赶紧放下。 “我做了早饭。” 他招呼着郑其明来吃饭。 是青菜蛋花粥,打了两个鸡蛋进去。反正又不是自己家的鸡蛋,陈阿满才不心疼,哐哐打蛋,丢掉碎蛋壳,用筷子把蛋液搅散的时候畅快得不得了。 “你几点起的?” 郑其明去卫生间洗漱,叼着个牙刷,含糊不清地问。 “5点。” “这么早?” 郑其明吐掉嘴里的牙膏沫,有点惊讶地回头看着陈阿满,顺便打眼瞅了一圈家里,立刻就懂了陈阿满早起的原因,家里的卫生都被陈阿满打扫了一遍,地板、窗户、卫生间、厨房,被擦拭的窗明几净。 “睡不着了……醒了以后看你家被我弄乱了,有点不好意思。” 陈阿满坐下来,盛了一碗粥,推到郑其明旁边。 “尝尝看好吃吗?” 他用饱含期待的眼神看着郑其明,直到郑其明喝下去一大口粥,吞咽进喉咙深处,喉结迅速滚动了下,然后一言不发地对自己伸出一个大拇指,陈阿满才安心,长舒一口气。 很好,厨艺过关,好老婆印象分+1。 “你怎么不吃?看我能看饱?” 郑其明把粥吹凉,余光看到陈阿满目光一直在自己脸上,抬眸盯着他。 “你好看,多看你两眼,吃饭吃得香。” 陈阿满一边脸有点红的“嘿嘿”笑着,一边迅速端起自己的碗,就把粥往嘴里送。 但他忘记了粥的温度,一大早起来忙活,此刻肚子又饿,饥肠辘辘地,竟就着滚烫的一瓷勺粥直接吞下去。 第15章 咽下去的时候已经晚了,陈阿满觉得舌头跟口腔里面有火在烧,烫的他支支吾吾,吐又不是,吞又不是。 吐出来那就是又丑又狼狈,还浪费粮食,郑其明肯定不喜欢,要说他;吞下去……太烫了他根本吞不下去啊,只好拼命卷着舌头用手扇凉。 忽然一个阴影朝自己欺过来。 郑其明放下碗,又站起来,只用一只手就钳住了他的下巴,轻轻一捏,把他的嘴巴分开,然后凑近,两片唇瓣打开,一股凉风从郑其明的口腔中出来,传进陈阿满的嘴巴。 陈阿满满嘴是粥,又被掐地不能动弹,只好尴尬地张着口,等着那一小股名为郑其明的风把口中的烫粥吹凉,口水混着粥水,不由自主地沿着嘴角流下来,黏腻腻地粘在上面。 “脏死了。” 郑其明蹙着眉,抽一张纸巾把陈阿满嘴角的东西擦干净,又一抬手帮他合上嘴巴。“咕咚”一声,变温了的粥便顺着喉咙咽下去,滑入了五脏六腑,陈阿满舔了舔舌头,觉得自己今天做的蛋花粥真是香极了。 第9章 好一朵茉莉花 一个不那么平静的早上就这么过去。陈阿满还是穿着昨天的衣服,光着腿,吃完饭后很自觉地收拾着碗筷。 郑其明走过来,丢一条卡其色的裤子给他。 “穿上。” “谢谢。” 陈阿满就接过来,也不避讳郑其明,直接掀开短袖下摆,把腿往裤子里面套。郑其明的裤子对他来说还是有些大了,陈阿满穿条裤子穿的摇摇晃晃,险些摔倒,郑其明扶了他一把,看着他穿好裤子,又掏一条不知道哪儿来的绳子充作皮带,栓住宽松的裤腰。 “明哥……谢谢你收留我。” 陈阿满蹲下来,把有点长的裤边稍稍卷起来,又继续看着郑其明说:“这几天家里的家务让我做吧,作为补偿。我会做饭、洗碗、洗衣服、打扫。我活儿干得很好的。” 他看着他,目光里都是恳求。 郑其明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晴朗天气,“嗯”了一声。 碧空如洗,太阳像刚泡过澡一般闪闪发亮。郑其明看着看着,忽然发出了一声“咦”。 “怎么了吗?” 陈阿满应声过去,一眼便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彩虹,横亘在整个柳梢街,彩虹的头部似乎就搭在郑其明家窗外似的。 “天哪,好近。” 陈阿满惊呼着这个彩虹的大小。他从小在乌青村长大,彩虹也见了不少次,但从没见过这样硕大、绚烂程度的彩虹。他忍不住伸手过去,把手伸进彩虹的七彩光影里,整个手掌上好像被镀上了一层红橙黄绿蓝靛紫似的。 “我要下去开店了。” 郑其明拉上窗纱,起身准备下楼。 “嗯,你去。中午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来做。” 陈阿满说。 “随便,但我中午要去医院给我爸送饭。” “那我做两份,米饭跟炒菜我们吃,稀粥给病人吃。” 话音刚落,也不等郑其明回答,陈阿满立刻追问:“你跟你爸饮食有忌口吗?” “我不吃姜,他不吃蒜。” “好,我记住了。” 陈阿满用力点头,拎着一袋厨余垃圾,跟郑其明一起走下楼。郑其明打开小卖部的玻璃推拉门,让阳光进来,看着明显干净很多的玻璃愣了一下。 他转过来,正准备问陈阿满,陈阿满已经得意地扬起脸颊,拍拍瘦弱的胸脯说:“我早晨起来擦亮的,你们家玻璃门都模糊了。” 郑其明有力的手伸过来,在陈阿满的头上摸了摸。 “表扬。” 他说。 然后他开始检查货架、清点商品,顺手把桌面上的那个老旧的收音机打开,早间电台已经在播放音乐。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他/我有心采一朵戴/看花的人儿要将我骂……” 宛转悠扬的女声唱腔响起,郑其明也跟着一起,边干活边愉悦地哼着小调。 陈阿满知道这首歌,叫《茉莉花》,小时候李秋霞经常唱这首歌哄他睡觉。 “你也喜欢茉莉花吗?” 他有点高兴地问,想到了昨晚郑其明是用茉莉味道的香皂给自己洗澡的。 “还行。” 郑其明没抬头,嘴里念念有词地数着散称糖果饼干的数量。 对郑其明这种木头人来说,“还行”绝对是一个高度赞赏的褒义词。 陈阿满暗暗记下来,提着垃圾出去倒。走几步便回个头,不经意看见了郑其明家的二楼阳台,飘着他们两人的衣服,早晨起来陈阿满洗的。那几件衣服裤子还有内裤在风里晃荡着,缠缠绵绵地打在一起。 像家人。 陈阿满愣了一下,于是停住脚步,回身朝郑其明大声喊道: “明哥,我先去看看我家怎么样了,等会儿回来啊。” 家人之间,出门是要报备的。郑其明摆了下手,以示听到。 陈阿满把那袋厨余垃圾往街边的垃圾箱里一丢,便朝自己的废品收购站走去,一边走一边忐忑,简直不敢想昨夜的大风和大雨,把他的老窝吹成了什么样。 拉开锈迹斑斑的湿透的铁门看向里面,他才稍稍松一口气。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一片狼藉,但比自己想象中也好了许多。院子还好,顶棚的铁皮很牢固,那些被分类整齐的塑料瓶、纸壳、杂物等都还好端端的在那,只是被风雨吹得七歪八斜,陈阿满一个个地把这些“垛”扶起来,又探头朝房屋内瞅。 第16章 屋顶整个没了,全屋除了床还在原地,别的东西全东倒西歪。餐桌倒在地上,两把椅子一个在墙角,一个在门口,地上是一地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杂物跟玻璃渣。 但稍好的是,厨房挺住了风雨,锅碗瓢盆都还完好无损。只有客厅跟卧室受灾惨重,陈阿满从院子中拿过那个他用高粱杆编的扫把,先把客厅的狼藉扫干净,床单被子抱出来,晾在院子中间的铁丝上,因为他听郑其明说,这次的晴天会持续一个星期。 做完这些以后,便快步朝菜市场走去。 早晨的菜市场最新鲜水灵,他得去看看。 菜市场在柳梢街的尽头,好几排整整齐齐的摊位,蔬菜禽肉蛋应有尽有。走过那些活鸡活鸭还有卖土鸡蛋的摊儿,陈阿满径直朝卖菜的那一排摊位走去。 此时已经快9点,第一波菜已经卖完,不少菜贩正在那里打理蔬菜,摘掉老叶,随手扔在一边。 “这叶子是不要了吗?” 陈阿满在其中一个卖莴笋的摊位前停下,老板正在一层层薅莴笋头上的叶子,往地上扔。海桐市人爱吃莴笋,但是他们不吃莴笋叶,都是直接丢掉。这点陈阿满始终不明白,莴笋叶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会舍得丢掉,在他们乌青村,大家都像宝贝一样宝贝着莴笋叶,怎么到了城里都不一样了。 “不要了,你要?” 老板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陈阿满。 “对,养了只大白鹅,它爱吃这个。” 陈阿满煞有介事地说。 老板乐了,把满是泥泞的手在旁边的毛巾上擦了擦:“鹅是喜欢吃这个,你随便拿就行。” 陈阿满道了谢,蹲在地上,一片片翻过那些被揪下来的莴笋叶。他翻的很认真,稍枯萎的、有洞的、丁点发黄的都不要,只拣那些最嫩的、翠绿欲滴的品相。 一会儿功夫,他便弄了不少,老板还顺手给了他一个大塑料袋,满当当地装起来。 “谢谢老板。” 陈阿满很开心地拎着塑料袋走了,又用同样的办法,在别的菜摊儿“狩猎”。他明亮的眼睛、真诚的目光还有漂亮的脸蛋,让每一个菜摊老板都不忍苛责——家里养了大白鹅啊,来给鹅找鹅食,鹅吃的东西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我们这有吃的,都给你! 于是陈阿满便这样,收集到了以下食物:丑丑的白萝卜、从中间裂开了的胡萝卜、长歪了的香瓜、带着泥但很新鲜的白菜帮子…… 五颜六色的缤纷蔬菜又塞满了一个塑料袋,陈阿满挨个跟菜贩道谢,离开的背影轻快,脸上划过一丝得意的笑容。 郑其明家的厨房,有鸡蛋、有挂着的腊肠,蔬菜没剩什么了。陈阿满要做饭的话就得买菜,但他不好意思问郑其明要钱,自己也没钱买,于是便想到了这样的方法。反正这些蔬菜都是最新鲜的,还带着露水,只是卖相差了点,他有办法把它们做的很好吃的。 满载而归的陈阿满脚步轻快地往家走,直到一阵熟悉的茉莉香,才令他驻足。 一个老奶奶胳膊上挂着个筐子,坐在路边,正在兜售筐里面的茉莉花,洁白芬芳,还挂着新鲜的露珠。 “阿嬷,这花怎么卖?” 陈阿满笑眯眯地蹲下来,用手很爱怜地摸着茉莉花的枝叶。 “5毛钱一把。” 于是身无分文的陈阿满,用两个长得歪瓜裂枣但很甜的香瓜,从阿嬷那里换来了一小把茉莉,很珍视地捧在手心。 “让我来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 陈阿满不由得哼起了小调,心里想着,郑其明也喜欢茉莉,这几枝茉莉花正好可以送给他,他的柜台那里放了一个装橘片爽的空玻璃瓶,倒上清水插上去的话,那么郑其明每天一低头,便可以闻见茉莉花的香味了。 第10章 不是残次品 怕把茉莉压坏,所以陈阿满专门腾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捏着这一小把柔弱的花枝,只用一只左手有点费力地拎着两大袋子蔬菜,手指上都被勒出了红痕。 茉莉在夏天是盛花期,正开的馥郁动人,所以陈阿满把这一小把茉莉一路捧回去的时候,满手都是好闻的香气。 “明哥,我回来了。现在上楼给你做饭哇。” 陈阿满进了小卖部,第一件事就是把手里的蔬菜放下,歇歇他一路走来过载的手指头。然后拿着茉莉花想给郑其明看,发现郑其明不在屋内。 “明哥?” 陈阿满又跑出去,前后左右扫视了一圈街道,树下象棋摊那没有,张姐饺子馆里没有,问旁边友益蛋糕店站门口嗑瓜子的卷发老板娘,也没有看到他。 中间因为走的太快,茉莉的花瓣都被他抖落好几片,他心疼得不得了,便放慢了脚步,用手护着花瓣很小心很慢地往小卖部回。 桌上的烟灰缸还在冒烟气,也许郑其明去楼上上厕所了。陈阿满决定不找他,揣起柜台上那个空玻璃瓶,把茉莉先插瓶子里,准备上楼去灌清水。走到小卖部屋后,找到楼梯,正要抬脚,忽然听见背后某个角落传来了喘息声。 陈阿满第一反应是,家里进贼了!他记得那里是小卖部堆货的地方,也许有贼在惦记堆着的香烟跟箱装酒,他便收住脚步,小心翼翼地探过去,扒着墙边朝那边看。 一个高挑男人的背影对着自己,左手拿着一只金丝边眼镜,右手掌在墙上,怀下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郑其明昂着脸,神色不明,跟男人四目相对,衬衫上的纽扣,领口处开了两颗。 第17章 看起来很亲密,想都不用想,就能大致猜到在干什么。陈阿满在心里冷笑着,他是出现的恰巧比较早,只看到郑其明开了两颗衬衫纽扣,要是晚个几分钟出现,是不是就要看到郑其明开了裤子拉链。 郑其明可以啊,明明看起来是个猛1,怎么也愿意被别人压,转换的还挺自然,是有多喜欢这个孙林智。 孙林智很惹人喜欢吗?不就是白点、高点、干净点、有学问点、工作好点吗?有我陈阿满好吗,我陈阿满,会…… 陈阿满努力在脑海中搜集自己的优点,发现一时语塞,居然想不出来任何可以跟孙林智抗衡的,心中沮丧,手一松,插着茉莉花的玻璃瓶子就掉到了地上,直接摔碎,尖锐的玻璃碎片割进了茉莉花的花枝、花朵。 他就这么一低头的功夫,偏偏没看到郑其明的神色变了,带着某种压抑着的不耐烦盯着孙林智,手撑在他的胸膛上将其推开,蹙着眉。 直到一阵清脆地玻璃碎片的声音传来,郑其明“啧”了一声,起身想去查看,孙林智拉住他的胳膊。 “松手……” 许是为了缓和这有点僵硬的氛围,郑其明顿了顿,还是软和了下语气喊了声“我不喜欢这样,林智。” 他眸色有点冷,目光穿过孙林智的身体,直往旁边看。 陈阿满毫无察觉,此刻所有心思被茉莉花夺走,心疼得要命,弯腰蹲下来,一边飞快地解救着一片狼藉的花朵,一边若无其事地朝那边喊:“大白天的,想办事也不知道藏紧点!很光彩吗!” 声音洪亮、嗓门也大,喊出口方觉得胸口的闷气发泄出了一些,现在陈阿满一门心思心疼那些花,并且根本舍不得把花送给郑其明了。 这么好看的花,为什么不能送给自己。 小卖部内的时钟此刻敲响了10点,陈阿满一拍脑袋,糟糕,他得去做饭了,于是先揣着一袖子花朵飞快地跑上楼,找个瓷碗装上水,把茉莉泡在里面,再跑下楼拿蔬菜上去。 在这个过程中,郑其明始终没有出现,也许是他觉得丢死人了,藏着不敢出来,陈阿满想。 直到心不在焉的陈阿满切白菜帮切到了手指,他才被痛觉刺激地精神起来。 不行,正事还没办完,自己不能这样。 就算郑其明跟孙林智暧昧又怎么了,孙林智能过得了郑其明他爸那关吗?能照顾老人吗?这些都是未知数,况且,这几天郑其明是收留了自己住在家里的,那代表他陈阿满在郑其明心中多少有着一席之地。 无论这种收容行为,是郑其明出于怜悯、同情还是那点与生俱来的善意。结论都指向——郑其明并没有扔下自己不管。陈阿满无比坚定地认为,自己就算有1%的希望,也决不放弃。 汉白玉一样的白菜帮上沾上了自己手指头上的血,陈阿满盯着这点殷红,忍不住开始恶作剧地想,他就这么切、拌、撒上盐和醋,让血浸在里面看不见,让讨厌的郑其明喝他的脏血,哼。 但也只是短暂想想,下一秒,陈阿满还是乖乖地把脏白菜扔掉,把手上血口放嘴里吮吮,直到确认血不再流以后,才开始继续做饭。 他脖子挂着围裙忙前忙后,像变魔法一样,把早晨从菜摊搜罗来的蔬菜变成珍馐佳肴。老板不要的莴笋叶,大火炝炒淋上热油,盛出来就是一道可口鲜蔬;丑不拉几的白萝卜,切掉边缘,片出来依然块块方正,再配着腊肠炒熟;还有裂了的胡萝卜,中间对劈,剜掉伤痕,敲个鸡蛋一起炒,又是红黄相配,色香俱全。至于那白菜帮呢,切丝用盐腌一会儿,就是可口的清粥小菜,可以用来就着粥,给郑其明他爸送去。 粥也要营养搭配,毕竟病人需要额外上心些。陈阿满手起刀落,用菜板上剩下的蔬菜作原材料,熬了锅红绿相间的什锦蔬菜粥,再片几两猪肉扔进去,盖上锅盖用小火焖。 做完这些以后,他已经浑身冒汗,满身都是满身浓油赤酱的烟火味。 “明哥,上来吃饭了!” 陈阿满站在楼梯边,朝楼下大声喊着。 不一会儿,便听见了有人上楼的脚步,参差不齐,是两个人。 正忙着一盘盘端菜的陈阿满回身一看,郑其明跟孙林智一起上来了。 孙林智个子高,比郑其明还要高一点,穿着平整的衬衫平整的裤子,没有灰尘的皮鞋,胸前的口袋里别着一只钢笔。郑其明今天也穿的衬衫黑裤,脚上是一双休闲鞋。两人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站在一边,而陈阿满满脸是汗,头发都粘在了一堆,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宽大的衣服裤子,脖子上挂着油透了的围裙,脚上穿着自己的夹脚拖,脚趾很不客气地露在外面。 这情景,看起来仿佛他是这家雇佣来的专门烧饭的小时工,对面是屋子的一对主人。 “这么多菜,你哪来的?” 郑其明看了眼桌面,又看着陈阿满。 “我……上菜市场买的……” 当着孙林智在,陈阿满不好意思说这些菜都是他问别人要的,便吞吞吐吐地扯谎。 “你哪来的钱?” 郑其明似乎蹙起了眉。 “我有钱,铁罐子里有一些。” 陈阿满继续撒谎,心里却有些难过。郑其明为什么要当着外人面前提“钱”这件事,害他难堪。 谁知孙林智此刻已经走进厨房,提起那些袋子一看,忽然笑了。 第18章 “这菜都是菜场的残次品啊,专挑这种买?” 他是抖着眉毛在笑,那笑容令陈阿满很讨厌。 “……不是残次品……是新鲜的……可以吃……” 陈阿满辩驳道。 “菜场捡的吧。喏,还有这么大一袋莴笋叶,我们这人都不吃莴笋叶,这不是用来喂猪的吗。” 孙林智双手一松,轻飘飘地把那袋碧绿的蔬菜丢到地上,又拍下两下手上的灰,朝餐桌走来。 “你骂谁?” 郑其明走过来,把那袋莴笋叶往里面放了放,面无表情地看了孙林智一眼,闷声道:“我吃。” 然后朝陈阿满一扬手:“等下这道菜放我边上。” 孙林智神色有些讷讷地,嬉皮笑脸地看着郑其明,问道:“阿明,这人谁?” 拇指指向陈阿满的方向。 陈阿满有点紧张地抬头,他不知道郑其明会怎么介绍自己,同时也想听听,自己在郑其明心中究竟算什么。 “亲戚家儿子,在我这借住。” 这是郑其明的答案,陈阿满觉得心中颤巍巍地飘下一片梧桐叶,落进原本静谧的湖水里。 “辛苦了,多吃点。” 郑其明粗声道,用最大的碗盛了一满碗饭,盖上很多蔬菜,显得很丰盛的样子,然后把碗第一个推到陈阿满面前。 第11章 “为什么不回家” 陈阿满无声地接过碗,低头吃饭,三个人的饭桌,莫名产生一种奇异的磁场。 本来陈阿满有很多话要跟郑其明说,想问他菜好不好吃,想向他炫耀自己是如何从无到有,像阿拉丁神灯那般变出那么多蔬菜还有茉莉花的。 但此刻他只想三缄其口,本来精心做的菜肴,塞进嘴里仿佛没了味道。 “阿明,我新调过来这边学校,教师宿舍还没整理出来,能不能在你这凑合两天?” 孙林智没有碰这些菜,而是用筷子扒拉着白饭,慢条斯理地问。 “沙发、床都有人住了。” 没等郑其明回答,往嘴里塞了一筷子莴笋叶的陈阿满,含糊不清地说。 孙林智连一个侧脸都没给他,径自看向郑其明,期许着答案。郑其明似乎眉头深锁,低头吃了两口饭菜,然后道:“我晚上睡楼下,有个折叠床。” 他奋力维持着最后的礼貌,对着这位自己昔日的儿时好友,目前郑曙光心中最可心的自己的相亲对象。 “那多不好意思,不如,咱俩挤挤?” 孙林智没察觉,依旧笑着问。 话音刚落,陈阿满便腾地一声从桌子前站起来,把筷子拍在碗上。 “粥熬好了,我去盛。” 他把夹脚拖穿得踢踏作响地走进厨房,才发现围裙还挂在身上,淌上了很明显的一点菜汤。 陈阿满低头一看,觉得这下自己的形象像是真的烧饭工了。孙林智要睡这里,陈阿满占了沙发,如今郑其明要把床让出来给他,三个人三足鼎立的,真没劲。 自己搅和在中间讨什么没趣呢,难道真要同处一屋,看他俩睡?说不定还要目睹那种事…… 陈阿满忽然就对借宿在郑其明家没了兴趣。有些讷讷地把粥盛好,放进保温桶,又把桶沿的黏腻擦干净。 “给。给你爸熬了粥,粥里有菜有肉,保温桶底下还有一碟小菜,下饭。” 他把装保温桶的花布袋塞郑其明手里,也不抬头看他,摘下围裙放在一边,就朝沙发走去,然后蹬掉鞋子,往沙发上一躺,拿毛毯盖住脸,瓮声瓮气地喊:“我要睡觉了,你们小点声。” 然后便听见一声极小的嗤笑,也许来自孙林智,也许来自郑其明。 陈阿满眼睛红红的想,也许郑其明对自己好,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好人,并不是由于他对自己有好感,有想跟自己结婚的意愿。 孙林智这么令人讨厌,郑其明不还是照样对他好么。 陈阿满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什么,只觉得有点受伤。他脸上蒙着毛毯,惦记着八字还没一撇的10万块彩礼,惧怕着失败的结局跟以后的命运,无声的流下一点焦急的泪。 此刻他并不知道,一股朝着郑其明这个人的名为“喜欢”的情感,已经像麦苗在破土,开始作为他种种波动情绪的复杂因子。 但从没有爱过人的陈阿满,毫无察觉。他只以为自己是害怕失败而丧气。 丧气的时候,他就会想找个地方躲起来。郑其明的家,昨晚还是给他温暖的安心巢穴,今天就变得一切陌生了。 他不想待在陌生的环境里。 郑其明吃完饭,便拎着保温桶,跟孙林智一起去医院给他爸送饭了。听到下楼的脚步,陈阿满掀开毛毯,看向还没收拾的餐桌。那些蔬菜奇迹般地消失了,只留下几个沾着汤汤水水的空盘。 “吃的倒干净。” 陈阿满咕哝着坐起来,拿着个盆把碗筷盘子都收进去,进厨房开始叮叮当当地洗,用丝瓜络狠狠擦洗油污,觉得解压极了。 郑其明骑着那辆凤凰自行车,跟孙林智一起出门,孙林智便顺势坐在了后座上。 “阿明,我不想走路,你带我呗。跟我们之前一样。” “好。” 于是郑其明就带着他,穿过树荫下的光斑,朝医院赶去。孙林智用手摩挲着郑其明的腰,郑其明回头:“别弄,痒。” “哦。” 第19章 孙林智便放下手,看着郑其明因为骑车而微微被风吹变形的头发说:“中午没吃饱,等下给叔叔送完饭,我们再在外面吃点东西吧。” “你吃吧,我不饿。” 郑其明说。 大概一个小时以后,郑其明回来,似乎是一个人回来的,陈阿满听到了郑其明卖东西的声音,没有发现孙林智。所以他走下楼,径自穿过那排货架朝门外走。 “你去哪?” 郑其明在他背后问。 “收破烂。” 陈阿满头都没回,郑其明才发现他换回了自己的衣服,手上还抱着那个装钱的铁罐子。 “收破烂还要带这个?” 他指着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罐。 “给别人找钱用。” 陈阿满说,又继续朝门外走,站到门框里的时候,又像想起来什么,转头跟郑其明说:“5点钟我会回来做晚饭。” 郑其明毕竟帮了自己很多,该做的家务他不会偷懒的。 下午的时候送百货的销售商过来,郑其明在门口忙着搬货、卸货、把货架上空缺的零食饮料补齐,也许是几个小时的忙乱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都没看见陈阿满,只听到了陈阿满骑着那辆破三轮车沿街收破烂的铃声。 陈阿满在那个破三轮车上用红布扎了朵大花,格外显眼,他脖子上挂着口哨,一边骑着三轮车一边奋力吹着,吹一下喊一声:“收破烂嘞~” 嗓音抑扬顿挫。 郑其明觉得自己的耳朵像被陈阿满这句话塞满了,一整下午,仿佛有200个陈阿满同时在自己耳朵里面喊着让他卖破烂。 傍晚他忙活完的时候,发现柜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了两盘菜、一碗米饭,还冒着热气,而陈阿满不知去向。 郑其明以为陈阿满今天大抵是生意兴隆,收工会很晚,便没有等他,坐下吃饭,留了一半的菜,用空盘子扣住。但直到掌灯时分,也没见陈阿满回来。 郑其明坐在门口,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看店一边等,直到月亮出来、星星出来,草丛里的蛐蛐儿开始吱哇乱叫,陈阿满还没回来。 看了下表,此刻已经是晚上9点。 于是郑其明起身,把店门一关,便出门了。他沿着街走了一圈,问了在路灯底下摆桌下象棋的老李,问了饺子馆里正在擦桌子的张姐,问了旁边友益蛋糕店里拿苍蝇拍赶蚊子的卷发老板娘,没有人在晚上看过收破烂的陈阿满。 郑其明找了一圈,空手而归,靠在门口的洋槐树下,心事重重地点了根烟抽,直到细细的烟雾升腾到半空中,挡住了他的脸,郑其明才忽然顿悟,烟雾好像把自己的心也挡住了,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没等抽完,他便掐灭了烟,扔进垃圾桶里,朝废品收购站的方向走去。 陈阿满此刻正躺在床上,只穿一条内裤就钻进了他的破被窝里,棉花已经很薄很旧,但此刻只有这个熟悉的破被窝能让他安心。他枕着手臂躺着,看着天花板上的星星。 天花板上为什么有星星呢,因为房顶已经被前几天的暴风雨掀走了,如今天空便很友好地充当了他这间小破屋的天花板,送来星星、银河用作装饰,以便这个叫做陈阿满的年轻人,一抬头,就能看见美丽的夏夜之景。 挺好的,这里多好,比郑其明家好太多了。陈阿满想,反正最近也不会下雨,他的老窝还能住人。从明天开始,他得想办法把屋顶补好。 屋内的电线也坏了,没有灯,但陈阿满有一轮月亮提供照明,白色月光映在墙边,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被拉长拉宽,变得很壮硕,几乎要跟郑其明一样壮硕了。于是陈阿满坐起来,对着月亮,用两只手比划着手势,墙上很快映出了兔子的影子。 独自一人在月亮里面的嫦娥,不知道会不会跟他一样玩这个游戏来。 陈阿满对着墙,一会儿变出兔子,一会儿变出鸽子,不到半天功夫,家里简直要被他弄得生机盎然似的,直到一个人的脚步进来,陈阿满立刻缩回手,躲在床的角落。 “谁?” 来人不语,但脚步声仍在逼近。 “这是废品收购站,我比你还穷,你也找不到钱。” 陈阿满抓着被子有些害怕,但声音很冷静,带着点莽,想把这位不速之客赶走。 那人依然不说话,径自朝床边走来,由于是背着光,陈阿满看不清,身子不由得朝墙角后缩,但已经退无可退了。 在手腕被抓住的一刹那,陈阿满由于恐惧而放声大叫起来,甚至另一只手摸到了床边的砖头——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都会抱着一块砖头。 陈阿满正要抡起那块砖头,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为什么不回家?” 这声音无疑来自于郑其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陈阿满分明从这句短促的话语里,听到了质疑跟愠色,还带着一丝无奈的叹息。 第12章 “那还讨厌我吗” “哪个家?这就是我家。” 陈阿满把手腕从郑其明的掌中脱出,看着他。 “小卖部。” 郑其明的话很不直接,回避掉了“家”这个词的从属问题。 “我不喜欢孙林智……不想看见你们……相亲的样子。” 陈阿满淡淡的说,把搭在腿上的破被子揭下来。郑其明站着,他坐着,两人之间一高一低,月光投在他们身上,像是馈赠一般,郑其明那一侧的光亮要更亮一些,宽阔的肩膀带着发亮的边缘。 第20章 “他今晚不在,宿舍收拾好了,回去住。” 郑其明简短地说 “那明晚呢,后晚呢……” 陈阿满抱着膝盖,像是有些喃喃。 “都不在。” 郑其明顿了顿,继续道:“以后也不会在。” 这话到陈阿满耳朵里,他那个没怎么读过书的浅薄头脑,就简单理解成了字面意思——孙林智回自己的教师宿舍住了,以后都不会来郑其明这里借宿。陈阿满低下头,用委屈的声音以退为进,想要扩大自己在郑其明这里的赢面:“我知道,我什么都比不上他……我没人家好看,工作也没人家好。你要选结婚对象的话,肯定是他胜算更大。” “他是我爸选的。” 郑其明居然肯认真解释,听完陈阿满讲这么大一串,也难得的没有不耐烦。 “你看,再加上父母的加分。” 陈阿满叹着气,继续欲擒故纵。因为郑其明能来,他很开心,觉得自己的获胜率随着今晚郑其明的出现而增加了1%。 “可是明哥,他不能干的活儿,我能干,他不能吃的苦,我也能吃。其实早晨那些菜,确实是菜贩不要的……但都是好的,只是卖相丑了一点,不耽误吃的。我还用两个丑丑的甜瓜,给你换了一把茉莉花。但我怕你嫌弃我,也不要我给你的茉莉花,就把它插在碗里面了。” 陈阿满说,摸了一把脸,湿湿的。 这点潮湿让他短暂地愣了两秒。 自己居然哭了?这有什么好哭的。但哭,是一种很有效的武器,他不信郑其明在看到自己一脸哭相的时候,心底没有动容。于是陈阿满索性便彻底放开,任心底那点酸楚扩大、蔓延,直到决堤。 “又哭。” 郑其明伸手过去,用掌心替他拭去潮湿,用指尖替他接住眼泪。 陈阿满顺势抱住了他,把脸放在郑其明的胸膛上蹭了又蹭。 “明哥,我没想到你来找我了……我本来以为你已经睡了,跟孙林智挤一张床。” “白天不是说了我睡楼下么。你耳朵呢?” 郑其明没有回抱,但也没有把他推开,就任他抱着自己。 “可他要跟你睡,你也没拒绝。” 陈阿满不依不饶,倒让郑其明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又没答应。” “可你们亲嘴了。” “……” 郑其明冷不防被这句话噎住,把陈阿满从怀里放出来,按住他的肩膀看他的眼睛。 “谁跟你说我们亲嘴了?” “我自己看到的。” 陈阿满吸吸鼻子,满不在乎地说。 “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两只。” 陈阿满指指自己双眼,又伸出两个手指头朝郑其明晃晃,然后嬉皮笑脸地继续补充:“我还看到他解你衣服,脱你皮带……” 话音未落,便觉得脸上一疼。 “哎哟……” 陈阿满冷不防叫出声,捂着右脸,掌心盖在郑其明的手背上,瞪着他:“你揪我脸干嘛?疼死了。” “说谎要挨揍的,小骗子。” 郑其明把手上的力度加重,揪紧陈阿满右脸上的那一层薄薄的脸颊肉,嫩嫩的、滑滑的。 “你在这满嘴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没胡说,我没胡说,我就看到了。” 陈阿满索性连撒娇带撒泼,一把把郑其明的手从脸上拂下去,用头撞他怀里。 “我就看到了……” 他小声说,又抱着郑其明的腰闭着眼睛:“你跟他好,就不想跟我好了。” 陈阿满的语气是委屈的,但其实此刻又很为自己演的这场戏而得意。装乖卖惨故作委屈,他最擅长。郑其明看着面冷其实心软,肯定会吃他这套。 “你一见我就要拿砖头打我,现在又拿头撞我?这就是你想跟我好的方式?” 没想到郑其明根本不上当,也不给台阶,伸手过去,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陈阿满的肩头。 陈阿满一想,也对,琢磨着自己是不是有点过了,又红个脸起来,把那块砖头藏进被子里。 “家里的门坏了……我怕有贼,所以床头放了一块砖。你突然进来,也不说话,吓我一跳……” 他絮絮叨叨。 “……放心,你家肯定不会有贼惦记。” “哦,谢谢安慰。” 陈阿满撅起嘴,白了郑其明一眼。 郑其明这才在他的床边坐下,抬头看了眼天空。 “没屋顶你今晚怎么睡?” “谁说我没屋顶的……不信,你看。” 陈阿满狡黠地一笑,指尖朝上,指着头顶那片方方正正的墨蓝色天空。 “天空就是我的屋顶啊,我的屋顶是全世界最大的,超棒的。” 他无比骄傲地扬起脸颊,望着天空。郑其明回看他,觉得自己胸口处好像有一只蝴蝶要飞出来。面前的这个漂亮却灰扑扑的年轻男人,穷困潦倒的土壤却又伴生着无与伦比的坚韧,生命力顽强地简直像是夏天的藤蔓,你今天砍一刀、明天折一把,也不妨碍他继续野蛮生长。 想到这里,郑其明特别轻地笑了一声。 陈阿满用手打他一下,很认真地说:“不许嘲笑我。” “反正你打都打了……” 郑其明指了指刚被陈阿满锤了一拳头的胸膛,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我笑笑你怎么了?” 第21章 他满眼含笑地看着陈阿满,月亮似乎映到他的瞳孔里面,显得眸子明亮异常。 陈阿满被这样的眼神盯着,再怎么厚脸皮也要满脸通红了,他摸了摸立刻升温的脸颊,粗声粗气地说:“你这人真讨厌。” 这倒不是谎话。陈阿满有时候觉得郑其明真的挺欠打的,要不是他太瘦弱打不过,高低得骑qi他身上跟他打一架,决一雌雄。 “讨厌我?” 郑其明本来坐在他床边,听见这句把身体往外挪了挪,做出要起身的样子“那我走了。” 他还真敢站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陈阿满:“我走了啊。” 话音刚落便立刻转身,背影都丝毫没有留恋似的。 陈阿满又羞又气,爬到床边,伸手拉住了郑其明的手腕。 “别走。” 他立刻说。 此刻陈阿满是真急了,他怕自己玩脱了,就这么把好不容易来了的郑其明推走了! 郑其明侧眸,看着一直在自己手心里蜷来蜷去,想要做小动作的陈阿满的手指,低头一笑,在那明显柔软的指节上捏了一把。 “那还讨厌我吗?” 他勾起唇角问他。 陈阿满看着他的脸,很认真地摇了摇头,手指顺势卡进郑其明的指尖,轻轻地他交缠相握。 第13章 “想要强吻我” 陈阿满伸出手指,很不客气地在郑其明的指尖上摩挲来摩挲去,好像自己不是握着一个人的手,而是把自己未来的命运,都交予至这个宽厚的掌心。 郑其明抓着他的手举起来,在空气中摇了摇。 “吃我豆腐?” 他眯起眼睛,冲陈阿满挑挑眉。 “你长得白,豆腐好吃,我吃点怎么了?” 陈阿满扬起脸,不甘示弱地看着他。 郑其明的眉头动了动,伸起另一只没有被陈阿满握住的手,很精准地钳住了他的下巴,然后姿势由坐着转化为跪在床边,把陈阿满按到后背紧贴墙壁,自己也靠了过来。 “就你?” 他的靠近毫无征兆,陈阿满当场呆住了,任凭自己原本就狭仄的空间被郑其明逐寸霸占,两人近在咫尺,鼻尖几乎要挨着鼻尖。郑其明的手从陈阿满的下巴慢慢上移,盖在他的脸上,掌心肉跟他的脸颊肉开始轻轻摩擦。 他的手掌好大,一只手便可以轻而易举地覆住陈阿满的半张脸。 “就我……怎么了……” 陈阿满耳朵红的像血,但血色在皎洁月色里根本透不出来,给了他强打精神与郑其明“拉锯”的勇气。 他胸膛里那颗正猛烈跳动的心脏,似乎被人放在了一辆三蹦子上。陈阿满想到自己从乌青村来海桐市,第一段路所使用的交通工具就是三蹦子。三蹦子是他的起点,把他带到郑其明面前,如今他跟郑其明靠得这样近,那辆三蹦子又跑出来了,突突突的。 他稍稍按捺住自己猛烈的心跳,身子向前倾了一些,把手臂搭在了郑其明的肩膀上,然后张开唇瓣,无声地贴过去。 这种时候……这种距离……这样月色弥漫的氛围,应该像电影里面演的一样,两位主角可以接吻了吧。 陈阿满想着自己之前在村里看的那场露天黑白电影,《乱世佳人》,就是在这样近的情况下拥吻的。 可是接吻要怎么接呢……陈阿满一边张嘴,一边大脑还在拼命转动。他没跟人接过吻,唯一的认知就是那部电影,可是电影里面接吻的镜头太短了,根本不足以成为教会自己接吻的合格教材。 那……那……张完嘴了,好像是要等郑其明的嘴唇找过来,然后自己再开始进一步的动作吧。 所以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引诱郑其明跟自己接吻。 陈阿满继续无声靠近,唇瓣张开,嘴巴无意识地嘟了起来。他以为自己很性感迷人,肯定能让郑其明欲罢不能。真相却是他撅嘴要吻的角度很奇怪,像一只小猪的嘴,上面可以挂个菜篮子。 在他快要挨到郑其明的时候,郑其明却往后退了,不让他的嘴唇找自己的。陈阿满又是丧气,又是着急,直接用胳膊揽住郑其明的脖子,就要霸王硬上弓。 郑其明在一旁笑出了声,两只好看的眼睛弯弯,眼尾上扬的弧度更高了些。 “你干嘛啊?” 他伸出右手,用食指跟中指夹住陈阿满的两片嘴唇,在他的眼里,此刻的陈阿满嘴巴瘪瘪,像极了一只小鸭嘴兽。 陈阿满涨了个大红脸,使劲掰开郑其明的手。 这时候自己已经贴过去了,半边身体都靠在郑其明身上,嘴唇是张开的状态。郑其明偏偏这么说,手指又像夹一块猪肉似的夹自己的嘴,让陈阿满一下子从引诱者”的角色,变成了厚脸皮的“求吻者”。 操。 陈阿满忿忿不平,用手擦着嘴角的口水,“哼”了一声,又用拳头锤郑其明,没想到两个细瘦的手腕很轻易地就被郑其明捏住,动弹不得。 “这么晚了,别闹。” 郑其明很淡定地看着要对自己“拳打脚踢”的陈阿满,陈阿满挣扎不过,只好作罢,抬起两只被束起的腕讨饶。 “好痛,快放开我。” 郑其明观察着陈阿满的表情,他发现这人挺逗,气的了不得的时候,腮帮子鼓鼓,跟河豚似的。 “不放……放了你打我怎么办?” 他故意说。 第22章 “我不打你行了吧。” 陈阿满没好气地说,说完才发现上了郑其明的当,又恼:“明明是你欺负我,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我欺负你了……哪次不是你欺负我?” 他不依不饶,越想越气。 “谁说的……” 郑其明凑近,讲话的时候唇瓣张开,露出一点很白的牙齿,牙尖似乎要咬到攥在他手心里的陈阿满的指尖。 “明明是你,刚才想要强吻我。” “……” 见陈阿满囧地一个字都说不出,郑其明满意地不得了,方松开他的手腕。 陈阿满活动着有些被捏痛的手,看了看外面的月色:“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郑其明从裤兜里摸出一只旧怀表,对着月光看了看:“11点15。” “我该睡觉了。” 陈阿满看着郑其明说,等着郑其明接下来的话。谁知郑其明不知道是装傻还是什么,只是简单点点头。 “睡觉吧,多睡觉长得高。20岁,还能蹿一蹿。” 他煞有介事地回应,还按了一把陈阿满的脑袋,装作和善。 “我一个人睡不着。” “之前一个人怎么睡着的?” “之前能睡着,今天不能。” “为什么?” “因为今天晚上被人吓到了,现在心脏还在狂跳呢。” 陈阿满说,伸手拿过去郑其明的手,寻找着自己心脏的位置。一时间又有点忘记具体地方,带着郑其明的手找了半天,隔着一层衣服,郑其明的掌心蹭过自己的皮肤,有点痒痒,还有点热。 一阵奇妙的感觉涌上来,但陈阿满不知道为什么。 啊,找到了,心脏原来在这里。 他牵起郑其明的手,郑重其事地覆盖好。 “你摸摸看,是不是跳的很厉害,很快?” 陈阿满忽闪着一双很大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亮,看着郑其明,眼神令人不忍拒绝。 “嗯,很快。” 郑其明看着他。同样是眼睛里面映着月亮,陈阿满想,刚才郑其明的眼神里像灌进了一汪湖水,怎么现在就跟点着了火似的。 “那你今晚能留下来陪我吗?” 望着那一簇隐隐燃烧的火苗,陈阿满立刻瞅准机会,紧接着问。 “不能。” 郑其明很果断地说。 陈阿满着急又失望,心里想着,怎么自己三番五次地想要推进关系,郑其明这个人都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呐。他到底要干嘛?送上门的都不要? 郑其明看着陈阿满脸上这会子晴转阴阴转晴的莫测表情,心里觉得有趣的不得了。 他确实也逗够了,该到了偃旗息鼓的时候。 于是郑其明长叹一口气,抬头望天,故作烦恼地说:“我怕你吃我豆腐……” 陈阿满扑哧一声笑了,然后放下郑其明置于自己心脏上的手,自己朝床里面躺下,又使劲往墙壁上挤挤,给随即在床上躺下的郑其明留下了半边空隙。 “你睡外面。” “嗯。” 郑其明弯腰脱鞋,又把陈阿满丢的东一只西一只的两只夹脚拖捡回来,跟自己的鞋一起,整齐地摆在床边,然后爬上床,挨着陈阿满躺下。 陈阿满顺势过来,想要抱住郑其明的腰,被郑其明制止。 “你不热?” “不热。” “但我热。” “哦。” 陈阿满悻悻放开,双手尴尬地不知道往哪里放,只好枕在脑袋下面。今晚他没枕头,唯一的一只枕头他给了郑其明,郑其明枕枕头的时候还嫌弃潮气重有霉味,但他还是躺在了上面。 “啊,有只鸟,尾巴好长,好像是喜鹊。” 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得分明,那只黑白相间的长尾巴鸟类居然不怕人地站在了空缺屋顶的边缘处,像一幅画。 “是喜鹊没错。” 郑其明眼睛都不想睁开,紧闭着随便附和。 “抬头见喜啊……” 陈阿满没命地把郑其明摇起来,非逼着他睁开眼,跟自己一起看喜鹊,然后郑其明刚睁眼,就见陈阿满煞有介事地指着喜鹊尾巴,开始认真祈祷—— “喜鹊喜鹊……快点拉屎,拉到旁边这个人的脸上,阿门。” “……” 郑其明气的翻了个身,背对着陈阿满,直接闭眼睡觉。 第14章 饺子 陈阿满这一觉睡得很沉,可能是因为身边已经很久没有躺过人了,不属于自己的气息和绵长的呼吸在充盈在空气中,热热的,郑其明壮硕的身躯也在持续散发热量,在夜凉如水的夏夜显得格外令人安心。 眼睛闭着闭着,他就进入了深度睡眠,一夜无梦。 早晨是被鸟叫声吵醒的,陈阿满揉着眼睛起来,发现已经日上三竿了。家里空荡荡的,郑其明也不在,但小餐桌那边盈来了好闻的肉香味道。 陈阿满走过去一看,发现是一大碗大肉水饺,散发着无比美妙的香味。这水饺的个头非常大,似乎比当时他在饺子馆看到郑其明和孙林智吃的那一碗还要大。他坐下来,小心翼翼地咬破那层薄如蝉翼的饺子皮,浓郁的肉汤就吸进了嘴巴里,捎带着进来的,还有一只硕大的虾仁。 郑其明似乎把自己的食量想的太大了点,这么大一海碗,足有快三十个,他陈阿满怎么吃的完嘛,简直浪费! 第23章 陈阿满用筷子把饺子数出一半来,放在另一只碗里盛好,然后开始吃剩下的,吃完后便端着那只饺子碗,上面还要再稳稳当当扣上一只,朝小卖部走去。 “阿满,端的什么好吃的?好香啊。” 友益蛋糕店的老板娘坐在门口涂指甲,看见陈阿满过来就跟他说话。 自从开始收破烂以后,陈阿满便在几天之内迅速跟柳梢街的街坊们打成一片。 “饺子。” “阿满……手里拿的是什么?” 这次是扫大街的清洁工杨伯。 “饺子。” 他就这么端着这一大碗引人注目的饺子,一路经过不同的街坊邻居,用同样的答案回答着同样的问题,慢吞吞走回了小卖部。郑其明坐在柜台里面低头拨弄算盘,神色认真,陈阿满没打扰他,就站在门框上看。 郑其明的侧脸很好看,跟正脸一样棱角分明——有的人只有正脸好看,侧脸像鞋拔子;有的人只有侧脸好看,正脸像个大饼子。但郑其明的脸真是360度没死角,怎么会有人这么会长! 脸好看,手也好看,蜜色的手指很有力量地在算盘珠中间拨弄着,指节突出,敲打着圆润的珠子。 小色迷陈阿满有点看呆了,直到手里端着的碗滑了一下,险些掉到地上,才如梦初醒。 郑其明正好在此刻抬头,就看见陈阿满走进来,把两个扣在一起的碗放在桌上。 “什么?” “饺子,我没吃完的。你吃。” 陈阿满把碗推给他。 郑其明看了一眼饺子。 “哦,原来是吃剩下的才想起来给我。” 他慢条斯理地说。 “没有,这些是我没碰过的……” 陈阿满急了,梗着脖子争辩,对着饺子指指点点:“那碗饺子有28个,我挑了14个出来,然后再把剩下的吃完的……这是之前挑出来的14个,我没碰过的。” 郑其明,小心眼。陈阿满在心里骂他。 郑其明看着他,忽然笑了。 “知道,傻子。” 郑其明像是得到了什么心电感应一般,用“傻子”来反击自己在心里对他的骂,然后把那碗饺子推到陈阿满旁边:“28个都是你的,快吃。” 陈阿满这才真正高兴起来——其实14个他确实有点没吃饱。郑其明从柜台的抽屉摸了一双筷子递给他,看着他狼吞虎咽。 “午饭还吃吗?睡到现在。” “不吃了……” 吃的嘴角边汤汤水水的陈阿满,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快11点了。立刻放下碗筷抹抹嘴:“我上楼去做饭,今天的饭还没做。” “我做好了,等下给我爸送去。” “不好意思啊……昨天太困,睡过头了。在你家借宿的这几天,以后每顿饭我都会按时做好的。” 陈阿满说完便飞快跑上楼,看着锅里坐着的香气四溢的饭,葱花蛋炒饭,砧板上还躺着半根切开的腊肠,想了想,便把那半根腊肠片好,撒上醋和糖凉拌,帮郑其明把饭菜小心翼翼地装进保温桶,然后开始麻利地洗碗、刷锅、擦桌子,还顺手把放在卫生间的衣服全洗了,郑其明上来的时候,陈阿满正用一根瘦长的晾衣杆儿,把郑其明宽大的牛仔裤举到阳台的铁丝绳上去,颤巍巍的。 听到脚步声,陈阿满才回头,把满手的洗衣粉水,胡乱地在自己身上擦擦,正准备跟郑其明说话,就见郑其明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眉头拧得像条毛毛虫,看着他的两只还湿着的手。 “把衣服当擦手巾是吧。” “啊……哦,忘了。我一定改。” 陈阿满嘿嘿笑着。他知道郑其明是个讲究人,又洁癖地不得了,于是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坏毛病改掉,毕竟现在他跟郑其明关系很不错,正朝着自己想象的方向迈进。 “我去医院了。” 郑其明提着保温桶就走,又回头看着陈阿满:“下午的时候你去东街找李叔,让他来给你修屋顶。” “李叔?是你跟李叔说好的?” 陈阿满问。李叔名为李德发,是这条街上的瓦工。 郑其明没回答,径自朝楼下走去,陈阿满急了,跑过去拉住他:“不用找李叔来,还要给工钱。我自己会修屋顶。” “你会?那你上次怎么说不会?” 郑其明转过身子。 “上次是骗你的。” 陈阿满只好承认,金钱面前阎王爷都要让步,自己的脸皮又值几个钱。 怕郑其明生气自己上次说谎,陈阿满又补充道:“上次你都问我了,而且看起来是要帮我修屋顶……我是为了顺水推舟才那么讲……” 为了套近乎,陈阿满又悄悄伸手过去,捏住郑其明的一片衣角晃啊晃。 “手洗了吗,就摸我白衣服?” “没有。” 陈阿满还是捏着他衣角不放:“除非你原谅我撒谎,否则我就不松手。” “我很贵的,给你修屋顶的半天工钱50块。先欠着,以后记得还。” 郑其明睨着眼睛看着他。 “50块!你怎么比李叔还贵!” 陈阿满咬牙切齿,郑其明已经下楼了。 第15章 跟你亲嘴 不行,补屋顶的钱他可出不起。于是陈阿满先帮着看店,等到郑其明从医院送完饭回来接替自己,便飞快出了门,去往东街找李叔。 第24章 他进院子的时候,李德发正弯腰锯木头,木屑落了一地。陈阿满走向前,向他说明来意,李德发把手放在腰间的围裙擦了擦,然后很豪爽地说:“没事,屋顶叔来给你修。工钱阿明已经给过了,到时候你直接给他就中。” 小心眼的郑其明居然会主动出钱替自己修屋顶?真是天大的好人。这是陈阿满意料之外的打开方式,感觉到自己占了极大的便宜,陈阿满的情绪一片昂扬,对李德发千恩万谢的。 “叔,那我在小卖部等您哇,您忙完去那找我就成。” 真不错,一分钱没花,屋顶就修好了,他可没钱给郑其明,就用做家务或者什么别的补偿吧,反正这是郑其明的自作主张,跟他陈阿满可没关系。 陈阿满快步朝回走,轻快地踢飞了路上的一块石子,石子往前蹦蹦跳跳,落到了一个醉汉的脚下。陈阿满抬起头,跟那个被两个小弟搀着的醉酒男人四目相对,看到了男人搭在小弟肩膀上的手,爬满了蜈蚣一样的伤痕。 “哟,陈阿满,这么高兴?看来是挣到钱了啊……” “刀哥……您怎么来海桐了?” 陈阿满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孙三刀,顿时脊背发凉,莫名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老子进城寻个欢作个乐,要你管?” 孙三刀大声往地上啐了口浓痰。 “没有没有。我不是那意思,这不很久没见,跟您打个招呼么不是。” 陈阿满点头哈腰,满脸含笑。 孙三刀很轻蔑地笑了一声,脸上的情绪方由晴转阴。他醉醺醺地朝自己走来,满面含春,然后靠近,张开那张满是酒臭味的嘴巴,在陈阿满耳边低语:“你欠我的钱,还有5个月就得还了。” “别忘了啊。” 他用手背拍了拍陈阿满的胸膛,又搡他一下,陈阿满被搡地后退两步。然后孙三刀自以为潇洒地打了两个响指,弯腰穿好右脚那只快要被自己踢掉的皮鞋。又被两个小弟架着,沿着“小红按摩美发”门口的石子路走远了。 直到这个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深处,陈阿满后背上的那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才消失。他有点费力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发现衣服全湿透了。 孙三刀的偶然出现,像那一天的太阳一样刺眼,太阳晒得陈阿满仿佛无法眨动眼皮,陈阿满愣了很久,方如梦初醒——我是来骗婚的,目的是拿到那笔彩礼还掉高利贷,怎么能把正事忘了。 他跟郑其明之间无需出现任何多余情感,甚至每一种此话当真的情感,都将成为自己达成目的的阻碍。 陈阿满给了自己5分钟把这件事捋清楚。在因为短暂地迷糊几天而陷入某种未知甜蜜的陈阿满,再次对自己强调了初心及动机,内心自以为是地变得更加果敢跟坚决。 好了,清楚了就好。 “本来就该这样啊。我的目的是骗婚骗彩礼,拿到钱就迅速闪人。管那么多干什么。” 陈阿满深呼一口气,不言而喻地,自己接下来的动因就变得单一且直接:想方设法拉进他跟郑其明的距离,务必要让郑其明爱上自己,不计一切代价。 陈阿满觉得自己是有胜算的,毕竟他打败了孙林智这样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目前在郑其明的心中还算炙手可热的“热门选手”。只希望未来郑其明不要遇到更好的相亲对象,再杀出来个程咬金2号。 在街上站了一会儿后,陈阿满由于再次明确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而身心轻松。毕竟,人活着就奔一个念想支撑,念想没了那不如死了。陈阿满想,眼下郑其明就是自己的念想。 当时的陈阿满绝没想到,自己的这句话会一语成谶,郑其明真的在未来成为他终其一生的、永不磨灭的深刻念想。很多年以后的陈阿满,总是会回想起那天,自己孤身一人坐上去首都的绿皮火车的情景。那天之后,他就此与自己的念想背道而驰,越走越远,然后又用余生在心里不停地擦拭它,缅怀它,好像如果不这样,人生就要上气接不住下气,自己真的就活不下去了。 陈阿满又沿着柳梢街继续往回走,太阳非常大,街边种满行道树,树荫很凉快,但陈阿满不喜欢走树荫,于是就一路晒着太阳进了小卖部,披着满身的阳光和汗。这会儿没生意,郑其明正坐在柜台里面看一本黄色封皮的书,全神贯注。 陈阿满勉强混了个中学毕业,最讨厌读书,但他见郑其明看的认真,心下也忍不住好奇,这本书到底讲的什么能把平常看起来对全世界都不感兴趣的郑其明吸引成这样,便觑着眼睛往郑其明怀里凑。 一看便被吸引住了,那些文字好像有某种魔力,带着钩子勾住陈阿满的眼睛。陈阿满看得比郑其明还要津津有味,虽然有的字他还认不全,一页囫囵读罢就马上说:“下一页,我看完了。” 他敲击着桌面示意郑其明翻书,把才看到他的郑其明吓一跳。 “你也看书?” 郑其明上下打量他,似乎总也没办法把陈阿满跟“阅读”这件事联系起来。 “我不爱看书,但这本好看。” 陈阿满指着封皮上的四个字《黄金时代》。 “哦?觉得哪里好看?” 郑其明显然来了兴趣,把书签卡进书页问他。 “亲嘴好看,他们在亲嘴。然后还要滚草地……所以下一页你什么时候翻,那个男的到底睡到那个女的没啊。” 第25章 陈阿满急得抓耳挠腮,又拉扯着郑其明怀里的书:“所以这是什么书?讲什么的?” “主题是探讨男女关系……开头就是陈清扬找王二,证明自己不是村里人说的不检点的女人。” “然后呢?那个女的到底是不是那种人?” “村里的人觉得她是,她觉得自己不是。” “那她怎么证明自己是还是不是呢?” “跟人……做那种事。” “哦,我懂了。” 陈阿满啧啧点头,用食指摸过书封上《黄金时代》四个字,一脸严肃地说:“所以这是本黄色书,不然怎么会叫这个名字?黄金时代,黄上加黄。” “哇郑其明!”陈阿满拍手叫好,像是发现了郑其明的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样,指着他鼻子得意洋洋:“所以你就爱看这样的黄色书!被我抓到了吧,你居然连我走过来都没发现!” “……” 郑其明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这是本文学书而不是什么黄色书,更不知道怎么跟他讲明这是自己最喜欢的作家王小波的伟大作品。他被陈阿满这般抢白噎的一个字说不出来,愁得一把把旁边的烟盒拿过来,掏出一支烟就送进嘴里。 老天爷,幸亏王小波本人没亲眼看到这一幕,不然肯定气个倒仰。 郑其明噙着烟嘴,呼出一片白雾,陈阿满隔着桌子朝雾气中凑,双臂撑着桌面。空荡荡的短袖被风吹得起来,里面的一大片皮肤在郑其明面前一览无余,郑其明看到他排骨般瘦弱的胸脯。 “靠这么近,你要干嘛?”??郑其明用食指跟中指取下烟,夹在指缝里,抬眼看着陈阿满的脸。 “跟你亲嘴。” 这是回答。 第16章 郑其明的都是好的 陈阿满的脸在那一刻忽然在郑其明眼前被放大,短短的头发、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湿润的唇瓣。 那两片唇瓣上下翕动,显示出一种矫揉造作的可爱,带着某种天真与狡黠。 郑其明的喉结动了动,下意识地张开双唇,却见陈阿满将手伸向烟盒,摸过一只烟,又从郑其明手里掏出那只打火机,打火机由于被郑其明的掌心握了很久而变得温热。 他点燃那只烟,有些生涩地塞进唇间,将身体持续靠近,用自己这只燃着的烟与郑其明的那只接在一起,然后猛吸一口,白雾缭绕的气息就涌了出来,裹住他们两人。 “烟跟烟亲嘴,不行?” 陈阿满装作老练地夹着烟晃了晃,脸上带着某种得逞的得意,又把烟嘴咬进唇里。 还没得意上三秒钟,后脑勺便被一个有力的大掌掼住,拉向自己,陈阿满一惊,几点烟灰都抖落到了郑其明的脸上,郑其明充耳不闻,一把从他的嘴里夺下烟,然后吐掉自己的那支,顺势将这支烟送入自己口中。 他噙住的地方刚好是陈阿满刚才咬过的烟嘴部分,已经被抿得湿湿的。 郑其明吸了一口烟,长长地呼出烟雾,满脸含笑看着陈阿满:“借你的烟抽抽,不行?” 一个反问句,把球又踢回到了陈阿满这里。陈阿满对于“伪装恋爱”的智商情商,只够支撑他一个回合,如今他又被郑其明的反击弄得丢盔弃甲,满脸通红。 “你怎么就爱抢我东西?” 他只得抱怨着。 “麻烦说清楚点……” 郑其明在玻璃缸边缘磕了下烟灰,一字一句地补充着:“烟是我家的,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不叫抢。” “是是是,你说得对。” 陈阿满叹了口气,几个回合下来,他早已没什么兴趣跟郑其明争辩。 恰好此时门口响起了一个洪亮的中年男人的声音:“阿满,走啊,给你修屋顶去。” “来了!” 陈阿满欢天喜地地跑出去,无视背后郑其明的喊声:“这钱记账上,要还我的。”。 让郑其明去梦里找他要钱吧,陈阿满想,一溜烟地跟李德发出了门,朝自己的废品收购站跑过去。 “阿满,你跟阿明认识很久了吗?” 李德发打开自己带来的工具,把那些木板、塑料布等在院子中间一字排开,一边忙活一边跟陈阿满聊天。 “没有很久。” “哦,看你们关系很好嘞。” “是吗?” 陈阿满有些意外,其实他觉得,去掉两人之间那些暧昧过的时刻,郑其明平常对自己的态度也就那样吧,常常故意惹自己生气倒是真的。 坏蛋郑其明。 “李叔您怎么看出来我们关系好?” 陈阿满一边帮忙,一边问。 “你家屋顶刮跑了,阿明是不是收留你来着?阿明这人其实有点冷的,之前没见过他收留什么人在家。” “嘿嘿,他很好的。” 陈阿满很赞同地附和着,毕竟坏蛋郑其明同时也是好人郑其明,这两者并不矛盾。 “是啊,真是难得。” 李德发说,又擦了一把身上的汗,让陈阿满替自己扶着梯子,爬上去开始修补屋顶。 中途郑其明来过一次。 “李叔辛苦了,这个给您,解解渴。” 在跟个监工一样背着双手“巡视”完一圈之后,郑其明把右手从腰后拿出来,递了一只又大又红的苹果给李德发。 “哎,又让你破费,这多不好意思。” 李德发踌躇着没接,他想着郑其明家小卖部虽然生意不错,但家里还有人在医院,经济压力也不小,这苹果看起来不便宜,像是正宗红富士。 第26章 “您拿着吧,别人来看我爸,送的果篮。不是我买的。” “好,谢谢阿明。” “那我的呢?” 陈阿满伸出双手,摊在郑其明面前,有点眼巴巴地看着正在吃苹果的李德发。 “哎呀,这孩子……早知道叔就不咬了,苹果给你吃。” 已经啃了小半个苹果的里的李德发抬起脸,很不好意思地说。 “我没有吗?” 陈阿满只问郑其明。 “没干活儿还想吃?” 郑其明用那只刚拿过苹果的右手,在陈阿满的头上按了一把,手伸过来的时候,陈阿满尖翘的鼻子动了动,仔细嗅闻郑其明指间传来的好闻的苹果香气。 甜甜的,香香的。 小气鬼郑其明,明明出门的时候带了苹果,居然都不舍得多给我带一个!陈阿满愤愤的想,下一秒他的鼻子又小狗样的动一动,却闻到了柑橘的气味。 酸甜里带着清冽。 郑其明伸出另一只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掌心里魔法般躺着一只巨大的青皮柑橘,上面还带着翠绿欲滴的叶子,叶片跟柑橘表面一样油亮亮的。 “给,自己剥。” 他把柑橘朝陈阿满怀里一丢,陈阿满有些慌张地张开手,后退两步,稳稳地接住了郑其明送来的果实,两下就扒开了橘子皮,直接把满是汁水的果瓣塞进嘴里。 酸酸甜甜的,好好吃哦。 陈阿满心满意足地吧唧嘴,余光看见郑其明目光一直锁定在自己身上。 “看什么,你也要吃一瓣吗?” 陈阿满很慷慨地选了一瓣最大的果肉,仔细地剔掉橘子表面的白色絮絮,干干净净地递到郑其明唇间。 郑其明低头,握住他的手腕拉得离自己更近,咬住了那瓣橘子——连同陈阿满细细的一点指尖。陈阿满有点想把手缩回来,因为他的指尖沾上了橘子汁水,还有同样味道的郑其明口中的涎津。 好像有点脏……但他看着郑其明好看的脸,忽然又不嫌脏了。 郑其明的,都是好的。 第17章 一点点高兴 “橘子好吃吗?” 陈阿满低头看着郑其明问。 “你喂的,不好吃。” “你……” 陈阿满气得差点把手里的橘子皮扣郑其明脑袋上,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发作。嫌不好吃那你不吃呐!吃完了在这里说什么嘴。 他白了郑其明一眼,郑其明像没看到似的,吃完那瓣橘子便直起身子拜拜手:“你们忙,我先走了,得给我爸送饭。” 风一阵来,风一阵去的。 陈阿满盯着郑其明离开的背影,李德发却看着陈阿满,脸上带着了然的笑意。 “李叔您笑什么?” “没什么。” 李德发一边继续干活儿一边想,年轻真好啊。 郑其明提着保温桶,骑上他的凤凰自行车便朝医院赶去,郑曙光最近似乎清瘦了些,也变得比之前更加嗜睡。听到开门的动静,郑曙光慢慢睁开眼,扶着床板坐起来。 “等饭都给我等睡着了……” 郑其明坐在床边,把饭菜还有水果摆满了病床上的小桌板。 郑曙光一边吃葱花蛋炒饭,一边有点不满的说:“前几天不是午饭好几个菜么?今天这么就只有一个蛋炒饭啊。” “怎么,这蛋炒饭的手艺可是我妈教我的,不满意?” “死小子,别动不动把你妈抬出来压我。” 郑其明拿筷子柄敲郑其明的头,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眼圈微红。 “偷懒是吧?之前你不是熬个粥还放了肉啊菜啊虾皮的,今天的饭一看就不上心。” 郑曙光嘴上抱怨,但并不妨碍他吃的很香,一会儿吃的满嘴流油。 “你这个爹当的是不是不太合格?前几天的饭都不是我做的,吃不出来?” 郑其明笑,又用一个白色塑料饭勺,往郑曙光的碗里盖了一勺饭。 “嗯?我就说你做饭怎么突然变好吃了……不是你做的,谁做的?饺子馆张艳帮你做的?” “不是张姐。” 郑其明顿了顿,然后补充道:“你觉得好吃的,都是别人做的,只有今天的饭是我炒的。” “哟,别人?哪个别人?” 郑曙光立刻补充到了话里的关键信息,很狡黠地抬头看着郑其明,儿子郑其明这老谋深算的样子完全遗传自己,平常藏得深得很,不想藏了、露马脚了,那代表对方一定很特别——就像自己当年跟李淑珍在一起的时候立刻恋爱脑上头失去理智似的。 “”林智吗?小孙他不会做饭呢我记得……所以你俩相的怎么样了?不是小时候还一起玩儿过么。” “不是他。不怎么样。你以后再提他,提一次我就饿你一顿。” 像是被打开了“无情开关”,郑其明面无表情、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眸子里似乎都带着寒光。 郑曙光唉声叹气地说:“不是……小孙那孩子不是挺好?你们从小又认识……他才调回来这边当老师,离得又近。这你都看不上?” “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郑其明果断地说,下一秒后脑勺就挨了郑曙光一记暴栗。 “混小子!他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你是?你就这么质疑你爹给你介绍的相亲对象,这不是打我脸?” “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第27章 郑其明气定神闲。 “我*&……%¥#……” 一句国粹憋在喉咙里,郑曙光本来想用枕头胖揍郑其明,但身上属实没劲儿,只得伸过去,狠狠揪着郑其明的耳朵转了个圈儿,咬牙切齿道:“那你说,你到底要找什么样的人?给你做饭的人是谁?是不是新的相亲对象?” 郑其明把郑曙光的手拿下来,又收拾起小桌板,然后看着他,忽然说:“爸,你希望我找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我能希望的吗?问你自己。” 郑曙光咳嗽两声,用手指点着郑其明的心脏位置。 “你喜欢什么样的?你到底要找什么样的啊阿明……” “我喜欢……” 郑其明抬眸看着窗外,病房在一楼,离窗户最近的是一棵巨大的棕榈树,树上缠绕着一根不知名的藤蔓,野草一样长势喜人,前段时间一场大雨非但没让它枯萎,如今还打上了艳红的花苞。 “好养活的。” 郑其明说。 “随便你……反正爸一辈子的老本全拿来给你娶媳妇,你可要挑一个好的、自己满意的、能好好过日子的,不然爸怎么放心的下,我才能陪你多久。” 郑曙光说。 “昨天护工给你洗澡了吗?” 郑其明静静地掉转了话题。 “没,前天洗的。” “今天太热了,我再给你洗一个吧。” “好。” 于是郑其明扶着郑曙光起来,去到公共浴室,打一盆热水给他洗澡擦身,由于生病,郑曙光的身材已经变得很干瘦,再也不复往日。 “阿明,这段时间辛苦了。” 郑曙光忽然抓着郑其明的胳膊说。 “我是你儿子,你跟你亲儿子还说这些?” 郑曙光嘿嘿笑着,又叹一口气,很慈爱的摸摸郑其明的脸:“你妈给我留了一个好儿子。” 从医院出来以后,郑其明的心情莫名有些低落,他把盛饭的保温桶挂在自行车把上,很慢地往回骑。 远远地,就看到陈阿满在小卖部门口的树下张望。 “怎么站外面?” 郑其明把自行车靠着墙边停下,锁好,看着陈阿满热出来的一脸汗。 “嫌屋里冷,出来暖和暖和?” “我在等你。” 陈阿满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郑其明的神色不对,便不再搭理他一贯的揶揄,而是直截了当。 “等我做什么?我就去个医院,又不是不回来。” “但你今天去了很久。” 陈阿满边说边仔细观察郑其明的表情,然后很精准地补充道:“以前你不会去这么久的。明哥,你是不是不开心?” 他望着他,看着郑其明脸上淌下来的咸咸的、晶莹的汗珠,心里想着,如果是伴侣或者妻子的话,这时候应该伸手帮他拭掉。 他想跟郑其明结婚,那么行为前置也很正常。 于是陈阿满伸出手,用指腹抹掉了郑其明脸上那一滴汗。 “你眉头不平,眼睛也不敢看我,所以你在不高兴。” 陈阿满说。 “没有不高兴。” 郑其明轻轻捏了一下陈阿满的手。 “反而你来接我了,让我有一点点高兴。” 第18章 “连疼都不知道” “一点点……是多少?很大一点,还是很少一点?” 陈阿满抬起眼眸,装作很开心地看着郑其明的脸。其实他此刻心里只能算有点高兴,毕竟郑其明难得说了句人话。但为了麻痹对方,他表现出来的却是十足十的欢天喜地,眉眼弯弯。 “一点点就是一丁点,可以忽略不计的那种。” …… 陈阿满在心里翻了个巨大白眼,暗想着——很好,熟悉的郑其明回来了,看来他没事。 “那我去收破烂儿了。” “最近生意怎么样?” “还可以,弄了好多塑料瓶子,应该可以卖不少钱。院子里面都快堆不下了呢。” 陈阿满顿了顿,然后小心地说:“明哥,今天李叔跟我说,我家屋顶大概后天才能修好,修好了,我就搬回去了。” “嗯。” 没有想象中郑其明的挽留,虽然陈阿满并不奇怪郑其明的回答。他住回去也没问题,陈阿满早就打算好了,就算自己过去住,还是会一天三顿过来帮郑其明做饭的。郑其明要看店,还要去医院送饭,有时候晚上还会在医院陪床,非常辛苦,这个殷勤他得献。 除此之外,郑其明确实帮了自己很多忙,再加上这层出于报答的目的,陈阿满也得对郑其明的事情格外上心才行。 “但你家的家务我还是会帮你做的,做饭、洗衣服这些。” 他补充道。 “不用。” 郑其明看着他,神情令陈阿满有些看不透。他忽然不知道郑其明是厌烦了自己每天在他面前出现,如今巴不得他早点走,还是什么别的。 郑其明的表情太平淡了,平淡到他都看不透底下藏着的真意。 “我要zuo做。” 陈阿满只好坚持己见,就算郑其明真的不想再看见自己,他也要死皮赖脸地给郑其明做家务。 “你让我做,我要zuo 做。” 他又说了一遍,语气急促。 “做?” 郑其明的眉尾一颤,上挑一下,眼神里透露出某种兴味,盯着陈阿满。 第28章 “跟谁?” 他唇角微微上扬,带着某种戏谑。 “啊?” 陈阿满一开始没有听懂,很茫然地看着郑其明,几秒钟过后才慢吞吞地反应过来,立刻臊得满脸飞红。 “……做家务的做。” 他尴尬地低着头不敢看郑其明,自顾自地说:“别的我也不会,做做饭洗洗衣服打扫打扫卫生还是可以的,不然我会很不安的。” “收留你,不是为了让你来给我当免费保姆的。” 郑其明把右手插进裤兜,看着陈阿满。 “不是这样的……这不是免费保姆,你不要说得这么难听。” 陈阿满有点急地抬起脸,伸手抓住了郑其明的手腕,郑其明的腕骨宽而硬朗,自己一只手还没办法完全握住。 “你给我做饭洗衣服做家务,我又不付你钱,这不是免费保姆是什么?” 郑其明说。 陈阿满拼命摇头:“不是的……这是感谢,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明哥,因为你对我好。” “只有感谢?” 郑其明直勾勾地盯着他。 “还有……还有……” 陈阿满被郑其明灼热的目光看得喘不过气来,指尖无意识地在他的腕骨处摩挲,捻捏着那块皮肤。 “我想让你吃我做的饭,穿我洗的衣服。给你做家务,这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说完这句话,陈阿满的脸红的像个熟透了的螃蟹。同时又恼恨自己偏偏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嘴笨。 明明是个多么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他应该顺水推舟,应该逢场作戏,应该趁机海誓山盟,告诉郑其明,因为我爱你,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想成为你的妻子。 应该在说完这些缠绵悱恻的话语之后,很温存地贴上郑其明的脸。 他陈阿满很早便出来混江湖,巧言令色、八面玲珑,什么样的牛皮没吹过,什么样的话没说过,说话就跟水龙头里的水一样,流出去就流出去了,又不妨事。 可是为什么在该滔滔不绝的时候,反而嘴艰口涩。陈阿满那两片平常很灵巧的嘴唇,偏生跟涂上了胶水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恨不得给自己抽一嘴巴,把不合时宜沉睡的两片嘴唇扇醒。 “是我自己愿意的……” 他只能说出这样的话,听到自己耳朵里面又是丧气又懊恼。什么破话啊,一点也不动听——哪有情话好听。 但偏偏是这样的破话,奇迹般的生了效,郑其明侧头看着他,终于把那只插兜的右手拿出来,覆上他的头顶。 “那我晚上想吃荞麦凉面,记得多放醋和辣。” “好!” 陈阿满眼睛亮起来,觉得郑其明的“法外开恩”一定是上天的馈赠,他的幸运。 “荞麦面条家里还有!我再做点码子,炒鸡蛋肉酱可以吗?” “可以。” “你爸爸也吃这个可以吗?他的那份我不放辣椒。” “可以。” “小菜要什么呢?前几天我去菜场弄来的萝卜还剩半头没吃完。” “等一下……” 郑其明有些无奈地抚着额角,哭笑不得:“以后咱们买菜吃可以吗?品相好的、水灵的。” “……这些菜怎么了吗?没有坏,又不花钱……难道你嫌弃我,觉得吃这样的菜丢人?” 眼看着陈阿满眨巴眨巴葡萄般的眼睛,眼圈儿一红就要滚下泪来,郑其明赶紧双手按住他的肩膀,掌心抵住肩窝,热热的。 “不是……你老去菜场问别人要菜,菜贩又不是傻子,总有一天会露馅。以后还是买菜吧。给,这是这星期的菜钱。” 郑其明从口袋里摸出一张10块的纸币,塞到陈阿满手里。 “难道你忍心顿顿让我爸这个病号跟我们一起,吃豁口萝卜跟别人不要的菜叶子吗?” “对不起。” 陈阿满嗫嚅着说。 刚才的欲哭不哭的神态是他装的,但此刻的心虚是真的,他确实没想到这一层。 “不准说。” 郑其明伸手,在他额头上结结实实敲了个栗子,还挺疼,陈阿满摸了摸那个被敲的位置,在心里悄悄骂郑其明是臭黑手、下手这么狠。下一秒就听见郑其明在风里开始猛烈打喷嚏、清嗓子。 吓得他赶紧停止“咒骂”,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感冒了吗,怎么又是喷嚏又是嗓子不舒服?” “上火,嗓子疼。” 郑其明说,又咳嗽了声。 陈阿满这才想起来,今天早晨起来开始好像郑其明的嗓子就不是很舒服,正好自己的老窝还有点干的野菊花,到时候去拿回来,给郑其明泡菊花茶喝,败败火。 “那我先走了,还有几家要跑的,在隔壁街道。我弄完就回来做饭。” “嗯。” 陈阿满就朝废品收购站走去,骑上他那个破三轮车就出门收破烂。三轮车上扎着的那个红布做的红花松了些,他又蹲下来,很仔细地系好,脖子上挂着哨子出发了。 他去收破烂的街区跟柳梢街稍微有点距离,柳梢街是居民区,那个街区则是食品小商贩聚集地。陈阿满一到那边,满眼满鼻子都是各种食物的味道,甜口咸口的混杂在一起,组成一种奇异的好闻香气。 他吞着口水,目光直勾勾地被一个炸大油条的摊位吸引,金灿灿的外表、澄澈透明的热油。陈阿满摸了摸口袋还有个5毛的硬币,准备来上一根,提回家晚上跟郑其明一起吃。 第29章 “老板,你几点收摊?” “一直开到晚上咧。” “好,那我傍晚的时候再来。” 惦记着今天想让郑其明早点吃晚饭,陈阿满一家接一家的连轴转、称斤、收破烂,放在他的三轮车车斗里,中间根本不敢停歇。然后又在最后一家那里讨了点水,把黑乎乎的脸跟同样黑乎乎的手洗干净,迅速回到炸油条的摊位面前,买了一根,用报纸包好,再装塑料袋里,敞着口,生怕油条不再酥脆。 旁边一个小孩子坐在门口的小餐桌前面,也在吃这个油条,桌上还有一碗蜂蜜,那小孩拿油条蘸蜂蜜吃。陈阿满抬头,看见这家店名字叫“老四蜂蜜”。 他忽然想起郑其明的嗓子来,便走进去。 “老板,洋槐蜜多少钱一瓶?” “20块。” 这个价格把陈阿满吓得一哆嗦,但他知道洋槐蜜好吃,在他的认知里洋槐蜜就是最好的蜂蜜,无论如何也要给郑其明买才行。 陈阿满皱着眉想了想,立刻计上心来。 “老板,您看这样可不可以……” 陈阿满提着油条回去的时候,天边的夕阳已经变成了橙色。他发现郑其明吃油条的速度比吃荞麦面条还要快,还要香,于是陈阿满很高兴地想,看来郑其明喜欢吃这家炸的油条,以后他可以再买。 油条一般早上吃,早上吃的话会更好吃,他可以再早起半小时给郑其明磨豆浆。后院有个石磨,他看了看可以用。懒蛋郑其明,一看就不会自己磨豆浆,还得他陈阿满来。 除了豆浆以外,郑其明的嗓子还需要润润,陈阿满心中早有主意。 只是郑其明不太明白,陈阿满这两天怎么都是早出晚归的,中午急急忙忙回来做饭,做好了扒拉两口就走,问他也不说在干什么,但并不像是因为收破烂变忙了的原因。 郑其明只当他是在外面碰到什么好玩的,绊住了脚,也没太在意,直到两天后的傍晚,看见陈阿满穿了个黑色兜帽衣服,帽子盖着头,鬼鬼祟祟进来。 “站住。” 郑其明从里屋走出来,盯着陈阿满,发现他拿了个毛巾把脸盖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 “挡脸做什么?拿下来我看看。” 陈阿满吞吞吐吐不放手,郑其明眉头一蹙,直接从他手里扯下毛巾,又掀下他的帽子。 “你捅马蜂窝了?” 郑其明看着满头满脸都是大小包包的陈阿满,眉头拧得更紧了,想伸手又怕弄疼他。 陈阿满见藏不住,索性喜气洋洋地从怀里掏出一瓶晶亮的蜂蜜,上面贴着标签,用毛笔写着“洋槐蜜”。 “我给你弄了点洋槐蜜来。” “怎么突然要买蜂蜜?” 郑其明不解。 “你嗓子这几天不是不太好,泡点蜂蜜水润润喉。洋槐蜜就是最好吃的蜜。” “又不便宜……你怎么来的?” “是不便宜,但是老板便宜卖给我了。” 陈阿满得意洋洋地拍着胸脯,扬起脸的时候不小心蹭到胳膊,碰到了其中一个被蜜蜂蛰着的包,痛的他龇牙咧嘴。 “我去老板的养蜂场里当了两天小工帮忙收蜜,最后老板5块钱一瓶卖给我了,本来要20块钱一瓶呢。” 出乎意料地,陈阿满并没有听到郑其明的表扬,反而见他脸色更加阴沉了。 “怎么了?” “就为省这15块钱?你医药费都不止这15。陈阿满,你是不是没有脑子。” 郑其明冷冰冰地看着自己,抱着双臂,似乎对他手里那般珍视的蜂蜜视而不见。 “我涂了药膏了,老板给我的,没花钱。” 陈阿满说,却见郑其明的脸色更差了,黑的像锅底炭。 满头包的陈阿满想不明白,被蜜蜂追着蛰的是自己,怎么郑其明偏偏那么生气。 “小气鬼。” 他撇撇嘴,话刚出口却发现自己居然把心理活动说出来了——当着郑其明的面。 郑其明果然更加生气了,手掌就朝他伸过来,陈阿满还以为他要打自己,连忙闭上眼睛,谁知郑其明只用两个指头轻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的整张脸正对着自己。 “你别看我……怪丑的。” 终于意识到自己一脸包的样子难看的不得了的陈阿满,双手捂在脸上,别着不让郑其明看,手腕又被郑其明拉住,把他盖在脸前面的手掌掀下去。 “傻子。” 郑其明叹了口气。 “连疼都不知道。” 第19章 “满满,听话” 郑其明伸出手,指尖探过去,快又轻地触了一下陈阿满右颊上的那枚最大的包。红肿的,表面已经鼓起白头。 看起来就很疼,但陈阿满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此刻居然喜气洋洋地用两只手,包住了郑其明的手掌。 “怎么,你心疼我啊?” 他黑亮的眼睛好像在闪。 “没有,心疼医药费。” 郑其明说。 “我刚说了不用医药费啊。” 陈阿满从口袋里宝贝般地掏出一支药膏,在郑其明眼前晃了晃。 “老板给的,说这个药治蜜蜂蛰效果最好,每天涂两次就行了,根本不用再花别的什么钱。” 陈阿满一边说一边很无所谓地耸耸肩,好像被叮的满头满脸的包是一件再稀松平常的事情。但在郑其明的角度看来,明明那张脸看起来触目惊心。 第30章 也许是被这种触目惊心刺激到,郑其明顿觉胸口冒上来一股无名的闷气。 “陈阿满……” 他说话的音调不自觉扬高,尽力抑着胸口的那一股气流不让上涌:“你以为你是谁,金钟罩铁布衫吗?” “某种程度上,我确实是。” 陈阿满狡黠地冲郑其明眨眨眼,掰着手指开始数自己的“光辉”战绩:“你不知道吧,我小时候经常被虫子叮、被蜜蜂蛰、被蜈蚣爬……有一次下河捞鱼,在岸边上还让蛇咬了,那蛇那么大一老长,花的还有毒,我妈那会儿还在,不知道弄了什么草药汁子,混着香灰涂上,回家我躺了两天没下床,后来自己也就好了。” 妈妈的草药还有悉心照顾,是陈阿满幼年记忆中对生母的唯一影像,非常淡,但多年磨灭不去。其实李秋霞并不是他的生母,而是陈勇续娶的妻子。陈阿满记得母亲的名字,叫邱茉莉,记得她头上淡淡的茉莉花头油味道,但她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邱茉莉去世之前,陈阿满还曾短暂拥有过一段勉强称之为“幸福”的童年时光,后来她走以后,陈勇变性情大变,酗酒、赌博、无能为力的宣泄,甚至家暴,一遍又一遍地欺辱李秋霞这个软弱的女人。 但李秋霞依然对自己视同己出,娘俩儿相依为命。在陈阿满的心中,她早已跟亲妈没什么两样。 “那蛇真的挺大的,咬在我的脚腕上,当时家里穷,看不起医生,是我妈妈照顾我的。但我已经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陈阿满顿了顿,又使劲摆头,把眼角中不自觉弥漫的雾气晃散。 “不过你看,我后来还是好啦!” 他一直以这件童年小事做为某种应对苦难的勋章,此刻敝帚自珍地向郑其明展示,郑其明却一言不发上楼去了。 居然没有表扬自己,郑其明真讨厌。 “又生气了,心眼比针眼还小……河豚吗?” 小时候陈阿满爱下河摸鱼,也看见过几次河豚,在芦苇间穿梭着穿梭着便要生气,两个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爱生气的郑其明,除了腮帮子没那么鼓,别的地方跟河豚也没区别。 陈阿满望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嘴里咕咕哝哝说个没完。然后就听到楼梯上传来一声清晰的质问:“你说谁河豚?” “啊,我没有说,你听错了。” 陈阿满拔腿就跑,一溜烟儿地钻到后院躲起来了,单手撑着石磨的边缘,腰部略一发力便一下子腾坐上去,检查了下磨盘,是好的,嗯,明天早上就可以给郑其明磨豆浆,然后再去买大油条。 郑其明走上楼,推开卫生间门,拧了把水龙头就开始洗脸,用冷水浇皮肤,然后抬起头对着镜子,看着被水珠冲的凌乱的头发跟眉毛。 卫生间的窗户开了一半,然后郑其明就听见楼下响起陈阿满响亮的声音:“叔,上海青多少钱一斤?” 这陈阿满居然像个没事人一样,在走街串巷的卖菜摊儿前买菜了,就顶着那么一张全是包的脸,也不怕别人笑话。 郑其明很焦躁地走下楼,陈阿满已经买完菜了,提着一个红色塑料袋进屋,跟他撞了个满怀。 “晚饭炒个小青菜好吗?” 他举着袋子朝郑其明晃晃。 “随便。” 郑其明没好气地说。 陈阿满是不是有病,他想,被蜜蜂叮成这样居然还想着做饭?就不能开个口说休息一天吗? 但陈阿满什么都没说,顶着满头满脸的包脚步轻快地跑上楼,开始娴熟地洗菜、切菜、又生火熬小米粥。 那一顿晚饭郑其明吃的很勉强,盘子里他平日最喜欢吃的凉拌皮蛋都没什么胃口,陈阿满倒没心没肺地吃的很香,吃完了又催他去给郑曙光送饭。 “给,我盛好了。小米粥、青菜、汆丸子,皮蛋太辣了我就没装。” “嗯。” 郑其明接过来,侧过身子,避着不看陈阿满那张脸。他发现自己的目光不能在那张脸上停留,越看越烦躁。 “好吧,那你快走吧。过两天我脸上好了,你就不觉得恶心了。” 陈阿满一边扫地一边喃喃自语,并不知道这句话把郑其明气了个倒仰,只听见他急匆匆的脚步出门、踩上自行车,铃声剧烈一响便飞快地骑走了。 今晚上郑曙光的精神不错,把所有饭菜吃的干干净净,甚至还拉着郑其明下象棋。郑其明便陪他下棋,脑海中总是浮现出陈阿满被蜜蜂叮的满头包的样子,还有那瓶他动都没动的洋槐蜜,陈阿满打开了冲了一杯蜂蜜水递给他,他也没喝。 看见这洋槐蜜也烦。 郑其明陪郑曙光下棋一直下到了八点多才回家,月亮偷偷躲进了云层里而显得影影绰绰。他把自行车靠墙根停下,朝门口走去,一眼便望见地上躺了个人。 “陈阿满!” 郑其明忙冲过去,蹲在他旁边,只见陈阿满整张脸通红,呼吸也很热,浑身又像冷似地发着抖,嘴唇已经干成了苍白的颜色。 “明哥……我好像……发烧了……” 陈阿满抱着双臂,讲话的声音很小,脖子都烧成了红色,郑其明伸手摸上去,只觉得烫的火热。 郑其明把手伸进他的胳膊底下,捞着腿便把他抱在怀里,锁上店门,就沿着街道跑。陈阿满靠在郑其明的胸膛前,手无意识地紧抓着他的衣服,抓出了一片褶皱。 第31章 风吹过耳朵传来一阵凉意,他才觉得舒服了些,有气无力地问:“现在……是去哪?” “河边。” “为什么要去河边?” “把你扔下去。” 他听到郑其明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和喘息,又被这不合时宜的玩笑逗笑,扯起嘴角很费力地笑了一下,慢慢地说:“那你找个干净点的河再扔我……” “别说话,马上到了。” 郑其明又把他搂紧,脚步变得更加急促。 直到酒精跟消毒水的气味传来,陈阿满才发现这里是“天顺诊所”。医生王天顺一身白大褂,正在叮叮当当地配药、弄针头。 “蜜蜂叮狠了,有感染所以发烧。今天先打个消炎针,再开点药吃。” 陈阿满坐在椅子上,又同时靠在郑其明的肩膀,迷迷糊糊听见“打针”两字,吓得一个激灵。 他最怕打针——小时候目睹村里开养猪场的那家人给圈里的猪打针,那么长又粗的针头捅进猪屁股的时候,猪鬼哭狼嚎地拼命扭动,他蹲在一边傻愣愣地看着也被吓尿了裤子。 陈阿满立刻抬眸朝医生看去,发现医生手里甚至拿着的还是注射器,要给自己打屁股针。屁股针尤其是他害怕之最。 “我不要打针,我要回去。” 陈阿满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就要往外跑,腿又软绵绵的,跌回郑其明身上,郑其明拉着他,把他按在怀里。 “打完针我们就回去。” “我不要打针。” 陈阿满拼命挣扎,但郑其明拉自己拉的紧,他根本挣扎不开,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网网住了的兔子,四肢乱蹬。医生拿着针头朝自己走来,陈阿满怕的要命,捂着耳朵尖叫起来。 “按着他,别让他乱动。” 王天顺拿着注射器跟郑其明说。 郑其明继续拉住陈阿满,好言好语地劝,但陈阿满根本听不进去,已经吓得满面泪痕,拼命拍打着郑其明拉着自己的手,还使劲掰开他的手指要往外跑。 王天顺也无语了,他只在一些畏惧打针的孩童身上看见这种反应,成年人这样还是头一次。不就是打个针? “这样不行啊,他这么乱动,等下针头断进去怎么办?他快烧到40度了,吃药顶不住的,必须要打消炎针压一压。” 陈阿满还想往外跑,衣服都被郑其明扯住,半个肩膀有些狼狈地露在外面。他在郑其明的掌心拼命扭动,忽然觉得自己的腰被郑其明紧抱住了。 “满满,听话。” 满满。 陈阿满愣了一下,从小到大,只有邱茉莉这么叫过自己。他恍神两秒才反应过来,确认这是郑其明的声音,温柔的不像他。 郑其明搂着他的腰把他抱起来,端端正正地放在自己腿上,又把他调转过来面对着自己。陈阿满就坐在他的怀里,双手抱着他的脖子,直愣愣地看着他。 “怕打针?” 陈阿满就点头,一颗残余的泪珠沿着眼角落下来。 “为什么?” “小时候见人给猪打,那么长的针筒……” “你又不是猪。” 郑其明笑,又看着他道:“针头只有一点细,一下就好了。” “现在开始好吗?” 陈阿满从未见过这种状态下的郑其明,话都不会说了,害怕也忘了,就觉得像是沐浴在夏夜的晚风里,轻轻柔柔,月色弥漫。 郑其明的手慢慢伸过去,放在他的腰上,开始往下拽布料,裤腰的松紧带拉开,一块皮肤露了出来。 感受到屁股上凉风习习,陈阿满紧张起来,被郑其明察觉到,腰又被抱的更紧。 “别怕,是我。” 郑其明一边说,一边暗自朝王天顺打了个手势,王天顺会意,举着针头慢慢靠近,先替陈阿满涂上碘伏,然后慢慢把针头推进去。 针头扎进去的时候陈阿满条件反射疼地一哆嗦,忍不住紧紧抱住郑其明的脖子,烧的热乎乎的脸就贴在他的颈间。郑其明的脖颈皮肤凉凉的,蹭上去非常舒服,陈阿满抱着不想撒手。 直到王天顺的那一针药剂慢慢推完之前,郑其明的手都放在陈阿满的背上轻拍,给足了安抚,然后又慢慢替他拉好裤子,维持着这个“考拉挂人”的姿势,抱着他一路走回了家,陈阿满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他的跟郑其明的,此刻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第20章 唤起 陈阿满看着地上亲密无间的影子,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明哥……一定要这么抱吗?” 他在郑其明怀中脸色发热的抬起头,手还勾在他的脖子上。 “那你想怎么抱?” 郑其明捞着他的腿,往怀里紧了紧,把陈阿满抱得更高点。 “这样?” …… “不是……我意思是我自己可以走的……” 陈阿满耳朵悄悄红了。 “然后你走两步,就躺地上,最后还不是我抱。” 郑其明说。 陈阿满捂着屁股上刚打过针的位置,想了想觉得郑其明说的有道理。他烧到39度多,头昏脑涨,还挨了一针,现在还在疼,确实也走不了路。 “好吧,那你抱。” 陈阿满把郑其明的脖子搂得更紧了些,然后听见郑其明说自己“欲擒故纵是吧陈阿满。” “是,我装病骗你的。” 陈阿满有气无力地冲他翻了个白眼,心里暗自想着,刚才那个温柔的郑其明去哪里了? 第32章 掉臭水沟了。所以现在的郑其明又恢复到了原本的样子,臭脸臭嘴。 但这个臭郑其明还是抱着自己往小卖部的方向走,走了十几分钟,陈阿满远远看见前面的废品收购站,便拍拍郑其明的胳膊:“明哥,我到家了。今晚我在这里睡。” “你烧糊涂了?” 郑其明脚步没停。 “主要是……我怕你看我脸恶心,晚上你起夜上厕所路过我睡的沙发,再给你吓着。而且我家屋顶也快修好了,可以搬回去住了。” 什么欲擒故纵,刚才不要抱的话他才不是欲擒故纵呢,现在这招儿才是欲擒故纵,算准了郑其明不会让他回去,说不定还会好声好气地哄自己。 陈阿满装作小心翼翼地样子说,内心却得意洋洋。 但…… 答案倒是算准了,态度完全没算准。郑其明没有自己想象中听完这番话的小意温柔,而是在他刚才的针口位置上拍了一下。 “疼。” 陈阿满捂着屁股。 “还知道疼?看来脑子没烧坏,那说什么胡话。” 郑其明瞪他一眼,陈阿满觉得那眼神有点凶,便不敢再说别的,很安静地靠在郑其明怀里,跟着他一起回到了小卖部。 在小卖部门口,郑其明借着那盏红灯笼的光,用一只手掏钥匙开门,也没把陈阿满放下来,陈阿满的高度正好一抬手便可以摸到那只灯笼,暖融融的。 “灯笼好看。” “是,比你脸好看多了。” 陈阿满在郑其明怀中叹了口气,此刻要不是高烧不退,他指定要再为自己辩驳一番,为了捍卫自己的脸的尊严,也要跟郑其明吵一架。 他本以为郑其明会直接把自己抱上楼,在沙发上放好,没想到郑其明抱着自己直接朝床走去。 “我今晚睡这里?” 陈阿满被放下的时候还觉得意外,但头一挨到枕头便觉得郑其明的床实在是舒服极了。褥子软、枕头软、被子也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不然呢?你还能睡哪。” “我以为还是那里。” 陈阿满用手指着沙发。 “哦,所以你觉得我是那种虐待病人、把你赶去沙发的狠毒的人。” ? 臭郑其明今天怎么了!句句话都跟自己抬杠。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 陈阿满拧着被子角,下一秒郑其明的手朝他伸过来,扯住他的短袖下摆往上掀。 “衣服脱了,我给你拿酒精擦身。” “哦。” 陈阿满很乖的举起双手,掌住床头,任郑其明把自己的衣服往上推,堆在下巴那里,微糙的掌心划过他的肋骨的时候,陈阿满忽然觉得这个姿势好奇怪,好像郑其明要……要…… 脑海中划过一些令人耳酣面热的东西,他拼命摇头。 “别乱动。” 郑其明按住他,手里拿着酒精跟棉球,擦陈阿满的手心、腋窝、肚脐。酒精蒸发的时候带走了温度,乙醇的味道又浓地刺鼻,陈阿满呛咳起来,又觉得浑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感觉很奇怪,像在夏日午后的云端。 郑其明给他擦完上半身,又帮他脱裤子,用酒精擦拭膝盖和小腿。陈阿满莫名其妙的觉得身体像过电,忍不住扭动着发抖,明明郑其明是在帮他物理降温而已。 郑其明在他的腿侧捏了一下,看着他道:“小流氓。” “哦,对不起。” 陈阿满如梦初醒,才觉得自己刚才做了不合时宜的事,又被郑其明逮个正着。真是羞的他要钻到洞里去。 但他左顾右盼都没有找到洞,只好扯过枕头狠狠盖住脸不让郑其明看。 脚腕又被捏住,那手好有力,带着极强的掌控感,让抬起就抬起,让下落就下落。浸透了酒精的棉球在陈阿满的脚心摩挲,极痒,但他脚底本来就有一些细小的伤口,乙醇顺着裂缝渗进去又觉得疼。 痒与疼之间,还有郑其明手的感觉。 陈阿满脸躲在枕头底下,耳朵却已经红透了,手死死抓着被单,非常沉闷地发出了一句极小的嘤声。 “明哥……” “怎么了?” “你……给我拿条内裤,我要换。” 陈阿满的声音小的都快让人听不见。 “现在?” “嗯……” 一条灰色内裤被丢到陈阿满手里,陈阿满坐起来,郑其明很自觉地背过去。 陈阿满褪掉自己身上穿的那条,又换上新的,再赶紧把脏湿的那条跟自己的衣服裤子丢在一起,藏在最里面不让郑其明发现。 操。 陈阿满觉得自己今晚简直是丢死人了。他不明白,郑其明什么都没做,自己居然……居然…… 对那只手有反应了。 这还是头一次,判断这叫“有反应”的依据,来源于陈阿满中学时候的生理课,生物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人体结构图,他趴在破旧的小课桌上昏昏欲睡,窗外的风送着茉莉花香进来,凉爽的,把他弄醒。 正好听着那个城里下来支教的时髦女老师字正腔圆的讲解关键知识点:“xing唤起指的是通过心理或生sheng理li刺激而引起的一系列生sheng理li反应”。 班里许多男生都发出坏笑,女孩子羞的拿课本挡。那个时髦女老师用课本拍着桌面大声喊:“同学们,这堂生理课非常重要,不用觉得害羞和不好意思。了解身体,是健康的第一课。” 第33章 陈阿满当时也在笑,但莫名记住了那句话。如今时隔多年,当年的那句话杀了个回马枪,正中自己的心脏位置。 他被郑其明的手唤起了,还是长这么大以来的第一次。 第21章 “洋槐蜜,给你吃” 郑其明每隔15分钟,就拿酒精帮陈阿满擦一遍身。前前后后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直到他摸到陈阿满的额头不再那么烫,方松了口气,停下来,自己的衣服被汗水浸透。 “好了。半小时以后再吃一次药。” 他看了一眼挂钟,计算着吃药的时间。 “谢谢明哥。” 陈阿满拿被子盖住下巴,双手搭在被面上看着他。脸蛋依然热乎乎的,不知道是发烧的余温未退,还是羞的。 他在暖黄色的灯泡光晕中目不转睛地盯着郑其明线条分明的脸,喉咙忽然开始发痒,忍不住吞咽一下,喉结滚动。 “看什么?” 郑其明头都没抬,仅凭余光便能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明哥,我有点渴了……想喝水。” “好。” 郑其明起身去倒水,看见摆在桌面上的洋槐蜜,随手打开盖子,拿铁勺剜了一勺,搅进杯子里,递给陈阿满。 陈阿满坐起来,双手捧着杯子喝水,只尝了一口眼睛就睁得大大的:“蜂蜜水?” “嗯。” “这是给你买的,你喝。” 陈阿满把杯子朝郑其明手里塞,郑其明接都不接,看着他道:“你喝过的杯子,给我?” “我才喝了一口……那我擦干净。” 陈阿满东找西找,看到床头柜上放着的白色卷纸,扯下来长长一条,把杯子外壁跟杯口擦干净,又递给郑其明。 “现在可以了,给。” 他煞有介事,却连手带杯子被郑其明直接推回去,杯沿被迫后退,紧紧贴在陈阿满的嘴唇,郑其明抬起杯底,把蜂蜜水直接往他嘴里灌喂。 “你……唔……” 陈阿满只好张大嘴巴拼命吞咽,舌尖被甘美的甜味席卷,黏糊糊的未化开的洋槐蜜沾到了嘴唇边上。 直到他咕咕咚咚将那一杯蜂蜜水全喝光,郑其明才松手,起身去厨房,随即传来洗杯子的声音。 再端过来递给陈阿满的时候,蜜水变成了药水。 “是不是很苦?” 陈阿满闻了闻那杯退热冲剂,被药味熏得鼻子皱起来。 “苦的要命。” 郑其明在床上坐下,看着他,又催:“快喝,不喝我灌了。” 说完就要伸出手。 被按着灌蜂蜜水跟灌药的区别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郑其明手黑,如果自己不乖乖喝药,他绝对能做出来硬灌的事儿。陈阿满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把药一口气喝了个底掉儿,打的嗝儿都是苦浓的药味。 “你嘴漏啊你。” 郑其明伸手,很嫌弃地用大拇指指腹替他把嘴角的残留药液擦干净。 “好了,赶紧睡觉。” 陈阿满又重新躺好,还是把被子盖的严严实实,郑其明把他被子掀开一大半,只盖住了陈阿满的小肚皮。 “发烧盖这么多干什么。” 他似乎每一句话都在不耐烦,但又这样不耐烦地为陈阿满做了许多事。陈阿满知道他向来口不由心,便不由分说抱住他的胳膊,把脸贴了上去。 “明哥,谢谢你。” “你药都蹭我手上了……快拿开啊。” 郑其明“啧”了了一声,陈阿满却开始变本加厉,索性把刚在才诊所的时候王天顺给他脸上抹的药膏,全擦到郑其明手心。 “不拿不拿,就不拿。” 用脸在郑其明的手心蹭了大概1分钟,陈阿满才心满意足的放开,重新躺下。 郑其明坐起来,收拾起地上的脏衣服,把陈阿满换下来的内裤随意地搭在手腕上。手不小心碰到布料,郑其明愣了一下,便一下子懂了。 他这才回想起刚才陈阿满的反应,有点想笑。便把内裤故意举起来冲着陈阿满,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拿我内裤干什么?” 陈阿满一下子紧张起来。 “自己的内裤,自己洗啊。” 郑其明说了句不咸不淡的话,但那眼神分明有点什么。 “哦,你放那,明天我来洗。” 陈阿满说。 “嗯,都湿了,可得好好洗洗。” 郑其明慢条斯理地说,这句话就像“你吃了吗”“今天天气真好”一样语气平常,不痛不痒。 再一抬头,陈阿满连头都钻到被窝里面去了,在被子里撅出一个球形。 “早点出来,被子闷着可不透气。” 郑其明一边拿着脏衣服朝卫生间走,一边懒洋洋地说。 陈阿满在被子里躲了好几分钟, 直到憋的难受才敢偷偷把头拿出来。卫生间传来了哗啦哗啦流水声,是郑其明在洗澡。 郑其明家的卫生间门,木头外框中间镶嵌着毛玻璃,蒸汽氤氲着玻璃显得更加朦胧,但时而又会有热水喷溅到玻璃上,打湿一小块后便会变清楚些。陈阿满有点愣地看着那里,看着玻璃时不时出现的一小块一小块的清晰部分,在脑海中排列组合,迅速组成了一副身体——郑其明的月同 体。 蜜色的很健康的肌肤颜色,宽的肩膀又在腰部收窄,腿很长,手臂也很长,手腕垂下来轻松过大腿,所以他看起来身材比例很好。所以他虽然只比自己高了那么五六厘米,但是看着跟高出来不少似的。 第34章 热气又氤氲开了,陈阿满眼前只看见一副模模糊糊的蜜色影子,背对着自己,郑其明正用毛巾擦过后背,水流痕很急地淋过他的头发。像是意识到有人盯着自己,郑其明转身,斜对着陈阿满的方向,目光也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陈阿满一愣,远远地,眼前看到了蜜色中间的一片黑色,羞的“嗖”地一声钻进被窝里面了。 闷了自己几十秒才把头拿出来,背对着卫生间的方向不敢再看,内心砰砰直跳,擂鼓一样。 流水声逐渐停下来,然后是浸了水的拖鞋在瓷砖的踢踏声,接水声,搓衣服、洗衣服跟晾衣服声,还有毛巾擦头发的呼哧呼哧声,最最后,这些声音全部消失,整间房屋安静下来,陈阿满听见自己的心跳,随着郑其明离得越来越近的脚步,疯狂加速。 脚步声停了,有人爬上了床,躺在了自己身边,还顺手扯过了一点被子角盖上。陈阿满听到郑其明的呼吸,不由得紧张起来。 他不明白自己紧张什么,又不是没跟郑其明躺在一张床上睡过觉——上次在废品收购站,两人也是挤在他那张很窄的床上。如今这张床更大,而且正好符合陈阿满一直以来搔首弄姿地想要无限拉近跟郑其明距离的需求。 那自己又在羞什么,又在忐忑什么?陈阿满再次不明白了。其实他很想翻转身子,跟郑其明面对面的,又迟迟没有勇气。 他就这么背对着郑其明侧睡,听着郑其明在对面呼吸、翻身。郑其明好像睡得不安稳,翻来覆去。 “脸还疼么。” 背后忽然传来一句声音。 “还好,不疼的。” 陈阿满说。 “转过来我看看。” 床头的小台灯“哧”一下亮了,陈阿满慢慢地转过身子,跟郑其明四目相对,背光下的郑其明,脸庞线条的边缘带上了一层金色。 他朝自己伸出手,用拇指的指腹非常轻地划过陈阿满脸上每一个被蜜蜂叮过的疙瘩,轻的让陈阿满几乎感觉不出疼痛。 “收蜜不是会戴那种面罩吗?为什么还会被蛰?” “跑太快了,面罩让我跑掉了……” “……” 郑其明很无语地摇着头,把手掌在陈阿满的额头上触了触。 “温度慢慢降下来了,睡一觉,明天再看看情况。” “明哥。” 陈阿满低声道。 “我嘴巴里有点苦……可不可以给我一勺洋槐蜜吃。” “不是送给我的么?怎么都是你在吃?” “你又不吃。” “谁说我不吃。” “那你给我分一勺,快点。我嘴巴里好苦,刚才那个药从肚子里返上来了。” “什么肚子……那叫胃。” 郑其明唉声叹气地起身,从餐桌前拿过那瓶洋槐蜜,用勺子蘸了大半勺,又扶陈阿满起来,伸至他的唇边。 “给。” 陈阿满一口噙住那勺子,充满爱怜地把洋槐蜜都吃进嘴里,末了还恋恋不舍地舔舔嘴唇。 “明哥……你靠近点,我有话跟你说。” “嗯?什么?” 郑其明就靠近,想要听陈阿满说话,脸庞却被陈阿满用双手托住,然后陈阿满靠近,结结实实地吻上郑其明的唇。 说是吻,倒不如说是陈阿满用他沾满蜂蜜的小舌头在郑其明的嘴唇上乱tian舔一气,把那些黏稠甜蜜的东西全抹他嘴里。 “洋槐蜜,给你吃。” 长达一分钟的痴缠气喘之后,陈阿满终于松开手,背对着郑其明“咚”地一声躺倒在床上,熟练地钻进了被窝里,拱出来鼓鼓囊囊的一个球形。 第22章 “还没亲够” “占完便宜就想躲?” 郑其明把手伸进被子,一只手箍住陈阿满的腰,另一只手就朝他腋下伸去呵痒。 陈阿满最怕痒,郑其明的手还没过来,就已经弓着腰咯咯笑倒在床上。 “哈哈哈哈……把手拿开啊……哈哈哈……明哥……你别弄我了……哈哈哈……哎呀……” 他笑到肚子都痛了,浑身扭的跟个麻花一样躲着郑其明的攻势,好不容易郑其明才放了手。 然后郑其明熟练地钻进被子,从后面抱住了自己,下巴放在陈阿满的肩膀上。 “你出好多汗。” 他用下颌蹭磨陈阿满的肩窝。 “打了针吃了药,现在在退烧,所以一直在出汗啊。” “浑身汗味,你好臭。” “臭死你臭死你。” 陈阿满转过来,就往郑其明怀里钻。腿搭在他腰上,脸枕在他的胸口,手环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像小动物一样,贴在郑其明身上。 郑其明穿了条短裤,他穿条小内裤,全身上下有几乎有90%以上的皮肤直接没了衣物赤着相贴。郑其明身上凉凉的,他身上热热的,热热的人抱着凉凉的人,总归是很舒服的。 “你怎么不说话?被我臭死了?” 陈阿满枕在他胸口说。 “快了。” 郑其明的声音懒洋洋的,手伸进陈阿满的发丛里摩挲。 “……怎么头发林儿里也有包啊。” 郑其明简直要无语了。 “那蜜蜂非要蛰,我又有什么办法。” 陈阿满不服气地说。 “笨蛋啊。” 郑其明长叹一口气。 “哦,那你还抱着笨蛋,所以你喜欢笨蛋。” 第35章 “我喜欢聪明的。” “……” 陈阿满极不耐烦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觉得尊严受到了伤害,准备从郑其明身上下去,郑其明却把手掌盖上他的后背,将自己按得更紧。 “不过今晚特殊,可以勉强喜欢一下笨蛋。” 他低着头,在陈阿满的耳边说。 看着他那两片翕动着的唇瓣,陈阿满愣愣地张开自己的,小声说:“那你能不能……亲一下我……” “还没亲够?” 郑其明斜眼看他。 “刚才又不叫亲……那个不算。而且我又不会亲……唔……” 话音未落,郑其明便扣着他的头往自己唇上按,撬开陈阿满的牙关。 陈阿满张着嘴唇很笨拙地跟郑其明接吻。他也不会接吻,郑其明用舌尖拨弄他,他也就照着学着拨弄郑其明,郑其明咬他的嘴巴,他也照着学着咬他的嘴巴,郑其明吮shun吸他的唇与舌,他也照着学,只觉得迷迷糊糊,好像什么都忘记了,抱着郑其明不想松口。 郑其明好不容易才把他推开。 “喂!你是在啃鸭脖吗?” 郑其明瞪他。 “没有。” 陈阿满还在恋恋不舍,又凑上去,一下一下地继续亲着郑其明的嘴唇和喉结,咂摸着郑其明的这个吻是洋槐蜜味道的,好甜,好好吃哦。 郑其明终于被他弄得忍不住,又翻身过来按着他,继续吻。手环到他的后背上,又沿着清瘦的脊柱沟向下,朝布料里探。 陈阿满还没有完全退烧,浑身的皮肤依然烫的像火一样。郑其明被温度提醒才想起来,愣了一下便没再继续,手上的动作停下来。 从刚才开始,陈阿满本来是有点紧张地绷紧身子,感受着郑其明的手掌沿着他的脖子一路向下。他忍不住把腰翘起来严阵以待,等着郑其明摸他屁股。 但郑其明却没再继续,而是咳嗽了一声,翻身睡觉去了。 “为什么停了啊……” 陈阿满凑上去,趴到他的胸膛上拽他胳膊。 “不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陈阿满使劲摇晃郑其明的胳膊,郑其明依然闭着眼睛装死。 陈阿满有些丧气的想,难道是郑其明嫌弃他的屁股不够饱满不够翘,就不想继续了?? 他忍不住自己伸手摸了摸,扁扁的、平平的,这他娘的是个19岁青壮年男人的屁股?谁让他营养不良长得瘦,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的。而且之前郑其明还说过自己豆芽菜来着。 陈阿满正在那里胡思乱想,郑其明闭着眼睛忽然笑出了声。 “你又笑什么。” 陈阿满恼羞成怒,捣他一拳。 “小流氓啊……快睡觉。” 郑其明还是闭着眼,但伸开胳膊把陈阿满揽在了怀里。 陈阿满打着哈欠,确实也累了,便乖乖闭上眼睛。 郑其明的床,郑其明的怀抱,获得了1+1大于2的效果,陈阿满这一觉睡得很香,甚至还久违地做了梦,梦里都是茉莉花的味道,他躺在雪白雪白的茉莉花原野,有人坐在他的身侧,看不清脸,只有个模模糊糊的虚影,正用手很温柔地替他拂去脸上落满的花瓣。 茉莉花的香味总能令他想起邱茉莉。 “妈妈。” 陈阿满哭着从梦里醒来,发现身边即没有邱茉莉也没有李秋霞。借着窗外的月光,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睡在身侧的郑其明的脸。郑其明是这个世界上除了邱茉莉跟李秋霞以外,对他最好最好的人。 “妈妈。” 陈阿满小声说,又用手揉了揉眼睛,在郑其明的脸上亲了一下。 药物的作用在陈阿满的五脏六腑迅速发挥,这一夜他几乎都在不停地出汗,天大亮的时候陈阿满才醒来,觉得身体不像昨天那么重了,神清气爽。 郑其明下楼看店去了,楼下传来顾客问价的声音,爱下象棋的老李来买鱼饵。陈阿满坐在床上,伸了个懒腰,低头看了眼床单上被自己汗湿的印子,忍不住笑了。 那一大片湿渍正好是个人形-这不就是他么! 陈阿满坐在那笑的前仰后合,郑其明在楼下听到还以为他烧傻了,慌得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用手背贴在他的额头。 “嗯?退烧了。” 陈阿满还在笑,用手指着床单上的小人:“你看这个……是我出的汗……哈哈哈哈……” 郑其明看一眼,便加入了陈阿满的大笑队伍,最后两个人一起笑倒在床上。 “陈阿满啊陈阿满……你真是……” 郑其明一边笑,一边摸摸他的头发。 “我怎么了……” “你挺讨厌的,害我笑半天,耽误我做生意。” 陈阿满赤着脚就要往郑其明身上踢,脚掌又被郑其明用手牢牢攥住,用力一扯,陈阿满便从床的这头滑到了床边。 “好了,起床吧。饭在锅里。” 郑其明把鞋跟衣服拿来给他。 “什么饭?粥吗,嘴巴里面没味道,不想喝粥。” 陈阿满说。 郑其明捏了下他鼻子。 “我拜托你仔细闻一下呢,这是粥吗?” 陈阿满小狗样地嗅嗅闻闻,然后摇摇头:“不是。” “葱花蛋炒饭,起来吃。” “你很喜欢做这个饭?是因为喜欢吃蛋炒饭吗?” 第36章 陈阿满一边穿衣服一边问。 “也不是。” 郑其明顿了顿,然后说“我妈教我的第一道菜,就是这个。” “你妈妈……” 陈阿满小心翼翼地问。 “走的早。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我妈妈走的更早……在我五岁的时候……” “你干嘛?想安慰我啊,又不是在比惨。” 郑其明笑。 陈阿满却很严肃地摇摇头。 “不是。” “我想说的是,即使最爱自己的那个人不在了,还是可以好好活下去的。你看我,就知道了。所以明哥,你不要不开心。”、 “你怎么知道我不开心。” “我又不是笨蛋。你只要一不开心,我就可以马上看出来。” 陈阿满骄傲地扬起脸,用双手把郑其明的手掌很珍惜地包住,眼睛亮亮地说出了这句话。 这句话是真心话。虽然他是出于想要骗婚的龃龉目的接近郑其明,与郑其明亲密,都不妨碍陈阿满觉得,郑其明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这样的一个好人,他希望他快乐——虽然陈阿满清楚地明白,未来会让郑其明不快乐的那个人,一定是自己。但他想,至少在这逢场作戏的时间段内,他会用无限温存,对郑其明好,用作补偿。 笨蛋陈阿满,此刻依然认为他和郑其明的亲密,全是自己的逢场作戏。 第23章 小流氓 郑其明发现陈阿满的身体素质真是比一般人好得多。前一天晚上烧那么高,发一晚上汗,睡一觉起来就好了。就连被蜜蜂蛰着的满头满脸的包,不到一周也全消了,连个印子都没留下。 吃饭的时候他看着陈阿满津津有味地扒拉着饭菜,明明是最简单朴素的家常菜,炒毛白菜、辣椒肉丝,陈阿满却吃的香的要命,仿佛嘴里的是什么千载难逢的珍馐美味。 看着看着,郑其明也觉得饭菜好香,多吃了一碗。没想到陈阿满还有当下饭菜的作用,真是稀奇。 这时候陈阿满正塞了满嘴的饭,口齿不清地看着郑其明说:“明哥,我身体都好啦。从明天开始,我就回废品收购站睡。” “但我还是会帮你做家务做饭。你白天要看店,还要去医院看你爸爸,忙不过来这些,家里要有人搭把手才行。你也别再说什么免费保姆不免费保姆的了,我给你干家务,你管我一天三顿饭,这样总行了吧。”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把饭碗里面的米吃的一粒都不剩,又盛了一碗紫菜汤给自己。 郑其明看着他小猫喝水一样捧着汤呼哧呼哧喝,然后果断地说:“不行。” “啊?为什么啊……” 陈阿满把碗里的最后一口喝完,擦着嘴巴很不解地问。 “只管饭哪儿够?” 郑其明笑了下,又道:“管吃管住。” “真的吗?你不嫌弃我跟你睡在一起吗?” 陈阿满双眼放光。 “不嫌弃,毕竟你又不跟我睡。” 郑其明扯起唇角。 陈阿满简直觉得这人在故意坏笑,眼看着这个坏笑着的人,伸手指了指那个沙发:“老样子,你睡沙发,我睡床。” “好吧。” 陈阿满有些不满,但一想,赖在郑其明家睡沙发,那也比他睡自己那个小破屋强不少。而且孤男寡男虽然不躺一张床,但到底共处一室,凭他陈阿满的聪明才智,郑其明不得缴械投降才怪! 对。他可以对郑其明这样,然后那样,最后再这样,还可以那样……陈阿满的大脑光速运转,脑海中全是郑其明折服于自己的魅力,对自己俯首称臣的迷醉画面。 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自顾自“嘿嘿”乐起来,全然不觉郑其明在旁边盯着自己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瓜。 下午他回废品收购站的小破屋收拾了下自己的东西,便正式搬到了郑其明家里。上楼的时候,听到阁楼上传来声响,仿佛是搬运重物的声音,还有好几个人在说话。陈阿满跑上来,迎面两个工人又走下去。 他便好奇地朝客厅张望,发现郑其明把原来的沙发换掉了,变成了一张可以折叠起来的沙发床。 郑其明坐在沙发床上,朝陈阿满招手。 “过来。” 陈阿满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过去,郑其明教他怎么弄这张床。 “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打开这里,这一面就可以放下来,沙发就变成床了。早晨起来的时候,再按着这里,把床收起来,这样还能当沙发用。会了吗?” “会了。” 陈阿满学着操作了一下,试着躺下以后觉得真的很舒服,又爬起来抱住郑其明的腰。 “你专门为我新换的沙发吗?” 他用脸蹭着郑其明的胸膛。 “不是专门。我闲的没事,去了趟旧货市场乱买的,顺便把之前的卖了。” 郑其明逗他。 “谢谢你帮我乱买。” 陈阿满说。 说完他自己憋不住笑了,觉得这话怎么这么有意思啊,郑其明也笑,笑的浑身发抖。陈阿满想,怎么之前没觉得郑其明这么能笑?好闷骚一男的。 “其实也可以不用买啊,我跟你睡一张床不就好了。” 陈阿满把头靠在郑其明怀里,把玩着他衬衫上的扣子,轻轻地说。 “那不行。我不跟小流氓睡一起,不安全。” 第37章 郑其明眼睛看着天花板,慢条斯理地说。 “郑其明!” 陈阿满从他怀里咬牙切齿地起来,瞪着他。 “小流氓生气了。” 陈阿满挥着小拳头就要冲过去,手腕却被郑其明轻而易举地捏住,制得他动弹不得,原地张牙舞爪。 “小流氓打人了。” 陈阿满手使不上劲儿,便直接拿头撞郑其明的胸膛。 “小流氓使铁头功了。” 陈阿满撞着撞着,听到这句话也忍不住笑起来,抬头看着郑其明说:“你真讨厌。” “那你回去住。” “我就不。” 郑其明刚松开手,他就直接扑了上去,把郑其明扑倒在了沙发上。 “缠着你缠着你缠着你。” “小流氓变蛇精了,会缠人了。” 郑其明搂着他说。 1999年的7月,在跟郑其明认识1个月零12天后,陈阿满搬进了郑其明的家中跟他一起住。距离他还刀哥高利贷钱的时间,还有5个月零6天。 陈阿满搬来了以后,郑其明原本空荡荡的家,一下子被塞满不少。 窗台上摆了一排玻璃瓶子,每个瓶子里都用清水盛着颜色各异的漂亮小石头,陈阿满在河滩上捡来的。餐桌上多了块桌布,是隔壁友益蛋糕店老板娘不要的碎花旧裙子拆了改的,陈阿满把裙面留下,缝了一圈流苏边,就这么铺上。郑其明吃饭的时候越看这桌布越眼熟,终于想起来,上个月他还看见老板娘穿着这条裙子出门倒垃圾。 这个桌布让郑其明差点崩溃,指着它跟陈阿满说:“陈阿满,桌布我们可以去商店买,哪里都有卖。这个,拿出去丢掉。” “这个桌布质量不好吗?” 陈阿满正在整理针线,歪头看着郑其明。 “不是,只是……” 郑其明一看见它,便想到老板娘的花裙子,越想越诡异。 “那它不好看吗?不如商店里卖的那些好看吗?” “也没有。” “那不就得了。” 陈阿满盖上针线盒子继续说:“老板娘说这条裙子放家里占地方,不想穿了,当破烂卖给我了。可它买的时候很贵,也不是破烂,还可以二次利用的。” 他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郑其明,郑其明终究是没说出什么来,摆摆手道:“那你随便吧。” 不过后来这个桌布还是被陈阿满扔掉了,那天蛋糕店老板娘上楼来讨口水喝,偶然发现了自己嫌过时的花裙子被缝成了桌布盖在郑其明家的餐桌上,她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一会儿望着郑其明一会儿望着陈阿满,笑的前仰后合。 “阿明……你这……哈哈哈哈哈……” 郑其明把头转过去,厚脸皮如陈阿满也把脸别过去,等老板娘走后,便迅速把桌布扔掉了。 “我有不穿的旧衣服,你要想改桌布,用我的。” 郑其明说。 “不要,多浪费,你的旧衣服可以给我穿。” 陈阿满朝郑其明走过来。 “我衣服你穿大了,不合身。” “可我喜欢穿你的衣服。” 陈阿满踮起脚,把嘴唇凑到郑其明耳边轻声说:“因为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什么味道?” “你的味道……你什么味道,我都喜欢。” 陈阿满红着脸说完,亲了一下郑其明的耳垂,又迅速跑下楼。 “真是小流氓啊。” 郑其明摸了摸耳朵自言自语。 第24章 “喜欢我什么?” 那天郑其明去医院给郑曙光送饭,郑曙光盯着他看半天,然后道:“儿子,最近红鸾星动了?” “没有。” “你脸上全写着,休想骗我。” 郑曙光摸着下巴继续打量他:“所以那人到底谁啊?把你迷成这样?怎么一点口风也不给我透露呢?” “没谁。没什么可说的。” 郑其明只顾给郑曙光按摩,多余的话一个字都不说,嘴巴紧得跟粘了胶布一样。 “眼睛放亮些,好好看。咱家彩礼这么高,别招来个奔着钱来的,那不就吃亏了。” 郑曙光说。 “哎,这块多给我按按……对对,就这里。” 刚才那句话本来是郑曙光随意一交代,说完没几分钟他就忘了,但话传到郑其明耳朵里,他却听了个分明。 给郑曙光按摩的动作也停了下来,郑其明怔在那里,若有所思。 陈阿满会不会……可郑其明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陈阿满亮晶晶的眼睛,潜意识他又不愿相信。 但结婚确实是一件大事。本来他想着找个差不多的凑合一下就行,满足郑曙光最后的愿望,让他没有遗憾。如今碰上陈阿满,郑其明忽然再也看不上那些“差不多”。 尝过了洋槐蜜,就再也咽不下凉白开。 陈阿满对自己,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算计?这个无父无母无背景,行走社会靠捡破烂为生的、生命力极强的妙人儿,身上好像坦荡透明,又好像带着很多谜和疑窦。 韧如草芥的人,适应环境能力也极强,如果是一桩处心积虑的带着算计的主意,对这种人来说,扮演也可以天衣无缝,毫无错漏。 郑其明感觉自己被浇了一桶冷水,冲掉了头脑发热的成分,恢复到了过去的冷静自持。 也没那么……十万火急吧。再看看吧。 第38章 他想。 下午回家的时候,他看见陈阿满坐在小卖部的地上,拿剪刀剪着装矿泉水的塑料瓶子,瓶子都被他拆开,沿着边儿剪出很多须须。 “你干什么?” 郑其明走近了问。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陈阿满拿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又继续。别人不要的塑料瓶子、一把生锈的剪刀,在他手里变成了鬼斧与神工,几分钟以后,一朵透明的塑料花就被剪了出来,栩栩如生,在阳光下发着彩虹般的光芒。 “好看吗?” 陈阿满把塑料花递给郑其明,见郑其明不接,便恶作剧地把花插他耳后,然后开始鼓掌大笑。 但郑其明却没有笑,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自己。 “我做了送给你的,你不喜欢吗?” 陈阿满以为郑其明讨厌别人给他耳朵上戴花的行为——毕竟是大帅哥,有包袱也正常。于是慌忙把塑料花拿下来。 “以后不给你戴那里了。” 他有点小心地说。 “为什么送我花?” 郑其明问。 “这个花好看,我很喜欢,想送你。我喜欢的什么东西,都想送给你。” “那,为什么喜欢我?” 郑其明静静地问。 “啊?” 郑其明这偷换了概念的发问,把陈阿满吓一跳,羞的他都不知道怎么说,只好结巴着回答:“没……没有啊……” 郑郑郑其明今天怎么了!上错了发条,忽然抽什么风呢。 陈阿满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 “最好没有……现在还有点早吧。” 郑其明说。 “没有,没有。” “嗯,知道你没有。” 敏锐的直觉告诉陈阿满,郑其明突然这么问一定有问题。他急了,使劲摇着头,伸手抓住郑其明的手,用那双黑亮的眼睛望着他说:“我意思是……我没有不喜欢你。” “那喜欢我?” 郑其明侧眸问。 “嗯。” 陈阿满没想到这层窗户纸是这么被捅破的,本来他计划了华丽丽地跟郑其明的告白计划来着,现实却这么狼狈。 “喜欢我什么?” “不知道。” “再好好想想呢?” 陈阿满便坐在那认真的开始想,发现这个问题真的把自己问住了。他喜欢郑其明?没有吧,他是个来骗婚的骗子啊,身份证用的都不是自己的。那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虚的不行,实的也不行。陈阿满绞尽脑汁,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了,但郑其明的目光又死盯着他,让他不得不说,于是他只好捡着脑海中最冒尖儿的一句话说:“喜欢你做的葱花蛋炒饭,那个好吃,我想吃一辈子。” 说完他在心里哀嚎:这又是什么狗屁答案啊。 陈阿满本来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郑其明看着自己,忽然笑了。 “好了,知道了。” 郑其明伸手摸摸陈阿满的脸。 第25章 天生一对 “花,你还要吗?” 陈阿满双手捧着那朵塑料瓶子做成的晶莹剔透的花,递给郑其明。郑其明接过来的时候,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 “好香啊,谢谢。” 他把那朵花放鼻子下闻闻,放到床头柜上去了。 试探好像也没试探出什么来,除了一朵玲珑剔透的假花,他什么也没得到。郑其明心底有些愧疚浮上来,但理智又在强行按压着自己。 再谨慎一点、再多观察一点、再多相处一点时间。 但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半夜起来去卫生间,看到四仰八叉瘫在那,半条腿都伸到沙发床外悬空的陈阿满的时候,郑其明又长叹一口气,帮他把手和脚又重新摆好,再用那条薄毛毯,盖住陈阿满的小肚皮。 中国人睡觉要盖肚子的习惯好像刻进了郑其明脑子里。 其实此刻陈阿满没睡着,郑其明过来的时候,做的一系列小动作他都知道。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也感受到今天郑其明对自己不似往日,多了几分若即若离。 陈阿满有一点点难过,在郑其明给自己盖好被子、回到床上睡觉以后,他便蓦地睁装睡的眼,在黑暗中瞪大眼睛。 虽然人躺在郑其明家里,但陈阿满还是没什么安全感。郑其明对他好,他便得意洋洋,计算着未来的步步为营;郑其明的态度冷淡一点,他又觉得眼前这一切好像是镜花水月了,需要自己非常非常努力才能抓住。 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会有点想回废品收购站的小破屋,爬上那张破床、盖上他的小破棉花被,好像只有那里才是自己的最终故乡。 除此之外,均为他乡。 陈阿满自己也没想到,老陈留给他的这个破房子,居然成为了自己的港湾。人生真是无常。 第二天他早早起床,默默地做好饭,随便扒拉几口便出门了——赶在郑其明之前。既然郑其明似乎不太想看见自己的样子,那么他就满足他的愿望。 他直接去了废品收购站,衣服都没脱,躺在那张破床上又眯了个极短的回笼觉,发霉的棉花味道格外令人心安。陈阿满这才觉得满血复活,于是捏着小拳头自我鼓劲儿了半天,走到院中开始整理他的破烂。 纸箱子都踩扁对折叠好,塑料瓶子倒干净然后分门别类,旧衣服先放到一边,回头看看有没有可以再利用的……陈阿满坐在小板凳上很认真地做活儿,忽然听到有人叫他。 第39章 原来是友益蛋糕店的老板娘许丹心。 “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自从上次的花裙子变桌布事件后,许丹心跟陈阿满便熟悉起来,有一天甚至拜托陈阿满帮她缝一床棉被。 “我男人在北方守边境线,冷。我给他寄过去。” 许丹心是个漂亮女人,唯一擅长的技能是会烤好吃的小蛋糕,但针线活做的乱七八糟,她让陈阿满帮自己缝,完了又附上一封情意绵绵的信,告诉老公,这床被子是她亲手制的。 陈阿满把手胡乱地在衣服上擦擦,朝着许丹心迎过来。 许丹心在门口倚着没进来,踮着穿高跟鞋的脚不敢踩地离破烂儿堆太近,远远地冲陈阿满喊:“医院有电话找你。” 许丹心的蛋糕店有一台红色电话机,也是这一片的社区联络点,街道有什么事就会打电话到她这里来,再由她通知。 陈阿满跟许丹心回去接电话,怔怔地用手指绕着电话线,放下电话,便红着眼睛朝外走去。 “满弟,你去哪儿啊?” “姐,我去下医院。老陈还有点东西没拿。” 老陈是在医院咽的气,走的倒也安宁。兴许是最后过于忙乱,有一个包裹落在医院,医院清点的时候清点出来,好不容易找到陈阿满这个跟老陈生前联系最紧密的人,通知他回去取。 包裹里面也没什么,几件衣服、一些日用品之类。陈阿满抱着包裹,道了谢便往回走,准备第二天去老陈的墓前,把这些东西烧掉,再提点水果过去看他。 他心事重重地沿着医院的林荫路往外走,没看路,差点撞上一个病人。 “不好意思,我走路没看路。您没事吧。” 陈阿满扶了下病人的轮椅。病人看起来约莫五十多岁,光头,非常清瘦,精神还行但脸色苍白,陈阿满甚至嗅到了他身上隐隐约约传来的某种日薄西山的味道。 “没事。” 病人豪爽地挥手,又自己推着轮椅向前。 陈阿满跑上去:“大叔,您要去哪儿?我推您过去吧。” 病人便停下来,指着前面的住院部。 “去那个楼门口,谢谢你啊。” “不客气。” 陈阿满便推着他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问:“您家人不在吗?” “我儿子要看店比较忙,除了送饭以外晚上会来。护工买东西去了,这里有点晒,我想到前面去等他。” 他推着病人来到楼下,等了一会儿,护工还是没回来。 “谢谢你啊小伙子,你忙去吧。我在这等。” 生病的中年人对他千恩万谢的。 “没事,我陪您等,护工回来了我再走。您腿脚看着不方便,身边最好不要离人。” 不知怎的,眼前的中年人总令陈阿满觉得很亲切,会让他想起老陈,也无限接近自己脑海中的一个父亲的形象。 陈阿满陪着中年人站了一会儿,远远地,听到了摩托车剧烈的轰鸣声。 “医院里面怎么会有摩托车声?” 他正觉得奇怪,很快便发现声源越来越近,机车声、掺杂着某种咒骂跟歇斯底里的喧闹人声,此起彼伏,乱糟糟一团。 下一秒,一辆急速行驶的摩托车从草坪撞坏围栏,冲着住院部这边疾驰,车主的五官挤在了一起,以一种诡异的神情大笑,手里拿着一根儿柳条:“嘚儿驾!骑马马,我要骑马马……” 好几名保安急速奔跑去拦,那车直接把人撞翻在地,车把一歪,冲着中年人的方向来。 陈阿满拽起轮椅就要往旁边推,但他之前没操作过轮椅,艰难地扭转了方向,还没来得及转移,眼看冒着滚滚黑烟的摩托车就要撞过来,即将撞上的瞬间,陈阿满眼前极快地晃了一下老陈的影子。 “哎!”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把轮椅往旁边使劲一推,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前面,被摩托车撞翻在地,那个骑摩托车的精神病人撞到了背后的墙上,车子燃烧成火,人当场昏死,流一墙红血。 傍晚的时候郑其明来送饭,郑曙光心有余悸地抓着郑其明的手说:“你爹我啊,今天差点交代在那了,要不是那个年轻人在……” “那你怎么连救命恩人的名字都不问呢?” “我吓死了,哪儿还顾得上……反应过来的时候他都走了。” “他长什么样?” “很瘦,长得很漂亮,圆头圆眼睛,个头比你矮点……” 郑曙光努力描述着陈阿满的模样。此刻他并不认识自己的“恩人”,亦不知道恩人即将成为自己满意的不得了的儿媳妇,更不知道的是,在几个月后,郑曙光吞下攒了很久的安眠药,心满意足地拔掉呼吸机,觉得儿子终身大事已了自己此生无憾的时候——儿媳妇是个诈骗犯这件事,暴露了。 还好郑曙光走得早,所以走的时候他对陈阿满的印象,仍定格在最完美的瞬间。 多好。阿满是个好小孩,跟阿明天生一对。 这是生命的最后一刻,郑曙光的脑海中划过的遗言。 第26章 我讨厌你 不想引人注意,在医院的恶性事件发生后不多时,陈阿满趁乱拖着一瘸一拐的腿离开现场。 他并没有觉得后悔什么的,反正自己年轻,身子又灵活,可以迅速反应过来而提前躲了车头,又幸运地撞得不太严重,瘸几天估计就好了,要是那摩托车撞得是那个中年人,不出人命才怪。 第40章 老陈啊老陈。 陈阿满叹了口气。 你想让我救人,那我就救吧。 他很蹒跚地在路上走了40多分钟,才回到郑其明的小卖部。郑其明正坐在玻璃柜台里面对账,似乎非常心烦,烟灰缸里堆积起来,算盘珠子也被他弄得劈啪作响。 听见脚步声,郑其明方抬起头,见着陈阿满鼻青脸肿地进屋,一只腿似乎还有点瘸,还有擦痕跟淤青。 “哪儿来的伤?跟人打架了?” 郑其明本就心情不悦,陈阿满脸上、身上的伤让他心里更不舒服,眉头紧拧问道。 陈阿满这伤看起来像碰伤、摔伤……又不完全是。拿头撞墙也不会撞成这样啊。唯一合理的推测可能就是在外面惹事被人打了。 陈阿满那只本来就瘸了的腿悬在那里愣了愣,又抬脸笑道:“没有啊,我摔了一跤。” 他是去医院拿老陈最后的遗物的。但毕竟是摸过死人生前的东西,怕郑其明忌讳这些,所以陈阿满并不打算说这件事。 “还骗。” 郑其明走过来,蹲在他旁边检查他的腿,轻按一下淤青,陈阿满便疼得龇牙咧嘴。 “还知道疼?” 郑其明没好气地说。 “当然疼啊,你摔一跤试试嘛。” 陈阿满笑嘻嘻地说,用手玩着郑其明的头发。 “我前两天,看见你跟那几个街溜子走得很近……是不是又惹上他们被打了?老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干什么?” “哪有啊,我没跟他们混在一起。这也不是他们打的啊。” 陈阿满勉强笑着,心里觉得不是滋味。 不三不四…… 在郑其明心中,自己果然还是一个活在底层、爱好结交狐朋狗友的蟑螂臭虫。 “替他们瞒?” 郑其明看他一眼,从货架上拿过来一面方镜,举着让陈阿满照:“你看看你脸,都什么样了?鼻青脸肿很好看吗?” 郑其明发现自己的怒气根本按不住。因为这情绪的组成部分实在复杂,也许郑曙光的话让他心烦意乱,也许是他为生了对陈阿满的怀疑而自己气自己,眼看着陈阿满又不知道在哪带回来一身伤,怎么问都不说,还是那副无所谓的笑嘻嘻的样子,郑其明的心疼都被他的态度弄得很无力,一拳打在棉花上。 陈阿满看着镜中自己的脸——确实很像被人揍出来的,难怪郑其明会这么想。 但—— 郑其明怎么能这么想呢。 “跟我上楼擦药。” 郑其明攥住他细瘦的手腕就往上走,陈阿满却拼命往外挣脱,手腕红了也不松手。 “怎么?还跟我闹脾气?” 陈阿满站在原地就是不走,低头看地面,也不听郑其明说话。郑其明伸手抬起他下巴,迫使他正脸朝着自己。 “我没打架,我不要擦药,我要回家。” “回家?你回哪个家?这不是……” 郑其明气急了说出这句话,又把哽在喉咙快要破出的“你家”两个字咽下去。 “这是你家,不是我的。” 陈阿满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然后转头就走,他发现自己不能再看见郑其明的脸,一对视就会很想哭出来。为什么会哭?他也不明白,也许是伤口太疼了吧,谁受伤不会哭呢。 其实于情于理,他再怎么难过都不该跟郑其明闹脾气,因为他想跟郑其明结婚,所以必须无限逢迎百般示好,但此刻也不知怎么了,陈阿满一秒也不想再呆在这里,转身就走。 郑其明又追上来拉着他。 “放开我。” 陈阿满使劲推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一瘸一拐地朝外走,听着后面郑其明跟出了门,甚至跟了好一阵子,于是他很拧地回头:“我要回我家,你跟着我干嘛?” 郑其明就没什么神情地停住脚。 “我讨厌你。” 陈阿满看郑其明一眼,又继续蹒跚地往前走,直到再也听不到背后郑其明紧跟着的脚步声,他却停下来站在原地,开始为刚才凶了郑其明而懊悔,又为自己的情绪失控而后怕。 他明明不讨厌郑其明,为什么非要逞强那么说? 陈阿满鼻子一酸,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他在泪眼迷蒙中看见了废品收购站,大门上绑着的两条红布在夕阳下很鲜艳。 红布还是老陈绑上去的,陈阿满伸手上去摸了摸,揉着发痒的眼眶,很慢地挪回了他的小破屋,翻箱倒柜地找了瓶过期紫药水擦上,擦的满脸满腿都是紫色,跟个鬼一样。 然后他脱了鞋,爬到那张小破床上,裹紧了那床小被子。天气很热,但陈阿满很依赖这床被子,嗅着被子上的霉味他会很心安。 过了一个多钟头,天色擦黑的时候,外面响起了很大的打门声,伴随着郑其明的怒气冲冲的嗓音:“陈阿满!” 见他还在生气,陈阿满也生气,于是用更高分贝的音量喊:“陈阿满不在!” 然后是郑其明更更高分贝的喊:“那你让他吃饭!饭在门口!” 四下恢复了安静,陈阿满估摸着郑其明走远了,才慢慢下床朝门口走去,铁门旁边的地上放了一碗葱花蛋炒饭,一看就加了双蛋。旁边还有一个塑料袋,袋子里放着药膏跟跌打酒。 陈阿满蹲下去,把药拿上——赌气归赌气,他可不跟伤口过不去,管他是谁送来的药,一概不拒。但陈阿满觉得自己不能这么没有底线,他可是有脾气的,拿完药,本想一脚把饭碗直接踢翻,脚刚伸出去又缩回来,叹了口气。 第41章 他实在很饿,舍不得浪费任何粮食,于是还是灰溜溜地把饭碗端回来,在他的小餐桌前吃完了。 晚上他没回去小卖部,郑其明也没有过来寻他。屋顶已经修好,陈阿满躺在上面,只能看到灰暗的天花板,看不到夏夜的星空了。他百无聊赖地枕着双臂,用手摸着窗户沿儿玩耍,一只大尾巴的鸟顺着窗户进来了,仔细一看,是一只喜鹊,在屋内盘旋。 想起来上一次在家里看见喜鹊,还是他跟郑其明一起,挤在这张床上睡觉的时候。陈阿满眼圈儿又红了,带着气,拿枕头赶那喜鹊,没想到这喜鹊居然不怕人,在陈阿满赶以后停在了房梁高处,尾巴一动,居然拉了一坨屎在陈阿满头顶。 “我靠!” 陈阿满连忙把那坨东西抖掉,又钻进院子中间的水龙头那里去洗头。他一边用冷水浇头顶一边想,难道这喜鹊是郑其明派来报复自己的? 今天他跟郑其明吵架,那明天呢,后天呢?他的情况这么特殊,是该跟郑其明吵架的时候吗?像自己这样的可怜人,哪有为感情任性的资格啊。 明天再说明天再说,陈阿满用力摇摇脑袋。 臭郑其明,还说人家不三不四,讨厌你。 他在心里暗骂。骂完以后又很快想起他跟郑其明挤在沙发上的温存,眼圈又开始泛红。 于是他就这么躺在床上,秉承着骂一会儿郑其明就哭一会儿的顺序无限循环,哼哼唧唧地过了一整晚。 第27章 “昨天的满满甜吗” 第二日清晨陈阿满早早醒来,肚子已经饿的咕咕叫,他在空空如也的小厨房转来转去,也没发现什么可吃的。便收拾了下要出门,准备随便买两个馒头垫吧垫吧。 腿上的伤还扯着疼,他有点慢地挪到门口,推开那面铁皮门,就见郑其明黑着个脸靠墙站着。 陈阿满也不理他,直接越过郑其明,像没看见一样往前走。郑其明两步追上来掼住他的手腕,就往自己怀里带。 陈阿满没有防备,脸重重地跌在郑其明的胸膛。郑其明的手掌按在他的脑袋上,往怀里揉摁,又低头把下巴置上去,两人贴得很紧,陈阿满气鼓鼓的脸蛋都被压瘪了。 “你又来干嘛?” 陈阿满被搂的太紧,声音传不出来,瓮声瓮气地说。 郑其明不说话,就只是抱着他。 “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 陈阿满不想被郑其明抱,在他怀里剧烈挣扎,发现根本挣扎不动,满鼻子都嗅的是郑其明身上熟悉的洗衣粉味道,带着一点点温热的花香。 他心里一酸,忍不住揪紧郑其明的衣服,双手环住他的背,眼泪又落了下来。 “好了,好了。昨晚上,我一夜没有睡着呢。” 郑其明用下巴在他的头发里蹭了蹭,轻声说。 “我没有打架,也没跟他们混在一起。” 陈阿满哭着说,又用小拳头拼命捶打郑其明的胸膛。 “我没有不三不四。” “不三不四”这个词语像是戳到了陈阿满的某处泪穴,说完这四个字他忍不住哭的更厉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扯起郑其明的一片衣角就擦眼泪擤鼻涕。 “好了,好了。你不是,你不是。” 郑其明柔声说。 “臭郑其明。” 陈阿满趴在他怀里,边吸鼻子边骂。 “香陈阿满。” 郑其明有样学样地回应。 “坏郑其明。” “好陈阿满。” “郑其明是个讨厌鬼……” “陈阿满不是讨厌鬼……陈阿满是我的红豆小面包……” 郑其明哄他,用胡茬蹭他的脸蛋。 最后一句话让陈阿满破涕为笑了。 “所以红豆小面包要去我家吃红豆小面包吗?” 郑其明问,摸了一下陈阿满瘪瘪的肚子。 “我要吃的,我还没有吃早饭呢。” 陈阿满点头,正准备接着往前走,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体就悬空了,清晨的风在耳朵边很温柔地擦过去。郑其明捞起陈阿满的双腿,就把他打横抱起,畅快地走在街上。 “这位乘客,现在我们要出发了。” 郑其明煞有介事,脚步平稳,匀速前进。 陈阿满扑在他怀里,藏着脸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但他看此刻街上没什么人,那点很浅的害羞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又得意起来,掏出脖子上的哨子乌拉乌拉吹着。 “现在乘坐的是‘臭郑其明号’列车,终点站是……红豆小面包!” 陈阿满在郑其明的怀里手舞足蹈。 十几分钟后,郑其明走回了“其明烟酒副食”,累出了一身汗。陈阿满用手拭着他脸上的汗珠,但他手刚摸过铁门沾上了一手黑红的锈迹,直接把郑其明脸抹成了大花猫。 陈阿满捂着嘴笑,郑其明一边摸钥匙一边看他:“又往我脸上涂什么好东西了?” “嗯嗯嗯,是好东西。” 陈阿满猛点头。 郑其明把陈阿满抱进去,放在柜台里面他平常坐着的躺椅上,又去货架上拿下来一排红豆小面包递给陈阿满,再打开抽屉,掏一瓶牛奶出来,推到陈阿满面前。 “我在牛奶厂订的,喝吧。长身体。” “那你爸爸的呢?” 陈阿满正在津津有味地舔着面包里面甜蜜的红豆沙馅儿,但没接牛奶。因为他知道郑其明给他爸订了一份,每天跟着餐食送去医院的。牛奶可是稀罕东西,他虽然没喝过,但也不至于跟病人抢。 第42章 “他有。这个是给你订的。从明天开始每天早晨送奶工会送过来,放家门口。” 郑其明指了指门口墙壁上多出来的一个绿色箱子,上面用白粉笔写着“牛奶放置处”。 “谢谢明哥。” 陈阿满放下红豆小面包,伸手抱着那个玻璃瓶子,极为珍视地把表面擦了又擦,咕咚咚喝下去。这是他第一次喝牛奶,只觉得好香好浓,入口丝滑又带着点回甜,喝下去半天唇间依然是奶香四溢的。 香香的陈阿满,他想。本着绝不浪费牛奶香气的心情,陈阿满顺势捞起郑其明的脖子,跟他接了一个牛奶味道的吻。 这是他第三次亲郑其明,技巧上总算是不那么生疏了,小心翼翼地噙着郑其明的唇,继而又享受着郑其明的反攻,依依不舍地贴了好一会儿才分开。 然后陈阿满一脸满足,砸吧着嘴看着郑其明,洋洋得意:“我的味道是不是很好闻?香香的。” “不好闻,你没刷牙。” 郑其明故意气他。 “喂!我刷牙了!龙井味道的牙膏!” 陈阿满气得要从躺椅上一跃而起,郑其明看着他笑,又俯身下去啄他的嘴角。 “骗你的。今天的满满有两种甜味。” 满满。 这两个字对陈阿满来说恨不得是某种绝杀,他一听就要晕乎乎。 “哪……哪两种?” 已经晕乎乎的陈阿满眼神不清醒地问。 “一种是牛奶的甜味。” 郑其明亲了一下他圆润如豆的唇珠。 “一种是红豆小面包里面的红豆沙。” 郑其明又吸了一下他柔软温热的唇瓣,发出一点声响。 “那昨天的满满甜吗?” 郑其明的满满又问。 “甜,昨天是洋槐蜜的甜味。” “那前天的满满呢?” 郑其明歪头看着他,摇着头一字一句地说:“大蒜味儿。” 陈阿满本来已经狠狠沉溺在郑其明难得的温柔里面出不来了,头脑持续发热,持续忘乎所以,郑其明一句“大蒜”让他清醒了。 臭郑其明,他都不吃大蒜,哪来的大蒜味儿! 柜台桌子上正巧摆着几头白色的蒜,陈阿满滴溜溜的眼珠一转便立刻发现,一向讨厌大蒜的他,为了报复郑其明决定自我牺牲。 于是陈阿满趁郑其明不注意,一把扒开雪白的蒜皮,扔了三瓣丢进嘴里吃掉,然后拽着郑其明的领口再次亲上去。 在那一瞬间他看见郑其明眼睛都瞪圆了,惊慌失措地把自己推开,拔腿就跑。 “臭死我了!” 第28章 见家长 两人正在打闹,郑其明忽然听见门口有人叫他。转头一看,红指甲红裙子的许丹心,手里拿了包椒盐瓜子,瞅着他跟陈阿满抿嘴儿笑。 “丹心姐。” 郑其明应着,陈阿满也走过去,唤了一声姐。 “你俩这……” 许丹心用那双好看的丹凤眼,把这两人打量来打量去,又捋捋鬓边的卷发,悠悠地说:“什么关系啊你们?” “就……普通朋友啊……” 陈阿满脸红了,低着个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脸红,也许是因为许丹心今天穿的又红又漂亮,连带着把他的脸也映红了吧。 “嗯。” 郑其明咳嗽一声,不太自然地说。 “噢……姐给你介绍个对象呗阿明?我有个远方表弟,长得可帅了,跟你也般配,做小生意的,年纪吗跟你差不多……” 许丹心拉着郑其明就开始滔滔不绝,陈阿满急了:“姐!” 这一声短促的喊,声调尖利又脆,跟刚出谷的布谷鸟似的。 “丹心姐……你来找我不会是专门跟我说这个的吧。” 郑其明笑,打断了她的话。 “啊对对,差点忘了正事。刚医院打电话到我家,你爸喊你去一趟。” “现在?” “对,让你忙完了就过去。” 郑其明蹙着眉头,风风火火出门,蹬上他那辆自行车就往医院赶去。 陈阿满望着他很快远去的背影。 “明哥他爸爸的病……” “骨癌晚期,治不好了,现在就是吊着。” 许丹心叹了口气,朝垃圾桶吐了口瓜子壳,壳上还沾着鲜红的唇膏。 “那明哥应该很难受吧。” 陈阿满慢慢地说。 “到这个份上,也习惯了……他爸病了好几年了。其实阿明这个小卖部生意蛮好的,回头客多,要不是这病,他们家条件也不会这样。赚的钱的大头,都来补病的亏空了。” 许丹心把包着椒盐瓜子的报纸往垃圾桶一扔,拍了两下手,转过来看着陈阿满。 “阿明很不容易的,你对他好点吧。” 说完这话她又愣了一下,开始弯起眼睛笑,像姐姐那样摸了摸陈阿满的脑袋:“瞧我说的,你也不容易。两个不容易的人走到一起,生活就会变得容易很多。” 陈阿满点头。 许丹心又像想起来什么,拽着他急吼吼地来到旁边自己的蛋糕店,从柜台上拿了一盒蛋糕塞给他。 “你把这个拿去,现在去追阿明,一起去医院看看他爸。他爸病着,脾气可能有点古怪,但是个好人。虽然他急着催阿明结婚,但是儿媳妇还是要亲自过目的。你到时候嘴放甜一点,好好跟他说。” 第43章 “现在?可我要看店呢。” 陈阿满傻乎乎地说,脑袋被许丹心拿蒲扇敲了下。 “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看店?我给你看!这时候他爸喊他去医院,搞不好又是交代相亲的事,你再不去,黄花菜都凉了。” 许丹心一边说一边把陈阿满往外掀。 陈阿满想了想,觉得许丹心说的确实有道理,再说,他跟郑其明的关系正在要好的时候,可不得趁热打铁么。 “谢谢姐,蛋糕多少钱?” 陈阿满接过蛋糕,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毛票。 又被许丹心很不耐烦地推回去。 “要什么钱?你上次帮我腌木瓜、上上次帮我做桌垫,上上上次给我缝被子的,一个蛋糕还不够呢,快去啊你!” 许丹心急的了不得,本来她也是个风风火火的急性子。 “好,那我走了!” 陈阿满把那盒蛋糕挂在他那辆破三轮车车把上,骑上就突突突往医院赶。车子上绑着的大红花,在风里晃悠着,非常鲜艳,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他几乎跟郑其明同时到医院,在楼下拦住了他。 “明哥!” 陈阿满停好车,从三轮上跳下来,拎起蛋糕朝郑其明跑去。 “你怎么跟过来了?” “这个。” 陈阿满举起手里的蛋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来看看你爸爸……一直也没去看过他。能不能……介绍我跟你爸爸认识一下?明哥,你会介意吗?” 最后一句话发出来的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 陈阿满在心里对自己的表现失望极了。不该这么紧张才对啊!他是怀抱着非结婚不可的目的,跟郑其明谈情说爱的,务必非要拿下郑其明的爸爸才行! 郑其明却笑了,有些动容地伸出手,捏起他的脸。 “好。我不介意。蛋糕太贵了,这次买了就买了,下次来看他的时候,可以不用买。” “好。” 陈阿满一手提着装蛋糕的盒子,另一只手无声地伸过去,握着郑其明的手。 两人手拉手走上楼,碰见郑其明给郑曙光请的护工李青。 “郑大叔还在念叨你呢。” 李青说。 “我爸没什么事吧?” 察觉到郑其明的语气还是很担心,陈阿满在他的手心里安抚式地捏了捏。 “没事,他说有个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郑其明才放心下来,牵着陈阿满朝病房走去。 在病房门外他有些紧张地站立,没有立刻进去,准备着第一次向自己的父亲认真介绍陈阿满——虽然他连介绍词都没想好该怎么说。 乌青村村民、父母双亡、职业是捡破烂儿的……老天,每一个爹听了这话都要蹙眉头。要是郑曙光死活不同意,那他怎么办?郑曙光的生命只剩下不到半年倒计时,郑其明真的想在父亲最后的时光,用自己的婚姻投其所好,让他别无遗憾。 “阿明!” 郑曙光在床上一抬头看见门口站俩人,立刻喊了一声。 郑其明带着陈阿满进去,一见面就开口道:“爸……我来介绍一下,这是陈阿满,我的……” 别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却见郑曙光变了脸色,神情激动地拉着陈阿满的胳膊。 “是你!好孩子,好孩子……” “大叔?您是……” 陈阿满几乎不可思议,没想到他在医院救下的那个陌生中年人居然就是郑其明的父亲。 他偶发的那点善心,谁知道就泛滥到郑其明家里了。居然有这么巧合的事情,真是老天助我陈阿满也! 好了,自己应该不用费什么心思,就可以把郑其明他爸搞定了。 想到这里,陈阿满快步走上前,把蛋糕放在边上,故意崴了一下,把腿上的伤口露出来给郑曙光看。 “哎哟!” 他顺势跌坐在地上,本来已经做好了摔个屁股蹲儿的准备,却发现自己跌进了郑其明的温暖的怀抱里,陈阿满嗅嗅鼻子,很快闻到了郑其明身上洗衣粉的残留香气,温热的、温柔的。 第29章 想要成为我的家人吗 郑其明跟陈阿满从地上拉拉扯扯地起来,郑曙光一看便明白了,也不说话,望着郑其明笑。 “爸,你找我来,是要说什么事情?” 郑其明问。 “现在没事了……本来今天我在医院碰到街上习老四来买药,他说他认得那天帮我挡摩托车的人,好像就住之前老陈住的废品收购站那边。我就想着赶紧来问问你……现在,不用问啦不用问啦。” 郑曙光一口气说了好多话,有点气虚,郑其明又扶他躺下,歇息了几分钟后,郑曙光又拉着陈阿满的胳膊:“好孩子,那天谢谢你……要不是你,我这老骨头估计都被撞散架了。你腿还好吗?严不严重?” “不严重不严重,就擦伤,没事的叔叔。” 陈阿满很乖巧地在床边坐下来,亲热地握着郑曙光粗糙的手,熟稔地仿佛是一家人一样。 郑其明在那一瞬间有点迷茫,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略一思索也很快明白过来了。 “你……受伤是因为这个?” 他几乎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陈阿满的脸,淤青淤紫犹在,腿走路还不利索。 陈阿满瞪着一双葡萄般亮晶晶的眼睛,望着郑其明点头,又小声说:“都说了,我没有打架。” 第44章 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怯和委屈,又含着一些怨怼。 郑其明心中五味杂陈,疼惜掺杂着懊悔,当着郑曙光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在一旁坐下,用手把陈阿满额前汗湿了的碎发拨弄到一边去。 “是我不好。” 他轻声道。 “没事的。” 陈阿满低着头,很不易令人察觉的,用沾满汗珠的额头蹭了一下郑其明的指尖,表示他原谅了。 还有什么不能原谅呢。 “爸……我来介绍一下,这是陈阿满。我们俩现在在处对象……他来看看你。” 郑其明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地说。听见这句自己期盼了很久的话,陈阿满才长舒一口气。 稳了稳了……看来自己很快就要夙愿得偿。 陈阿心下大喜,不自觉地嘴角上扬,压都压不住。郑其明在一边悄悄笑他,用拇指按他嘴巴中间,陈阿满又咬他,还偷偷伸出小舌头舐他指尖。 郑曙光假装没有看到两人在自己眼皮底下的小动作。 “对了叔叔,我买了蛋糕过来,刚烤好的很新鲜。您尝尝,是草莓味道的。” 陈阿满把那盒蛋糕打开了,一股草莓奶油的香气盈遍全屋。甜食好像有什么魔力,全屋的人闻到这个味道的时候,都不约而同的感受到幸福。 从那以后陈阿满便很喜欢吃草莓蛋糕了。 很多年以后,陈阿满独自居住在首都那个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靠每个月去酒吧端盘子卖酒为生,发了工资第一件事,都会去买一块美利屋的草莓蛋糕,缩在那张小床上独自品尝。他后来自己开始学点知识,看看报纸、偶尔跟着同事们去网吧上上网才慢慢知道,原来甜食可以刺激人体分泌出一种叫做多巴胺的物质,令人产生某种宛若幸福的恍惚感。 但陈阿满觉得那又不是真的幸福似的。他每次贪婪啃食草莓蛋糕的时候都会想起再也见不到了的郑其明,嘴巴里好甜好甜,心里却好苦好苦,但却由于曾经拥有过他、如今还能刻骨铭心地想起他,而还是会感到幸福。 幸福,原来是又甜又苦的。每个月他流着泪吃草莓蛋糕的时候,都会如是想。 时光回溯到很多年前,那天,在郑曙光病房里的草莓蛋糕,把全屋的幸福氛围推向高潮。 “好啊,好啊。” 郑曙光接着陈阿满给他切的蛋糕,顿时觉得缘分好妙不可言。救了自己命的陌生“恩人”,居然是儿子的恋爱对象,居然就有这么巧的事。这不是他老郑家的好媳妇,又是什么? 而且这孩子不但善良,长得也俊俏,脸晒得有点黑了,看起来经常在外面风吹日晒的。眼睛很毒的郑曙光,甚至还悄悄观察了忙叨叨开始切蛋糕的陈阿满的手,细长的手指,指腹上全是一粒一粒的茧,指尖上都是裂口,手背上也有许多细小伤痕。 一看就知道,是个能吃苦耐劳的。 善良、勤快、能吃苦,长得又漂亮——再看郑其明眼神儿,魂恨不得都被勾了去。 哎呀,真是好。儿子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自己喜欢的。 “叔叔……那个……我的工作不大好,是街上收破烂儿的。原先那个收破烂儿的老陈,是我干爸,临走的时候认得我,现在我在接他的班……” 陈阿满小心翼翼地说。 虽然他胜券在握,但此刻依然不敢完全保证,郑曙光对自己的职业不会带有色眼镜。但他又觉得自己不至于全军覆没,好歹有“救命恩人”这一层在。 果然,郑曙光在听到陈阿满职业的时候愣了一下。郑其明见状,便在旁边静静地喊了一声:“爸。” 然后又深深地朝郑曙光看一眼,补充道:“你前几年没住院的时候,不也老拉着老陈陪你下棋,你还下不过人家。” 郑曙光叹了口气,半晌没说话。 “叔叔……” 陈阿满开始心慌,他想要为自己争取。于是有些急切地抬起头,看着郑曙光的脸:“我捡破烂很勤快的,有时候每天还能赚不少,虽然跟明哥没办法比,但养活我自己没问题……而且我很好养活的,馒头大酱菜我都能吃的很香,我真的不花什么钱的……我对明哥也是真心的。” 他自认为虚情假意地对郑曙光说,但眼眶中却很快弥漫上了一层真实的泪水。陈阿满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想,到底是牵扯进感情纠葛了。以前他几乎从不哭,每天没心没肺傻乐,自从认识了郑其明,眼睛就跟不听使唤了似的,经常不听主人话地就开始放水。 郑其明伸手搂住他的肩膀,用力按了按。 郑曙光看了他们一会儿,忽然很释然地笑了。 “没关系,你们好不容易才遇到对方,那就好好处。” 他笑吟吟地说,眼角纹都变淡了好些,伸出手分别拉过郑其明跟陈阿满的手,叠在自己掌心。 “长长久久的啊,爸还想喝你们喜酒。” 这次轮到郑其明眼圈红了,这还是陈阿满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郑其明,慌得了不得,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了,只好胡乱地凑上去,把郑其明的脑袋放在自己肩膀上。 “不哭不哭,满满呼呼。” 他像哄一个小孩一样,轻轻拍着郑其明的背。 然后就听见郑其明带着颤抖的低语,氤氲在自己耳边:“满满,想要成为我的家人吗?” 声音极小,小的只有陈阿满自己能听见。语气又好温柔,温柔的像一滩水,又像一痕滚过脸颊的眼泪。 第45章 第30章 按步骤来 从医院回去的时候,陈阿满还沉浸在刚才郑其明说的那句话中发怔。 成为家人。 他这么快就要有新的家人了。 一直以来漂泊无依、穷困潦倒,像一只瘦弱的无根鸟那样的陈阿满,有朝一日居然会拥有一位像郑其明这样的家人。陈阿满可以一日三餐、吃饱穿暖,不用再担心刮风下雨的时候屋顶漏雨,可以躺在宽敞的床上睡觉,终于不是一个人睡觉了,枕畔跟自己并排躺着的是自己的家人,他可以抱着他,搂着他,缠着他要吻,要家人之间睡前互道的“晚安”。 虽然是早已预料到的夙愿得偿,但郑其明把这枚定心丸塞过来的时候,陈阿满还是觉得像梦一样。 不可思议,不太真实。 他当下没有应郑其明的话,只是用力地捏了一把自己的脸,确认是现实,然后悄悄别过头去,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的眼泪拭掉。 有一点没擦干净的晶莹液体顺着鼻翼的丘壑淌到嘴巴里。这是陈阿满第一次品尝到眼泪,居然是甜的。 郑其明见他不说话,顿时慌了,但在病房又不好多问。 结束探视后拉着陈阿满往外走的时候,陈阿满还是一言不发,看起来表情愣愣的,郑其明更慌了。 “等一下。” 他叫住一直走在自己前面两步的陈阿满。 陈阿满就停下,但还是没有回头看他,很安静地背对着。 “你不愿意?” 郑其明有些艰难地张了张唇瓣。 陈阿满没动,两个肩膀在此起彼伏的发着抖。 郑其明忍不住跑上前,一把扳起陈阿满低着的下巴,就见一张涕泗横流的脸。 这张脸上泪水流的好凶,呜呜咽咽地就撞进了自己怀里,细瘦的手指紧紧揪住了郑其明的衣服。 “明哥,这是真的吗?” 陈阿满扬起下巴,在忍了很久的静默之后,终于哭出了声。 陈阿满本以为自己这是幸福的泪水——多好啊, 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地,自己的10万块彩礼钱有了着落,无论怎么衡量,都是天大喜事。 但心却被扯着着一抽一抽的,像有人在拽着一截风筝线那样摇摇晃晃,在这个本该高兴的时刻。 “是真的。” 郑其明松了口气,很亲昵地用下巴贴住他的额头,怀中小小的可人儿还在不敢置信般地发着抖。 越来越多路人的目光朝这边投过来,陈阿满不敢造次,揉着眼睛从他怀里起来。 “先回家。” 郑其明牵住了他的手,大掌里握着一只布满伤痕的小手。 一片绿色的叶子从树上落下来,飞到陈阿满脚下。 “起风了,明哥。” 他慢慢地说,把郑其明的手握的更紧。 两人就这么走着回了家,橙粉色的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长的粘连在了一起。 郑其明进屋,一言不发地把店子的卷帘门放下,“咔嚓”一声,隔开了门内跟外面的世界,屋内因为没有开灯而显得幽暗。 “这么早就关门吗?” 陈阿满问。 屋内黑下来的一瞬间,他有了某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 “有事。跟我上楼。” 郑其明望着他,目光炽烈,像要把他的整个身体都吞噬掉那样。他走在楼梯前面,走两步就要回头看一下陈阿满。 陈阿满有点紧张地跟在后面,两个人脚步错开地踩着木楼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窗缝里漏进来一丝暧昧的金色阳光,落在陈阿满身上,令他半边脸陷入晦暗、半边脸沐浴光明。 “你要跟我说什么?” 此时已经走到了二楼的客厅,陈阿满站在餐桌前问。 郑其明不说话,依然一步步朝他逼近。陈阿满从未见过这样的郑其明,好像要掌控什么,眼神也发烫,他不自觉地朝后退,渐渐地,就被逼到了沙发那里,手绕在身后,撑着沙发的扶手才不至于被摔倒。 郑其明的身体还在靠近,无声地欺上来,陈阿满跌坐在沙发上,夹脚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甩掉了,一双赤着的脚带着身体往后退,后背紧紧抵靠住沙发另一侧。 “明哥……你……” 郑其明不说话,鞋都顾不上脱,直接跪了上去,膝盖把沙发压出两片凹陷。他很有耐心地攥住陈阿满的脚腕,往自己身前拉。 陈阿满惊慌失措地瞪大眼睛,张着双臂就被扯回到郑其明身边。 郑其明俯身,双手紧紧扣住陈阿满的手,再一根一根手指地纠缠过去,与他十指相绕,陈阿满的余光看到他手背跟腕侧鼓起的青筋,然后就觉得眼前越来越黑,一片巨大的黑影压下来。 “正式回答我……你愿意吗?” 郑其明低头说,鼻尖贴住了陈阿满的鼻尖,凉凉的,软软的。陈阿满无意识地张开唇瓣,吞吐着郑其明的呼吸。屋里好热好热,他躺在沙发上一会儿就出了好多汗。郑其明也出了好多汗,汗珠沿着下巴往下淌,有一滴落到陈阿满的眼下,刺得他眼睛又痒又痛。 “我……我……你突然这么问我……” 陈阿满吓呆了,支支吾吾地说。 他当然恨不得马上点头说愿意,但又被这突如其来冲昏了头脑。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郑其明,每一眼都像要把自己吃干抹净。 他很想,却又因为没有经历加上说谎的心虚,而本能地有些发怵。飞蛾扑火,撞上热的灯泡、热的蜡烛、热的篝火的时候,难道不会害怕吗?肯定是会怕的。 第46章 “好……那不要突然。” 郑其明低头啄吻了下他的唇瓣,但明显是抑着力气,只是蜻蜓点水地在上面碰了一下。 因为陈阿满听见他越来越粗重的喘息。 他的膝盖又动了动,抵蹭着陈阿满的腿,迫使他张得更开。 “按步骤来……第一步,告白。” 郑其明慢慢把手从陈阿满手中抽出来,很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脸。 “我爱你。那么,你爱我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依然保持着跪着的状态,用大拇指的指腹很温存地在那块温热的皮肤上摩挲。 陈阿满的眼泪实在那一刻突然流下来的。他想起了自己在餐馆打工时抬头看着的那台电视,电视上的人求婚的时候,都是跪下的,还要再举一枚钻戒来套住彼此。 他跟郑其明之间没有钻戒,靠着名为“骗婚”的谎言来套住彼此。 第31章 “你不用这样” “爱,我爱。” 陈阿满眨巴着眼睛回答,泪水还在不停地那双很大的眼中滚落下来。 因为太幸福了,所以要落泪。陈阿满这样想,所以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环住郑其明的脖子,跟他接吻。 郑其明没命地舔舐着他的唇,把那两片红润的软肉拽来咬去。陈阿满闭着眼睛任他行动,他想,已经到这一步了,很快他将会跟郑其明结婚,拿到10万块彩礼钱,还给刀哥,然后他再借机逃脱,从这场处心积虑的骗局中脱身,就获得自由了。 那么在这一段时间内,无论是对于郑其明的感恩也好,愧疚的补偿也罢,他都要对郑其明很好很好,哄得他心甘情愿才行。 郑其明探进了陈阿满上身穿的的确良布料里面,那件薄的可怜的衣服很快就被推到脖子,又被他不耐烦地咬着下摆,挥手一把脱掉。 胸口处骤然多了一只大掌,正在狠命揉搓。 “明哥……明哥……” 陈阿满很难耐地叫着,红着眼睛,口里不停往外溢出涎津,郑其明用另一只手钳住他的下巴,又凑上去吮。陈阿满觉得自己的脑海中奇奇怪怪的,乱成一锅粥,后脊背开始一阵阵发冷打着颤,没什么力气地抓着郑其明的肩膀。 一会儿功夫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脖颈下面的皮肤,被弄的深红浅红一片片不成样子,两侧鼓起的炒糖豆,粒子般发硬,灌了水一样膨胀,透出一种剔透的粉红色,在来回搓捻中阵阵泛白。 “……” 陈阿满因为很疼而哭出了声。 郑其明停下来看着陈阿满,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嗖”地一声金属扣滑落的声音穿进耳朵,清脆地响。 陈阿满当然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却在即将来临的当口而胆战心惊。 郑其明把皮带和裤子都丢到地上,就要欺近。他的身材修长挺拔、宽阔的肩膀劈开透进来的阳光,照到他蜜色的胸肌上。 非常具有美感,但却令陈阿满惊恐万分,浑身的汗都在顷刻间凉掉。 之前他跟郑其明经常拥抱,他很喜欢抱着郑其明,贴的越近,便越觉得温暖和心安——郑其明的怀抱曾经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如今还是一样的怀抱,只是没了衣料的阻隔,两人完完全全的坦诚相见,陈阿满却怕了。 尤其是,在他看到郑其明从旁边拿来的东西的时候——一个小玻璃瓶子,还有一个方形小盒子,常年放在郑其明收银台上的那种。 陈阿满咽了下口水,心跳地像擂鼓一样,直愣愣地看着郑其明把瓶子里的东西倒在手里化开,滑腻腻地沾满手心。又拆开盒子,拿出一枚,撕掉圆环吹起。那个半透明的东西就一点点灌了风鼓起来。郑其明做好准备,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滴到了陈阿满的小腹上。 “别怕。” 他低语。 陈阿满瞪大眼睛,本能地疯狂摇头,手臂撑着沙发就要往后缩,被郑其明架住不让动。 异物感令陈阿满难受,他抓着郑其明,嘴里哭着乱叫,脸上呈现出扭曲的神色。他从未经历过这种感觉,哭着喊不要,用手捂着自己的脸,不敢再看。 为什么要说不要。 在这种情况下,“不要”可以视为情到浓时的调情。在陈阿满早已失去的理智中,他有三分想让郑其明继续,剩余七分,全是阻止。 虽然这种情况陈阿满已经在脑海中预演了千万次,但是真实发生的时候,自己居然是这样的反应,这是陈阿满始料未及的。 他非常沮丧,恨自己不中用,为什么不能像想象中那样对郑其明曲意逢迎、蜜里调油。陈阿满想忍着不知道因何而生的害怕,想伪装出沉醉的样子,但早已没有了力气。 赤诚相见的情境,呈现出来的全是最真实的反应,就算是谎话精陈阿满,也无法伪装。 郑其明在这时候停了下来,抽了几张纸巾擦手,然后把陈阿满放下。陈阿满觉得自己的双腿轻飘飘地,从空中落到了陆地。 他看着郑其明,却看不穿此刻郑其明的表情。 郑其明坐了起来,拿了条搭在椅背上的沙发巾,把陈阿满盖住,然后去捡丢在地上的衣服准备穿,背对着陈阿满不再看他。 完了!搞砸了!在这么关键的时候。 陈阿满后悔地想哭,连忙坐起来,攀着郑其明的后背,扳过他的头就要跟他接吻。他讨好地在郑其明的嘴巴上亲,用舌尖挑逗着他的回应,但郑其明连嘴唇都没有张开。 第47章 “明哥。” 他怯怯地喊了一声,碰了一下郑其明的胳膊。 郑其明终于转过脸来,看着他,哭肿的眼睛,带血痕的嘴唇,一片狼藉的皮肤。陈阿满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地挨着郑其明坐。 “嗯。” 郑其明终于笑了一下,这笑容好像是费劲力气才挤出来的。但他还是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陈阿满的头发。 像是从中得到了鼓励,陈阿满想要补救,于是他深呼一口气,把头深深低下去,埋在郑其明的 月夸 间。 郑其明用手梳着他的头发,不时蹙紧眉头发出轻哼,他听见陈阿满嘴里吃东西的声音、夹杂着干呕,于是便按住了他的头,抬起来对着自己。 “你不用这样。” 郑其明拿纸巾替陈阿满擦嘴,又递给他一杯水。 “吐出来,漱个口。” 然后他径自站起来,把地上的脏衣服收拾到一处,默默地走进了卫生间。 陈阿满腰上还挂着沙发巾,愣愣地坐在那里,听见卫生间传来水声,他想了想,于是自己也打开门走了进去。 第32章 “忍得很辛苦” 郑其明站在那个红色的澡盆前,正弯腰往盆里兑热水。心里又有点后悔,反思着自己刚才的反应是不是太大,不就是没成功,有什么可生气的,陈阿满又不是什么很有经验的熟男,年纪也小,看着就是第一次,害怕不也正常吗。 他有点恼火地烦着自己。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陈阿满腰上围着那条沙发巾,慢吞吞地走进来,然后关上门。 “屋里小,挤不开。等我洗完你再洗。” 郑其明拿毛巾挡住自己小腹。 陈阿满不闻不问,径自朝郑其明走来,从他手里接过那个滚烫的热水瓶,往澡盆里倒水。沸水打湿了两人的脸,陈阿满睫毛上都雾蒙蒙的。 “水好了,我帮你洗。” 他低声说,伸手摸了下澡盆中水的温度,沙发巾前面溅湿了一小片,然后抬起脸来看着郑其明。 “不用。” 郑其明说。 “让我来。” 陈阿满无声靠近,伸手把郑其明挡着的毛巾拿掉,浸湿后打上香皂攥在手心里,慢慢地替郑其明擦身。 “先擦一下,然后再泡进去。” 陈阿满很仔细地拿毛巾擦着他的脖子、后背、胳膊、腋窝,胸口、再一路下行,任何沟壑缝隙都没有放过。他擦洗的很认真,仿佛擦着的不是郑其明的身体,而是一件蒙了灰的瓷器。 “为什么。” 郑其明背着他,慢慢说。其实他还是想知道,陈阿满的拒绝到底是单纯因为害怕,还是——没有那么爱他,所以身体上也在本能地表示抗拒。 “以前你就是这么给我洗澡的,今天换我了。” “我不是问这个。” “嗯……我知道……” 陈阿满放下毛巾,解掉自己围腰的沙发巾,从背后拥住郑其明,细瘦的胳膊挤着他的手臂,嗅着郑其明身上的水汽、还有茉莉香皂的味道。 “我小时候被村里人……欺负……那里……被人拿黄鳝………” 陈阿满说不下去了,似乎陷入某种痛苦的回忆,说这句话的时候把郑其明抱得更紧,语气有些呜咽,下巴滑过郑其明的肩窝。 郑其明一怔,顿在那里。 “所以我就很害怕这事……不是我不愿意……只是……只是……我还没有准备好。” 陈阿满搂着他,很快眼泪就落了下来,和在郑其明后背没有擦干净的水滴里,把它变得又苦又咸。 他感受到郑其明的双肩颤抖了一下,然后郑其明转过来,轻轻地回搂住他,亲着他汗湿的头发。 “是我不好……” 郑其明重复着这句话。 “对不起,明哥……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他用额头抵着郑其明的额头小声说。 郑其明眼睛有点红,用指腹轻轻划过他的脸:“刚才……是不是很疼?” 陈阿满点点头。 “晚一些我帮你涂点药膏,进的不深,应该不碍事……” “好。” 陈阿满捏着郑其明的肩膀,又小心翼翼凑上去,在他的嘴巴上亲了一下。郑其明抱着他跟他接吻,刚开始发狠地忘着情,吻得他喘不过气,几秒钟后又停顿下来,变成很温柔地轻啄。 “这样亲你可以吗?会害怕吗?” 郑其明问。 “不会……你可以……可以再重一点,没事的。” 陈阿满低着头,脸跟脖子烧的通红。 于是郑其明抱着他的脸,很用力地又吻上去。 两人亲着亲着,就亲到了水里,面对面在澡盆里坐下了。 但郑其明忍得很好,在陈阿满讲完黄鳝地那件事情后,他的心里只有疼惜,所以哪怕此刻两人衣不蔽体,坐在盆子里赤诚相见,他也很成功地把体内燃烧的火焰压了下去。 “你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陈阿满继续帮郑其明洗澡,用手捧着水往他身上浇,嘴唇红艳艳的。 “我的满满好看。” 郑其明慢条斯理地说。 陈阿满有些自卑地摇摇头。 “我就只有脸能看……身上太瘦了,跟干柴伙一样……你别看我身上……” 他被郑其明火热的目光盯得透不过来气,后知后觉的害羞,侧着脸用毛巾胡乱地替郑其明擦身。 第48章 “没事,以后胖一点会更好看。” 郑其明笑,又看着已被陈阿满搓红的自己的手臂:“皮都要被你搓破了,还没洗完?” “哦,洗完了。” 陈阿满这才满面通红地别过脸来,带着点小心地问:“需要我帮你洗头吗?” “好。” 此刻陈阿满还是有点担心,不知道郑其明对于刚才跟自己上chuang床未遂的余怒是否已经完全消除,会不会影响他对自己的喜欢,会不会搞砸两人的原本顺畅推进的发展关系。在自我克服之前,他只能百般对郑其明讨好,同时心里催促着,必须要加快速度克服,还要多学习一点知识。 这方面的知识他几乎为零。看来他得去柳梢街西边那家私人录像厅里看点影片才行。 他一边想着,一边把郑其明的头发打湿,又涂上洗发香波,薄荷香型的很好闻,陈阿满把郑其明的头发揉出了一头雪白的泡沫,有一些还沾到了自己的小腹上。 但他没顾上管,很安静地替郑其明洗完头发,又拿清水帮他净一遍,在此期间,郑其明没有任何越矩的动作,这令陈阿满很感激。 于是他帮郑其明洗完头洗完澡,又多拥抱了他一会儿,作为补偿。 “好了,不要再碰我了……我忍得多辛苦,你不知道吗?” 郑其明拍着他的背,感受到那里确实起了某种微妙的变化,陈阿满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红着脸迅速往后退。 “你先去睡觉,我洗完就去。” 他说。 郑其明穿好放在一旁的衣服,又拿一件来给陈阿满,然后自己出去了。 陈阿满深呼一口气,一头扎进澡盆的水里,通过呼噜噜吐泡泡来让自己清醒。 他把自己洗干净,穿着郑其明的一件很肥大的短袖,空荡荡地盖住双腿,拉开卫生间的门往外走。 见床已经铺好了,床头甚至放了一个小小的摇头电风扇,兀自转的很欢。而郑其明躺在沙发上。 “明哥,你为什么睡这里?” 陈阿满走过去,用手指轻轻碰了下他的脸。 “避个嫌。今晚你睡床。” “不用……沙发没有床舒服,你也来睡床吧。” 陈阿满很慷慨地扯着郑其明的胳膊,就把他拉了起来,两人一起往床上走,然后并排躺下。 郑其明往床边靠了靠,但陈阿满立刻就挤了过来,钻进他怀里。 “我说,你个笨蛋……都这样了,你还敢过来?” 郑其明扶着额头不敢看他,喉结很猛烈地动了动。 “可是我想让你抱着我睡,不然我睡不着。” 陈阿满把脸趴在郑其明胸膛上,用下巴蹭了蹭,小声说。 郑其明就唉声叹气地搂住他,陈阿满支着手臂抬起头,在郑其明嘴巴上亲了下。 “不要叹气。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说得一本正经,好像郑其明是个什么正人君子一样。 “明哥……我跟你说……” “嗯?” “那个黄鳝……没跑进去……当时旁边地里正好有村民来锄草,就拿着撅头把那些人赶跑了。我就是裤子被他们脱了而已,黄鳝还在他们手里……但我当时太害怕了,所以现在还会有点怕。” 陈阿满低声说,用食指在郑其明的胸膛上画着圈圈,又很认真地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 郑其明很爱怜地摸摸他的脸,又搂住他轻哄:“没事的,都过去了,以后都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陈阿满被他抱着,很快瞌睡虫就袭来了。 今晚郑其明度过了相当艰难的一夜,忍得真的是很辛苦。等陈阿满睡着了他才反应过来,陈阿满后面还又红又肿,他连药膏都忘记帮他抹了。 嗯,今晚不抹也行,不然他可不敢担保自己不做出什么混账事来。 第33章 别忘了啊 陈阿满一觉睡到天亮,晨色熹微时分便醒了。这是他住到郑其明家以后,因为每天早晨要做早饭而养成的习惯。 他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腰又被郑其明抱住。 “再睡一会儿。” 郑其明闭着眼睛说。 “我要起来做早饭……不然等下郑叔叔要挨饿了。” 陈阿满拆着箍在自己腰上的手。 “那再陪我躺10分钟。” 郑其明还是闭着眼睛。 “……好吧……” 陈阿满没辙,只好又躺下,跟郑其明面对面。他睁着眼睛看着郑其明英俊异常的脸,默默咽了下口水。 怎么办,他又想亲郑其明了,但又怕把郑其明弄醒,所以只是在一旁撑着手肘悄悄看。 闭着眼睛的郑其明笑了一下,搂过他的脑袋就跟他接吻,足足亲了好几分钟才放开。 “明哥……” 陈阿满用手指在郑其明的脸上描来画去。 “嗯?” “你还在生气吗?” “我没有生过气。” 郑其明的眼睛在这时候才睁开,带着惺忪的神色,看起来暧昧又迷离,好看得不得了,陈阿满又看傻了,痴痴的。 “我是心疼你……以前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郑其明用手指梳着他的头发,叹了口气。 “也不算苦。” 陈阿满摇摇头,拉起郑其明的手盖在自己脸上,宛若真心地说:“自从遇到你以后,都是甜的了。” 第49章 “想吃糖吗?” 郑其明突然问他。 “还好,店里不是有卖很多种吗?” “不是那些,是喜糖。” 郑其明的掌心在他脸上揉了揉,又道:“结婚难道不要喜糖吗?” “要的。” 陈阿满低头笑了。 10分钟后,他从床上爬起来,洗漱完后就直接去厨房洗菜。过了一会儿郑其明穿着拖鞋走到他旁边,手撑在厨房门边。 “你过来,有事跟你说。” “什么?” 陈阿满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到郑其明旁边,歪着脑袋看着他。 “订婚吧,嫁给我,做我的妻子。” 郑其明很简明扼要地说。 陈阿满愣在那里。 “愣什么?高兴糊涂了?” 郑其明笑,冲他挑眉。 “嗯,嗯。” 陈阿满傻笑着点头,又害羞地低下头去,轻轻点头说了个“好”。 内心的狂喜根本按捺不住,勉强装出一副意外羞赧的样子,其实一切都在他的预料跟掌控之中。 他跑江湖以来耍地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骗术,这是第一次巨大的骗术,即将获得成功,陈阿满高兴地不得了。 “这几天,先带你去买戒指。然后还要还跟我爸说一声,他……情况不是很好,这事拖不得。” 郑其明静静地说。 “我从今天开始去医院照顾郑叔叔,你可以把护工辞掉,太贵了。” 陈阿满揪着菜叶梗上的老叶子,又抬头看着郑其明:“还有,不许再说免费保姆这样的难听话,我是你的未婚妻,这是未婚妻应该做的。” 说完这话他骄傲地扬起自己的小胸脯,然后朝郑其明走近,亲了一下郑其明在听完自己说话后滚动的喉结,舌尖再向下,咬住了他衬衫上的第一枚纽扣,牙齿用力,丝线便被咬断,扣子叼在嘴里。 陈阿满双唇一松,便让扣子落入自己手心。 “怎么,我们柳梢街的‘破烂大王’捡东西捡到我身上来了?” 郑其明抱臂看着他。 “破烂大王”是这条街上的居民新给陈阿满取得外号,是褒义,夸赞他会做生意、收破烂的态度好,而且装破烂的三轮车上都没什么怪味,跟他的人一样清清爽爽的 “丹心姐跟我说,喜欢一个人,就要收集他衬衫上的第一枚纽扣,带在身上的话,就会长长久久。” “这个送我了,作为信物。” 陈阿满捏着那枚纽扣朝郑其明晃晃,又攥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放进裤兜。 “那我的信物呢?” 郑其明朝他伸着手。 “等我做好再给你。” 陈阿满调皮地冲他眨眨眼。 “别忘了啊。” 郑其明就笑。 后来这个小小的信物被郑其明带在身上很多年,在陈阿满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以后他也依然完好地保存着,只是锁在柜子里,再也不敢打开。直到海桐市发生的那场特大地震,信物连同塌掉的房子一起,被掩埋到了深不见底的地下。 第34章 短短几个月 要完信物的郑其明带着笑,伸手揉揉陈阿满的头发,然后去卫生间洗漱。 等他换完衣服、收拾完,准备进厨房给陈阿满打下手的时候,小餐桌前已经洋溢着好闻的饭菜香气。 郑其明坐下,发现熬得稀透的玉米碜粥里滚了三个金黄的荷包蛋泡着,桌上还另外摆了一盘青笋红腊肉、一碟橙色的凉拌胡萝卜丝。陈阿满正用嘴巴咬开送奶工送过来的玻璃牛奶瓶,往两个杯子里倒牛奶。 瓶子没多大,分成两杯以后,就只有浅浅一层底了。陈阿满把多的那杯递给郑其明:“牛奶”。 然后自己抱起来那杯少的喝。 在这些点滴小事上,他总是习惯性地先考虑郑其明,有好菜好饭好肉,第一反应是让郑其明多吃一点,生怕他辛苦做生意而饿了肚子。陈阿满以为这是自己用来讨好郑其明的某种阴谋诡计在条件反射。 “我牛奶过敏,以后不用给我了。” 郑其明把自己的那杯牛奶倒入陈阿满的杯子中,马上就把那个杯子盛满了,快要溢出来,陈阿满赶紧低头去喝掉表面摇摇晃晃的一层,一滴都舍不得让流到桌子上浪费。然后他抬起头,嘴巴周围冒出来的极浅的胡茬上沾了圈儿白色,小花猫似的。 “那以后我自己喝,你别怪我吃独食啊。” 陈阿满伸舌把那圈牛奶舔干净,心满意足地双手抱着杯子咕咚咚喝。 “哎……你吃点饭再喝,空腹喝牛奶容易拉肚子。” 郑其明急道。 “没事啦。” 陈阿满不以为意,喝完牛奶甚至还吃了两大碗粥,吞了其中的一个荷包蛋,又吃了一大碗菜,肚子圆圆地打了个饱嗝儿,正准备起来帮郑其明装饭盒,给郑曙光送去的时候,忽然就开始肚子痛,他立刻往厕所跑。 果然拉肚子了。 陈阿满来回好几趟才好,轻松后懊恼地嘀嘀咕咕。 “喂,你又在那骂什么啊?” 看他那垂头丧气的样子郑其明就想笑。 “早晨的饭好浪费啊,全让厕所吃了。” 陈阿满嘟哝着说,生气地拍着自己瘪瘪的肚子。 此刻还没放下筷子、正在津津有味地喝粥的郑其明,忽然把嘴里的粥喷了一桌子,又呛个不停。 第50章 “明哥,你怎么了?” 陈阿满慌慌张张地跑来,拍着郑其明的背,郑其明咳嗽半天才缓下来,瞪陈阿满。 “你又瞪我干嘛。” 陈阿满伸脚踹他小腿,没成想用力过猛,拖鞋甩出去老远,又单腿蹦过去捡起来穿上,看着郑其明又在一秒钟变脸,笑的前仰后合。 “满满,过来。” 他笑够了,就朝陈阿满招手,陈阿满便走过去,坐在他腿上,跟他面对面。 “屁股还痛吗?” 郑其明摸着他的腰后。 “…一点点……” 陈阿满艰难地启齿。 “昨天有点肿了,等下我帮你涂药……” “……我自己来……” 陈阿满难为情地别过脸。 “你又看不到。” 郑其明白他一眼,把他拽起来,丢到沙发上。 “有点发红,肿也没下去。” 郑其明检查着,从桌前拿过药膏来替他涂,动作很轻,也没什么刻意撩拨的动作——仿佛昨晚上那个把自己按在沙发上的,是另一个人。 陈阿满双手枕在手臂上,感受着一片舒适的冰凉,心里洋洋得意。 没想到自己骗个婚,不但骗来了钱,还骗来了人——还有一颗郑其明的真心。 真是划算的一笔生意。 当时迟钝的陈阿满并不知道,世界上所有的骗子中,大约有1%的骗子亦有真心。而他,则很倒霉的成为了那1%,将在不久的未来,遭受蚂蚁啮骨的反噬。 “好了,去吧。” 郑其明给他涂完药,把满是药膏的手指拿出来,拍了拍陈阿满的屁//股蛋。 陈阿满慢腾腾地把裤子穿好,提着饭兜出门了。 把郑其明请的护工辞退这件事,是他极力要求的。他冷眼看着觉得那个护工,干活儿也就那样,不能说不尽心,只能说确实不算细心,而且护工的钱还不少。虽然这钱也不会落到他身上,但郑其明家的钱肯定是越宽松越好,这样他也能早点拿到彩礼钱。 而且郑其明也跟他说了,结婚后会给他10万块钱的彩礼,打到他的银行卡。不过那笔钱现在他存了个定期吃利息,要等到期满才能取出来。 “嗯,彩礼不着急的。我又不是为了这个嫁给你。” 陈阿满用一种小鹿般的眼神看着他,又自以为违心地说:“我是喜欢你,才想跟你生活的。” “那也不能亏待了我们家满满。别人都有的,你也得有,而且你有的要比别人多才行。” 郑其明顿了顿,喉咙有些哽咽:“我爸……其实我们能陪他的时间不多了,最后这几个月,我只想让他开开心心的没有遗憾。所以婚礼我们要尽早办,他情况一天比一天差,拖不住。” 郑其明很费力地说完了这些话,陈阿满想要安慰他,于是就抱住了他,头蹭着他的脖子。 “我会照顾好叔叔的,你放心……我很会照顾人的,肯定比你请的护工好,他又贵,而且活儿还干的不漂亮……你把护工辞了吧,我只要一点奖励就好了。” 陈阿满坚持要自己去医院照顾郑曙光。 “什么奖励?” “每天早上起来,你要亲我一下,还有晚上睡觉前也是。对了,你每天晚上还要念故事给我听。” 陈阿满絮絮叨叨地说。 “喜欢听故事?” “嗯,但我会认的字不太多,好多书看不懂。你帮我念的话我能听懂的。” 他扬起脸,很天真地看着郑其明。 “好,满足你。” 郑其明抬起陈阿满的脸亲了下,又特别强调:“这个不算,额外奖励。” 其实陈阿满最讨厌学习,也不爱念书,高中都没读完就出来讨生活,郑其明爱看的那些老头子们写的文学类书,他根本不感兴趣。但他从许丹心口中知道,郑其明喜欢看书、字也写的很好,那么他就要投其所好才行。 不爱都能装作很爱,人是如此,念故事这种小事也如此。 反正他是要骗婚,一切能够让郑其明更喜欢自己的尝试,他都愿意做。 他盘算着彩礼到手的时间,顺利的话10月份可以拿到这笔钱,还在刀哥的高利贷归还日期内。如今是1999年的8月,两人决定订婚,也就是说,陈阿满也只用跟郑其明做短短几个月的夫妻就能大功告成。 是啊,时间真的很短。 第35章 戒指和信物 下午的时候郑其明把店关了会儿,抽空去了医院,见陈阿满正坐在病床前,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用食指指着上面豆腐块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给郑曙光听,每隔一会儿 ,就会遇到一个不认识的字,他都囫囵跳过去。 郑其明悄悄过去,站在他身后。眼前的两人,一个读得认真,一个听得认真,居然都没有发现他。 郑其明把头别过去,看着窗外的树叶,中午那阵下了点雨叶子变得湿湿的,像他此刻的眼睛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郑曙光才偏头看见他。 “阿明?你什么时候来的?” 正在磕磕巴巴读报纸的陈阿满立刻停下来,把报纸往郑其明手里一塞。 “明哥,你来读,有的字我都不认得。” “好。” 郑其明在床边坐下,开始念报纸,陈阿满很亲热地抱着他的胳膊,装作认真地听着,但满脑子都是家里的菜还够不够、需不需要买、晚饭做什么吃。风把窗帘摇得轻动,送进来一阵细细的茉莉花的香气,郑其明抬眸一看,窗台上放了个玻璃瓶子,是前几天陈阿满捡破烂的时候捡回来的。拿回家的时候沾满了泥土,用清水洗干净以后,居然也是漂亮的样子。细口高颈,正好可以用来插茉莉花,放在病房里。 第51章 因为陈阿满不知道听谁说过,病人房间里有病气,如果有花啊朵啊什么的话,会把死气沉沉的病气给过走。 虽然郑曙光的病气死不可能被过走的,没过一会儿,他就在茉莉花的香气、跟郑其明读的社会新闻故事中慢慢睡着了。 陈阿满松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站起来,拉着郑其明出门,又把门关上。 “早晨叔叔说腿疼,我给他按了一会儿,现在好了。等下他睡醒了,你再给他按一下。” “好。” “叔叔早饭没吃完,中午饭吃完了,胃口还可以,精神也还行。” “今天我给他换了套病号服,之前的那套穿三天了都不给洗。” “叔叔说这个月报纸比上个月好看,让多给他念念,下午他醒了你再给他念,念完再走,我先回去看店。” 陈阿满絮絮叨叨地跟郑其明交代着。 郑其明静静地听,然后无言地把他抱在怀里。 陈阿满发现郑其明的肩膀在发抖,感受到自己肩窝处那里很快潮湿一片,他有点慌张地伸出细瘦的手,在郑其明的背上轻拍。 “不哭不哭,满满呼呼。” 陈阿满抱了一会儿郑其明,就急匆匆拎着饭兜回家了,然后掏出钥匙打开店门,把门口挂着的“稍等片刻,马上回来”牌子取下来。 过了一会儿郑其明回来了,陈阿满正拿着个大袋子,把卖空的糖格子补齐,郑其明拉着他的手,又把那块牌子挂了上去。 “不开店了?” 陈阿满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跟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啊?” “福泰。” 陈阿满愣了愣。 “福泰”即福泰金楼,是海桐市一家开了86年的老字号金店,位于市中心的繁华位置。陈阿满来到海桐两三年了,还从来没去过市中心。他像个地沟里面的老鼠一样,活在这个城市的边缘地带。 从这里去福泰金楼,要在柳梢街走到头的公交车站,乘坐520路公交车便能直接抵达。两人上了车,没有位置坐,郑其明拉着拉环站着,陈阿满环顾四周,没有他可以握的地方,就干站在那里,公交车每到一站的启动刹车,他都会扭地东倒西歪。郑其明笑他,然后伸手把他带进怀里,箍着他的腰。 一个硬朗英俊的男人怀里依偎着一个眉目清秀的漂亮男人,实在是惹眼的很。公交车上很多人开始交头接耳,郑其明置若罔闻,陈阿满羞的把眼睛抵在郑其明的胸膛前面,装看不见。 半个小时以后,公交车停在了福泰金楼的旁边。陈阿满抬头看着这栋金碧辉煌的建筑物,只觉得眼前的金光映黄了他的脸。 黄金真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东西,小财迷陈阿满被迷得舍不得眨眼。郑其明带着他去挑戒指,选了一颗带碎钻的,陈阿满看了眼价格,往下咽了口水。 他虽然很爱钱,但作为一个骗婚的,让郑其明这么破费去买昂贵的戒指,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 最后陈阿满便装作这个不喜欢、那个也不喜欢的傲娇模样,只选了一枚细细的素戒,镀金的。 “我喜欢这个。” 他迫不及待地把戒指戴上,大小正好,又高兴地举着给郑其明看。 “太便宜了……你再看看别的呢?” 郑其明看着他说,又补充道:“我有私房钱,不碍事。” 陈阿满却摇头,语气认真:“我就喜欢这个,别的都不好看。而且戒指不是要每天都戴吗,买太贵的话就舍不得戴了。不能每天戴在身上的戒指,叫什么婚戒呢?” 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郑其明。 郑其明笑了下。最后选了这款,买了一对对戒。 陈阿满捧着他那只,宝贝似地在嘴巴上亲了又亲,最后再小心地放进那个红色天鹅绒首饰盒子里。 “为什么不选带钻石的?选碎钻的话,价格也不会太贵,婚戒我还是买得起的。” 回家以后郑其明问他。 “你给我这么多的彩礼……足足有10万呢……” 陈阿满故意提及此事,强调了那个“10万”。然后继续很乖觉地说:“而且叔叔还在医院,治病吃药都得花钱。戒指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可以不浪费这个钱的。” “送你的东西,怎么算是浪费。” 郑其明说。 “我知道。你送我什么礼物,我都会开心的。” 陈阿满弯起那双漂亮的眼睛,冲郑其明笑着,那一刻在郑其明的眼里,他觉得眼前的人是世界上最纯粹美好的存在。于是郑其明走上前,很安静地与他接吻。接着接着,两个人的衣服就都脱掉了。 陈阿满胸膛前被弄得不成样子。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 郑其明最后亲了一下陈阿满的唇。他真的说到做到,每次都止与亲和摸,不碰陈阿满那处。 如今郑其明跟自己接吻、触摸,陈阿满已经不会像之前那样紧张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习惯郑其明的身体,不但在习惯,甚至还隐隐约约依恋似的。每次郑其明靠过来,温热的唇与同样温热的宽肩贴近,他都恨不得化他身上。 在情与爱上还未通人事的陈阿满,认为自己对郑其明所产生的这种模糊的情感,是因为郑其明对他太好了,又实在长得太好看了。一个英俊又温柔的人每天跟自己朝夕相处,无论是谁,陈阿满都会产生这样的感情的。 第52章 所以郑其明不是独一无二的,换个这样属性的人也一样。这是陈阿满的结论。 两人黏糊半天,陈阿满垂着手,揉着眼睛从郑其明身上坐起来,往上提了提已经松垮垮的裤子。然后从床头柜中,宝贝般地掏出了一块红布包着的东西来。 “这是什么?” 郑其明侧头看。 “给你的信物……上次我咬走了你的第一颗纽扣,今天你又给我买了戒指。我也做了东西给你。” 陈阿满得意洋洋,一层接一层地打开里面,在褪下去三四层包着的碎布以后,里面躺着一把银制的锁,用一条细细的链子穿着。 “明哥,这个如意锁送给你。是用我的长命锁改的,那个长命锁是我出生的时候我妈妈给我的。” 陈阿满把这把如意锁,轻轻挂在郑其明的脖子上,嘴里念念有词地说:“保佑你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郑其明很安静地低头看着那把如意锁的样子,雕刻的痕迹不算太精细,花纹也有点粗糙。银看起来是有些年头的老银,但成色很好,发着莹润的白光。 “我身体很好的,很耐造。你戴上这个,保你以后跟我一样健康,杠折腾。” 陈阿满连同自己最虔诚的祝福,把信物跟连同健康送给了郑其明。 下一秒,他就被郑其明紧紧搂住了。 “傻瓜,长命锁给我了,那你怎么办?” 郑其明用鼻尖抵住他的侧颈,轻轻触了触。 “没关系,这把锁保佑我们两个人啊,反正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挂在谁脖子上都没区别。” 陈阿满轻拍着郑其明的背,不假思索地蹦出了这句谎言。 第36章 鸳梦升温 婚礼的日子很快定下来,在9月初,是郑其明特意找了街上的王半仙算的日子,王半仙闭着眼睛推演了又推演,最后在日历上用朱笔圈了这一天。 “就这天,早一天晚一天都不行。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王半仙捻着胡须说。 陈阿满忍不住笑出来:“是结婚,又不是挡灾来了。您真会说笑。” “婚结不对,可不是灾么?你说是吧。” 王半仙忽然把那双一直半闭着的眼睛睁开了,看着陈阿满。 陈阿满被他的眼神盯的身上毛剌剌的,心虚的很,很快便拉着郑其明走了。 “还有不到一个月准备,时间有点紧张。” 郑其明一边骑自行车一边说,陈阿满坐在后座,很亲热地抱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 “不就是去民政局领个证?还要准备什么?” “很多啊……” 郑其明懒洋洋地说,自行车经过树下的时候听得树上传来喜鹊的叫声,他跟着一起吹了声口哨。 “幼稚。” 陈阿满坐在后座大声嘲笑他,又从脖子上掏出自己的哨子“乌拉乌拉”吹起来。 “我的口哨吹得比你的好听。” 没想到路边包子铺老板娘听见口哨,立刻冲出来朝陈阿满喊:“哎!阿满要收破烂吗?我家有纸壳子……你三轮车呢?” 陈阿满只好大声解释着自己今天吹口哨不是收破烂的意思。因为平常他走街串巷收破烂的时候,就是这么乌拉乌拉吹口哨的。 郑其明笑的两个肩膀都在抖,陈阿满很生气地伸手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两下。 “司机不要分心,专心开车!” “遵命!” 郑其明更用力地蹬着自行车,车子经过下坡,速度一下子快得像飞起来,他敞开的白衬衫鼓满了风,在空气中猎猎作响,露出里面那件被胸肌绷开的白色背心,衬衫的下摆被吹得朝后高高飘扬,拂过陈阿满的脸,陈阿满扶紧郑其明,高兴地坐在后座尖叫,有一朵洁白的玉兰花从街边的树上掉下来,正好落在他的手心。 他捧着花,穿过郑其明的腰递上去,郑其明低头把那朵花叼在嘴里,唇瓣碰到了他的手指,温热的。 1999年的8月12日,郑其明开始筹备自己跟陈阿满的婚礼,躺在医院、身体每况愈下的郑曙光为儿子终于解决了终身大事而松一口气。 陈阿满减少了自己走街串巷收破烂的频率,每天固定抽出好几个小时去陪郑曙光,给他送饭、按摩、擦身、洗衣,还每天都很坚定地跟郑曙光说:“叔叔加油,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谁都能听得出来的谎话,但从陈阿满嘴里说出来好像变悦耳了,郑曙光听了非常开心。 说来奇怪,也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郑曙光真的觉得最近身体松快了很多,骨头里面的疼痛都减轻了点似的。当晚他就梦见了李淑珍,在梦里面他流着泪对死去多年的妻子说,阿明要成家了。 为了忙活那些繁琐的备婚事宜,郑其明甚至把“其明烟酒副食”的门店都关掉了,门口挂了个牌子,写着“老板要结婚,最近很忙请见谅。” 他专门列了个购物清单来罗列婚礼事宜,陈阿满看着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心里高兴又惶恐——他知道这些都是为了自己准备的。 第一次编织如此巨大的骗局,陈阿满还是有点心虚,便缠着郑其明说,婚礼一切从简,不要这么麻烦了。 “买这么多东西多花钱。” 他装作很心疼钱的男主人样子撅起嘴,用指尖敲着郑其明的清单: 白牡丹烟2条、河酒3箱、盐水花生5斤、圆球糖(草莓味,满满喜欢的)5斤、可可巧克力10盒…… 第53章 “太多了,真的用不着。” 陈阿满又说。 “那不行,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郑其明顺势把他捞抱在怀里,坐在自己腿上,在他的头发上亲了一下,不理会他继续写,这次写的是要添置的日用品。 陈阿满歪着脑袋看纸上的字,瞬间觉得那些字会跳,一个个地往他心里砸,一会儿一个窟窿,一会儿一个窟窿的。 心虚的感觉持续上浮,陈阿满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是便讨好似地拿了一把蒲扇,坐在郑其明腿上轻轻为他扇风。 “热了就把风扇打开……” 郑其明抬头交代一句,嘴里继续念念有词:“床单、被罩、被单……” 陈阿满摇摇头,扇风扇的更卖力:“不用,满满牌电风扇更舒服,还省电费。” 郑其明笑了,用鼻尖蹭了下他的脸,又吻上他的唇。 陈阿满耳朵红了。 他没想到郑其明如此重视两人的婚礼,甚至郑曙光还当着郑其明的面,送陈阿满一个玉吊坠,上面坠着一枚温润的观音像。 “孩子,你来。” 陈阿满凑过去,郑曙光把那个观音像为他挂在脖子上。 “阿明妈妈的,说要给我们家的儿媳妇。” “我怎么不知道?” 郑其明笑。 “你妈昨晚上给我托梦说的。” 郑曙光瞪他一眼,神色舒展,看起来简直不像是病人,甚至隐隐有点枯木逢春的味道了。 “谢谢叔叔,我会对明哥好的,我发誓。” 陈阿满眼圈红红的说。 当然,这是他装的,扮演感动他最会了。 那点微不足道的心虚,很快便被“结婚”这件喜事带给自己的新鲜感给冲淡了——毕竟陈阿满才19岁,保留着有点孩子气地少年心性。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城里人结婚这么讲究,他们乌青村结婚就是请个厨子,在院子里做一桌席面,然后请村里人吃一顿饭就完了。结婚的那一对呢,胸前别朵红花,一起给客人敬酒就完了。 城里人结婚的流程细致的不得了,置身其中,陈阿满恍惚觉得自己可以是如此金贵的宝贝蛋的。 海桐市的西北方向,有个街区叫做“喜铺街”,专门做红事生意。郑其明那天带陈阿满来到这里。 “明哥,这都是卖喜糖的?” 陈阿满被眼前那一溜红招牌的店铺看花了眼,高兴地指着其中一家“缘缘喜糖铺”。 “嗯,整条街全是做婚礼生意的。喜糖、喜被、还有喜服定做。” 郑其明拉着陈阿满就朝“缘缘喜糖铺”走去。 “走吧,先买喜糖,我们满满喜欢吃甜的。” 陈阿满屁颠儿屁颠儿走了过去,一进去便被琳琅满目的喜糖吸引住了,眼珠子瞪得溜圆。 有好多好多种形态——硬糖、软糖、棉花糖……也有好多好多种味道,草莓味、芒果味、菠萝味、酒心巧克力味……陈阿满兴奋地用手指着一排排货架问郑其明:“明哥,这些我都可以随便选吗?” 扎着大马尾辫的女店员在后面笑,郑其明也笑了,朝他点头:“你喜欢什么,随便挑。” “可是喜糖不是用来待客还有送人的吗?我喜欢的,要是客人不爱吃怎么办?” 陈阿满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手上可没有不好意思,早在试吃区里摸了一颗草莓味糖球,快速剥开糖纸扔嘴里,化开的糖渍把他的唇瓣弄得黏糊糊的。 “没关系,他们爱吃不吃。” 郑其明走过来,看着正在吧唧嘴的津津有味吃糖果的陈阿满,趁店员不注意,一把把他搂进怀里,按住头就开始猛亲。 吃糖果跟吃嘴巴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幽暗的光线内,没人看的出来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躲在货架旁边的角落抱在一起接了好久的吻,直到口中的糖果小了三分之一,陈阿满才擦着嘴巴从郑其明怀中挣脱。 “好了。喜糖的味道我选好了。” 他脸颊红通通地低声说。 “嗯?选了什么味道?” “草莓、葡萄还有巧克力。我喜欢这三种……这三个味道你喜欢吗?” 陈阿满抬眸问。 “我喜欢满满的味道,别的都不喜欢。” 郑其明恋恋不舍地,又偷偷在他的嘴巴下啄吻了下,随即若无其事朝柜台里面的店员招手。 “你好,我们选好了。” “……你真讨厌……” 陈阿满哼哼唧唧地悄声说,用鞋尖轻轻踢郑其明的脚踝,那里有一块很分明的骨头凸显出来。 喜糖买好了,好几大袋子提在郑其明手里。 再然后就是喜被、喜帐。一水儿的红色,铺天盖地的遮住陈阿满的脸。他站在铺子中央,红帐落下披了他全身,如梦似幻的轻纱擦过他的皮肤。 像做了一场红色的梦。 上一秒,他跟郑其明还在这家“红双喜床上用品店”里。 下一秒,他就跟郑其明一起回到家,两个人滚上新置的床具,被翻红浪,鸳梦升温。 陈阿满躺在郑其明专门为他买来的喜被上,红雾一样的喜帐沿着床顶垂下来,辟出一个旖旎、如梦的空间,罩住他们两人。 屋内的电风扇兀自摇头吱呀吱呀转着,喜被裹住他们,在皮肉和筋骨之间反复缠绕,陈阿满的腿从被子里伸出来,又被郑其明抓着踝腕一口衔住。 第54章 “脚……脚……脏……” 陈阿满很难耐地动,手肘撑在枕头上,肉白色的脚趾蜷缩起来。 郑其明一路沿着向上亲与吞咽。 “……” 陈阿满被一种不知名的感觉裹挟住,张开嘴巴抽搐,却被郑其明死死按住无法动弹。 “要尝你自己吗?” 郑其明终于抬起头,嘴角边淌着黏,目光如一道炽烈的焰。那焰是野火烧不尽,只扑到陈阿满的心里,“呼啦”一下灼的片甲不留,有什么东西被推倒了、摧毁了、夷为没有任何障碍的平地。 陈阿满觉得有一股潮水开始翻涌,激地他一把搂住郑其明的脖子,狠狠吻上去,两人的舌在双方的口腔中打架,交换味道、交换涎津。陈阿满尝到了自己的味道,腥的、咸的,那里居然是这样的味道。 第37章 未来的小新娘 他想起来郑其明把自己按在沙发上那次,第一次尝到郑其明的味道。跟自己的相比,郑其明的更加浓稠,带着一点微甜。 两人吻了好久,郑其明才松开陈阿满,呼吸声有些重。 “手的话……可以吗?” 郑其明一边低语,一边开始下行着摸索。 “可以……可以……” 陈阿满眼睛开始发花,大脑也成了一滩豆腐脑。 上一次郑其明只在外侧蜻蜓点水,但陈阿满却因为害怕而哭叫着拒绝,这一次陈阿满不由自主地变得很听话,随着郑其明的掌控悠来荡去。 “那现在……是我……可以吗……” 郑其明灼热的声音又飘过来了,一下下地往外勾他的魂似的。 “可以……可以……” 陈阿满的语言系统退化的只会说“可以”了。 很快,一股被穿透的疼令他小声哭出来。 幔帐一角在此刻轰然落下,红色的轻纱悠悠覆在陈阿满脸上。郑其明把那道纱双着叠起来,又蒙住陈阿满的眼睛。 勒得很紧,使得陈阿满的眼窝处出现一道凹痕。郑其明继续 扌童 ,气音不时飘出来:“叫我……叫我……” “明哥……明哥……” 陈阿满一边哭一边喊他,掌心把那条艳红无比的新床单攥来揉去。 “叫我名字……” 隔着艳红的纱帐,郑其明低头吻住陈阿满的唇,微糙的布料磨着两人的唇瓣,沙沙作痒。 “郑……郑其明……” “郑其明是谁?” “是……是……是老公……” 陈阿满口中几乎已经难以说话。 “老公”这两个字仿佛又打开了郑其明的开关,他欺地更狠,虽然已经做了很足的前情准备,但从小怕痛的陈阿满立刻更大声地哭求出来。 如今的情境是他从未经历过的。 “可以了……到这里……可以了……” 他痛地紧,只好一口咬住自己手腕,嘴里呜呜咽咽地制止郑其明的行为。 “不可以。” 郑其明亲他的鼻尖,又凑上他耳朵轻声说:“还不够。” 陈阿满的眼睛被蒙住,看的不甚分明,眼前只有一片温暖的红,郑其明是那片红色深处的影子。 影子依然在摇晃,最后全部穿进更深处。 陈阿满吃痛一声,又滚下泪来。 被单上全是潮黏的痕迹。 他不记得郑其明弄了几个回合,最后自己弯着膝盖伏在被单上颤抖,哭着求他轻点。郑其明只是从后面拥住他,吻他的腰。 陈阿满哆哆嗦嗦着再次释出,这次是跟郑其明一起飞瀑的。两人抱在一起,浑身的汗水打湿彼此。 像是,真的夫妻那样亲密无间。 “……痛不痛……” 郑其明亲着陈阿满黏糊糊的头发,从床头柜上摸了只打火机点燃一根烟。他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呼出白色烟雾,粗重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 “好痛……受不了了……你给我抽一口……” 陈阿满眼角犹挂着残泪,拿过郑其明的烟,不太熟练地叼在嘴里,噙着郑其明刚才咬过的那块滤嘴,抽烟抽了好久,疼痛感才被缓解掉。 “还说不是小流氓……” 郑其明勾起唇角笑了下,又盯着他看。陈阿满由于太瘦,细胳膊细腿,发育的不是很好,但该发育的也完全发育成熟,也很会凭借本能来自我施展。 “这么会。” 他凑过去在他耳边低语,用唇瓣轻触他的耳廓。陈阿满脸臊地通红,扯过喜被盖住自己的身体。 “因为……因为……” “马上要结婚了……这些该学习……” 他红着耳朵小声说。 “哦?怎么学的?” 郑其明挑了下眉,饶有兴趣地问。 “看dvd……在东街那个录像厅……” “嗯?看来学的还行。” 郑其明眨眨眼,仿佛非常真情实感地夸奖一番。 ……臭郑其明。 陈阿满恼他了,翻过身来狠狠亲了一下郑其明的嘴巴,企图让他闭嘴。然后自己钻进被子里躲着,只露个头,用薄薄的脊背对着他,微凸的椎骨都透着红。 郑其明笑着掀开被子抱陈阿满,在被子里面又折腾。 又云雨了好一会儿才最终全面止息,房间陷入某种安静,飘着隐秘的味道。郑其明用指腹蹭摸着陈阿满的脸,深深地看着他,终于不再说一些欠揍的话了。 第55章 “明哥……你……你干嘛老看我?” 陈阿满枕在他的胸膛,抬眸问道。 “看我未来的小新娘。” 郑其明讲话还是慢慢的。 “是新郎!” 陈阿满不服气。 “是新娘……好看的满满小新娘。” 郑其明自顾自说,对陈阿满的辩驳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开始用指尖很爱怜地划过他的五官,像是在描画。 “大眼睛。” 他用那双漆黑的瑞凤眼凑近看陈阿满那双很圆的眼睛。 “长睫毛。” 他伸手摸着陈阿满睫毛的尖端,颤巍巍的。 “翘鼻子。” 他点了下陈阿满精巧的鼻尖。 “软嘴巴。” 他用手指按了按陈阿满的唇。 “很快……你就是我的了。” 郑其明终于俯身,再次抱住他,长叹一口气。 “现在也是你的啊。” 陈阿满梗着脖子艰难地说,都被他抱得呼吸困难了。 郑其明抱了一会儿又想到了什么,把陈阿满松开,套上内裤就从床上坐起来,到书桌前面去了。 陈阿满也凑过去看,见郑其明正在拿铅笔画画,画的是自己。 看到自己的轮廓跃然纸上的时候,陈阿满忽然无可自控地泪流满面。最后他把那幅画接过来,当着郑其明的面小心承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把画很认真保管好的。 郑其明一脸不信,他甚至还伸出小指跟他拉钩。 后来,陈阿满一直履行诺言。甚至在好几年后,这幅线条简单的素描画,出现在陈阿满在首都租住的地下室的桌前,被小心地过了塑又加了玻璃相框。陈阿满早晨起床的第一眼,一定会看到它。只有每天看到这幅素描画的时候,他才会从“失去郑其明”的那种恍惚感里抽离出来,回到真实。那段时光变成画作为留在纸上的证据,证明着一个经常令陈阿满怀疑的道理——他们两人,真的曾经相爱过。 1999年的8月底,在忙碌的备婚琐事之余,郑其明忽然想起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还没见过陈阿满的家人。 他知道,陈阿满的父母都去世了。那么结婚前出于礼貌,郑其明便提出来要去祭拜一下。 “你爸妈是安葬在老家吗?乌青村那边?结婚前我们还是过去一趟吧,烧两束香,也算是提前打过招呼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郑其明搂着陈阿满说。 陈阿满本来懒洋洋地靠在郑其明怀中,听见这话一愣,浑身的汗顷刻间冷掉。 第38章 另一个阿满 郑其明要去乌青村“祭拜”他的爸妈?他爸陈勇是条赌棍,成日不见踪影,李秋霞又被他安顿去了外县。说起来算双亲健在,哪是什么父母双亡的呢? 陈阿满心下懊悔,暗自思忖早知道不这么说了——但如果不这么说的话,想办法找人冒充爸妈更麻烦。 他还真只能这么说,现在得想办法把这一层圆过去。 其实,如果真的要祭拜的话,陈阿满挺想让郑其明去邱茉莉的墓上看看的,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 他略一思索,立刻有了应对方案,便装作毫不意外的点头:“跟我想到一块了,我也想带你去见见我妈妈,她就葬在乌青村西边的地头上……我爸没什么可看的,死外面了。” 最后半句话陈阿满说的面无表情,语气冷漠,郑其明心下有些疑惑,但也没多问。 “他对我跟我妈很差。” 陈阿满补充了一句,眼角像含着泪似的,抱住郑其明不说话了。郑其明愣了愣,也就大致明白过来了。 过了两天,郑其明带上些买的吃食,就带着陈阿满出发。先去海桐市客运站坐城乡大巴到桐花镇,再从镇上拦下一辆三蹦子去乌青村。 桐花镇到乌青村的道路修的不平整,坑坑洼洼的,陈阿满先上车,扯了一个蛇皮袋铺在上面,又用手掸掸灰。 “明哥,坐这上面吧,半个小时就到了……可能有点晃,你扶着我。” 第一次坐三蹦子还觉得有点新奇的郑其明,被陈阿满紧紧拽着胳膊生怕他从车上栽下去,就这样在一片“突突突”声中出发了,目之所及的景色从街道的矮房子,逐渐变成绿色的原野,空气中茉莉花味道随着距离的驶近而越发浓郁。 “好香啊……你老家很漂亮。” 郑其明一边看着外面的景色一边说。 “嗯,这边人喜欢种茉莉花。我妈妈年轻时候,是村子里的‘茉莉西施’呢。她刚好名字也叫邱茉莉,特别符合。” 陈阿满说。 这些全是实话,半句不虚。是因为深谙说谎之道的陈阿满明白,真正难以令人察觉的谎言,其实是七分真三分假的,模糊其词,隐去重点,就算想要去查证,也不会留下蛛丝马迹。 村里谁不知道他是“茉莉西施”的儿子? 当然,他刻意隐去了李秋霞的存在。生怕郑其明顺着这条线,发现背后的端倪,从而抽丝剥茧牵扯出自己的结婚动机。 “我爸他就一王八蛋……我妈死了以后他就跑的不见踪影了。他们说他死了,就当他死了吧……” 陈阿满看向远方,佯装出一种忧郁的神情,郑其明轻轻捏了下他的手指。 “没事的明哥,我不会太难过的。因为我现在有家人啦,你跟郑叔叔,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家人。” 第56章 陈阿满转过脸来,冲郑其明笑了,又小声凑过去跟他说: “我们乡下地方的人保守,闲言碎语的……虽然海桐十几年前颁发规定男人跟男人可以结婚,但农村里男的跟男的结婚不是很多,他们就跟看稀奇一样……要是碰到村里人,我说是带朋友回来的,好不好?我不想让他们议论你。” 陈阿满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抱着郑其明的胳膊晃啊晃:“好不好嘛?” “好。反正我们是在耍朋友,你也没撒谎。” 郑其明没觉得什么,又表示理解,便一口答应下来。 陈阿满盘算了下行程,他们先去给邱茉莉扫墓,然后回村子里面,因为郑其明说想要看看他住的房子,不过那房子已经很久没住人了,能卖的东西都被陈勇卖了个干净。万一在村里碰见熟人呢就囫囵两句,倒也不会露马脚。 对,等下就这么办。 “到了,往这边走。” 陈阿满从三蹦子上跳下来,又伸手要拉郑其明,反而把郑其明惹笑了。 “怎么?你觉得我看起来很弱不经风吗?” “你城里人,又没坐过三蹦子……我怕你摔着。” 陈阿满傻笑着张开双臂,拍着薄薄的胸脯对郑其明道:“快点,到准老公怀里来,别害怕!” 煞有介事的。 郑其明差点惊了个趔趄,立刻伸开长腿从车上跳下来,照着陈阿满的屁股就是一脚。 “谁是谁老公?你说清楚!” “喂!你这人怎么老欺负我!” 陈阿满越想越气,追着郑其明打,撵出去十几米,笑笑闹闹的。 很快他们到了地头,一大片平整的麦地深处,孤零零地矗着个坟头。 “这里。” 陈阿满轻轻拉着郑其明的袖子,指着那个很矮的小土包。 郑其明把黄纸、冥钞拿过来,跟陈阿满一起跪在地上点燃,打着旋儿的灰在空气中飘着转了三圈,有一些很温柔的落到了他的头上。 陈阿满眼睛红了,闭着眼睛睫毛颤抖。又跟郑其明一起跪下磕头,再摆上两摞水果、一盒茉莉花味道的糕点。 结束祭拜的时候两人抬头,有一只白色的蝴蝶飞过来,颤巍巍地停在了陈阿满的胸口。然后又扇动着翅膀,飞到郑其明的肩膀上站着。 “明哥,你看,蝴蝶。” 陈阿满一直盯着那只白蝴蝶,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嗯,很漂亮的白蝴蝶,一定像你妈妈一样漂亮。” 郑其明一点点吻掉他的眼泪,只觉得那液体咸的发苦。 阿满受苦了,他在心里叹,以后自己一定会好好待他,虽然他也不是什么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甜人”。但两个苦苦的人儿相拥,总归是能够对抗世间的风雨的。 但几个月后的郑其明才知晓,原来自己前三十年的最大苦难,除了父亲去世,其余所有都来源于跟陈阿满的相遇。 2000年的1月1日,新世纪的第一天,他坐在店里,木然地看着警察押着陈阿满,把家里里里外外地搜查一遍寻找证据,拼命闪着红灯的警车还在外面刺耳的响,街道上挤满了人,吵翻了天。 所有的街坊都没想到,这一对看起来那么般配、感情又这么好的年轻夫妻,妻子居然是个骗婚的,就为了那点钱,连郑家人都骗——他们家可还有个绝症病人啊! 陈阿满上了警车,郑其明终于从家里走出去,远远地望了他最后一眼,跟陈阿满四目相对。他看见陈阿满嘴唇张了张,口型像是在说“对不起”。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骗局。可恨眼前这人实在聪明,真话总是掺杂着假话一起,毫无破绽,郑其明连同自己的真心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就连自己在结婚前,明明跟陈阿满去了一趟乌青村,都没有产生任何怀疑。 “明哥,这就是我家了。用文化一点的词是怎么说的来着……” 那天两人沿着村子的十字路走了好久才到地方,陈阿满笑着把郑其明拽过来,指着面前的一个破旧小院儿介绍个没完,院子的墙壁还带着烟熏火燎的黑迹。 “啊对,欢迎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陈阿满站在一边,舌头打架似的咬文嚼字。 “不错,一句话能用两个成语了。” 郑其明笑得止不住。他发现跟陈阿满在一起之后,好像总是会忍不住开心。 “你教的好。等把结婚的事情弄完,不太忙的时候我想跟你学练字。你的字好好看,我的字太丑了。我还想养成看书的习惯,跟你一样。” 陈阿满扬起脸很得意的说,眼睛在太阳光下很亮很亮。 “好。” 郑其明伸手摸摸他的脸。 锈迹般般的门被钥匙一转,吱呀一声开了,陈阿满领着郑其明进来,很不好意思地说:“家里很久没住人了,有点脏。” 他把墙角那个破了一半的笤帚拿过来,开始屋里屋外拼命打扫,一抬头望着屋檐,落满了鸽子,正在此起彼伏地“咕咕”叫着。 “天啊!鸽子居然还在!帮我家看门呢!” 陈阿满惊呼起来,指着让郑其明看,一大群白鸽停在屋檐上。 “你养的?” 郑其明被这铺天盖地的鸽群惊讶到了。 “不是,野鸽子。一直就在我家屋檐上住着,我小时候就有。” 起了一阵风,白色鸟类迎风而起,簌簌飞远了,整个院子又陷入一片安静。 第57章 陈阿满朝着鸽子挥手:“早点回家啊。” 郑其明一会儿看鸽子一会儿看他,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停留才好。在他的眼里,陈阿满就是那只小小的可爱的白鸽,就这么走进了他的心房住下,并把这里当成家。 忙活了大半天,家里总算可以坐人了,陈阿满找了个布头把桌椅擦了又擦,让郑其明坐,摸出来个茶缸给郑其明倒水。他端着茶缸,在院子中间的压水井那里洗了又洗,又接了一杯。 “这井水是地里头的山泉水,很甜,你要不要尝尝?灶头坏了,不能开锅烧热水。” 陈阿满先尝了一口这水,砸吧着嘴说:“唔,没怪味,还是清甜的,可以喝。” 他把茶缸递给郑其明,刚伸出去又愣了愣,快速把手缩回来。 郑其明很无奈地抚着眉,伸手捏住他的脸,轻拧好几转。 “心这么黑,怎么连口水都不让我喝?” “谁心黑啦!你心黑!你还手黑!” 陈阿满脸被捏痛了,“啪”一下很不客气地把郑其明的手打掉,撅着嘴嘟囔着说:“这是生水,我怕你喝不惯再闹肚子什么的。你还说我心黑,白眼狼!” “你喂我,我就喝。” 郑其明故意说,手还捏在陈阿满的脸上揪来转去。 “把手撒开啊!我脸疼,怎么喂?” 陈阿满气得翻白眼。 郑其明笑的眼睛弯起来,松开手,张开唇,让陈阿满喂他喝水。 “真甜。” 他嘴唇湿湿地说,又朝陈阿满招手道:“过来。” 陈阿满走过去,郑其明拍了拍自己腿侧示意,他就乖乖坐上郑其明的腿,抱住他的脖子望着他。 他早被郑其明教会了这一套动作与反应。 “你又干嘛?” 陈阿满搂着他问。 “奖励。” 郑其明用鼻尖碰碰他,再吻他的唇,手也探进布料里面毫不客气。 “哎……门大开着……门……万一有人……” 陈阿满手按在他胸膛上使劲向外推,又推不动。 “不会有人来的。” 郑其明继续,陈阿满惶恐又羞耻地沉浸其中,迎合着他,两人正抱在一起亲的难舍难分,忽然听到门口传来声音。 一下一下的,好像有人用石头扣门。 紧接着,一个清瘦的身影走进来,径自朝里屋的方向挪,在看见陈阿满的时候眼睛猛地瞪圆了,开始大声拍手,口中先是传出类似“唔唔”的杂音,然后一声很粗的喊声冲破喉咙。 “满满!哥!满满!哥!” “满满!来看……哥!” 陈阿满的心跳在顷刻间加速,郑其明也觉得疑惑,把陈阿满从自己怀里放出来,看向门口的那人,微蹙起眉头—— “这人谁?我怎么听着,他也叫满满?” 第39章 拉钩不许变 “村子里的一个小傻子,跟我同名,也叫陈阿满。乌青村改名之前叫陈家庄,全村大部分人都姓陈。” 陈阿满装作无谓的样子说。 他叙述的内容全是实话,但却无端令自己心跳加速。 怎么真话也能跟谎言一样有摄人心魄的能力。 陈阿满很快闪到门边,避开跟郑其明对视,而是直接走下台阶来到院中,叫着那个男孩的名字。 “阿满,你怎么跑出来了……” 当然在看见很久没见的傻少年还是好端端的、健康的长大了不少,陈阿满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哥!哥!” 傻子阿满只是开心的拍手,掌心拍红了都不自知。 陈阿满叹了口气,从裤兜里把最后两块巧克力拿给他,是来的时候郑其明买的。 “给你吃,然后回去找奶奶,不要在外面晃,好吗?” 陈阿满边说边把男孩往外推,傻子阿满却继续拍手,拽着陈阿满的胳膊不放。 “哥……哥……回来了……满满……来看……哥……” “回来了,不过一会儿就走的,这么短时间还能被你发现,真厉害。” 陈阿满快速笑了下,捏了下男孩的鼻子,正准备立刻把他打发走——决不能让郑其明发现傻子阿满身上的端倪。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郑其明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内出来了,就站在他们旁边。 傻子阿满往后退了几步,躲在陈阿满身后,有点害怕地望着郑其明。 “没事,他不是坏人。阿满别怕,快回家吧。” 陈阿满把男孩转了个身,哄到门口,看着他慢慢走远了才放心。但心里一直打鼓,介意刚才郑其明的忽然出现,他很害怕郑其明看清楚男孩的模样。 陈阿满根本没想到平常总是跟奶奶相依为命,恨不得从不出门的傻子阿满今天居然会跑出来,更没想到郑其明刚好就从屋里出来遇上了。不过,两人只有数秒钟的视线交汇,而且傻子阿满如今的相貌,跟三年前他被村干部押着去办身份证时的的样貌,还是发生了一些变化的。 只要他跟身份证上长得不是完全一样,陈阿满倒也不会过分担心。 更何况,郑其明没怎么见过自己的“身份证”,当然也无从知晓,陈阿满其实用的是另一个陈阿满身份证的事实,方便自己事成之后金蝉脱壳。 陈阿满没有身份证,从户籍上来说,是个无根的浮萍一样的人,这样的人一旦消失便如石沉大海,再也难以觅其踪迹,具有行骗的天然潜质。 第58章 “长得还是眉清目秀的,可惜了。” 郑其明望着那男孩窄瘦的背影,忽然又补充了一句:“他是不是有点大众脸?总觉得看起来面熟。” 陈阿满心中“咯噔”一下,但面上却很不经意地接过了话头:“我也觉得他有点像我远房一个表弟来着。他家就在离我家不远的后山坡上。小时候没人跟他玩,我就跟他玩。他年纪跟我差不多。后来我出去打工了,不怎么回来。今天估计是他听着这边有动静,偷偷跑过来了。” 陈阿满不动声色的叙述着另一个阿满的故事。 “我们满满是个好哥哥呢。” 郑其明笑了,伸手把陈阿满的头发故意揉乱。陈阿满也望着他笑,顺便走过去把院门锁了,顶着被郑其明弄乱的鸡窝头领着他在家里转来转去,带他看家里的旧米缸、没有鸡的鸡窝、自己儿时睡过的小床、贴在墙上的去年他亲手剪的窗花。 “明哥,这里就是我长大的地方。” 陈阿满跟郑其明站在窗前,望着破败但已经收拾整齐的小院儿。窗玻璃雾蒙蒙的覆了一层灰,跟冬天的水蒸气似的。陈阿满抓起起郑其明的手,握着他指尖就在上面写字。 “脏死了。” 郑其明蹙着眉,不是很耐烦地“啧”了一声,但手上的动作没有任何抵抗,轻轻地反握陈阿满的手指,随着陈阿满的动作描画,一片迷雾般的灰色中间,最后出现了四个字“地久天长”。 陈阿满一边写一边喃喃道:“要永远在一起哦。” 他的脸蛋红扑扑的,又转过身来,用那双很亮很亮的眼睛看着郑其明,像是真的陷入痴恋、难得情深。 “很快,我就要嫁给你啦。” 陈阿满睫毛颤巍巍地补充了这句。 后来的郑其明总是会反反复回想起这一刻,“地久天长”,仿佛是许下的某种遥不可及的愿望。陈阿满抓着自己的手写下这四个字,这根本不像他本人的浪漫文雅行为,到底是演技绝佳的违心扮演,还是曾经他真的想过要跟自己,一辈子白头偕老。 这个问题已经无解了。 但那一刻的当下,从灰尘中投出来的一行小字,却足以令郑其明万分笃定两人之间的真情。 郑其明觉得自己的眼眶热热的,抓起他的手,郑重其事地跟他拉了个钩。 “拉过钩了,就不许变。” 两人的小指紧紧地勾在一起,却许下一个虚假的、不会兑现的诺言。陈阿满装作打喷嚏,脸别向别处,不敢看郑其明的脸。 他们下午要赶最后一班回海桐的城乡大巴,出发前陈阿满联系了村里一辆要去镇上的三蹦子。两人正在路边等车,郑其明正巧烟瘾犯了,见还有时间,便朝着村口的杂货铺那走,准备去买包烟,留陈阿满站在路边等。 陈阿满站在树下,口里叼着个叶子百无聊赖,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 他转头一看,脸色立刻白了。 “疤子哥。” 疤子是刀哥的小弟,陈阿满本想特意避开他们这群人,却还是碰上了。 他专门选在这天带郑其明回老家,就是因为刀哥他们会定期来底下村子转着收保护费,收完就回镇上他那个三层小洋楼里挥霍。陈阿满偷偷用许丹心店里的座机打过电话给村委会,确认了刀哥他们前一天刚走,第二天他就带着郑其明回来了,跟他们固定出现的日子隔开。 他没想到疤子会出现在这里。 “哟,阿满啊。回老家了?” 疤子主动叫住了陈阿满,又上下打量。 “哦……回来拿点东西……” 陈阿满内心突突的,目光不时朝着杂货铺的方向看,郑其明已经从那边过来了。 “钱弄得怎么样了?” “还在攒,肯定会还的,你转告刀哥,让他放心。” 陈阿满佯装冷静,又陪着笑脸。 “你倒是壮实了点,衣服也是新的。看来在城里混得不错啊。” 疤子摸着下巴,伸掌拍了下陈阿满的肩膀,暧昧地捏了一把。 陈阿满忍着恶心,笑着从兜里拿出50块钱塞给他。 “这点钱孝敬您,拿去买包好烟。我正好有点事,今天得先走了。” 疤子拿了钱,放在手里掸了掸,确认了纸币的真伪后,才冲着陈阿满努努下巴:“有事你就忙去呗。” “得嘞。” 陈阿满点头哈腰地后退两步,迅速转身朝小卖部那边的方向跑去,越跑越快,简直是迈开双腿狂奔。 郑其明正朝这边走来,见陈阿满慌慌张张地跑来,伸手接住他。 “怎么了?” 他摸摸陈阿满的脸,发现上面沾满了汗水,汗水的温度居然是冷的。 陈阿满用力抱住了他,脸贴住他坚实的胸膛前。 “我……我刚遇到一条蛇……从草丛里钻出来。” “没被咬吧?” 郑其明立刻问。 陈阿满摇摇头,攥紧郑其明的衣服道:“我们快点走吧,直接去车那边等,就在东边的田埂上。” “好。” 郑其明答应着,跟着陈阿满往另一条路线走去,心里也不太明白,怎么一条蛇就把陈阿满吓成这样,脸色惨白地要逃开。 也许是条毒蛇吧。 他也没多想,只是回头远远看了一眼。 那边只有棵树,树底下站着个男人。 第59章 疤子伸着懒腰朝供销社那边走去,习惯性地买烟。 “今儿来包中华。” 他把刚才陈阿满给他的50块钱拍在桌子上。 “真不对不住啊疤哥……最后一包中华,刚被上一位客人买走了。” 店老板陪着小心。 “哟?村里谁,这么奢侈抽中华?” “不是咱村里的,一看就是城里人。” 城里人?疤子眯起眼,忽然想到刚才跟陈阿满一起离开的男人,虽然只有个背影,但横看竖看都气宇轩昂的,跟这边的泥腿把子格格不入。 哟,这小子。 疤子嘲讽地一笑,大声往地上吐了口痰。 夏天很快就要过去了。 第40章 结婚证与身份证 结婚的日子一天比一天临近,陈阿满喜不自胜,同时饱含期待。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兴奋似乎不仅仅是因为距离那10万块彩礼越来越近。 嗯,能跟郑其明这么好的人体验一把结婚,确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像往常一样枕在郑其明的胳膊上,透过漏进来的月光小心翼翼地盯着郑其明的睡颜。 郑其明真好看,这样的棱角分明,银子一样的月光倾泻在他的脸上,连投射的阴影都很有规则。陈阿满深深地看着他,心里在想,再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在能在一起的时候,他对郑其明更好、更好一些吧。这辈子他昧了个大良心,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弥补了。难道让他拿了彩礼,还清了债务以后,背着沉重的谎言继续跟郑其明生活吗? 不可能的。郑其明的脸会让他觉得良心上受折磨,他可不想在未来的日复一日中反复被拷打,还要战战兢兢地担心着随时会露马脚的风险。干完这票,金蝉脱壳,他跑的无影无踪,就彻底把这件事放下。天地这么大,他陈阿满想去哪就去哪,到处都是自由的空气。 卑劣的陈阿满如此想。但他又不是个100%灵魂卑劣的人,如今盯着郑其明的脸看的时候,心中还是有些微妙地愧疚。 明哥,真的很对不起。陈阿满伸出手,小心地碰了下郑其明的脸,手立刻被郑其明捉住了。 “你还没睡着?” 陈阿满吓了一跳,仿佛内心被看穿似的。 郑其明闭着眼睛,一把把他搂进怀里亲着,方懒洋洋地睁开眼:“你怎么不睡?” “被尿憋醒了,准备去上厕所。看见月光照在你脸上好看,就看呆了,尿尿也忘记了。” 陈阿满说。 “就这么喜欢我啊。” “嗯。” 陈阿满老实点头。 郑其明一个翻身坐起来,忽然很有兴致地看着他说:“用月亮来跟人告白呢,还有一句更文雅的方法,叫‘今夜月色真美’。这句话是个日本作家写的。” “不好听,我讨厌小日本。” 陈阿满撇嘴。 郑其明又被他逗笑,然后由着他说:“好,那我们换一句。” “你昨天教我念得一首诗我会背了。” 陈阿满不客气地爬过去,抱着郑其明的脖子不松手,在他的怀里扭来扭去。 “热死了。” 郑其明拍了下他瘪瘪的小屁股,却不由分说搂住了他。 “愿我如……如……星……君如月,夜夜……夜夜……” 陈阿满又想不起来了,急的抓耳挠腮,见郑其明张了张嘴准备帮腔,又双手把他的嘴捂住。 “你别说话!让我想想!” “夜夜……夜夜……” 吭哧吭哧半天的陈阿满,满脑袋流了汗才想起来下半句。 “夜夜流光相皎洁!” 他高兴地一把把郑其明扑倒,在他脸上乱啃一气。 “哎……哎……口水……哎呀……” 郑其明推他都推不开,陈阿满闹够了,又静静地趴在他紧实有力的胸膛上,喃喃道:“明哥,我像喜欢月亮一样喜欢你。” 这句话是真心的。陈阿满感念郑其明,又经常被他英俊的外表迷得七荤八素,自然而然生发出了喜爱的心情,就像茉莉花漂亮他喜欢茉莉花,月亮漂亮他喜欢月亮一样。他觉得郑其明跟那些没什么不同,因而自己的“喜爱”也没什么不同。 “为什么是月亮?不是太阳?” 郑其明抚摸着他的后背。 因为我这样阴暗的人,喜欢也是见不得光的。 陈阿满心里这么想,仿佛也跟着黯淡下来了,但脸上表情依旧,继续撒谎骗他:“太阳太烫了,月亮刚刚好。” 听见夸奖的月亮很应景地从轻纱一般的云层里冒出来,挂在他们窗口的树梢上,笼罩住这两人。陈阿满躺在郑其明怀里睡着了,梦见了他们的婚礼,他像电视上的新娘子那样,披上了头纱。梦里的陈阿满不明白,男人怎么会披上头纱呢,多奇怪,但那是郑其明为自己披上的,他也就忍了。郑其明把手伸到月亮里面去,拽下来一米薄薄的月光,轻轻地盖在他的头上。 “满满,做我的新娘。” 这个梦太美了,陈阿满一觉睡到很晚都舍不得醒来,第一次是被郑其明叫醒的。 他猛地睁开眼,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起来晚了!我这就去做饭!” 陈阿满手忙脚乱地套衣服、穿鞋,就要朝厨房跑,被郑其明按住。 “不用,这几天你休息下。我去送饭。” 第60章 “为什么啊?” 陈阿满傻乎乎的问,又很紧张地抓住郑其明的衣服:“你要把我赶出去吗?” 郑其明推了下他脑袋,确定他真的没睡醒。 “过两天就当新娘子了,我把你往哪儿赶?” 晕乎乎的陈阿满才想起来,对哦,他跟郑其明连日子都定了,过几天就要去领证了。 他松了一口气,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傻笑着说,“嘿嘿,我差点忘记了呢。” 郑其明一记白眼过来,陈阿满乖巧地凑过去要亲他,又被他嫌弃地推开。 “不刷牙不准亲。” “就亲就亲就亲。” 陈阿满才不管,一个大鹏展翅就扑上去了,捧着郑其明的下巴狠狠嘬他的嘴唇,小鸡啄米似的。 1999年的9月2日,两人去民政局正式领了证,商量好了先扯证再摆酒。领证当天,郑其明跟陈阿满都穿着新定做的白衬衣、黑西裤、锃亮的黑色皮鞋,胸前都别着红布做成的绢花--陈阿满亲手做的,喜气洋洋地排队办手续。郑其明甚至还请了柳梢街上照相馆的阿成,带着相机来帮他们拍照。 两人登记的时候,分别提交身份证上去,陈阿满抱着郑其明的胳膊,紧张又兴奋地等待着,阿成在旁边抓拍。 “好了,证件请收好。” 窗口的工作人员把两本红色结婚证,连同两张身份证递倒郑其明手中。陈阿满正对着阿成的镜头搔首弄姿,郑其明随意地翻看证件,目光落到陈阿满的身份证上,看起来像是两三年前办的,还没长开,跟现在也不是太像。 莫名的,郑其明觉得这张拙嫩的脸,似乎更像另一张才对,但他又想不起来了。就听见陈阿满朝他招手,声音脆脆的:“明哥,看这里!” 郑其明抬眸,对着自己的是陈阿满的镜头。他看见陈阿满漂亮的脸,对着自己绽放的无比灿烂的笑容。 “咔嚓”一声定格,郑其明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第41章 不要马上离开 他顿了顿,然后把手里其中一本红色的、长方形的小本子,端端正正交到陈阿满手中,陈阿满用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烫金文字。 结、婚、证。自己终于等来这一天了。 不知为何,此刻陈阿满眼睛酸胀酸胀的。他抱着郑其明,在民政局门口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这次他没有把眼泪鼻涕擦在郑其明新买的衬衫上,而是扯了张报纸叠了好几层垫在他怀里,最后报纸都被泅湿了。 “哎……怎么又哭了,还拿着个红本子,别人还以为我逼婚呢。” 郑其明揉他的头发,手上变戏法一样的,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束茉莉花来,用浅黄色的牛皮纸包着。 “别哭了……别哭了……我说你要不要看看礼物呢?看完才接着哭行不行啊。” 郑其明皱着眉摇着头,有点无奈地把花塞陈阿满手里。 陈阿满到底是少年心性,果然哄哄就不哭了,很高兴地抹抹泪珠儿,抱起花放在鼻子下闻闻。 “9月了还能有茉莉花啊。” 花朵上的小虫往他鼻子里飞,陈阿满小狗一样连打好几个喷嚏。 “花店还有,不过也是最后一茬了,再开要等明年。” 郑其明把飘到陈阿满头上的碎茉莉花瓣捻下来:“明年接着给你买。” 明年。 我们还有明年吗。 陈阿满心头一动,但还是装作很开心地用脑袋蹭了蹭郑其明的胸膛。 “礼也收了,不会再哭了吧?” 郑其明低下头问,陈阿满望着他的脸很乖巧的摇摇头。 “哎,我都没领证礼物,我也好想哭啊。” 郑其明故意叹了口气。 陈阿满扑哧一声笑出来,觉得这人怎么没脸没皮的,环顾四周,顺势折了根翠绿的柳条儿,几个指头上下翻飞,很快就编了一只草色的戒指出来。 “喏,给你的礼物,这下可不会哭了吧。” 他小心地把那枚戒指戴在郑其明的无名指上,跟两人的婚戒套在一起,看起来不伦不类的。 郑其明伸出手看了看,撇着嘴说一句:“真丑。” “你讨厌。” 陈阿满怒了,照着他当胸一拳。 郑其明捂着胸口装作痛不欲生的样子,又抬眼望天道:“不过最近就是喜欢丑东西怎么办啊。” “……你真讨厌……” 陈阿满忍不住嘴角上扬,伸出去的小拳头又缩回来,变成了一个拥抱。 “讨厌我还跟我结婚?还要抱。” 郑其明玩弄着他发粉的小耳垂。 陈阿满把脸更紧地埋在郑其明怀里,轻轻地说:“讨厌你,可更喜欢你。” 夏末秋初的阳光很亮地照下来,把郑其明的心都融化了。他抬头看看太阳,记住了这个日子。在今天,陈阿满正式成为了他的新娘。 他拿着两人的结婚证,带着陈阿满一起,第一时间就去到了医院。郑曙光正在床上昏睡,最近他的身体情况不是很好了,郑其明又另外花钱请了一个高级护工来照顾。 半个月前,医生就提前告知过家属病人的情况。 “已经很不容易了……比我们预想的活得时间还要长一点……但……你们做好准备吧。” “嗯,谢谢医生。” 那天郑其明站在医院的走廊外,静静地听完了医生的话。 第61章 自从郑曙光病了的这几年来,郑其明无时无刻不在做着心理准备,如今倒计时的丧钟好像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了。郑其明发现自己的肩膀又在抖,那种熟悉的、喘不过气的溺水感再次浮上来,他无意识地靠在窗玻璃上,昏沉沉地看着外面。 刚从从水房洗完水果的陈阿满回来,立刻发现了郑其明的不对劲,手一松,怀里的苹果滚了一地,冲过来就抱住了他。 “明哥!明哥!” 陈阿满疯狂地摇晃着郑其明的双肩,又托住他的脸颊轻拍:“是我,我是满满,是你的满满啊!” 郑其明是好几秒钟以后才听到陈阿满的话的,僵滞的眼珠微微动了动,恢复了一点往日的颜色。他很慢地转过来,半晌才冲陈阿满笑了笑。 陈阿满怀里还剩一个苹果,他举着过去喂到郑其明嘴边,那苹果又红又大,无法下口,他便咬了一口,把软甜的果肉喂到郑其明唇中。 “吃苹果,甜苹果。明哥,你快点吃。” 陈阿满急的快要哭出来——每次郑其明出现这种状态的时候,都代表他在情绪崩溃的边缘。郑其明是这样好的一个人,陈阿满无法不心疼,于是他凑得更近,把苹果果肉贴上郑其明的唇。 郑其明忽然很暴力地吻住了自己,眼泪流下来,和着烂甜的苹果汁水在两人口腔中肆虐。一个悲伤的吻,陈阿满想,郑其明咬破了自己的舌尖,所以他也会痛,此刻他跟郑其明一起痛了。 “没事,明哥……等我们领了证,立刻拿过来给叔叔看,他一定很开心的……最后的日子,我们让他多多开心,好不好?” 陈阿满轻拍着郑其明的背,抱他抱了很久。 郑其明生活中很少有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刻,他总是习惯一个人背负和忍耐,脊背跟骨头都那样硬,硬的像铁,明明遭遇了世间的风雨却还能安之若素地捱着。可没有人不会脆弱,郑其明的那些破碎的时刻,是陈阿满可以看到的,他既然看到,便无法放任不管。 哪怕只是无言的陪伴。 那天的郑其明真的有点把陈阿满吓到了。晚上他在床上好不容易把郑其明“哄”睡着,自己却失眠了,翻腾来翻腾去终于做了个很艰难的决定——不要马上离开。 本来陈阿满是打算,收到那笔彩礼钱就立刻跑路的。但他今晚很艰难地改了主意,认为自己至少应该陪着郑其明度过亲人死亡的难关,不然郑其明接连面对“妻子”骗婚、父亲去世的双重打击,会有多么痛。 陈阿满无法改变这两件事的既定结局,但作为其中之一的始作俑者,为了减轻愧疚和罪孽,他决定为了郑其明迁就——毕竟是特殊情况。 他是骗子,但尚存良心。 于是陈阿满想,在剩下的日子里他一定要努力做一个好妻子,陪着郑其明捱过来——他也只能做到这些,尽量帮郑其明减轻一些痛苦。 “爸,你看我们的红本本,好不好看呀。” 此刻在医院,陈阿满倚在病床边,宝贝似的举着两个大红色的本子,嘴很甜地“爸”长“爸”短,把结婚证拿到郑曙光面前拼命晃。 郑曙光睁开有些浑浊的眼睛笑了笑,伸手接住,满是皱纹的指尖在表面摩挲。 “好看,好看。” “还有照片呢,爸你看看。我们今天在民政局门口拍的。” 陈阿满把相机伸过来,他问阿成借了半天用,很笨拙地调到屏幕那里,画面上的郑其明跟自己在上面笑颜灿烂的。他看看屏幕,又看着旁边正在笑、但是眉宇忧郁的郑其明。 “好看。我儿子跟儿媳妇都好看。” 郑曙光也笑,又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鼓囊囊的红包来,塞到陈阿满手里。 “拿着,这是给儿媳妇的改口费。” “谢谢爸……这太多了。” 陈阿满装作不好意思地说。 “不多,正常数。彩礼呢?阿明给你没有?我们家从来不说虚的,说了这些就这些。” “下个月,我存定期呢取不出来。到期了就取。” 郑其明说,又看着陈阿满一字一句:“我们满满最金贵了,真得备10万彩礼。” 陈阿满低下头很害羞的笑了。他陪着坐了一会儿,又耐心问郑曙光要什么吃,他去买菜做了送来。 “哎,不用管我。今天你们的好日子,出去好好吃一顿饭吧,过几天还要待客办喜酒,忙得不行。” “没关系爸,我做完饭送过来,您吃完了我们再出去吃。” 陈阿满甚至拿了个小本子,用他歪歪扭扭的狗爬字写了菜单,然后拿了郑其明的自行车钥匙,一溜烟儿骑回去了。 郑其明在窗口看着他急匆匆消失的身影,勾起一点很淡的笑容。 “好了,爸这辈子没有遗憾了。” 郑曙光用那只枯瘦的手,搭在郑其明的胳膊上。 郑其明望着生命开始进入倒计时的父亲,伸手紧握住他的手,攥了很久。 陈阿满不到2个小时就提着饭盒跟切好的水果回来了,做了四菜一汤,每道菜都小小一份,精致可口。 他不让郑其明来,自己扶着郑曙光起来,一勺一勺地喂饭,像一个真正孝顺的儿媳一样,心灵手巧、贤惠顾家、勤俭节约。 郑其明坐在旁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又抬起相机,“咔嚓”一声拍下了照片。 照片很快洗了出来,跟两人特意去照相馆拍的结婚照一起洗的。 第62章 本来陈阿满不太想拍结婚照,总觉得硕大一张照片挂在家里触目惊心,时刻提醒着自己似的。便缠着郑其明说不拍不拍,一直拖拉,今天领完证,给郑曙光送完饭,郑其明二话不说按着他去了照相馆。 红色的背景、黑色的西装,两人并排坐在凳子上面,胳膊很亲密的贴在一起,对面的硕大镜头枪口一样对着陈阿满,还有刺眼的要命的惨白灯光,背景是同样惨白的墙、惨白的打光板,令陈阿满坐在那里拘束异常。 “第一次来照相馆?” 郑其明发觉了他的紧张,悄悄捏了下他手安慰着。 “嗯……有点怕这个镜头,跟阿成的相机不太一样。” 陈阿满怯怯地说。 “别紧张,不然照出来就不好看了,还要洗成大照片挂在墙上呢。” 郑其明道。。 “嗯,不紧张。” 陈阿满低头,右手死死地抓住了裤子。 “好了,抬头看镜头啊。” 照相馆的摄影师在对面打了个响指,开始倒数。 三、二、一。 “砰”地一声,宛如枪响,陈阿满身子条件反射似地发抖,捂住了脸。 郑其明搂着他哄,世界好像变得安静,背景音里是摄影师的嘀咕抱怨:“相机电池忽然爆炸了,吓我一跳,跟开枪似的。” “砰”。 心脏深处像是真被枪支打穿了一个洞,灌进来呼呼的风声,陈阿满看着窗外,喃喃道:“夏天真的过去了,秋天来了。” 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夏天,定格在那个午后。枪响之后,残留的影像经过显影液的充分浸泡而显露出真实。那是一张硕大的红底结婚照,照片上的两个英俊男人,看起来恩爱异常,像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对真正的普通爱侣。 郑其明擦了擦汗,站在那抬眸望着墙上这幅他敲了半天钉子挂上去的巨幅结婚照,满意地搂住了陈阿满的肩膀,拉他一起看。 “照片好看吗?” “好看。” 陈阿满直愣愣瞪着照片,瞪着自己的硕大罪证,相片背景的红明明是喜庆的正红,跳进他眼睛里,却变成了一抹狰狞的猩红。 他忍不住偏过头去,靠在郑其明肩膀上。 “怎么了?” “明哥,你对我真好。” 陈阿满答非所问,忍不住哭了。 第42章 新婚 “老婆就是用来疼的啊……你最近怎么老哭,三岁吗?” 郑其明伸出食指刮了下他鼻子。 “因为……因为……” 陈阿满在他怀里扭动着身体,把脸埋在郑其明的肩窝,不让他看表情。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我……我害怕有一天,幸福它自己溜走了。” 后半句声音很小,几乎是陈阿满下意识说出来的。 “傻子。” 郑其明笑:“我又不会离开你。” “真的吗……可我有很多缺点……也许你跟我结婚以后发现,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 陈阿满怯懦着问,他想要暗示郑其明,自己其实挺不是个东西的,这样等他跑路那天,郑其明心里的伤就会减轻一些。 可如果郑其明少爱自己一点,又怎么会愿意跟自己结婚,给自己足足10万块的彩礼呢。陈阿满用力摇摇头,停止了胡思乱想。 “现在没事了……我刚才乱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为自己找补。 郑其明却捧着他的脸很认真的说:“你的缺点细数起来,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 陈阿满被这话噎住,正想冲他翻白眼,下一秒却听见郑其明说:“爱一个人,爱的是他的缺点,而不是优点。” 陈阿满没大听懂这句话,但这不妨碍他听完后很感动,动情地搂着郑其明的脖子,跟他接吻。 喜酒是在他们领完证后的第三天办的,在街上的“希望饭店”,郑其明的那些亲戚们来了,虚情假意地道贺祝福。当初郑曙光查出癌症的时候,“其明烟酒副食”刚开不久,生意惨淡,为了给父亲治病,郑其明几乎借遍了所有亲戚的钱,到后来便只面临一地冷眼。后来他也硬气,硬是把店子的生意做起来,打败了附近街区所有的副食店,靠自己的能力给郑曙光攒钱治病,续着父亲的生命。 婚宴当天陈阿满喝了很多酒,晕乎乎的被郑其明扯着挨个叫人,二姑、大伯、三婶……他跟郑其明一样不喜欢这些人,反而在席面上对街坊敬酒的时候更开心,许丹心包了个很大的红包塞给他,还亲手烤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草莓蛋糕给他们做新婚贺礼。陈阿满一脸坏笑把蛋糕上的奶油抹郑其明脸上。 晚上回去的时候他醉醺醺地倒在床上,郑其明给他拖鞋脱衣服擦身,又把他抱上去,陈阿满醉的厉害,在床上翻腾,又吵又闹,吐得到处都是,一向洁癖的郑其明,在自己的新婚燕尔之夜,没有洞房花烛,没有恩爱缠绵,而是给老婆清理呕吐物、做醒酒汤、洗衣服、换床单,忙到后半夜。 半夜陈阿满从梦中醒来,头痛欲裂地从床上坐起,酒醒了大半,摸了摸旁边是空的。他揉着眼睛把床前的小台灯打开,见郑其明裸着上身坐在飘窗台上抽烟,肩膀劈开倾泻的整片月光,一条腿搭下来,光脚踩在地板上。 烟雾徐徐缭绕,裹住他的轮廓,像一尊线条忧郁的雕塑。 第63章 陈阿满无声地走过去,在郑其明的身前蹲下,把脸放到他的腿上枕着,下巴垫在两条交叉的手臂上。 “吵醒你了?” 郑其明换了只手夹烟,右手伸过去摩挲着陈阿满的脸蛋,陈阿满闻到他指尖淡淡的烟草味道。 “没有,我自己醒的。明哥,你怎么不睡觉?” 他慢慢地说。 “小酒鬼……你醉成那样闹了一夜,瞌睡全让你弄跑了,还让我怎么睡。” 郑其明笑,捏了下他的鼻子。 “那我也不睡,我在这陪着你看月亮。” 陈阿满索性搬了个凳子坐在郑其明脚边,陪他看挂在树梢的月亮。 月华像水一样裹住他们,两个人都安安静静的没说话,只有郑其明指尖的香烟由明转暗,最后彻底熄灭,白色的烟雾也淡下去了。 在艳红的火星黯淡下去之前,他听见陈阿满轻轻说了一句:“明哥,新婚夜不要不开心,幸福会溜走的。” 郑其明笑,从窗台上下来,抱着陈阿满回到了床上,他的烟草味道跟陈阿满身上淡淡的酒气混杂在一起。 两人交颈而眠,但今夜郑其明却没有想做的意思,只是抱着陈阿满不动。 “今天寿材店打电话来……说……都准备好了……” 他道,又自嘲:“真是,非得赶在人家结婚的时候提醒我是吧。” “明哥。” 陈阿满有些担心地捏了一下他的手,又把自己的小手放在他的大掌里紧紧握住,十指交缠。 “没事……我爸……还是挺到了这一天,看着我结婚成家。他没有遗憾了……剩下的日子,多活一天都是命运的奖赏。” “嗯。” 陈阿满点头,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呼吸的声音惊扰到郑其明难得的倾诉时刻。郑其明硬抻着过了这么久、始终不敢放松,也难见到有这样整个人松弛下来,外露痛苦的时刻。 如今这样发散出来也很好,至少可以蒸发掉一部分悲伤。 “明哥……你已经做的够多了。” 陈阿满往里挤挤,把脑袋搭在郑其明的肩膀上,又伸出两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 “……阿满,谢谢你……” 郑其明哑着嗓音说。 “我有什么可谢的呀?” “谢谢你……成为我的妻子。” 郑其明低声道,陈阿满听见他的声音开始发抖,似乎带着极淡的哭腔。 陈阿满的眼圈也红了,难言的感动与愧疚的羞耻双重拷打着他。他慢慢扳过郑其明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瘦弱的胸脯上,用手轻拍着他的后背。郑其明的身体蜷缩起来,头抵住陈阿满的胸膛,第一次,呈现出了从未有过的脆弱跟悲伤。 陈阿满本想像每天晚上郑其明给自己讲故事哄睡觉那样,给郑其明讲。但他脑瓜子实在笨,昨天郑其明刚给自己讲了《一千零一夜》的开头,他愣是没记住什么,囫囵两句就讲不出来了,于是他想了想便说:“明哥,我不会讲故事……我给你唱歌吧,你闭着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 于是陈阿满就唱歌,唱他最熟悉的那首《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茉莉花开雪也白不过它……” 郑其明闭着眼睛听。 雪一样白的月色从窗户透进来,令两个抱在一起的眷侣显得洁白无瑕,郑其明躺在亮处逐渐睡着了,陈阿满的影子匿在暗处,悄悄替枕边的“爱人”拭去眼泪。 很多年后,陈阿满在路过首都市中心那些琳琅满目的婚纱馆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抬头看,流连忘返。他勾起唇角自嘲地想,老人的话果然还是没说错,新婚夜千万不能哭,这样真的会让幸福溜走。 因为幸福夹着尾巴逃跑了,所以才会有他们后面的决裂与离开。如果那晚两人都没有眼泪的话,说不定会给这场荒谬的虚假婚姻一点好彩头,说不定,未来的结局就会不一样了吧。 陈阿满在首都的街道边哭了,泪水倒流回了1999年,他跟郑其明新婚伊始的蜜恋之时。 婚后他被郑其明训练的越来越会亲了,也很喜欢郑其明亲自己,但对于两人之间干那事,还是有点不太习惯。每次陈阿满都是很被动地当着下面那个,他不反感这件事,但好像也没有那么意乱情迷。 世界上相爱的男人跟女人、男人跟男人,也许还会有女人跟女人,爱人之间好像都十分热衷于干这事。他在郑其明的那一大摞文学书里面看过关于性的很美丽的描写,相爱的人享受其中,非常忘我,像遨游在繁星之彼端。但陈阿满认真回想起来他跟郑其明做过的那几次,发现自己仅限于喜欢跟郑其明亲亲,被深入的时候还是会有点慌张。他有点怕痛,但是愿意为了自己的非法目的、还有郑其明的感受忍耐。 当然这不是说郑其明的技术不好——每次自己在“没充分享受”的情况下,事后的感受都还能觉得很不错。倘若自己是真心地爱着郑其明的话,简直不知道会怎样欲仙欲死。 但,他又怎么可能真心去爱郑其明呢。真心是最纯粹的东西,对陈阿满这种背负了很多、暗无天日的阴沟老鼠来说,是最奢侈的东西。 所以也就只能给予身体、情绪以及劳动了。 于是陈阿满变得对郑其明愈发百依百顺,经常很主动地亲亲抱抱摸摸,让郑其明高兴,做的时候也都随着郑其明的喜好来,配合着他,很认真的学着取悦,这令郑其明很有满足感。 第64章 同时,结婚后陈阿满也变得愈发勤快,不但每天把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捡破烂的工作也一点没耽误,还养成了收来“好东西”的时候,挨个往家拿。 捡来的豁口白瓷花瓶里养着蒜苗、抽屉里的杂物盒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漂亮纽扣、还有很多针头线脑的小玩意儿——丝绸的风扇罩、一只腿有点瘸的小凳子、装帧精美的万年历、过期了的美丽画报…… 这些被当做破烂儿扔了的东西,经陈阿满的那双巧手修修补补,居然基本回到了原本的样子,变得美观与实用并存。那天郑其明衬衫上的一个纽扣掉了,当陈阿满从杂物盒里从容不迫地掏出一枚几乎一模一样的纽扣,慢条斯理地替他缝好以后,郑其明觑着眼在旁边看,忍不住抱着他的脸重重亲了一口。 “我们家满满真棒,还有什么是你补不好的?” 陈阿满咬断最后一截线头,把衬衫拿起来掸平,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轻轻地说:“心。” 第43章 10万彩礼 他用指尖戳着郑其明的心脏位置。 “那你也能补好。” 郑其明充满迷恋地把他抱过来,放在自己怀里亲了又亲。 整个家本来空荡荡的,现在逐渐被陈阿满塞满了,盛满了温馨的人间烟火气。阳台上两人的衣服亲密无间地挂在一起,你的衬衣搅和我的裤子,我的内裤打你的背心的,还有每天飘着不同饭香的厨房,那个瘦弱的影子总是脖子上挂着个捡来的花围裙,忙前忙后。 他们家那个大铁锅,都由于浓盐赤酱的烹饪,而一天比一天有锅气,就连厨艺一般的郑其明,炒出来的葱花蛋炒饭都变得喷香无比。结婚以后,每次郑其明做葱花蛋炒饭,都会放三个鸡蛋,两个给陈阿满,一个留给自己。陈阿满总是怪他浪费。 “这年头好多人缺吃少穿的,一个蛋炒饭放那么多蛋干什么!咱家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 陈阿满絮絮叨叨,把自己碗里满满当当的鸡蛋,拿筷子全拨弄到郑其明碗里。 “满满长身体,多吃两个鸡蛋怎么了。” 郑其明又给他拨弄回来。 在郑其明第n次依然给陈阿满做“奢侈”的三蛋葱花炒饭以后,陈阿满立刻紧急叫停,再也不让他下厨房了。 他叉着腰拿着锅铲,俨然一副主人的样子指着郑其明恨铁不成钢:“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让你买几天菜,咱家的菜钱都比我买菜的时候花的更多了……同样是买小白菜,怎么你买就比我去买要贵两毛钱一斤?买个肉,每斤恨不得贵1块钱……” 郑其明两手一摊,无奈道:“我又不知道不同摊位的菜价。” “还顶嘴?” 陈阿满举着锅铲耀武扬威地指着他。 郑其明要被他这副样子笑死了,靠在墙边歪头冲陈阿满挑眉:“怎么,还想用锅铲打你老公?我说……你最近是不是有点胆肥啊陈阿满?” 他一边“质问”,一边气定神闲地朝陈阿满走去,慌得陈阿满把锅铲一丢,脚底抹油就往楼下跑,还不忘站在楼梯上喊:“以后你不许再买菜了,败家!” 郑其明作势要去追他,故意把脚步弄得很响,蹬蹬几步的,吓得陈阿满迅速跑下楼,躲到隔壁蛋糕店去了,回来的时候拎了一袋子无水蜂蜜小面包来,准备等下跟午饭一起给郑曙光送去。 他从来没见过郑曙光这样顽强的病人。医生甚至下过好几次病危通知书,但郑曙光硬是每次从鬼门关捱回来,撑到了亲眼看见儿子结婚的时刻。 9月转瞬即逝,很快就来到了10月。10月一开头便是国庆,万众瞩目的50周年国庆大阅兵,郑其明家没电视,便跟很多没有电视的街坊邻居们一起,挤在许丹心的蛋糕店里看彩电,央视一套的阅兵典礼。陈阿满第一次在电视上看见坦克、飞机、大炮,高兴地欢呼起来。 郑其明在旁边笑,不住地往他嘴里喂着牛奶糖,陈阿满吃的满嘴都是淡淡的牛奶香气,人声鼎沸的蛋糕店里,他们躲在窗帘布下偷偷接吻。 回到家,郑其明把陈阿满叫过来,递给他一张银行卡。 “彩礼钱,都在这里。” 陈阿满愣住了,呆在原地不敢接。 “嫌多啊?” 郑其明笑,又道:“上次不是带你去办卡么,现在卡片下来了。不放心的话你可以去银行机器上查余额。” “我没有不放心……就是……就是……太快了,有点没反应过来。” 陈阿满下意识地说,有些紧张地用手搓着裤子的布料,弄得皱皱巴巴。 快?也不快了,毕竟刀哥给他的还钱限期只有6个月。他处心积虑这么久,步步为营,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过程当然千辛万苦,但陈阿满把那张银行卡握在手心的时候,甚至很荒谬地觉得有一种“来得太容易”的不真实感。 他捏着银行卡,视线穿过窗户望着周围,是一个挨着一个店铺的富足的柳梢街,比起两三年前他刚来这里的样子早已有了巨大变化。刚才的彩色大电视上红旗飘飘,街道上也是张灯结彩,庆祝这来之不易的伟大盛世。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谢谢明哥,钱我会存好的。” 他低着头喃喃道。 10万元彩礼终于尘埃落定,这场骗局也即将迎来尾声。 第二天陈阿满就借着出门买菜的空当,悄悄去了趟银行,很笨拙地在那台atm机上操作半天,颤巍巍地摁了郑其明告诉他的六位数密码。 第65章 机器的屏幕亮起,上面显示的余额是“100000”。 陈阿满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望着那串长长的数字咽了下口水。然后继续用指尖点按,取了一大摞百元大钞出来,50张钞票叠在手心里摩挲。 崭新的、厚实的粉红色钞票,喷着油墨的馨香,他抖着手把这叠来之不易的钱捧在手里,一张一张的数过来数过去,双眼放光。 钱真是个好东西,短暂地拥有一会儿就会觉得开心的不得了。 他拿着取出来的5000块钱赏玩半天,又默默存了回去,提着一兜早市上买回来的蔬菜回家了。到家的时候郑其明才醒,正在阳台上收两人的衣服。 陈阿满做贼心虚地摸了摸裤兜里的银行卡,把蔬菜在厨房放好,朝郑其明走去。只见郑其明把自己的衣服摆了满床,蹙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明哥,你早饭想吃什么?还是糯米稀饭吗” “可以。” 郑其明头都没抬,只顾把陈阿满的衣服挑来拣去。 “怎么放这么多衣服在这里啊?” 陈阿满不解。 “你这些衣服别穿了,都旧了。过几天带你去买新的。” 郑其明指着那一堆看不出来原本颜色的旧衣服说。 “不用,这些衣服又没破,新买的不得花钱。” 陈阿满刚刚才去银行确认了一笔10万元的“巨额交易”,此刻对于郑其明的破费下意识拒绝。还买什么衣服?以后又带不走。 “买衣服能花几个钱,不碍事。” 郑其明顿了顿,见陈阿满还是一脸踌躇的样子,摸着他的头说:“昨儿我去把去年的账都收回来了,手上有多的钱,给你买衣服还是买得起的。别担心这个。” 他又低头看着陈阿满的脚。陈阿满不好意思地把脚尖往里缩了缩,想把自己那双穿了很久的旧鞋子藏起来,不让郑其明看。 这双鞋还是他第一次来郑其明店里的时候穿的那双,开了胶直灌水,后来他也舍不得丢就一直放着,直到最近收破烂收上来几张皮革,他剪一块下来用大针一缝,坏了的鞋子就又被修好了,陈阿满还是照常穿着。 郑其明有些无奈地说:“不是买了新鞋子给你吗?怎么还天天穿这双旧的。” “新的舍不得穿啊,因为是你送的。” 陈阿满扬起脸,很直白地说。 “……说的好像我以后都不会送了一样……” 郑其明白他一眼,命令道:“以后这些旧衣服旧鞋子都不许穿了,明天我带你去买新的。” 他用力拍了下陈阿满的屁股,疼的陈阿满嗷嗷乱叫。 第二天郑其明就带陈阿满去了趟百货大楼,直奔二楼男装男鞋区。 穷惯了的陈阿满,看见那些价格标签条件反射就要往外跑,又被郑其明抓着脖颈拎进来,勒令他选衣服。他只得乖乖挑选,最后从打折区捧了一堆便宜货欢天喜地的交给郑其明。 “选好了,老公结账。” 陈阿满甜甜的说。 郑其明长叹一口气。 最后他在品牌男鞋区花了三百块钱,给陈阿满买了两双鞋子,一双皮鞋一双运动鞋。 “过来。” 他坐在试鞋区朝陈阿满招手,正在附近到处逛着看稀奇的陈阿满忙跑回来,坐在郑其明旁边。 郑其明握住他的脚踝,就开始帮他解鞋带。商场人多,陈阿满觉得很不好意思,向外推着,纤细的脚腕被他掼得更紧。 “别动,别说话。” 郑其明抬头看他一眼,陈阿满就不敢再闹腾了,乖乖坐好,脸颊热热的看着郑其明为自己脱鞋、脱袜子,还在他白嫩的脚背上弹了下。 “……会不会有点臭……” 陈阿满老实的问,毕竟他穿着双不透气的鞋子跟郑其明跑了大半天。 郑其明还真凑上去闻了闻,然后故意做出一副要被臭晕的样子,气得陈阿满拿脚踹他。 郑其明就笑,然后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骗你的,我们满满全身上下都是香的。” “全身上下”这四个字听起来暧昧无比,陈阿满当然知道郑其明在说什么,昨天晚上他浑身上下被郑其明用舌洗了个干净。 想到这里陈阿满又脸红了,低头看着郑其明为自己穿上那双新买的运动鞋。 “好了,等下就穿着走吧。” 然后郑其明站起来,拎着陈阿满那双修修补补了好多次的旧鞋子,径自丢进垃圾箱里。 陈阿满跟郑其明拎着大包小包的回家,然后开始喜气洋洋地拆标签、洗衣服。 中途许丹心过来了,说有郑其明的电话。郑其明过去,不到半个小时就回来了,脸上带着喜色。 “怎么了?” “之前拜托一个同学帮忙打听了个老中医,说想要问问我爸的情况,他有偏方,曾经治好过人。” “癌症晚期……也能治好吗?” 陈阿满嗫嚅着小心发问。他这种撒谎成性的人,对于任何谎言都有着敏锐的辨别力。 “试试看吧,万一呢?” 郑其明立刻上楼开始收拾东西。 “我去一趟春县,离得不远。三天后回来。” 半小时后他拎着个黑包就要出门,又回身搂着陈阿满深吻,完了才恋恋不舍松开。 “宝宝在家好好看家。” “嗯。” 郑其明前脚刚出门,陈阿满就像只跟屁虫,黏在他背后一步远的地方。 第66章 “你干嘛啊?家里不能离人……乖,我很快就回来了。” 郑其明转身对他说。 “我去车站送你,我看着你走。” 陈阿满说,此刻他手上的洗衣粉水还没干。 郑其明勾起唇角笑了下,没再阻拦,跟陈阿满一起坐公交车去了火车站,陈阿满花两块钱买了一张月台票,看着郑其明坐着那辆绿皮火车走远。 “早点回来啊。” 他像个翘首企盼的妻子一样,冲着远去的丈夫喊。 直到那辆火车扬长而去,陈阿满方返回。但他并没有回家,而是拐了个弯,径自走到售票厅。 “你好,去首都最近的车次是几点?” 他冷静地看着售票员。 “一小时后。” 售票员答,然后向陈阿满确认车票信息。 “请问您要购买这趟车次吗?” 陈阿满张了张唇。 第44章 暴雨将至 “先生,请问您要买票吗?” 见眼前的年轻男人似乎陷入踌躇,售票员又问了一遍。后面排队的人开始不忿,催促着他快点。 “买,一张硬座。” 陈阿满狠狠心,掏出钱跟身份证一起递过去,换来一张粉底黑字的火车票。上面大大的“海桐--京市”几个字黑洞洞地刺着他的眼。 郑其明不在家,三天后才能回来。10万块彩礼钱此刻就躺在自己银行卡里,银行卡被他贴身带在身上。而他就在火车站的售票厅里站着,嘴唇开合间便可以吐出目的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绝好的逃离机会。 本来他打算等郑曙光的事情了了以后再半夜偷偷走的,但眼下实在机不可失。 陈阿满深呼吸一口,攥着车票朝候车大厅走去,很快就隐在人群里。天气依然炎热,候车厅只有几台风扇转着,空气中充斥着难闻的味道,去往首都方向的旅客,几乎人均一个巨大的背包,脸上带着某种憧憬的喜色。 陈阿满从没去过首都,但那片土地是他一直以来虔诚的向往。首都代表富裕、代表新生,它那么包容,每天都很慷慨地接纳着全国各地奔赴而来的可怜的异乡人。 如今攥着车票的自己也马上可以去了。 等下了火车,找家银行,把钱全部转到刀哥的银行账户上,从此便可以隐姓埋名地在首都生活下去。挣到钱了,他就可以回去看望李秋霞,给这位不是生母胜似生母的温柔母亲买城里人的衣服、鞋子、化妆品。 她那么温柔,却可以为了保护陈阿满,抄起菜刀朝陈勇砍去。那天是陈勇赌输了喝的酩酊大醉,先是恶狠狠地打李秋霞,又狠掐着陈阿满的脖子不放,头破血流的李秋霞便不顾一切地冲过来。 这辈子,陈阿满都欠着李秋霞这位新妈妈的恩情。但他如今却选择用郑其明来还。 一个高大的男人急匆匆走过来,不小心撞到了陈阿满,连声道歉后快速走开。陈阿满本来一直盯着候车厅的时刻表,精神恍惚了一下然后说“没关系。” 那个健硕的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陈阿满愣住了。 郑其明也是这样的身材。 郑其明。此刻他的郑其明奔赴去了外县,为已经病入膏肓的父亲求医问药,想要尽力一搏。 郑其明。他的郑其明并不知道家中那位总是百依百顺的活泼小妻子,却从一开始便是个居心叵测的骗子。 “开往京市方向的k1288次列车现在开始检票。” 车站广播惊得陈阿满猛然抬头。他看着潮水般向前涌动的人群,忽然伸出手给自己打了一耳光。 走他妈的!他狠狠地想,现在不走,以后再没这样的好机会了! 去他妈的郑其明!去他妈的最近几个月的情与爱,全是假的,都是虚的。是摊在雨后水坑里的镜花水月,早晚有一天会碎掉的。 你他妈的现在不走还等什么? 陈阿满狠命甩甩头,想要驱散眼中的雾气,直直地扬起脸朝前走。他以为自己会被即将迎来解脱的喜悦包裹住,但胸口却一直闷沉沉的,根本喘不过来气。 墨绿车身的老火车停在灰黑色的轨道上,车旁边好几个卖烤鸭的、卖瓜子烤肠的、卖特产的小摊位,他看了一眼刚经过的那辆摊位推车,上面明晃晃排了一排红豆小面包,这个牌子的面包在郑其明的小卖部卖的很好。 陈阿满觉得自己的心被揪紧了。 他强迫自己避开视线,快步跑上火车,隔着玻璃却依然可以看到那排红豆小面包,外包装上的红豆图案红的像血,像家里挂着的那幅巨型结婚照的底色。 陈阿满直愣愣地看着。下一秒,他便快速扒开人群,没命地朝车下赶。 绿皮火车在一片“呜呜”声中驶远了,陈阿满喘着粗气,浑身是汗地回到了熟悉的地面上。 “操。” 他苦笑一声,随即朝着那个小小的摊位推车走去。 “老板,这个面包给我来一个。” “好的。” 火车站里卖的红豆小面包比郑其明的小卖部卖的每包还要贵5毛钱。陈阿满蹲在地上,扯开包装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红豆沙的馅儿好甜好甜,钻心一样。他吃着甜食,心里不知道到底是开心还是难过。 吃完面包的陈阿满,面无表情地擦了擦嘴角,跑去退票处排队退票了,又为多收的退票费心疼不已。 “哎,偷鸡不成蚀把米。” 第67章 陈阿满叹了口气,此刻才觉得右脸热热的,他摸了摸脸颊,觉得好像是肿起来了,在心里抱怨着刚才自己下手太重。 打耳刮子又有什么用,还是没能走成。 算了,晚一点走吧。反正他原本也打算陪着郑其明,送走郑曙光最后一程再找机会走掉的。 如今这个插曲倒也没改变他的原计划。 折腾了一大圈,什么都没改变的陈阿满退完票,在路边等公交车。他随意抬眼,望见了火车站旁边的卤味店。那个招牌令陈阿满想起来,郑其明好像念叨这家卤味店的鸡爪很久了,一直没吃上。他便脚步不听使唤地径自走过去,又被价目表吓得后退三步。最后实在没办法,秉承着“来都来了”的优良传统,陈阿满一狠心,一跺脚,还是用自己的钱去称了半斤鸡爪拎回家,准备给郑其明吃。 直到到家了他才想起来,天气这么热,鸡爪肯定等不到郑其明回来就坏掉了。陈阿满心疼得要命,恨不得再给自己抽个耳光。没办法,他只好晚饭的时候把这半斤鸡爪配着白米饭一口气全吃光,撑得肚皮圆圆走不动路,躺在床上自己生自己的闷气。 生气归生气,但胸口那种闷闷的感觉像是忽然消失了。 吃饱了,陈阿满也困了,直接呼呼大睡。 第二天他像愧疚似的,跑到菜市场买了1只螃蟹,专门做了蟹黄饭给郑曙光送去,米饭特意蒸得软烂。 “阿明这两天没空过来吗?” 郑曙光问,袖管空空荡荡的。 “明哥去春县找一个老中医要偏方,过两天回来。” “哎……他就爱折腾……都这时候了……” 郑曙光叹了口气。 陈阿满却摇摇头说:“总要多尝试!不到最后一步,我们决不放弃希望。叔叔你就好好休息,等明哥把药方带回来,我煮药给你喝。” 儿媳的眼睛亮亮的,不知道尝试过多少次“偏方”的郑曙光忽然觉得,再尝试一次也无可厚非,于是他便重新燃起了一丁点回光返照的希望,耐心等待这次新的“灵丹妙药”。 郑其明到第三天傍晚才回来,中午的时候打了电话去许丹心的蛋糕店里,告知回家时间。从听完电话后,陈阿满连做饭的心思都没有了,一整个下午都在门口翘首盼望的,眼巴巴地看着外面的太阳从正午的烈日逐渐下坠,最后化为一滩血迹一般的残阳染红整片天空。 郑其明浴着一身红光,远远地朝这边走来,三天不见憔悴得胡茬都出来了。陈阿满放下手里的杂活儿就冲出去,跑的速度之快连他自己都震惊不已。 郑其明不就出去三天?怎么自己就像好几年没见他了一样,真矫情。 但他扑进郑其明怀抱的时候,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又觉得好安心好安心。陈阿满高兴地想,看来今晚自己可以睡个好觉了。郑其明不在的这几天,从第二天开始他就睡不着了。 “就这么想我,嗯?” 郑其明用胡茬故意去戳陈阿满软软的脸蛋,扎的他痒痒,咯咯直笑。 “嗯,想。” 陈阿满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舔了一下嘴唇。郑其明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了,于是很默契地低下头跟他接吻。 吻了好半天才松开,陈阿满闻到郑其明手里的塑料袋中散发出的草药味道。 “偏方拿到了?” “嗯,我刚从医院回来,给医生看了下药方,他说方子倒没问题,反正吃了也没什么坏处。” “太好了,我等下就去熬药。” 陈阿满拍着手开心道。 “有几味中药还没凑齐,我明天去中药铺看看。” 郑其明摸了下他脸。 “嘿嘿,你看这是什么?” 陈阿满笑眯眯地端出来一个大盘子,里面满当当堆了整盘鸡爪。 “三秦记的?” 郑其明尝了一口便觉出滋味的不同。 “你说你下午回来,我中午去了趟火车站买的新鲜的。” 他把整盘鸡爪都推到郑其明面前,催着他快吃。 这次他称了一整斤,用的也是自己的钱,看着奔波几天的郑其明吃的很香,陈阿满很开心,觉得这钱花的才叫值。他又抱了半壶烧刀子过来,给郑其明很殷切地倒酒,还跑去隔壁买了两碟毛豆回来。 “老公辛苦了。” 陈阿满也端起个小酒杯跟郑其明共饮,被郑其明一把拽进怀里,把自己口中的酒渡入他唇中。 老中医给的方子倒不太难凑,虽然有几味中药不太好买,但郑其明跑遍了全城的中药铺、医院,到底还是配齐了,如今只差一味朱砂蜈蚣做药引。 “蜈蚣还能做药引?不是有毒吗?” 陈阿满看着那个方子,好奇地问。 “以毒攻毒。说最好是用刚捕回来的朱砂蜈蚣,药铺里的陈蜈蚣干效果不如新鲜的好。” “这样啊……” 像是得到什么新知识的陈阿满频频点头。 “我明天再出去问问药材贩子,看能不能弄到。” “一定要这种蜈蚣对吗?就是红色的?” 陈阿满歪着脑袋问。 “嗯,说是最好这种,要实在不行,我就去药材铺买陈货代替。” 郑其明道。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接下来的几天还是跑前跑后问遍了各家医院、药铺、诊所等,都没有什么收获。 第68章 “明哥……其实这种蜈蚣,山里面应该可以挖到。我小时候跟村里人上山挖来卖钱,朱砂蜈蚣我认得。我看天气预报说过几天会下雨,雨前跟雨后蜈蚣最喜欢出来了,到时候我去山上挖挖看。” 陈阿满看了一眼窗外阴沉的天色,晚饭的时候对郑其明说,又往他的碗里夹了一块蒜香排骨。 “这蜈蚣毒性强,蛰到你就不好了。而且山上下暴雨会很危险,你别去。我再想想办法。” 郑其明很干脆地打断了他。 看着他拧紧的眉头,陈阿满轻轻地把自己温软的小手伸过去,在眉骨处慢慢摩挲。 “你干嘛啊?” 郑其明扑哧一笑,看着他的奇怪动作。 “眉头不要皱,摸摸就平了。” 陈阿满很认真的说。郑其明抓起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 朱砂蜈蚣的事情令陈阿满忍不住在意,虽然他也不懂,这个所谓的“偏方”明明就是骗人的,根本不会对郑曙光的结局带来任何改变,只是一点可怜的慰藉罢了。而郑其明却把这点慰藉视为绝境处的一点亮,死抓着不放。 所以在第三天的午后,见到天边烧得通红的艳霞与乌云翻滚在一起,陈阿满知道,一场大暴雨就要来了。 他想都没想,换了长袖长裤雨鞋,戴上帽子跟手套,脑袋上挂着个用来照明的手电筒,趁郑其明今天下乡找药贩子的功夫,把“其明烟酒副食”的门一锁,匆匆进山了。 瓢泼大雨在两小时后轰然而至,冲垮了山上的树木与道路,陈阿满正低头用小撅头在土缝中翻找,周围的沙石忽然发出“沙沙”声。 ——是泥石流的前兆。 第45章 他爱郑其明 郑其明直到傍晚才回来,浇了一身的雨水。 为了想办法弄来朱砂蜈蚣,今天他跑去乡下问了好几个药材贩子,都表示没有。但村民说暴雨前后蜈蚣会出来活动,让他等几天再来。 奔波了一天的郑其明,疲累地站在屋檐下脱掉雨衣,叠起来挂在墙上,一眼望见小卖部的门锁着,还以为陈阿满是去了医院,被雨堵住了回不来,便也没多想,径自开门进屋,上楼烧热水洗澡。 他洗了澡换了衣服,擦着头发从卫生间出来,一看表6点多了,陈阿满还没回来。郑其明有点着急,举了把伞便出门去了隔壁友益蛋糕店。 “丹心姐,电话借我用下。” “你用。” 许丹心正在里屋揉面团。郑其明在她桌子上放了枚5毛硬币用作“电话费”,走到那台红色电话机前开始拨号,打医院的电话,再转接郑曙光的病房。 “陈阿满?他快中午的时候来了一趟送饭,很快就回去了。现在不在医院这边。” 护工接的电话。 “哦,好。那我再找找。” 窗外暴雨如瀑,郑其明挂了电话,蹙着眉头思考着陈阿满能去哪里。 他正准备去废品收购站看看,许丹心一边摘围裙一边从里面出来了。她听见了郑其明在打电话。 “阿满没回家?我中午好像看见他出门了。” “他去哪了?” 郑其明更急的问。 “不知道,但他打扮的好奇怪,这么热天穿个长袖长裤雨鞋,脖子上还挂了个手电筒,提着一堆锄地的工具走的。” 许丹心说。 郑其明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转头就往外跑。 陈阿满这个傻瓜!还真进山捡蜈蚣去了!那身奇怪的装束不就是捡蜈蚣的装束?今天他去乡下的时候看到不少村民都这么穿,说要下雨了,正好是捡蜈蚣的好时机。 外面大雨瓢泼,郑其明披上雨衣,又备了一件,骑着陈阿满的那辆收破烂的三轮车就往山上赶。 柳梢街就位于黛子山的脚下,远远望去可以看到青灰色的山的轮廓,隐在瀑布般的雨帘下。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此刻已经被暴雨冲的不成样子,郑其明把车停在大路上,迈开长腿进了山,踩在泥泞的山路上跌跌撞撞。他的影子鬼魅般的在雨中摇着,运动鞋颜色早已跟稀泥融为一体,看不出来个样子,裤脚上溅满泥点,发疯一般边走边喊:“陈阿满!” 回答他的只有暴雨声,雨水几乎立刻就灌进了郑其明的嘴巴里。他每走两步,就要拿手抹一把脸上挡住视线的水,蹒跚地朝山上赶,努力分辨着视线中陈阿满的身影。 半山腰的地方有一片明显的塌陷,是泥石流的痕迹,但范围不是很大,只蔓延在了这一片,断掉的树木跟草叶泡在水里胀着。郑其明心下一惊,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了泥坑前——因为稀泥底下分明埋着一只黑色雨鞋,鞋底用黄色防水胶带粘住。 是陈阿满的雨鞋,他捡破烂的时候捡回来的。 “阿满!” 郑其明怀里抓着鞋子,喉咙嘶哑,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在雨帘中拼命捕捉痕迹,他想要发现什么,又很恐惧发现什么。但眼前除了一片乱七八糟的树木绿和泥巴黄,其余什么都没看到。 “满满!满满!” 郑其明声嘶力竭地喊,疯子似的在周围的树林里翻找,带刺的荆条刮得他的脸跟手上全是血口,血水混着雨水顺着脸流下来,把他的面庞染成了红色。 天色一点点的暗了下来,雨势方才稍歇。 “明哥!!明哥!!” 微弱的喊声从远处透来,郑其明猛地抬头,拼命地寻找着影子,然后他就看见了一道手电筒的光束,异常分明的摇晃着。 第69章 “阿满!” 郑其明奋力地拨开断了的树枝跟草叶,朝光亮的地方狂奔,连摔带跑地赶过去,果然见陈阿满倚着一棵半倒的树坐着,浑身湿透,手里紧紧握着一个布袋子,看见郑其明就冲他兴奋地扬了扬小手。 “明哥!我在这!” 他眼睛亮亮的,全身上下脏的跟个泥猴子一样。那样坦然自若,仿佛一切苦难都没有经历,在看见郑其明的瞬间,立刻又焕发了神采。 郑其明心里像被塞了块抹布那样堵,迅速把怀里的另一件雨衣拽出来,披在陈阿满身上,然后将他从地上抱起,狠狠抵在了树上,大掌死死攥住他的肩膀。 “你他妈是不是疯了!这么大雨你乱跑什么!” 他双眼通红,嗓音里充斥着某种歇斯底里的喑哑,手劲很大,捏的陈阿满的肩胛骨好痛,满是愠色的一张脸朝陈阿满逼近,眼神像刀剑一样劈过来。 陈阿满从未见过这样凶的郑其明,当下就被吓得哭了出来,泪水和着雨水往嘴巴里吞。他一边哭,一边哆哆嗦嗦的举起手里的布袋子,里面隐约有活物在扑腾。 “明哥,你看,我上山是来挖蜈蚣了……朱砂蜈蚣,我一共捉到了6条。你别生气,明哥……” 他奋力地哭着,为自己委屈,同时担心自己给郑其明带来麻烦惹他生气——这样的暴雨天,他害得郑其明还要上山寻自己。陈阿满抽抽噎噎地紧攥着他的雨衣一角。 “明哥……你别生气……满满听话……满满跟你回家……不要生气了……” 陈阿满哭的满脸都是泪痕,眼泪刚出来就立刻混进雨里,漫天的雨也变得同样苦涩。郑其明神色不明,伸开胳膊就朝陈阿满落下来,像是要打他耳光。 陈阿满吓得闭上眼睛,做好了挨揍的准备,就听见“啪”地一声清脆的巴掌响。 但奇怪的是自己脸上不痛。 他蓦地睁开眼,见郑其明照着自己的右脸狠狠扇了下去。 “明哥……不要这样……你脸痛不痛?” 陈阿满更害怕了,一边哭一边伸手去摸郑其明的脸,脸颊那里还是温热的。他不明白郑其明为何生这么大的气,是不是气糊涂了,巴掌本来要打他陈阿满,打错了落在自己身上。他又急又愧,心里一酸,抱着郑其明的手在怀里搓着。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他还在哭,为今天从未见过如此暴戾的郑其明而哭,心里泛着疼,郑其明自己打自己的那一耳光,那么用力,落下来会不会痛。他的掌心都是红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陈阿满哭到大脑缺氧,丧失思考能力,于是愈发不懂,他连自己都不懂了。不懂他为什么脑袋一热,为了这根本没有效果的“药引子”冒雨进山;为什么在看见郑其明来找自己的时候是那样欣喜若狂的安心;为什么刚才明明是自己遇到危险——山腰上突发一阵小型泥石流,要不是他机灵提前往高处跑,被埋在那里的就不是雨鞋,而是他陈阿满——明明差点跟死神擦肩而过,又为什么这么心疼眼前的郑其明,心疼到连最该心疼的自己都顾不上了。 为什么,为什么。 郑其明忽然非常用力地抱住自己,渐小的雨水浇在他们身上,凉凉的,过了一会儿又变热了,陈阿满觉得脖颈那里一阵暖流。 他听见郑其明在哭,又抱着自己发抖。 “对不起……对不起……” 郑其明只能挤出这些破碎的声音,然后把陈阿满从怀里放出,钳住他的下巴,狠狠地跟他接吻。 说是吻,简直可以用啮咬来形容。郑其明粗暴的像一只兽,陈阿满的唇瓣、舌尖、还有口腔都好痛好痛,咬破后的伤口散发着腥甜。陈阿满更紧地回拥住了郑其明,百般缠绵的回应,像是要从唇舌的接触中确认眼前之人的存在。 不,郑其明一直存在,只是心里那个一直深藏的、不为人知的想法在此刻忽然上浮起来,像一只亮亮的萤火虫。 陈阿满看着周围,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无数萤火虫从草丛深处钻出,漫天飞舞宛若流星。 萤火虫照亮了他的内心。 陈阿满愣在那里,看着正在爱怜地为自己擦着脸蛋上湿泥的郑其明,心跳的速度加速了数倍。 为什么,为什么。 此刻他忽然找到了原因—— 他真的爱上郑其明了。 第46章 一场名为爱情的高烧 因为只有爱,才能做到心中无我,满眼皆他。 “走,我们回家。” 郑其明把他背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下山的泥泞路上。郑其明的后背是那样宽阔、那样温暖,陈阿满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了他的肩窝。 一股很浓烈的悲伤涌了上来。 “嗯?还在下雨吗?” 郑其明抬头,借着萤火虫的光看着天色,雨已经停了,树梢上犹有残雨往下坠落,陈阿满热乎乎的脸蛋贴住他的脖颈,所以当有温热的液体流进脖子的时候,他并不知道,那其实是陈阿满的眼泪。 下山的路全是泥泞很不好走,郑其明背着陈阿满走的很慢,陈阿满一手搂紧郑其明的脖子,一手举着手电筒照亮,骤雨已歇,空气中散发出好闻的植物味道,满山的萤火虫像是憋了很久那样疯狂溢出,在两人面前飘摇。 “明哥你看,好多萤火虫,好漂亮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 第70章 陈阿满用手指着天空,扬起脸看着。 “是很漂亮……要再看一会儿吗?” 郑其明把脸侧向他问。 “嗯。” 陈阿满点头,于是郑其明就真的站在原地不动,跟陈阿满一起看萤火虫。目之所及的一切,像星星从天空掉下来,而两人正站在青墨色的银河里。 后来,陈阿满再也没见过这么多的萤火虫,要不是记忆过于刻骨铭心,他简直要怀疑那晚所见的飞舞流萤,是不是自己的梦境。梦里他跟郑其明还在一起,他清楚地知道,原来自己是爱他的。 从不自知的时候开始萌生,如今居然已经这么爱了。 小20年的人生没有爱过人的陈阿满,终于对情事上开了窍。本来值得庆祝,但,开窍的对象错了。 此刻陈阿满只觉得很难过。 他不懂,爱情不应该是甜甜蜜蜜的吗?如今他胸口闷得要喘不过气,心脏里像有一万只虫子在咬,吸食他的血液,啃他的骨头。这就是欺骗的反噬?他自嘲地想,这就叫活该。 但这是爱。就算活该,他也根本控制不住,活他妈的该。 陈阿满趴在郑其明背上静悄悄地泪如泉涌,最后哭到实在流不出来什么液体,胸口那阵喧嚣的疼才稍稍安静下来。郑其明的衬衫早就被雨打湿了,所以被陈阿满又打湿一遍的时候,他没有察觉。 “明哥,对不起……” 陈阿满把脑袋靠上去,轻轻地吻过郑其明的脖颈。 “以后不准不说一声就跑出来,做这么危险的事。” 郑其明训斥他,又叹了一口气:“也不要说对不起,你什么都没做错。” “对不起……” 陈阿满像没听到一样,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郑其明并不知道,自己的小妻子是为其他的事情道歉。他只是喘着粗气,双手捞着陈阿满的腿弯,往上背得更紧了点,不时有流萤好奇地落在他的发丛里,又被陈阿满小心地一个一个地捉出来放生。 等他们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2点多了。郑其明看了下暖水瓶,还剩大半瓶热水,只够一个人的,便把陈阿满脱光了推进去澡盆里坐好,给他洗澡,自己还是满身臭汗的。 “明哥……朱砂蜈蚣处理好了吗?明天早晨要熬药的。” 陈阿满问,郑其明正用一条柔软的毛巾擦去他脸上的灰泥。 “处理好了,我放在阳台窗口那,先晾一夜。” 澡盆里的水很快变得黑乎乎的,陈阿满变干净了。 郑其明晃着热水瓶里剩下的半瓶,又新换了一遍水,所有全给陈阿满用了,把他的身体净干净。然后自己脱光衣服,就着他第二道的洗澡水随便洗洗。 “这水脏……我再去给你烧干净的……” 陈阿满衣服都没顾上穿,光着屁股就往厨房跑。 “不用,太晚了,我随便擦一下就行。听话,你赶紧睡觉。” 郑其明“啪”地拍了下他的小屁股。 最近陈阿满胖了一些,虽然依然清瘦,但到底不是之前刚来的时候那副豆芽菜模样了,又慢慢发育了点,饱满弹润不少。 “好,那我去那边等你。” 他红着脸指着床头。 郑其明囫囵洗了个澡,收拾好后也躺下了,两人面对面。不知道怎么的,郑其明总觉得今晚陈阿满的眼神心事重重。他想了想,伸手摩挲着陈阿满的脸蛋,拇指轻轻地在他还没消肿的眼皮上按了按。 “今天是不是吓到你了?” 声音很温柔。 “没有。” 陈阿满低声说,抓住了郑其明的手指,紧紧攥在手心,简直像是怕郑其明会扔下他不管一样。 “还说没有……你这么紧张……” 郑其明笑,回握住了他的小手,放在唇边亲着。 “你怎么知道我在山上?” 陈阿满问,又调转了话题:“其实我走的时候留了张字条给你的,但太着急,字条粘在裤子上被我带跑了都不知道……等看到的时候我人都到山脚下了,就没回去,也没办法给你打电话。我带了雨衣了,但在山里被树杈子刮烂了……” 陈阿满看着郑其明的眼睛,很内疚的说。 此刻他的内疚是真的,因为混杂太多情绪而浓度尤甚。 “许姐跟我说看见你穿着长袖长裤拿一堆东西走的,正好我最近都在下乡找药材贩子,知道这是挖蜈蚣的装束。就赶紧进山找你。” “可是下雨了山上很危险,你也愿意为我来吗?” 陈阿满小心翼翼地确认。 “你也知道危险啊。” 郑其明白他一眼,想骂他,但到底没舍得,叹了口气:“你为几条蜈蚣都能这样,我进山找你是什么很难能可贵的事情吗?” 得到确认后的陈阿满,心里又涌上一阵甜蜜,却有苦涩的回甘。他很满足地凑过去,低头地亲了郑其明一下。 “嗯,很珍贵,我会一直记得的。” 他笑着,眼里却忍不住涌起泪花,强撑着不让水滴落下来。还好周围光线阴暗,看不出来。 “记点好的吧。” 郑其明笑,伸手在他头上扣了个清脆的栗子。 “这么危险的事情,最好别记得。” “没关系……明哥,跟你在一起的每一件事,我都会一直记得的。” “为什么?就非得‘每一件’?少一件不行吗?” 第71章 郑其明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觉得逗陈阿满真的像逗一只小猫一样有趣。但今晚的陈阿满让他觉得有些许奇怪的陌生,好像有什么地方变了,但又说不出来。只是那张清秀漂亮的脸,更令他觉得可爱可怜。 他忍不住伸手,在陈阿满的右边脸蛋上捏了又捏。 “因为我爱你,明哥。非常,非常爱。” 陈阿满很认真地说,用自己的小手包住了郑其明的手背,他刻意强调了“非常”这个词。 “你今天怎么了啊?突然这么肉麻?” 郑其明“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不相信吗?” 陈阿满歪着脑袋认真发问,好像很担心郑其明不信。 郑其明连忙哄他。 “相信,我每个字都相信。” 他把陈阿满抱在怀里,让他的脸紧紧贴住自己的胸口。 “不信,你听心跳。” 咚、咚、咚。 “听到了。” 陈阿满笑了,想了想,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会永远相信这句话吗?无论发生任何事……这真是我的真心话。” “会。” “那要拉钩才算。” 陈阿满伸出小指,很执拗地勾住了郑其明的小指,嘴里喃喃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才一百年吗?到明年就是2000年了,21世纪。现在还是20世纪呢,这一下子就过去一百年了。” 郑其明一本正经的说法把陈阿满逗笑了,于是陈阿满清了清嗓子,很大声地道:“那就一千年,一万年吧!等到郑其明变成老妖怪,陈阿满变成小妖怪……” 话音未落,他忽然哽咽,强忍着跟郑其明说:“到时候我们也不会分开。” 假话让人心虚,说出来语气也发虚。撒谎精陈阿满,在真的爱上郑其明了以后,便再也无法很容易地对郑其明撒谎了。 “我们不会分开。” 他小声重复了一遍,泪水已经夺眶而出。这时候郑其明正好调亮了床头灯,被满面泪痕的陈阿满吓到,赶紧抱着他的脸,不停地亲那些源源不断流出来的泪水,唉声叹气道:“哎,你今晚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太累了?要不我们早点睡?” 他摩挲着陈阿满的后背,一会儿就陈阿满就慢慢地拽掉了他的睡裤,还有内裤。 “明哥……今天……让我来……” 陈阿满红润的嘴唇微张,俯身下去亲吻郑其明的脸和唇。 郑其明被撩拨地燥起来,难耐地伸手越过他,去床头柜上够东西,是套跟油。陈阿满从郑其明手里拿过来那个装油的精巧玻璃瓶,倒了满手,很熟练地给自己撑和张。 郑其明把陈阿满抱进怀里,急躁地扯开透明的塑料薄膜给自己戴。陈阿满却一把把东西扯掉,自顾自地对准位置。 “今晚……就这样吧……在里面没关系的……” 陈阿满低着头,脸红的像血。 “傻子……这样容易生病……” 郑其明想出来,又被陈阿满制止。 “可是我想这样。因为这是你的……” 陈阿满不管三七二十一,搂住他深吻,很快,温热的水流“哧”地一下冒出来,泉眼样的。 陈阿满蓦然想到了自己还是婴儿的时候,躺在母亲子宫的一大堆水状物里面,那个东西叫什么来着?他一边荡一边走神,在郑其明第二次飞瀑的时候终于有些头晕地想起来,原来叫做羊水。 羊水是提供爱、养分跟温暖的液体。中学生物课上学过,他不爱学习,但因为那个很负责的城里支教的女老师,每堂课都认真听。 此刻郑其明的液体也像母亲的羊水一样包裹过来,严密地暖着他。 然后陈阿满又被翻过来,掌着后腰。 母亲的羊水越来越多,多到陈阿满真的像小婴儿一样蜷缩起来——脖子、腿部、还有脚趾。 好温暖。 原来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存在。 陈阿满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懂了爱情,爱情是一点点升温,直到沸腾。到了后半夜他精疲力竭地在床上昏了过去,郑其明连忙过去摸他的额头,发现滚烫的厉害。 当晚陈阿满发烧了。这场名为爱情的高热,极难痊愈。 第47章 你是宝贝 这场高烧来的猛烈,陈阿满的体温一度逼近40度,足足躺了三天才下床。 高烧把他的脑子弄的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的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沉的梦境,手伸出去就会摸到另一个人的手,那只手紧紧地抓住自己。 “妈妈。” 陈阿满在梦里喊着娘,又很快想到自己的两个妈妈,生母葬在一座孤独的草头坟包里,继母躲去外乡,都不在自己身边。 没有亲人了。没有亲人了。 可是黑暗中这只手一直在,跟自己十指紧握,好温暖。 不对。现在他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 “明哥。” 陈阿满在梦中大声哭出来。因为梦里的郑其明扔下自己走了。他急的一路跑一路追,明明是一步之遥,可怎么都追不上。郑其明像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那样消失了。 陈阿满醒来的时候依然挂着残泪,发现脸颊被一只温厚的大掌托住了,郑其明正用过了凉水的毛巾替自己降温,眼白全是红血丝。 梦是反的。郑其明怎么可能扔下自己,是他要把郑其明扔下了。 第72章 “明哥。” 陈阿满坐起来,用力抱住了他的脊背。 剧烈的高烧过后,陈阿满原本浑浊的大脑如今一片清明。原来发烧还有令人清醒的作用,让他举棋不定的脑袋先升温,再骤降,回到理性与平静。 他是拿了彩礼钱就要走人的骗子。骗子如今还在的原因, 不过是大发慈悲,要陪着受害者一起为家中的病重老父送终。郑曙光的日子所剩无几了,他的唯一任务就是:在剩下的时间,竭尽所能地演好一个天衣无缝的完美妻子,不露任何蛛丝马迹。 只要帮郑其明料理完郑曙光的后事,他就可以走了。到时候他一定走,绝不拖延。这已经是一个骗子所能给予的最大良心。 陈阿满反复自我强调后,便开始自欺欺人地卸下心防,亲昵地用脸蛋蹭着郑其明淡青的胡茬。 “好扎啊,你都不刮胡子。我老公真邋遢。” 他嘟囔着。 郑其明翻箱倒柜找了个水银温度计让陈阿满夹着,直到上面的数字显示“36.8”才放心。 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随即又开始不太正经,凑近对着陈阿满的眼睛看:“这么多眼屎,脏死了。到底谁邋遢啊。” 嘴上嫌弃,但手里还是拿着一张卫生纸,不住地把那些粘连在一起的淡黄分泌物帮陈阿满清理掉,一边擦一边念叨:“哭多了才会这样,积这么多……做了什么梦,哭成这样?” “没有,都是美梦。” 陈阿满乖乖的说。 郑其明根本不信,瞪他一眼,把陈阿满吓得缩起脖子条件反射说实话:“好吧,我梦到你不要我了,怎么追你都追不上,所以才哭的。” “傻瓜。” 郑其明拍了下他脑袋,从床头柜上拿过来那杯早凉着的水,放在唇边试了试温度,才举到陈阿满嘴边喂他喝。 陈阿满小猫一样双手捧着杯子呼哧呼哧,好像喝下去的是什么琼浆玉液。喝完后又把空杯子倒着晃好几下,天真的扬起脸。 “我都喝完了,一滴都没有剩下,你快表扬我。” “行行,满满是个好宝宝,珍惜水资源。” 郑其明懒懒地看着他,十分敷衍地说着甜言蜜语。 “好宝宝还想再喝一杯。” 陈阿满调皮地眨眨眼,睫毛颤巍巍的像蝴蝶一样。这一眼看的郑其明心都要化了,站起来的时候左脚打右脚,右脚打左脚的。 郑其明又端了一杯水过来,看着陈阿满喝完,又问他想要什么吃的。 “你做的葱花蛋炒饭。” 陈阿满舔舔嘴唇说,拍了拍早已经瘪瘪的小肚子。这三天他顿顿都被郑其明喂稀粥,早想吃好吃的了。 他的认知里,郑其明亲自下厨做的葱花蛋炒饭属于“好吃的”范畴,还是第一梯队。 但很可惜,郑其明对这个结论一点都不认可。 “……就这点出息?” 郑其明有点无语地扶着额头,看着他催促:“能不能想点真正的美食啊陈阿满。” 他伸出手按着陈阿满的头摇来晃去,陈阿满觉得舒服极了,嘟囔着非要吃郑其明做的饭。 “那你加三个鸡蛋,这次我要一个人吃。” 陈阿满笑嘻嘻地举起手指,比了个“三”。 郑其明实在没辙,午饭的时候只好满足陈阿满的微小愿望。 不过这愿望被郑其明直接升级成了“奢华版”。做饭的时候他大手一挥,又切了一堆胡萝卜丁、香菇丁、辣椒丁放进去,让饭看起来桃红柳绿的。为了这碗饭,还专门跑菜市场买了几只虾、二两牛肉,虾仁丁跟牛肉末剁碎往锅里一丢,那个香味就溢了满屋。 “吃吧,都是你的。” 郑其明把堆得山高的一海碗饭推到陈阿满面前,指着他鼻子勒令他吃完,又在旁边给他洗葡萄、剥葡萄。因为陈阿满坐在椅子上高兴地扭来扭去,撒娇撒泼,非要一口饭一口葡萄的吃,说咸一口甜一口吃的更香。郑其明没办法,只好由得他去。 “吃饱了没啊。” 一顿风卷残云后,他指着陈阿满那只粒米不剩的空碗,还有桌前一大堆吐出来的葡萄籽问道。 “没有。” 陈阿满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一样 “还没饱?那我去隔壁给你买个纸杯蛋糕。” 郑其明说一声就要起身下楼,又被陈阿满一把拉住手臂,然后他那张漂亮脸蛋就笑嘻嘻地凑过来,咬住了郑其明的嘴巴。 哼哼唧唧地吮吸了半天,才擦着口水放开。 “这下饱了。” 郑其明倒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的三魂七窍被勾走了。 “对了,中药熬了吗?叔叔……爸吃了觉得怎么样?” 陈阿满问。 “很好,主治医生说这个偏方配合现在的治疗方案效果翻倍了。” 郑其明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又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都是我们满满的功劳。” 陈阿满特别开心,骄傲地昂起了薄薄的胸脯。 太好了,有点用就好,什么偏方这么灵验?那个老中医果然有点东西。 下午他陪着郑其明去了趟医院,果然见郑曙光的气色比前几天好了些。主治医生何医生正在戴听诊器给郑曙光检查,不住地夸赞他身体好、生命力顽强。 “您真的了不起……跟时间赛跑,已经跑赢不少了。医学可以创造奇迹,人心也可以。” 第73章 医生很快离开,走之前对陈阿满使了个眼色。陈阿满会意,立刻借口上厕所为由,偷偷跟医生去到了办公室。 “何医生……” 聪敏过人的陈阿满仅凭察言观色就全知道了实情,静静地说:“那个偏方是不是也没什么用。” “嗯,不过病人跟你爱人现在不知道。但真实情况,家里得有人知道。” 陈阿满有些烦恼地抓了抓头发,笑了一下。 “我就说……这种病怎么可能一个偏方就有效。不过我不会告诉他们的,现在这样就很好,我会帮忙保守这个秘密。” “善意的谎言很可贵。” 何医生对他友好的笑了。 “谎言”而字却戳中了陈阿满的心脏。 谎言就是谎言,怎么可能存在善意跟非善意之分呢,世界上所有说谎的骗子,都是不可原谅的。 他也是那不可原谅之一,但他没办法。 陈阿满心事重重地从走廊尽头往病房赶,远远地看见郑其明急促地朝他跑过来。 “明哥,怎么了?” 他以为出了什么事,紧了几步立刻过去,扑到郑其明怀里。 “没什么……我看你半天没回来,去厕所找了一圈也没有,有点担心。” 郑其明摸着他的头发。 “我又不是小朋友,就是离开一会儿,有什么可担心的。” 陈阿满松了口气,怪郑其明小题大做。 “可你是我的宝贝,宝贝要是丢了,我要天天哭的。” 郑其明亲了亲他的脸,一本正经的说。 陈阿满忍不住笑出声,嗔怪地对着郑其明当胸一锤。 “恶不恶心啊郑其明!” 他对着郑其明大呼小叫:“宝贝怎么可能丢呢?” 笑着的话音刚落,心脏就条件反射猛然揪紧了。 他陈阿满哪里是什么宝贝,而是最卑贱的草芥骗子,风吹吹就要飘走的。 医生说郑曙光活不过一个月,这短暂的时间,也是他跟郑其明可以厮守的最后时光。 因为短暂,所以陈阿满下定决心要千倍、万倍的珍惜。 郑其明被他的珍惜包围住,恍然陷入某种炽热的甜蜜之中。 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温顺可爱的完美妻子,勤劳、善良、体贴。在父亲得了绝症,将要不久于人世的艰难时刻,郑其明有很多个瞬间都觉得自己的情绪要撑不下去了,是陈阿满张开瘦弱的双臂,牢牢接住了他;是陈阿满千方百计地用好饭、热菜还有全部温存,托住了摇摇欲坠的自己。 其实郑其明早就知道,那个所谓的“偏方生效”,只是医生的善意谎言,只是他选择不动声色地扮演。 希望就像一颗微弱的火种,传到了郑曙光这里,郑曙光守着残灯一样快要燃尽的生命,却奇迹般地一天又一天地熬了过来。 他每天可以按时吃饭、会陪郑其明说一会儿话、会听陈阿满磕磕巴巴地念半个小时的报纸。有时候陈阿满会给他讲些街坊邻居的趣事。比如许丹心那个常年戍守边关的军人老公终于休了探亲假啦,帅的不得了;比如张姐饺子馆又买了一间门面,还开发了新菜单“鲅鱼水饺”,送了一份给他们吃,好吃得不得了;比如昨天有个上门买糖的年轻姑娘一眼相中郑其明啦,给郑其明吓得,直接把结婚证掏出来给姑娘看了,结果姑娘盯着结婚证上的照片感叹道:你俩真般配啊。 陈阿满叽叽喳喳跟个小鸟一样多话,郑曙光躺在枕头上,闭着眼睛认真听,神态安然。他对这个儿媳妇满意极了,嘴乖惹人疼,怪不得把郑其明迷得神魂颠倒的。 郑曙光虽然病着,心里明白的很,他早清楚自己大限将至,医生联合全家人“骗”他,他比谁都清楚,但他也甘愿装出“被骗”的样子来,高高兴兴吃饭、高高兴兴听儿子媳妇陪自己说话。他的心中本来蠢蠢欲动着对死亡的恐惧,但最近好像不那么怕了,反而无比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因为郑曙光亲眼看见并确定,郑其明与陈阿满组成家庭,是真正意义上获得了幸福。 挚爱在旁,又怎会不幸福。 第48章 “你把我补好了” 那晚月色很好,已经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的郑曙光对着月色跟亡妻慢慢讲话。 “淑珍啊,我应该很快就去下面找你了……你走了这么多年,不知道还会不会在底下等我,可别被别的老头子拐走了……阿明好得很,你放心,你放心……” 一家子三个人,全都各怀心事,自以为是的认为骗过了其余人。弥漫在郑家的那股淡淡的死意就这么被暂时掩盖,呈现出来依然是一派祥和温馨,像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户幸福家庭。 陈阿满最近医院跑得多,收破烂的频率都减少了,好几天一次。那天他骑着三轮车挨家挨户做他的“上门生意”,三轮车前依然挂着一朵红布做的硕大红花,车铃比之前悠扬许多了,因为郑其明又给他买了一辆新的,虽然遭受了陈阿满一顿数落,但新车配上,他的气势还是昂扬不少,觉得街坊们管他叫“破烂大王”真是实至名归。 这位自己国度的“王”结束了大半天的奔忙,浑身臭汗地朝家赶的时候,经过街边的垃圾桶,一眼瞥见那里躺了个东西。 好像是一只灰扑扑的毛毛熊。 陈阿满眼尖,连忙把三轮车停在路边,朝垃圾桶走去,拎起那只破破烂烂的肮脏毛毛熊在手里端详半天,然后把熊表面的灰尘拍了拍,小心地放进三轮车的车斗里,又突突突地骑车回家了。 第74章 到家以后他迅速把毛毛熊按进了盆子里,撒了一大把洗衣粉泡着。这只熊由于太旧了,泡了水把里面的旧棉花都冲出来,陈阿满又把棉花塞进肚子里,洗干净后用夹子夹住两只熊耳朵,挂在阳台上吹着。 郑其明回家后看见阳台上挂着个不小的东西还吓了一跳,看清楚后又指着这头熊,语气有些不耐烦:“我说……这么个破烂你也往家里捡?” 他取下来就要拿出去丢掉,陈阿满赶紧跑上来制止,小鸡护食儿一样把湿漉漉的毛毛熊护在了怀里。 “不许拿,这是我的。” 他不高兴地嘟起嘴。 “你没看到它破了一半了吗?” 郑其明不明白这头破熊有什么好的。 “我可以把它修好的。” 陈阿满依然坚持。 郑其明很有耐心地说:“费这么大劲修它干什么?你喜欢毛毛熊,我去商店买一只新的给你就好了啊。” “你买不到这样的。” 陈阿满委屈地撇撇嘴,把毛毛熊搂在怀里,轻轻地说:“这只毛毛熊跟我小时候的玩具很像很像。我家穷,但我妈妈还是给我买了玩具熊……后来她死了,玩具熊被我爸一把火烧了。” 陈阿满抬起头,眼睛有点红,因为他想起了记忆里影影绰绰的邱茉莉,温暖的、温馨的。 “不要扔它。” 他亮亮的眼睛带着恳求。 “好,我知道了。” 郑其明语气和缓下来。陈阿满松了口气,又重新用夹子夹住两只熊耳朵把小熊挂起来,然后就看见郑其明立在那里,摇着毛毛熊的胳膊说“对不起啊兄弟。” 看起来有一种温馨的诡异感,陈阿满有点想笑。 一阵风吹过来,毛毛熊在空气里晃荡着,松了的脑袋上下摆动,像极了它在朝郑其明点头说“没关系”。 郑其明自己也笑了。 毛毛熊过了一天就被晾干,恢复到了蓬松的状态,只是残破的太厉害,脑袋、胳膊、后背上全是开线的痕迹,玻璃弹珠做的黑眼珠子还掉了一颗。 陈阿满就坐在沙发上缝缝补补,重新塞满新棉花,一针一线的把这头破碎的小熊身上的伤口缝合起来,又给它绣上一个弯起来的嘴巴。小熊在陈阿满的巧手里逐渐变胖了、变大了、会笑了。 郑其明坐在旁边看,给陈阿满递着剪刀、棉花,最后快速伸出手,掌心里居然魔术般地躺了一只一模一样的玻璃弹珠,正好可以用来做小熊的另一只眼睛。 “哇!你哪里来的啊!” “店门口经常有小朋友打弹珠,我观察了好几天,才找到一个长得最像的弹珠,就拿两根棒棒糖跟小孩儿换了。” “哇!” 陈阿满高兴地只会“哇”了,顾不上丢下针线就朝郑其明怀里扑,郑其明连忙四处乱躲:“哎!针!针!你要扎死我啊!” 陈阿满赶紧把针丢了,才过去心满意足地抱上郑其明的腰,小猫一样在他怀里拱蹭。 “明哥……你有没有觉得,满满很像这只小熊啊……” “胡说。人家小熊多可爱,你才不可爱。” 郑其明捏了捏陈阿满的鼻子。 陈阿满没理会他的话,犹自顾自地说:“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也是这样破破烂烂的,是你捡到了我,一针一线的把我补好了。” 郑其明的心都被陈阿满给说软了,说化了,很动情地抱着他在怀里跟他接吻。 最后两人一起努力,把最后一颗玻璃弹珠给小熊缝上。原本脏兮兮的毛毛熊焕然一新,呈现出了肉乎乎的可爱模样。 于是从当晚开始,陈阿满每天睡觉的时候都要抱着这只小熊,郑其明还短暂吃过这个不会说话的玩具的醋。 这天晚上,陈阿满照样左右拥抱——一手搂着郑其明,一手抱着毛毛熊安然入睡。郑其明哄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劝说他把熊放到床头柜上去。 拜托,这么热的天,两人中间隔着个毛绒玩具,觉都不好睡,想亲热一下都有点阻碍。 晚上两人黏糊完,陈阿满躺在郑其明怀里睁大一双眼睛,脑海中萦绕了很久的想法又开始浮现——明哥这么熟练,是不是因为之前经验很丰富呢? 这个问题憋在陈阿满心中好久了。 但郑其明闭着眼睛像是有些困倦,陈阿满咽了咽口水,还是又把问题吞下去。 好尴尬的问题,显得自己小心眼儿似的,多不大气。他不敢问。 但陈阿满真的很想知道。两人虽然已经结婚,也有很多次的肌肤相亲,但郑其明好像从未提及过自己过去的感情生活。陈阿满发现自己在爱上郑其明之后,就对这件事介意得不得了,很多次在跟他做的时候都忍不住想,郑其明英俊帅气,喜欢他的人肯定很多,整条柳梢街都排不下的。而且他技术又这么好,仿佛是身经百战过了的……郑其明这个年纪,有过别的男人也正常吧。 会是什么样的男人呢?肯定条件、长相等什么条件都比自己好很多。他陈阿满能嫁给郑其明,靠的只是常人少有地死缠打烂的本事跟韧性罢了。 每每想到这一层,陈阿满都会唉声叹气。最近他跑到卫生间去照那面长镜子的频率都更多了。 镜子里呈现出来的,是一副看起来毫无性魅力的身体。排骨一样的胸脯,肋骨隐约可见,窄了吧唧的肩膀跟腰,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屁股也又薄又平,多余的肉没多少,看起来像个被砸扁了的盆子扣上去了。 第75章 他想起之前自己的“手下败将”孙林智,虽然这人很讨厌,但陈阿满真的很不想承认,从外形上,明显孙林智比起来自己跟郑其明搭多了。他努力地伸出胳膊,想要使劲凹一下并不存在的肌肉,却只有薄薄的一层皮。 郑其明进来上厕所,看见光屁股的陈阿满直直地站在那吓了一跳。 “变态啊你。衣服穿上,小心感冒。” 郑其明伸出大掌,照着他的小屁股就是一下,陈阿满疼的龇牙咧嘴,转过身来,像是鼓劲似的挺起胸脯。 “我决定了……我从今天开始要多吃点饭,这样可以长得更结实。” 郑其明望着一顿三大碗饭的他,有点惊讶地伸出4根手指:“怎么,一顿要吃4碗饭啦?” “我觉得我太瘦了,这样不好看。明哥,你这么好看,我也想跟你一样好看,我想配得上你。” 陈阿满小声说,心中油然而生出某种自卑来,拉扯着心脏。 自卑的地方,又何止是外形这一点呢?他这样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草芥一样的人,而郑其明什么都有,而他居然还要这样地去骗他。 陈阿满忽然觉得难受极了,他一抬眸,看见了郑其明眼中复杂的目光。 第49章 “谁也比不上你” “谁说你不好看了?” 郑其明觉得今天的陈阿满莫名其妙。 “满满好看,别乱想。” 他伸手摸摸他的脸。 陈阿满享受了一会儿郑其明手掌的摩挲,然后一跺脚:“反正不好看!我要变好看!你别管我了,我去想办法。” 说完就一溜烟跑了出去,留郑其明独自在屋里满头雾水。 最近这段时间开始,他总觉得陈阿满好像跟之前有点不一样,对两人之间的感情很担心似的,全然没了刚开始那种大胆热情模样。 陈阿满跑到隔壁蛋糕店去找许丹心,最近许丹心的军人老公秦朗休假在家。 “哥,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样才能像你一样看起来这么结实啊?” 陈阿满很羡慕地看着秦朗的一身腱子肉。 秦朗正要说话,又被许丹心使唤走去搬面粉,于是便囫囵回答道:“多锻炼就好了。” 陈阿满看着他双肩扛着两包面粉的背影,听懂似的点点头。 于是他便主动承担了家里那些搬重物的活儿, 甚至在郑其明上货的时候,陈阿满都会抢着抱那些沉重的酒箱子。 郑其明观察了好几天,见陈阿满的奇怪愈发变本加厉,终于忍无可忍,拎着他就上楼去了,丢在床上,指着陈阿满手上磨出的老茧:“你又在干嘛?还嫌自己活儿不够重?那些重东西又不是你能搬得动的。” “我搬得动。” 陈阿满狡辩。 “你搬一箱我可以搬两箱。” 郑其明瞪他一眼,拍了下自己的腿侧。陈阿满接收“指令”,耷拉着脑袋走过来,坐在他的腿上。 这是郑其明独一份的“训满方式”。 “说吧,最近又在想什么?一会儿要往东,一会儿要往西。” 陈阿满搂着他的脖子,憋了半天说:“我想让自己看起来结实点,秦朗哥说多锻炼就可以……” 刚说完,脑袋上就挨了一栗子。 “你怎么老打我。” 陈阿满觉得好委屈。 “接着说。” 陈阿满摸摸脑袋,只好把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他也确实憋了太久了,再不问出口自己就要发疯。 这就是爱情?独一无二的、占有欲很强的,想到爱人可能跟其他人一起度过温存时光,他就嫉妒地要发狂。 “明哥……你……跟我在床上的时候那么熟练,是不是之前有过很多对象?我想了想,你之前肯定不会喜欢我这样干瘦干瘦的……你喜欢的肯定是长得高高壮壮很好看的。” 陈阿满有点难过地撇撇嘴,郑其明用看傻瓜的目光看着他。 “吃醋了?” “……没有……又不知道吃醋对象是谁。” 陈阿满嘟囔着。 “那谁家醋缸翻了,空气里酸死了。” 郑其明做出嗅闻的动作,陈阿满笑了,又很认真地抬起脸望着郑其明:“我那天看你的书,书上说男人发育成熟了,外形上就会有性魅力。可我照镜子左照右照,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魅力,我明明已经19岁了,为什么还长这样……所以我才想多锻炼变得有魅力,这样看起来也跟你更般配些,免得……” “免得什么?” 陈阿满张张嘴,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免得以后你慢慢的就不喜欢我了。 他又觉得好矛盾,这种时候纠结什么喜欢不喜欢,在意什么地久与天长呢。早晚有一天——郑其明会恨他陈阿满入骨,结果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可陈阿满居然奢侈地想着,在那天到来之前,郑其明能不能多喜欢他一些。 郑其明盯着陈阿满,看着他那两瓣红润的嘴唇开合,一板一眼吐出这些肺腑之言,脸上又挂着某种天真的、动人的哀愁。 那模样差点没把郑其明怜爱死,他恨不得下一秒就把这个香香软软的红豆小面包全送入唇中,吃干抹净。 “傻瓜。” 郑其明用两个字堵上陈阿满的嘴,又慢条斯理地说:“谁跟你说我之前谈过对象的?” 语气听起来不太像谎话。 第76章 陈阿满一愣,高兴起来又不太确信地发问:“真的吗?可是……你看起来经验很丰富。” “那是因为你笨。” 郑其明白他一眼:“这种事是本能,自然而然就会了。没经验又不是不能学。” “所以我也是你谈过的第一个对象?” “嗯。” “太好了!” 陈阿满原本有些暗淡地情绪一下昂扬起来,忍不住开心地鼓掌叫好,高兴地捧着郑其明的脸,亲吻他的嘴唇。 “你自卑了?你以前不这样。” 郑其明挣脱出来,擦了下嘴角被陈阿满亲出来的口水。 “我没有自卑。” 陈阿满搂紧郑其明的腰,像是很害羞那样闭着眼睛说:“明哥,因为你太好了。我……太喜欢你了,所以才会这样想的。” 爱情令人自惭形秽,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郑其明摸着他的头发说:“阿满就是阿满,谁也比不上你。” “嗯,谁也比不上我!” 陈阿满到底还是有些少年心性,被爱情的甜言蜜语一哄,很轻松地就飘飘然了。最近这段时间过着的温馨平静的日子,给他带来了某种幸福生活的假象。他暂时把许多事情抛到脑后,假装是真的郑其明的妻子,跟他相爱,陪他生活。 毕竟是才尝到恋爱的甜头,他有点忘乎所以,装着装着,自己差点就信了。 半个月后的某个下午,陈阿满才收完破烂,一身臭汗地进了小卖部,端起桌上的茶杯正在大口喝水,就听见“刺啦”一声玻璃门被拉开的声音,郑其明脸色惨白地从门外跑进来。 “医院电话……我爸下了病危通知书。” “啪”地一声,陶瓷茶杯从陈阿满手中应声跌落,散了一地碎片。 郑曙光快要不行了。陈阿满精神恍惚地想,这位老人丧钟敲响的日子,正是自己即将离开之时。 他的“丧钟”也快要敲响了。 第50章 “你身上好凉” 郑其明骑着自行车载着陈阿满,很快赶到医院,郑曙光已经被送入icu进行抢救。 到了晚上11点多,郑曙光还没有脱离危险,郑其明便把陈阿满往家里赶,自己在病房外的地面上草草铺了床褥子。 “我在这就行,你回去睡觉。” “明哥。” 陈阿满张了张嘴,有点怯懦地喊了他一声。郑其明此刻看起来是那样平静镇定,平静地让他害怕。 郑其明没回答他,只是强迫症地把那床褥子掸平,平的没有一丝褶皱,陈阿满发现他的手掌在微微发抖。 “那我先回去,明天早晨来替你。” 他把自己的小手放在郑其明的掌心,安慰式地捏了捏。 晚上陈阿满躺在家里舒服的大床上心事重重翻来覆去,到了后半夜才逼着自己囫囵睡过去——他不能不睡,这样就没人去医院替郑其明了。早晨又很早醒来,熬了粥,装在饭盒里就朝医院赶去。 饭盒被他挂在了那辆三轮车的车把上。车头的那朵红布做的大红花在半路上忽然散开,红布簌簌随风扬起,飘到树上挂着,像是火焰从三轮车上消失了。 陈阿满盯了那块红布几秒钟,顾不上管,又使劲朝前赶。 他气喘吁吁跑到病房门口,就见到郑其明双眼通红地靠在墙边,一夜过去看起来仿佛沧桑了好几岁,淡青的胡茬刺破了下巴的皮肤。 陈阿满心疼地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哽咽着把饭盒打开,推到郑其明面前。 “明哥,我煮了红豆粥,你吃饭,你得吃饭。” 一说话就兜不住情绪,水珠般的眼泪吧嗒吧嗒掉进了粥里,打着涟漪。 郑其明接过来很慢地开始吃,陈阿满想要去喂他,他没让。 “有点咸啊,煮粥还放盐?” 他勉强支起一点惨淡的笑意,见陈阿满一脸忧心忡忡,反而安慰道:“没事,我就是有点累。” 陈阿满抬起胳膊擦了擦自己满脸的潮湿,劝了好半天,终于催着郑其明吃完饭后躺下来休息。但郑其明的睡眠极浅,一听到有动静就会马上醒,每次都以为医生出来了。 到了傍晚时分,急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暂时救过来了……不过……” 医生跟郑其明说了很多后续治疗的问题,陈阿满站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大概就是郑曙光现在有一种什么疗法可以再续一段时间,很费钱,相当于是花钱吊命了,还要用什么外国买的药,但也是治标不治本,医生在问郑其明的意见。 “我们救。” 郑其明斩钉截铁地说。 “明哥……要不……反正医生说了,这个疗法也不会最终治愈,不如……” 陈阿满怯怯地说,然后就看见郑其明抬眸,静静地看了自己一眼。 那双浑浊的眼睛布满血丝,平静之下涌着某种坚决。 “好,我们救。” 陈阿满最后说,伸手牵住了郑其明的手。 在那一刻他忽然想到邱茉莉来。如果老天愿意多给邱茉莉哪怕两个月的生命,陈阿满觉得自己一定也是散尽家财去换也要心甘情愿的。 郑其明回家便开始把家里所有的存折、现金、银行卡翻出来,在本子上写写算算,精确计算着钱的数量。陈阿满凑过去,一眼看到自己的那张彩礼钱的银行卡也在其中,心中大惊。 糟糕。 第77章 郑其明不会要动他那10万块的彩礼钱吧?早知道他就把那张银行卡藏得更隐秘点就好了。 陈阿满心惊肉跳地抬起眼,看向郑其明,郑其明的目光亦朝着自己。两人四目相对,彼此不发一言。 郑其明没有询问是否可以动用这里的钱,陈阿满亦没有主动表明立场,就这么僵持了几秒,然后郑其明张了张唇,忽然松懈般地笑了。 “你的,收好。” 他把银行卡递给陈阿满,目光一直定在陈阿满脸上。 “好。” 陈阿满鬼使神差地接过来,咽了咽喉咙,什么都没说。 “我去做饭。” 他逃一样地躲进厨房。 郑其明看着他在厨房中忙碌的背影,平静了几秒,又懊悔刚才自己一闪而过的想法。那笔钱是他给陈阿满的彩礼,给了就是陈阿满的了,要怎么用都是妻子的自由。虽然家里现在急用钱,但他也不能因此道德绑架陈阿满。陈阿满不想动这笔钱,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是儿媳妇,跟他这个亲儿子比起来还是隔了一层的。 “想吃茭白烧肉了。” 郑其明走到厨房说,又自顾自拿过茭白开始洗菜,一边洗一边说:“我刚才盘了下家里的存款,一期治疗的费用应该够,不过还有大概一两万的缺口。小卖部还有一些零散的货款没收回来,我明天出去收账。” 然后他又顿了顿,继续道:“你别担心。” 言下之意很明显。 陈阿满点着头,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把那盘猛火爆炒的茭白烧肉端出了锅。 郑其明对这笔10万块钱的态度让他总算是放下心来。 晚上郑其明也心事重重的,到很晚都没睡,坐在书桌前翻那个泛黄的账本,看那些烂了很多年收不回来的陈年旧账,一支接一支的抽烟,整间屋子都是浓重的烟味。 陈阿满已经睡了一觉从梦中醒来,浓重的烟草味道让他打了个喷嚏。 “弄醒你了?烟抽起来就忘了,我这就灭掉。” 郑其明神色如常,却是把烟头往自己掌心里按,艳红的火星一下子就熄灭了,变成一片红斑。 “明哥!” 陈阿满眼尖,几乎是立刻发现郑其明在做什么,从床上连滚带爬地起来,鞋子都顾不上穿,跑到郑其明面前,掰开他的手掌看。果然见他的右手手掌被烟烫的不成样子。 “你别这样,你别这样。” 陈阿满心疼不已,红着眼睛抱住他那只受伤的手掌,想要摸伤口又怕碰疼他,小心地吹掉烟灰,拿棉球帮他擦干净,再细细地涂上药膏。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郑其明垂着头,像是在对陈阿满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知道现在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结果……但我不能不做……” 他哑着嗓音,把头慢慢地靠在陈阿满的胸膛上。 “让我靠一会儿。” 郑其明闭上眼睛。 陈阿满搂着他,两只胳膊紧箍着,像是松开一分都不能给足郑其明安全感一样,他觉得郑其明贴在自己怀中的整副身体烫的吓人。 “明哥,你发烧了?” 陈阿满伸手覆上他的额头,热的像火,后背也在一阵阵的冒冷汗,郑其明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湿透了。 “你得吃药,我给你找药。” 他就要松开郑其明,郑其明却抱他抱得更紧。 “别走。” “我不走,等你吃完药了再继续。” 陈阿满说,伸手替郑其明把一绺汗湿的碎发从眼前拨开,露出那双很黑的眼睛。 郑其明摇头,又自嘲地笑了。 “发个烧而已。我还真想彻底烧一场,烧完就清醒了。” 无论陈阿满怎么劝说,郑其明都拒不吃药。 “那你去躺下休息。” 陈阿满把他扶到床上躺好,又帮他脱衣服,只摸到他浑身的皮肤滚烫。 这怎么行,至少得先降温。 可是郑其明不吃药、不喝水、也不让他拿毛巾擦身,就这么直直地躺在床上,似乎打定了主意这么干烧一整夜。陈阿满懂郑其明,知道他行踪那些痛苦像霜雪一样冰冷,憋闷在胸腔里,郑其明想让这些苦痛灼烧起来、蒸发出去,于是这些情绪就像烧着的雪花,随着高热的体温一点点释放。 陈阿满想了想,安抚好郑其明以后直接去了卫生间,接了满澡盆的冷水,脱光衣服直接跳进去。此时已是秋天,入了夜气温低,冻得他在水里直打哆嗦,牙齿打颤地泡了好一会儿才从水里爬起来,拿毛巾把自己擦干,衣服也不穿,直接朝床边跑去。 然后掀开被子,用冰冷的皮肤贴在郑其明的皮肤上。 “你身上好凉。” 郑其明烧的精神恍惚,眼睛都没力气睁开,并不十分清楚具体情况。 “明哥,这样靠着舒服吗?” 陈阿满低声说,又把身体使劲往他怀里钻。 “嗯。” 于是陈阿满伸长胳膊搂紧了他。两人的身体蜷缩在一起,像脐带相结的连体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等到被郑其明的体温暖热以后,陈阿满再掀开被子跳下床,去冷水里面泡一会儿,弄完后再重新钻进被子。 如此往复多次终于生效,郑其明呼吸也不像刚开始那样粗重,渐渐睡着了。 陈阿满这才松了口气,又下床烧热水、冲感冒冲剂喝,好不容易才去了身体的寒气,再拽一床厚被子去沙发上躺着。 第78章 他很顽强地告诉自己,千万不能感冒,这个家不能再多一个病人出来。 于是陈阿满果然扛住了冷水的袭击。 后半夜他基本没怎么睡着,跟钟点工一样隔一小时醒一次,每次醒来都要去看看郑其明的状况。郑其明这次发烧感觉像是急火攻心,好在自己的“冰敷法”很有用,他后来睡安稳了。 郑其明是在天光熹微的时候醒来的,摸了摸额头发现居然退烧了。他从床上坐起来,看见陈阿满缩成一团裹躺在沙发上,卫生间的大澡盆里盛满冷水,桌面上还有感冒药的包装袋。 病中模糊的记忆忽然席卷上心头。 赤着身子的陈阿满一遍一遍地去卫生间泡冷水,再爬进被子贴住自己,为他降温。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这是他最喜欢的纳兰性德的诗。 当年要不是为了就近照顾生病的父亲,郑其明就不会把那张省城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撕碎了。如今他只能在海桐这样一座小小的城市,守着家里的这摊生意,但他从未后悔过什么。读书,哪里不能读,在课堂上能读、在小卖部里也能读。 文学一直以来是郑其明得以抵御风雪的避风港。 如今他有了第二个避风港了。 在这一刻郑其明更加清醒过来,他是一家之主,他不能倒,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有另一个要照顾的小妻子。 他要照顾他一生一世的。 第51章 用我的钱 陈阿满揉着眼睛醒来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朝床上看。见床上被褥平整,而郑其明不在。 他着急地从沙发上掀开被子,披着一件大外套就下楼,正好跟郑其明撞了个满怀。郑其明伸开胳膊搂住了他。 “退烧没?怎么不再多睡一会儿。” 陈阿满忙抬头,手背立刻覆上郑其明的额头试温度。 “好像不热了,等下再量个体温。” 他松口气。 “下楼买早饭了。喏,虾仁馅儿的水饺,你最喜欢吃的。” 郑其明对他笑了下,他有点憔悴,但好歹终于恢复到还算清明的样子了。他把一大份热腾腾的水饺摆在餐桌上,很快暖热了秋天的空气。 陈阿满把碗筷拿过来,又切了葱花香菜,调了醋油碟端上桌。 “明哥。” 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安慰郑其明才好,只得叫他的名字。 “嗯。” 郑其明低头吃水饺,腾出一只手来,盖在陈阿满的脑袋上揉了揉。 “没事,日子总归是要过的。” 他说,语气也一扫昨夜的萎靡,难得地变得昂扬起来。 陈阿满才稍稍放下心,在一旁替郑其明剥糖蒜,却兀自心有余悸。 还好之前郑其明去春县那次,他在火车站踌躇来踌躇去,最后还是选择留下,没有离开海桐。不然后面郑其明要独自经历这些,一个人怎么受得了。虽然陈阿满觉得自己起不到什么关键性的作用,但他好歹能陪着他、安抚他、用温柔的拥抱跟陪伴,来稍稍消弭一些郑其明的悲伤。 这也是他仅能为自己赎的一点罪了。 “上午我会出去一趟收账,估计会比较晚才回来,你在家好好呆着。” “要去哪?就是你那个本子上写的那几家吗?” 陈阿满问。他想起郑其明在账本上用红笔圈出来的几处地点。 “嗯。” 收账不容易,尤其是这种已经很多年了的坏死的账。这年头欠债的都是大爷,可想而知郑其明这趟有多艰难。 “我跟你去。” 陈阿满立刻说。 “不用,家里得有人守着。” 郑其明没让他陪,吃完饭就放下筷子走了。陈阿满还是很不放心,送郑其明出去走了老远还在喋喋不休的交代。 “明哥,那些人都老奸巨猾的,你别逞强,实在不行咱们再想办法。” 话是这样说,但陈阿满知道自己一点办法没有,只能说点没用的空话,目送郑其明的身影走远了,又回到小卖部的柜台里坐着看店。过了一会儿,许丹心来了,从钱包里翻出来厚厚一叠钱,直接递给陈阿满。 “给,这是五千块,先拿去用。” “姐……这……” 陈阿满推脱着。 “拿着。” 许丹心把钱塞到陈阿满手里:“郑叔是我们多年的老邻居了,现在治病要紧。” “谢谢姐。” 陈阿满只好嗫嚅着收下,心中荡漾起一种微妙的愧疚,这样的时刻,他为郑家做的,甚至还不如这个女邻居。 他自私、他冷漠,可他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在接过钱的那一瞬间,陈阿满的眼圈儿红了。 “别哭阿满。都到这一步了,问心无愧就行。这五千,是我给郑叔的尽心。活人的日子还是要过的,每一天都要好好过。” 许丹心细长的指尖涂满鲜红蔻丹,叹了口气,靠在窗户边夹了根点燃的烟。 陈阿满也点了根烟抽,是许丹心给他的女烟,纤巧秀丽,烟草的味道一点点蔓延进肺部,一点点麻痹掉那些痛苦的感觉。 他替郑其明而痛苦,替自己无能为力而痛苦,替只能咽下去的瞒天过海而痛苦。 烟真是个好东西,可以让人短暂地忘掉忧愁。 “姐,谢谢你。我会努力生活的,无论遇到任何事。” 在最后一点烟灰落尽的时候,陈阿满抬起脸,对许丹心笑了。 第79章 这话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19岁的年纪遇到了这样的难题。陈阿满觉得自己也许解的很糟糕,做不出正确答案。但他的优点就在于一个“韧”字,韧的像水岸边的野草。打落牙齿活血吞的事情他早已习惯了。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都不会放弃希望。明天的日子一定比今天好,再糟糕的境地也都能找到办法化解的。 这是陈阿满的自己的一套“小满哲学”。他出生那天正好是小满节气,就被取了这个名字,寓意“小得盈满,小满则安”。 人生怎么会圆满呢,只要有一点点的甜头就可以支撑他继续了。 19岁的人生中所有的甜,一多半都是郑其明给的。已经足以支撑陈阿满,在了结这件事之后,自由自在地、轻快地继续在世间活下去——他觉得自己多少会含着一些愧疚,但坚信这些愧疚总会随着时间风干。 熬过去就好了,熬过去就好了。 陈阿满把许丹心给的钱收好,接着门里门外忙活,不时看一眼门的方向。从上午等到天黑,郑其明还是没回来。 天擦黑的时候,东街配钥匙的小老板来买烟,顺嘴说了句:“你家郑其明酒量不错啊。” 陈阿满充满疑惑地抬起头。 “在吴老四家,喊我去作陪了会儿,我实在喝不下了找了个借口走了。你男人还在那喝呢。” 陈阿满腾地一声从桌前站起来,心脏突突的。 他快速给这人拿了烟找了钱,急匆匆地把门锁一挂就出门了。吴老四在柳梢街是有名的泼皮户,他家的住址陈阿满也知道。 等陈阿满赶过去的时候,只见院中树下支着一张大桌,一群人喝的东倒西歪,郑其明还端坐着,脸、脖子甚至手臂都变成了通红色。 “四哥……您看这账……” 他端着酒杯,教养很好地笑着。 “哎……酒还没喝尽兴,可是要喝两瓶的,提钱多伤感情!” 也许是醉话,也许是谎言,总之郑其明相信了吴老四那句“两瓶白酒都喝了就清账”的话。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但眼下只有喝酒这一个选择,像是抓住了一点摇摇晃晃的希望。 陈阿满从没见过郑其明的姿态低成这样,想也没想,就从郑其明手中把酒杯夺过来。 “明哥……你不能再喝了……” 他把酒直接送入自己唇中,替他一饮而尽。 劣质白酒入喉,陈阿满呛得厉害,被酒苦得差点吐出来,被郑其明按住手。 “你回去。” 郑其明的眼睛布满血丝,一向干净的外套上也蹭上了油污。话音刚落,又抬手给自己满了一大杯。 陈阿满苦拦不住,只得陪着他坐下。直到月亮高高地升上天空,酒席才散。郑其明已经喝得站不稳了,要陈阿满扶着才能起身。 “四哥,今天也算尽兴了。我家是真等着这笔救命钱,不然他今天也不会这样。” 陈阿满架着郑其明的胳膊,脚步蹒跚地朝家赶,又回头对吴老四道:“毕竟郑其明之前从来也没求过谁,这次,就当您帮我们家一把。” 他语气冷冽,不卑不亢, 吴老四一个字没说,就这么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家门口。 秋天的月亮像盐巴一样洒下来,铺的地面又苦又咸,郑其明一路上吐了三回,快到家的时候胃里又是一涌,激得他跪在地上,扶着着垃圾桶狂呕不止,浑身都是难闻的酒气。 陈阿满从后面抱着他,拍着他的后背,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顺着郑其明的外套领子流了进去。 一阵冷风吹过,郑其明方清醒了些,肠胃已经被吐空了,酸的厉害。他眼神迷蒙地看着陈阿满,断断续续地说:“没事……酒局都这样……酒话未必会食言,再等等……还有几家没跑的……明天我再……去……” “不要去了,你不要再去了。” 陈阿满哭地喘不过来气,梗着喉咙道:“明哥,我有钱,你用我的钱。不是还缺钱吗,用我的彩礼钱……” “你不要再去问那些人要债了……” 陈阿满一边哭一边朝口袋的夹层里面摸,掏出了自己那张存彩礼钱的银行卡。 第52章 “阿明就交给你了” 他把那张银行卡塞到郑其明手心里,有一颗滚烫的水珠也顺势砸到郑其明的手背上。 在做出这个动作之前,其实陈阿满的整个大脑都是一片空白的,塞卡的动作像是没有经过大脑的指令,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他不愿看郑其明为难、狼狈,看到这样一个一身清爽的人要遭遇这样的不堪,那样的郑其明像一把刺,刺痛了陈阿满的心。于是心也变得摇摇晃晃,不听使唤。 但奇怪的是,面对自己这个举动,陈阿满虽意外,却并未有过片刻后悔。 刀哥的钱怎么办?这次用掉的钱的缺口要怎么还?或许他可以开口问许丹心借一点,又能借多少?再不行把废品收购站卖了?可是如果还有二期、三期治疗又该怎么办…… 许许多多的想法后知后觉地在陈阿满的脑海中打架,但浮现的时候,银行卡已经递到了郑其明的手中。 陈阿满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费力地抬起脸,看着郑其明。 郑其明慢慢站起来,一阵冷风吹着他们。 停顿几秒后郑其明摇摇头,把银行卡重新推回到陈阿满手里。 第80章 “不用……我再想办法……” 他身上残留的酒气也被风吹过来,陈阿满看着他发红的眼睛,一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般,使劲把卡推回去。 “你拿着先用,这是最快的办法,先给爸治病。” 陈阿满不由分说,把卡强行塞进郑其明掌心,又把他手指蜷起来包住。 郑其明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接下来了。他想了想,然后望着陈阿满认真地说:“那我先收下,这钱算我借你的……后面我会补齐了再给你。” 他语气坚决。 为了让郑其明安心用钱,陈阿满朝着他用力点头。 郑其明是一个重诺的人,说好的补,一定会补。但是——陈阿满能等到那天吗?他必须要在短时间内把10万块凑齐才行。 脑子乱的像浆糊,陈阿满一时也没想到什么办法,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扶着郑其明回家。但回家后第一件事,他居然是习惯性地进去厨房,烧火给郑其明煮醒酒汤。 看着郑其明按着胃,眉头紧蹙地在沙发上坐着的情态,陈阿满把什么都抛到脑后去了。 真是疯了。 什么时候,郑其明在他心里的地位如此重要了?陈阿满守着锅心神不定地想了半天,也没有答案。 开锅了,汤好了,沸腾出来的热水烫了他胳膊,陈阿满从恍惚中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拿个碗盛汤,端到桌前仔细吹凉,催郑其明喝下去。 “先从你这里借一万五,给我爸把一期治疗费凑齐,看看效果。” 郑其明算完了账,对陈阿满说。 “哦对了,这里还有五千。” 陈阿满拿过来许丹心的五千元,心里计算着,这样的话他的彩礼钱就会只被用掉一万块。 一万块也是天文数字了,他又该想什么办法呢。 郑其明无声地接过来,把钱都拢在一起。 夜深了,两人躺在床上,月亮此刻已经爬得老高,银子一样的月光从窗户中倾泻下来,在地板上照出一块块的银白色。银白色如果能变成真正的银子该多好,困意涌起,陈阿满闭着眼睛,靠在郑其明怀里想着。 晚上他做了梦,梦见自己用银子造了一座白色房屋,房屋建好以后,他兴奋地冲郑其明挥手,却见郑其明被倒塌的横梁压死了,血流了一地,白色的房屋,在数秒钟之内变成了红色。 “明哥!” 陈阿满猛地从梦中醒来,浑身冷汗。郑其明也被他吵醒,伸手在他的背上摩挲。 “做噩梦了?梦见什么?” “……忘了……” 陈阿满心有余悸,看向郑其明,他身上穿着暗红色的睡衣,是陈阿满用自己的钱去百货市场给他买的打折货,月色落在上面,照得一半红一半白。 陈阿满心头一紧,忍不住用力抱住了他。 第二天一早,郑其明就带上钱去了医院,先缴费,随后去病房看郑曙光。郑曙光头上戴着的那个毛线帽子已经很旧了,旧的像他的脸色一样发灰发黄。 郑其明在病床前坐了很久,久到郑曙光休息完,慢慢睁开眼。 “爸。” 他低声唤了一声。 郑曙光睁大那双浑浊的眼睛,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 “不要治了……” 他听见父亲用很小的声音吐出的四个坚决的字眼。 “治。医生这边还有一种新疗法,我们先试试看。” “钱的事情不用太担心,我最近都在收账,已经收的差不多了。” 郑其明语气轻松地说着谎言。郑曙光只是紧握着他的手,用尽力气地摇头。 “爸。” 郑其明叹了口气,又道:“我是你儿子。” 然后父子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过了会儿护工端着一碗稀粥进了屋,郑其明接过来,扶着父亲起身,用小瓷勺吹凉了一点点喂他。 “阿满呢……” 郑曙光像是想起来什么,抬眸找着陈阿满的身影。 “他在看店,没过来。对了,阿满把我给他的彩礼钱挪出来用了。” 郑其明一边说,一边用勺子搅拌着稀粥:“阿满特别特别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某种淡淡的幸福神色。 郑曙光默默地在旁边看着儿子,忽然极为释然地笑了。 “笑什么?准备好好治疗了是不是?那就听我的话。” 郑其明见父亲的神情有所缓和,紧绷的内心也稍放松下来,含笑问。 “我儿子……好好的就行……” 郑曙光还是维持着那个笑容,用掌心在郑其明的脸颊上触了一下,粗糙的,像是快要枯死的老树根。 陈阿满这时候进了病房。 “这么早怎么过来了?” 郑其明问。 陈阿满坐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望着郑其明:“我来看看爸,一会儿就走的,早上这会没生意,不开门没事。” 他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从郑其明手中接过饭碗。 “我来喂爸吃饭吧,你给爸捶捶腿。” 郑曙光一见陈阿满,原本黯淡的眼睛,很短暂地亮了一下。他顾不上吃饭,只是死死抓着陈阿满的手臂。 “阿满……好……好……” 陈阿满望着眼前这双老泪纵横的眼睛,心脏没有来由地颤动了一下。趁郑其明出去洗碗的功夫,郑曙光附在陈阿满耳边慢慢地说:“阿明,就交给你了。” 第81章 老人的手还是紧紧攥着他的手臂,此刻力气忽然大的吓人,像是所有的寄托都拴在了这里。 “我会对他好的。” 陈阿满嘴上应着,却做贼心虚地侧身躲开了那双眼睛。 第53章 “我就是你的家” 郑其明还在医院陪护,陈阿满不忍再看那双目光,找了个借口偷偷溜回去了。 他心事重重地打开“其明烟酒副食”的门,机械一样把货架上的商品反复拿下来又摆好。 手里必须有什么事情做,不然他就无法心安。 “老板,来瓶红星二锅头。” “来了。” 陈阿满正巧站在酒柜那里,听见声音便弯腰把二锅头拿过来,转身抬眸,看清来人后立刻惊在那里。手一松,酒瓶子直接在地上摔碎了,空气里盈着辛辣的酒气。 “原来是疤子哥。” 陈阿满定定神,陪着笑脸喊了一声。 “哟,看见我就这么不高兴,酒瓶子都砸了?怎么,照顾你生意还不欢迎?” 满脸刀疤的男人把烟从嘴里拿出来丢到地上,踩灭烟头上的火苗,又使劲碾了碾,朝陈阿满逼近。 一双粗壮的手直接掐住了陈阿满的脖子。 陈阿满喘不过气来,使劲挣扎着,眼珠开始发白,没命地拍打着疤子的胳膊,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 “没……没有……不好意思,手上有汗,东西没拿稳。我再给你拿。” 陈阿满咳嗽两声,又猛吸几口空气,顾不上管已被扼红的脖颈,回身从货架上取下两瓶二锅头,又拿一包烟,毕恭毕敬地塞到男人手中。 “我孝敬您的。” 疤子不屑地哼了一声,摸出打火机把烟点燃,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环顾屋内:“这店不错,你开的?” “没有没有……我就是个打工的。” 陈阿满忙说。 “打工?一个月工钱多少,够还债么。” 疤子不怀好意地看着他,抬手很轻佻地从陈阿满的下巴略过,被陈阿满巧妙地躲过去了。 “我还有别的工作……有办法的……” “哦?什么办法?” 疤子打量着他,把烟圈喷到他脸上,懒散地问。 “白天在这里卖,晚上去热闹的地方卖。” 陈阿满歪着脑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冲疤子眨眨眼睛。 那眼神可以一眼望尽风月。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陈阿满觉得自己也没说错。 他出卖了自己的身体、灵魂、还有一颗摇摇欲坠的真心,为了骗取人间的银钱几两。跟红灯区那些做皮肉生意的男女本质上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陈阿满低头苦笑,又抬眸看向疤子,面色平静地说:“没办法,只有这个来钱快。” “行啊,有你的。” 疤子朝他竖起大拇指,又觑着眼睛在店内转了一圈不停打量。陈阿满内心突突地,生怕郑其明回来见到,连请带催地送疤子出了门。 “还有1个半月,12月26号之前拿不出来钱,让你那个废物老妈去海河里捞你去吧。” 疤子扔下这句话,拿着个塑料袋,提着烟跟酒走了,走的时候还抓了一把柜台上的薄荷糖揣进口袋。 直到他的身影从眼前消失,陈阿满发现自己后背的冷汗居然还没干透,明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他深呼一口气,从柜台里摸了包最便宜的烟,颤巍巍地朝嘴里塞。打火机点了半天都对不准烟嘴,险些烫到手。 “阿满。” 这时候许丹心出现在门口,有点担心地问:“刚才那人谁?” 她要过来买东西,正巧看到疤子大步流星地从店中离开,一看就绝非善类。 “……没谁……一个痞子无赖,闹事的。” 陈阿满语气轻松地说。 “我怎么觉得他认识你?” “怎么会?根本不认识。” 陈阿满斩钉截铁,但许丹心看起来好像并不信。但这个聪明女人并没多问,想了想对陈阿满说:“秦朗之前的战友,现在调来这边做片警了,是个很正直的警察,叫韩城。你如果有需要,可以找他。” “嗯,谢谢姐。” 陈阿满曾经问过许丹心,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当时许丹心在店里一边烤面包一边说,因为阿明,因为郑曙光,也因为她觉得陈阿满是个好孩子。 “我20了都,不是孩子了。” 陈阿满笑着说。 “我弟弟要还在的话,也有你这么大了。” 许丹心说这话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飞鸟。那天下午郑其明不在,陈阿满静静地在蛋糕店坐了半天,心里想着,也许日后自己离开,柳梢街也会成为自己记忆中的一个温馨之所吧。 柳梢街上居民的日子依然一天一天过着,柴米油盐的味道飘在每个十字路口。很多人沿着这条十字路口,各自走向回家的路,他们把那命名为“归途”。 郑家的归途也是沿着这条十字路口朝前延伸。 三天以后,海桐落了一场秋雨,凉意也透过半开的窗户渗进这个家。 郑曙光死了。 彼时陈阿满正骑着他的那个三轮车,走街串巷收破烂,一个巨大的白色塑料袋被风高高扬起,挂在了他的车头,像一朵凄惨的白花。 从早晨起床开始,陈阿满的右眼皮就跳个不停,他使劲把三轮车骑回家,刚停在树下,就看见许丹心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 第82章 “阿满!医院来了电话……” 从她欲言又止的神色,陈阿满立刻猜到了大概,忙奔出门去火速跳上三轮车,没命地朝医院的方向赶,最后一把推开病房门。 郑其明很安静地站在那里,面前是一张小小的病床,蒙着白布,垂着的布边把整个床沿都盖住了。 陈阿满屏住呼吸,靠在郑其明的身边站着,郑其明的脸色跟蒙着的那张白布一样。 “死亡时间,1999年11月3日下午14点02分。” 一句简单的宣判,却犹如当头棒喝。 “再最后看一眼吧,等下要送太平间的。” 医生看向郑其明。 郑其明却摇头,哑着嗓子说:“这下面盖着的……真的是我爸?会不会弄错了?” 他由于过分惊惧,迟迟不敢面对眼前的结果。 “明哥。” 陈阿满悄悄把手伸过去,握住他的手。 “再最后看一眼爸吧……” “这不是他。” “明哥。” 陈阿满红着眼睛,又唤了郑其明一声,然后深呼一口气,小心地揭开那张白布。枯瘦的郑曙光非常安详地躺在那里,像睡着了一样,但是却没有了任何呼吸,安静的像一片薄薄的纸张。 “嘘,他在睡觉。” 郑其明弯下腰,趴在父亲的床头,很安静地看着。 “明哥,爸再也醒不过来了!” 陈阿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郑其明,放声大哭。他知道郑其明此刻被悲伤噎得连情绪都钝了,堵在胸口难受的要命,那他就连他的那份也哭出来。 现实的残梦被戳破,郑其明无力地靠倚在床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病床很快被推走,朝着太平间的方向极速移动,冰冷的铁门把生与死隔绝开来,活人在外头,死人在里头。 郑其明站在门外,久久地望着那扇门,随后转过来,嘴里干的发焦。 “我爸他……自己把呼吸机拔掉了……本来可以再活一段时间,不该是今天的,不该的……” 郑其明喃喃道,声音很小。 “明哥……我们先回家……” 陈阿满被这个事实冲击地说不出来话,这个老人选择自己结束生命,不拖累儿女的时候,又抱着怎样的决绝心态。他泪眼迷蒙地想起来,前几天郑曙光紧紧抓着他的胳膊的叮嘱—— 好好照顾阿明。 当时陈阿满点了头,但清楚的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辜负掉这份嘱托。 他顾不得多想,用手背一把擦掉眼泪,使劲攥住郑其明的手。郑其明的手是那样冰凉,那样无力。 “我带你回家……” “家?” 郑其明的声音薄地像一张纸,风一吹就破在了空气里,他有些失魂地蹲在地上。于是陈阿满红肿着眼睛蹲在他身边,用一双小小的、温暖的手攥紧那两只冰凉的大掌。 “我就是你的家。明哥,我们回家。” 第54章 以后 陈阿满把郑其明从地上拉起来,架着他坐上三轮车,为了防止他摔倒,甚至找了个绳子牢牢捆在自己腰间。 郑其明低头看着腰间的绳子还被笨拙地打了个结,很淡地笑了一下,低头摩挲着绳子粗糙的纤维。 三轮车“突突突”地启动,扬起一地尘埃。那个白色塑料袋依然挂在车头,像一朵巨大的白花。 郑其明盯着它,想起来,这里之前一直都系着红花的,却唯独在今天变成了白色。淅沥的秋雨在此刻又落了下来,打在“白花”上劈啪作响。 朦胧的雨帘中,他看着陈阿满奋力骑车的瘦弱背影,那个比自己窄瘦一大截的身体在前方替自己挡着秋天的风雨。 郑其明的脸很快打湿了,是雨水。他微扬起头,越下越大的雨滴很生猛地浇在脸和眼睛上。 两个人浑身湿透的到了家,陈阿满顾不上自己淋湿的身体,拽着郑其明就帮他脱掉湿的衣服。 “怎么都不管自己?” 郑其明伸手,慢慢地掀起陈阿满的衣服:“厨房有热水,我们先洗个澡,免得感冒。” 从刚才在医院的时候开始,陈阿满就一直为郑其明的平静而担惊受怕。甚至此刻的郑其明,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若无其事地进厨房拿热水瓶,掀开盖子,把滚烫的水倒进澡盆里,然后伸手在水里搅来搅去试温。 热腾腾的雾气在狭小的房间氤氲开来,郑其明的手还泡在水里,陈阿满觉得奇怪,伸手摸了一下水面,指尖立刻被烫红了。 他赶紧把郑其明的手从水里拿出来,拽着他去到水龙头前用凉水冲。 “明哥……” 陈阿满搓着他通红的手背,哽咽地说不出话。 “忘记兑凉水了。” 郑其明很平静地说。他越这样,陈阿满越害怕,抓着他的手在冷水里泡了好一会儿后,陈阿满不敢让他动,自己兑洗澡水,然后跟郑其明一起坐进澡盆里。 他们每次都是这样洗澡的,赤条的身体共同浸在透明的水空间里皮肤相依,这是陈阿满觉得最亲密的时刻——比做还要亲密。 而现在他们依然这样,脚尖勾着脚尖,陈阿满却觉得郑其明把自己推远了,封闭起来了。 “明哥……你跟我说说话……” 他心头一酸。 “要说什么?” 郑其明还是很平静的语气。 第83章 其实陈阿满也不知道,他只是很担心这样的郑其明,隔着水去拉他的胳膊,怯生生地说:“你别一个人扛……我知道你难过,你可以哭出来,也可以喊出来。明哥,我陪着你,我会陪着你的。” 陈阿满哽咽着,又像想起来什么,忙把拧到脖子后面的那个玉吊坠转到前面,小心翼翼地摘下来,又在水里洗了洗,递给郑其明。 “这是爸之前给的,还记得吗?” 郑其明把玉吊坠紧攥在手里,低下头,额前半湿的发盖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情绪。澡盆里的水一点点变凉,陈阿满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搓着露在外面的胳膊,正准备站起来添点热水,郑其明抬起了头,露出一双红了的眼睛。 “阿满……我没爸了。” 声音好轻,又带着颤抖。郑其明像是个精疲力竭的人那样,一遍遍喃喃重复着。 陈阿满身子朝前倾,扑进他的怀中紧紧搂住了他,热乎乎的脸蛋贴在郑其明的脖颈。洗澡水有点凉了,泡的郑其明的皮肤也好凉,陈阿满只能这样温暖着他。 “我还在,你不要怕。” 此刻他们不着寸缕、湿淋淋地抱在一起,心跟心之间也没了距离。郑其明长这么大来第一次,在另一个人面前完完全全地袒露了全部脆弱。陈阿满抱着他,听着这个铁一般刚强一样的男人这样的哭,他就陪他一起哭,听着他讲自己的童年、少年、郑曙光生病以后这几年的时光。陈阿满用一双瘦弱的胳膊,护着眼前这副壮硕的身体,接住了郑其明压抑许久的全部悲伤。 原来郑其明的日子过得也这样苦。 陈阿满实在难过,难过的都没有意识到,他抱着郑其明的时候,说了一句话。 “我会一直在的。” 条件反射地从脑海里冲了出来。 到底是真话,还是谎言,他自己都无法分辨。 接下来几天,一直在张罗郑曙光的丧事,火化、通知亲友、出灵等。陈阿满跟郑其明站在灵堂前一身白色,抬棺材的人一声呼喊,那方黑色的棺木就被举了起来,里面盛着郑曙光的骨灰。 这也是郑曙光的遗愿,火葬后然后土葬,跟李淑珍的骨灰合葬在一起。 下葬的那天是雷雨天,他站在郑曙光的墓前为烧纸钱的郑其明撑起黑伞。雨越下越大,轮到陈阿满下跪地时候,忽然一声巨大的雷响,惨白的闪电劈在了墓碑上。 陈阿满一惊,胳膊不小心带到了贡品,水果滚了一地。 “走吧。” 郑其明看了眼天色,欲拉他起身,陈阿满做贼心虚地又跪在墓前重重扣了几个响头,方起身离开。郑其明举着那把黑伞,不自觉地把伞身朝他的方向倾斜了一些。 又打雷了,雷声让陈阿满心神恍惚的。他在想,是不是郑曙光在警告自己,人死化为灵魂的时候反而眼明心亮,看透了他的肮脏本质。 郑其明的手在这时候搂住了他的肩膀,惊地陈阿满一抖。 “怎么了?冷?” “有点。” 陈阿满点头,缩着肩膀靠紧郑其明,闻着他沾了雨水的熟悉的风衣味道,恐慌的内心才稍稍放松下来。 叔叔,我没办法,您在天有灵的话,恨我也没关系。 他一遍一遍地在心头默念,雷雨声却越来越大,他们躲进了街角的一家商店屋檐下。 郑其明望着雨帘,长叹一口气。 “结束了。” 他闭上眼,也彻底完成了对时间至亲的告别。 这场告别甚至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只是如今终于落下帷幕。郑其明伸开胳膊,无声地把陈阿满搂进怀里,吻着他有些凌乱的头发。 “谢谢。” 这段时间他一直过得很紧绷,多亏了陈阿满的陪伴。陈阿满兀自低着头,郑其明还以为是他在害羞。 这时,有人忽然在背后叫自己的名字,声音有点耳熟,于是郑其明回头,看见了吴老四。 “哎阿明,我正好要去找你。” “四哥,有什么事吗?” 吴老四觑着眼睛扫视郑其明一圈,一身黑衣,胸前带着一朵白色的纸花,胳膊上缠着黑纱。 “你爸……” 他试探性地问了句。 “走了,今天下的葬。” 郑其明静静地说。 “哦,节哀,节哀。” 吴老四有些讷讷的,随后心一横,一跺脚,拍着胸脯说:“上次你来我家找我催账,那会确实没有。我这人泼皮是泼皮,但我有底线。现在你家里又出这么大事。这样,钱我下个月底之前一定还给你,这是欠条,你收好。” 吴老四从裤兜里摸出一张有点皱的纸,往郑其明的手里一塞,吆五喝六的就跟几个弟兄走了。 欠条上的金额是一万元。 “正好,下个月底拿到钱了,就还给你。这一万还是问你借的呢。” 郑其明说,又摸了一下陈阿满的脑袋。 “以后……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陈阿满看着欠条上的截止日期,1999年12月18日,正好在刀哥的账期之前。 冥冥之中的安排。 算下来,老天爷待他不薄了。在他几乎要走投无路的时候安排他遇见郑其明,在钱还差一万缺口的时候,又神奇地补上了。陈阿满不用再费尽心机地考虑上哪去填上这一万块的窟窿——最近都在张罗葬礼的事情,他甚至都没顾上仔细想,自欺欺人地把这件事暂时搁置脑后。 第84章 甚至都忘了自己的目的是什么,满脑子都只有郑其明,他要陪伴郑其明度过这道坎。 “怎么不说话了?” 郑其明看着怀里的小妻子。 “没有,我就是……” 陈阿满心头一紧,深呼一口气,继续说着漂亮的谎言。 “以后我一定对你好。” 他那双漂亮的眼珠如水般多情,由于过于黑亮,郑其明没看出来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第55章 苦尽甘来 陈阿满的世界好像一下安静下来,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等,等着这个骗局的最后落幕。但他不知怎么的,内心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喜出望外,更多的是一种麻木和迷茫。 他粗浅的理解为,是因为第一次进行这种“规模”的行骗而带来的愧疚感。毕竟,自己对郑其明不是没感情,而郑其明又是这样好的人,愧疚归愧疚,也不会动摇他的选择。 很快就要解脱了,满满加油! 陈阿满安慰自己,竭力调整状态,呈现出一种欢天喜地的样子来。很多时候他抱着郑其明笑着的时候,都会神情恍惚一下——其实,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情,他跟郑其明是自然相遇的话,也能走到这个结局该有多好。 眼泪又要溢出来,他选择嘻嘻哈哈地把脸埋在郑其明的胸膛前擦掉。 秋色一天比一天深,原本夏日葱绿的叶子也变黄了,陈阿满晨起的时候第一件事,便是扫掉窗台上落满的枯叶,有一天,甚至从一堆落叶里,飞出来一只枯叶蝶来,颤巍巍地扑腾着翅膀远走了。 他把扫把放下,站在那目不转睛地看着,陷入胡思乱想,以后离开的时候会不会像这只枯叶蝶这样。 郑其明提着一个大袋子走上来,宣纸的一截露在外面。 “来写毛笔字吧,你不是想学?” 他把纸张在桌面铺开,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毛笔跟一方墨。 “今天不开店吗?” 陈阿满问,边把手里的扫把放下边走过来。 “不开了。” 郑其明捏了下陈阿满的肩膀,把他按在凳子上,又把毛笔递他手里。 陈阿满有点惊讶,把玩着手里细长的笔杆说:“没事的……反正毛笔字什么时候都能练,别耽误你做生意。少开一天门就少一天钱……” 爱钱如命的陈阿满絮絮叨叨,算着自己随便写几个狗爬字,就要耽误一天的店面流水,心疼得不得了。 最近店子生意也比之前好了,忙完郑曙光的事情以后,郑其明消沉了几天又很快振作起来,有心力整顿店子的货盘了,增加了不少商品,好几种酒、烟的经销也谈在他这里。 有时候甚至会忙到半夜,偶尔陈阿满睡了一觉醒来他还在那里对账、对货品数量。 “明哥,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太辛苦了。” 他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抱住郑其明的腰。 “不辛苦你吃什么。” 郑其明头都没抬。 “吃糠咽菜。” 陈阿满“嘿嘿”笑着,熟练地钻到他怀里,小小的手掌摩挲着他有点凉的脸:“只要跟你在一起,哪怕每天只有馒头咸菜我都吃的很香的。你忘啦,我一直就是这么过来的。我很好养活,所以你不用这么辛苦。” “好,那以后每顿只给你吃馒头咸菜。” 郑其明神色如常。 “?那你呢?” 陈阿满信以为真,惊讶极了。 “我吃肉。” “……” 陈阿满无语死了,没好气地瞪郑其明一眼,骂骂咧咧地从他怀里下来,又扯一条毛毯给他披上。夜里降温了,他睡醒起来还觉得挺冷的。 不过,见郑其明终于恢复到了之前的样子,陈阿满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 现在,郑其明居然要空一天的生意,专门教自己写毛笔字?毛笔字什么的,是他之前随口乱说的,只是为了迎合郑其明而进行的投其所好。 没想到郑其明一直记在心里,还真要教起他来了。 陈阿满没办法,只好在桌前手脚僵硬的坐好,跟个小学生一样。他最讨厌写字,此刻不得不装出个感兴趣的样子来。 “来,握笔。” 郑其明攥着他的手,笔杆滑动着,墨色的字就泅染开来了。 桌上铺了几层巨大的宣纸,雪白的、浪花一样涌动。刚开始还是个普通的书法教学,郑其明俯身笼住他,大掌跟他的小手亲密相握,教着教着两人就从心猿意马到擦枪走火,笔很快扔掉,抱着紧紧亲在了一起,又开始急促的脱衣服。 “纸……纸弄坏了……浪费……” 陈阿满被直接平放在桌上,赤着的皮肤滚着汗,在纸上晕染开一片一片的湿痕。 “明哥……郑其明……” 陈阿满嘴里含含糊糊,咬牙念着他的名字,低头看着那支已经湿透的毛笔,刚刚那样横冲直撞地扫了全身。空气中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气味,混杂着墨香。 最后那支毛笔出来了,又重重地蘸进砚台里,吸满墨汁后被郑其明抓着,握着陈阿满的手,在宣纸上一气呵成四个大字——“苦尽甘来”。 陈阿满颤巍巍地站起来,找一件长外套把自己裹住。 “难受吗?” 郑其明的手伸过去,撩开外套,在陈阿满的肚子上摸了摸。 “有点……” “这次没忍住……下次我注意,。” 第85章 郑其明面色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把陈阿满臊了个满脸通红,别过去不看他,目光落在那一幅字上。 苦尽甘来,是郑其明心中对于两人未来的美好愿景。谎言里的走向确实是这样的,陈阿满看了一会儿,眼眶就开始发热了,他忍不住揉揉眼睛,背过身去。 “去卫生间,我去给你洗洗?” 郑其明搂着他就要朝卫生间走,生怕被看到表情的陈阿满立刻把他制止了。 “我……我自己来……” “你手指头没我长。” …… 陈阿满逃一样地自己躲进卫生间,又把门死死关上。郑其明只觉得他可爱,明明两人之间有过很多次,怎么每次清理的时候陈阿满还是这么容易害羞。 他不知道的是,陈阿满把自己关在里面,抱着腿缩在一盆洗澡水里,无声地哭了。 秋天也很快过去,转眼间就来到了更加寒冷的初冬。 第56章 “许愿吧” 虽未进入隆冬,但白天吹过的西北风,已经开始隐约带着刀锋般的刺骨。晚上睡觉的时候陈阿满会觉得冷,于是便把那头被冷落很久的毛毛熊拿出来,抱在怀里入眠。 夏天的时候郑其明嫌热不让他抱,现在总算是没再阻拦。 这头破破烂烂的小熊当初被他从垃圾桶旁边捡回来,又跟郑其明一起缝缝补补,成为了这个家的一员。陈阿满很喜欢这只小熊,但他又知道,自己是带不走的。 但两人分开多年后,这头毛毛熊一直被很安静地放在郑其明的床头。这点,陈阿满并不知道。 他只知道,除了这头小熊之外,这座几十平米的、充满了两人之间温馨回忆的小家之中,一切东西他亦带不走。陈阿满翻了个身,指节上传来微硌感,伸出手,对着外面漏进来的月光看,右手无名指上的那枚镀金素戒,发着光泽。 陈阿满有一段时间没戴婚戒了,之前他是怕丢,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很小心地锁在首饰盒里。现在故事已经开始进入倒计时,他又舍不得了,开始拿出来每天好好地戴上,洗澡的时候都不摘下来。 郑其明还问过他原因。 “婚戒还是天天戴吧,不然都回不了本,毕竟也是贵东西呢。” 陈阿满扬起脸,冲郑其明甜甜的笑着,心里却早早开始盘算着接下来日子的安排。 除了等待,他似乎只剩下一件事可以做——像垂危之人的回光返照那样,竭尽所能的对郑其明好。 老天也还算待他不薄,因为很快就是郑其明的生日了。陈阿满在走之前,还能遇到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得以让他通过为郑其明多做一些事情表达无谓的补偿。 除此了这种愧疚心理之外,其实陈阿满也有那么一点自私,想要在郑其明的记忆里留下一些温馨的色彩。虽然两人的结局注定腌臜,自己将来是一定会被郑其明恨到骨子里的,但——如果他能好好陪郑其明过完生日,也许以后郑其明想起来的时候,多少会念着点他的好? 这件事发生的概率为零,也足以让陈阿满自欺欺人地维持一种表面昂扬的情态了。说来也怪,跟郑其明在一起的这几个月来,他的撒谎技艺愈发炉火纯青,不但能轻易骗过郑其明,亦能轻易骗过自己。 1999年的12月8日,郑其明迎来了自己的28岁生日。距离这个骗局的最后结束,还有12天。 虽然日子一天比一天紧迫,但吴老四的欠条上明确说了12月18号前会把欠款全部还清。上周甚至还还了五千块,郑其明马上把钱打到了陈阿满的银行卡。这令陈阿满放下心来,觉得不用太担心还不上欠款这事。他那天一口气打给刀哥9万5,心下长舒一口气。 其实陈阿满有偷偷想过,要不要拜托郑其明拿五千块货款出来补给自己,这十万块的账就了了——但他此刻居然希望这一天晚点来,再晚点来一些,而打消了这个念头。 吴老四的那笔五千块,成了他最后的宣判。他想早点拿到钱,又希望不要那么早——只要在刀哥规定的12月20号之前就可以,如果是12月19,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把给郑其明过生日这件事看做近期的头等大事,但偏偏郑其明生日那天不在家。 快到年下了,郑其明的烟酒批发生意越做越好,三天前他就跟合伙的商贩一起去临近乡镇的供销社,挨家去谈分销的事情了。 “我估计要走一星期,尽量早回来。” 郑其明连行李都收拾了一个大大的黑色行李包,装的鼓鼓囊囊的。陈阿满在旁边一边叠衣服,一边不太高兴地嘟囔着:“那你今年生日不在家过了?” 他烦躁地把郑其明的风衣随便卷成一团,塞进行李包。 “就一个生日,年年都过,少一个也无所谓。” 郑其明不以为意。 “可是……” 陈阿满顿了顿,咽下了想要说的话,心中怅然若失。 “回来给你带特产。” 郑其明察觉到了他的失落,顺手在他的脑袋上摸了摸。 陈阿满几乎是眼巴巴地站在门框里,看着郑其明走远的,又唉声叹气地回去,心里憋屈地要命,坐在那碎碎念的骂来骂去。 臭郑其明、坏郑其明、讨厌鬼郑其明。 远在几十公里以外的郑其明,最近两天打喷嚏的频率莫名其妙地多了许多——他还以为是自己感冒,而猛吃感冒药。 第86章 每天傍晚的时候,他都会去落脚的小旅馆前台借电话,打到蛋糕店,拜托许丹心把陈阿满叫过来接。 “宝宝生气了?怎么不说话?” 察觉到陈阿满在电话里地失落,郑其明故意逗他。 “跟你结婚以后的第一个生日,你又不在家。非要这时候走吗?过完生日走就不行吗?” 陈阿满忿忿不平,一边打电话一边攥紧小拳头。 “今年的生日不过没事,明年再补上。” 郑其明在电话里安慰他,跟他说明年他29岁,后年他30岁,他想过过30大寿,30大寿要在那里摆酒、要请谁、他还要带陈阿满去照相馆再拍一张新的结婚照。 陈阿满静静地听着郑其明对未来的所思所想,心里一酸,眼泪滚了下来。 “明哥……我们不讲这些长远的……过好当下最重要了。” “怎么,30岁离我很远吗?” “没有呢,很近。” 陈阿满竭力忍着哭腔,在电话那端轻轻地说,手指缠绕着电话线,弄得乱糟糟的。 挂了电话的那一刻,陈阿满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他跟郑其明没有未来,只剩下短暂的当下,他要紧紧抓住了、珍惜了、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放过。 陈阿满看着日历,1999年12月7日,又望一眼墙上的钟表,距离郑其明的28岁生日还有7小时46分钟。 他把那件西装往袋子里一装,急匆匆地出了门。 此刻正值黄昏,柳梢街的各个巷口都飘来浓油赤酱的香味,路上的行人不多,一辆车头上绑着大红花的三轮车,加足了马力“突突突”地沿着大路朝前赶。 从这里到隔壁镇大概要五六个小时车程,到了以后再去找郑其明住的旅馆,陈阿满算了一下觉得时间应该够,但他又生怕路上出什么事情耽误,于是便把三轮车骑得飞快。 入夜前,郑其明的房门被敲响,前台说有一个叫陈阿满的人打来的电话。他忙起身,披着衣服匆匆下楼。 “怎么这么晚还打电话过来?” 郑其明的语气充满担心,急的电话线都要拉断了。 “没有。就是我忽然想你了,给你打个电话都不行?” 听见陈阿满在电话那头“嘿嘿”傻笑起来,郑其明方松了一口气。 “你三岁吗?一天都离不了人?” 郑其明故意嗤之以鼻,听见陈阿满在电话那头的笑声特别生动鲜活,简直像在自己身边一样。 旅馆的电话传音质量真好,他回去以后也打算在小卖部里装一台了。 两人腻腻歪歪地聊了半天,郑其明正要催着陈阿满快点睡觉,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陈阿满打断了。 “……三、二、一……明哥,28岁生日快乐。” 郑其明听见陈阿满在电话那头鼓掌欢庆,愣了一下,低头很轻地笑了。 此刻电话应声而断,他转身准备回屋,发现陈阿满笑眼盈盈地站在他身后,脸蛋冻得红扑扑的。 “你……” 郑其明不可置信地站在那里。 陈阿满见坐在角落的旅馆前台一边看电视一边不住地朝他们这边看,红着脸拉着郑其明回了屋。门刚关上,他迫不及待地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还好赶上了……我要来陪你过生日,你28岁这年第一个看到的人一定要是我。” 郑其明拥着他,觉得他浑身都散发着凉意,连脖颈后面都凉的像一块冰。 “你怎么来的?” “我骑三轮车来的。” 陈阿满满不在乎地说,扬起一张天真的笑脸求表扬。 “这么冷的天,你就这么在冷风里冻六七个小时专门跑过来?” 郑其明眉头紧蹙,看起来马上就要是骂人的架势,陈阿满才不怕他,伸出冰冰的小手,拼命地抚上他的眉头。 “别皱眉,丑死了,跟毛毛虫一样。” 他吸了吸鼻子,有点委屈地看着郑其明道:“不许骂我。” 郑其明心都化了,由心疼衍生出来的一点愠色也烟消云散,他双手抱着陈阿满的脑袋,没命地在他脸上吻着。 陈阿满紧搂着跟他接吻,手一松,一大包东西“哗啦”一下掉到地上。 “这是什么?” 郑其明停下看着地板。 “啊,礼物掉了。” 陈阿满心疼地蹲下去,把那一大包东西捡起来,放在床上,催着郑其明打开。 一套剪裁齐整的西服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去阿霞裁缝店订做的,快试试,应该是合身的。” 陈阿满兴高采烈地把外套拿过来在郑其明的身上比对。 这西装是陈阿满给郑其明的生日礼物。他从自己那点少的可怜的积蓄中挤出来一部分,又去了海桐市最好的裁缝店赶工做出来。 一针一线的钱,都是陈阿满用自己的双手捡破烂得来的,是干干净净的钱。只有这些钱才有资格配的上郑其明。不过他的钱不多,所以只能买便宜的化纤布料,穿几个月就要起球的那种。但这也是陈阿满用心给郑其明送的第一件“昂贵”的礼物了。 郑其明穿上西服外套,又换上西裤,陈阿满又把角落花瓶的假花折了一朵,插在他胸前,衬得郑其明英俊地跟个新郎官一样。 “真好看,就是它面料不是特别好,你别嫌弃……这是我用的我自己挣的钱给你买的,觉得更有意义……你喜欢吗?” 第87章 陈阿满一边帮他整理着西装,一边絮絮叨叨地说,随后肩膀上力道传来,郑其明把他抱住了。 “喜欢,非常喜欢。” 他下巴上的胡茬轻轻扎着陈阿满的脖子,痒痒的。 “就是没有蛋糕给你吃了,但我们可以先吹蜡烛。” 陈阿满眨眨眼,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红烛,还有一盒火柴。他抽出一支,小心翼翼地点燃,一手举着红烛还要用另一只手护着怕熄灭,举到郑其明面前。 “许愿吧,一定……会实现的。” 说到“一定”两个字的时候,陈阿满的语调很不易令人察觉地颤抖了一下,但郑其明没有发现。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陈阿满映在烛火中的眼睛,那两只含笑的眼睛像弯弯的月牙,瞳孔中也盛放着跳跃的火焰。 第57章 冒名顶替 郑其明静静许了愿,目不转睛地盯了陈阿满好一会儿,才吹灭蜡烛,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旖旎的黑暗。窗外的风正在拍打着窗户,发出声响。 陈阿满被人抱了起来,轻轻地放到了床上,度过了缠绵悱恻、温柔缱绻的一夜。最后郑其明是赤身拥着陈阿满入眠的,浑身沾满了陈阿满的气息。 像梦一样。 甚至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摸了摸床边发现空无一人。 郑其明恍惚了一下,以为自己昨晚是不是真的做梦了。他感觉昨夜的陈阿满似乎跟平常不一样,总是含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自己,说不上来的情绪,爱意里掺杂着别的。 他从床上坐起来,就看到陈阿满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推门进来。 看来不是梦。郑其明松了一口气。 “生日快乐,明哥。来吃长寿面了。” 陈阿满快速把面碗放下,被热气烫到的手指赶紧摸摸冰凉的耳垂。 “好香,哪里买的?” 郑其明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整个屋子都充盈着食物的香气。 陈阿满冲他调皮地眨眨眼,卷翘的睫毛颤巍巍的:“我煮的,问老板借了厨房。” 面汤香醇可口,上面铺着碧绿的菜叶、香菇,还有半面水煎蛋。 郑其明尝了一口,居然跟红鼎酒楼里面卖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惊讶地抬眼看着陈阿满,见陈阿满果然是一副一副求表扬的得意神态,骄傲地扬起小脸。 “我去跟红鼎酒楼的大师傅学艺了,这碗长寿面的做法是他教我的。我没花钱呢,去给他免费洗了一星期菜,他就同意了。” 陈阿满那两片红润的嘴唇不停开合,自顾自兴高采烈地讲个没完。郑其明在一边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笑,寻了个话音刚落的空,就吻上去了。 陈阿满的嘴巴被猝不及防地堵住。 “哎……唔……” 郑其明抱着他接吻,直到陈阿满喘不过来气,乱挥的胳膊差点打翻桌上的饭碗。然后他才松开胳膊,充满爱怜地在陈阿满脸上摸了下。 “谢谢宝宝。” 郑其明难得的有像现在这般好好哄陈阿满的时刻,陈阿满受用的不得了,把脸贴过去,顺势在他的掌心里小狗一样蹭着,又催促他:“快吃快吃,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他自己却从兜里掏出个塑料袋包着的白馒头,津津有味地啃起来,像是那馒头是什么珍馐美味。陈阿满才啃了两口,就被郑其明一记白眼看过来,逼着拿上筷子。 “这样不太好吧……你的长寿面分给我吃了,那我要分你的寿命怎么办呢?不行,不吉利。” 陈阿满迟迟不敢动筷。 “不会。反正我就是死了,做鬼也去敲你窗户。” 郑其明说。 “呸呸呸,不许乱说。” 陈阿满赶紧伸手把他的嘴捂上。 两人坐在桌子前,共同分食了这碗长寿面,郑其明把唯一的一个水煎蛋喂到陈阿满嘴里。陈阿满吃的满嘴冒油,觉得这碗长寿面真是世上至高无上的美味,自己简直太棒了。 面条的两端连接着最朴素的祝福,他希望郑其明能健康、快乐、在这世间能够长长久久地过下去,在没有自己的未来,亦希望他能早日走出来,过上幸福的生活。 在跟郑其明一起咬断同一根面条的时候,陈阿满悄悄许了这个愿望。 因为急着回去开店,所以陈阿满也没有久留,只陪郑其明吃完饭,就又着急忙慌地要回去。郑其明想留他都留不住。 “今天送货的来了,我得回去点货,不然店里不够卖了。” 陈阿满站在风里说,又挥着小手跟郑其明告别,瘦弱的身影很快在郑其明的视线越走越远。他那件百货大楼买的过季打折款的夹棉风衣,被初冬的风高高吹起来下摆,冰冷的西北风就长驱直入地灌进了衣服里,冷的人瑟瑟发抖。陈阿满不得不把车停下,找根麻绳把腰牢牢系紧,又拿郑其明刚给他买的围巾把头脸一包,“突突突”地提速出发了。郑其明静静地站在门框里,望着那个远去的可爱背影,在冬阳中立成了一幅画。 他28岁的人生,就这样如诗如画的开启了。 过去的一年经历了结婚、丧父……人生的红事白事颠来倒去的经历了个遍,也总算是捱过来了。新的一年他也定下了新的人生目标,多赚点钱,把这个副食店的规模扩大点,要是能开成超市就好了。这两年国家经济发展很快,出现了一种叫做“超市”的卖场式的商店,货品更多更齐全。 第88章 当郑其明拿着报纸上关于“超市”的报道跟新闻图片给陈阿满看时,陈阿满也开心的不得了,说他小时候最羡慕的就是零食店老板,每天有数不尽的零食可以吃。如果以后真当了这个什么超市老板,那不是每天吃喝喝的用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郑其明跟陈阿满盘算着未来一片大好的生意“蓝图”,陈阿满前几分钟还在兴致盎然地听着,好像那些规划里面都有自己一样。过了一小会儿才反应过来,怔在那里。 这些未来其实都与自己无关。 “以后这个超市就叫‘明满超市’,夫妻店。” 郑其明甚至连名字都想好了。 “嗯,很好听,听起来就会生意兴隆。” 陈阿满坐在郑其明的膝上轻轻点头,把脸埋进了郑其明的胸前,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心里又开始莫名发酸。 他能陪郑其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了,陈阿满也开始朝着那个倒计时,做最后的准备。 他开始一点点剥离自己跟柳梢街的全部关联。第一件事,就是把废品收购站卖了。 西街的李伯来接手的,钱给的很爽快,但爱钱如命的陈阿满接钱的时候却犹犹豫豫的。 “怎么,嫌少?那再谈谈价。” “没有没有……” 陈阿满愣愣地,李伯直接把用塑料袋子包着的钱塞他手里。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拿到钱了以后心里还空落落的。 这座废品收购站即将转手他人,陈阿满在屋前屋后认真转了好几圈,对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依依不舍。夕阳西下的时候,他坐在院中的小板凳上,拿剪刀跟两个废弃的塑料瓶子,做了一朵晶莹剔透的塑料花。 在他还没追到郑其明的时候,也给过郑其明一朵一模一样的。 暮色将至,陈阿满深呼一口气起身,推开废品收购站的大铁门朝外走,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他抬眸,发现是个很健壮的男人,个子比郑其明还要高,肤色微黑,长了一张非常正气的脸。 “我家有点废品要卖,现在还可以收吗?” 男人问。 “哦,可以的。” 陈阿满跟那人往街上走,男人打量了他几眼,问道:“你是陈阿满?” “对,我是。您是?” “我叫韩城,才调过来的片警。秦朗跟我说起过你。” 男人笑着,又看了一眼陈阿满手里的塑料花:“自己做的?挺好看的。” “就随便剪来玩玩。” 陈阿满说,然后才想起来,之前许丹心给自己提过这个人,说是个特别尽责的警察。 他对警察有着天然的犯怵,立刻绷直了背,冷汗都快出来了。 不过韩城这人很健谈,倒是跟陈阿满一路聊着天说着话,陈阿满的紧张才稍稍减退。 走到韩城家楼下的时候,一个小女孩就立刻跑过来,兴奋地喊爸爸。见小女孩只盯着他手里那朵塑料花移不开眼,陈阿满笑笑,把那朵水晶般透明的花朵送给了她。 “对了,最近市里的户籍系统升级,在排查身份造假的,抓了不少冒名顶替的。你们身边亲朋好友要是有遇到这种情况的,可以立刻告诉我。” 韩城忽然说。 第58章 疑窦(一) 这话听得陈阿满后背一凉,他虚应着笑了笑,冒了一层冷汗。 韩警官为什么对他这么说?是巧合,还是他真的查到了什么,今天突然出现的故意试探? 陈阿满内心怦怦直跳,大脑中乱哄哄的,他连走路都走不稳了。 “怎么?家里真碰到这种情况了?可不能藏着不说啊。” 韩城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那一刻,陈阿满觉得自己的肩头都僵硬了。 “没有没有,鞋里进沙子了硌脚。” 他笑笑,跳到路边把鞋脱了,假意拿着往外倒几下,又很快追上去。装作相安无事地跟着到了韩城家里,花了40分钟收完了他们家的破烂,用自己那辆三轮车拉走。车子刺耳的喇叭声响彻整条柳梢街,人们早已习以为常,知道是陈阿满又来收破烂了。 陈阿满心事重重地把破烂运回到废品收购站,最后一次坐在院中的板凳上,把那些纸壳、塑料瓶、杂物等分门别类的整理好,指头上不小心被划破了个血口,他愣了愣,低头仔细一看,居然是被一张纸划破的。 看起来软弱的纸张,怎么也能给他就这么来了一下,像是冥冥之中的某种不太好的隐喻。陈阿满苦笑着,把指头塞进嘴里吮吮,还在翻来覆去的琢磨韩城刚才的那番话。 反思了一下自己最近的行为后,天生乐天派陈阿满又觉得应该没事。而且自己这张身份证的主人——另一个陈阿满,是个傻子,住在村里跟奶奶相依为命,哪儿都没去过,怎么会露出什么蛛丝马迹呢。 他把今天的插曲归因于巧合,又继续分门别类的把破烂整理好了,最后一次看了看屋子,叹了口气,把那扇大铁门上的锁一挂,就走了。 走出去没多远,就看到郑其明迎面走来,陈阿满不由得小跑几步,脚步轻快地扑到郑其明怀里。 “不是很久没收破烂了?今天怎么想起来过来了,做生意?” 郑其明伸手接住了他。 陈阿满在他怀里摇摇头,慢慢地说:“以后不收破烂了,今天最后一次来。” 第89章 “嗯?嫌累了?” 郑其明有些不解。他知道陈阿满其实挺喜欢收破烂这项工作的,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的时候,车铃声就像是他进攻的号角一样令他神气活现,之前车头上挂着的花朵是红色的,郑曙光去世后,红布被陈阿满换成了白布,缠了两道在车头前以示披麻戴孝。 郑其明还知道,柳梢街上的居民管陈阿满叫“破烂大王”,陈阿满对这个称呼自豪地不得了。如今居然会想说不收破烂了,真是稀奇。 他正准备问,陈阿满从怀里探出头来,在外套里面的口袋摸了摸,掏出一叠塑料袋子包着的钱来,递给郑其明。 “我把废品收购站卖了,以后不收了。这钱你拿着。” “怎么卖的这么突然?” 郑其明没接。 “就……就……你店里也忙嘛,也需要两个人的。而且你不是说想把旁边的门面也租下来,这点钱还能凑凑。” 陈阿满说,见郑其明欲言又止,又拍拍胸脯:“哪儿能一直收破烂呢,多脏多臭啊!我在店里每天干干净净的不好吗?” 郑其明盯了他半天,终于确认陈阿满卖掉废品收购站真的没有很勉强,而是发自内心的决定的时候,便没再说别的,点头默认了。 “行啊,免得你在外面风吹日晒的。” 他把装钱的塑料袋打开,拿了一张一元面额的纸币,冲陈阿满晃了晃:“我只收这一点就够了,剩下的,都是你的。废品站,是老陈留给你的。” 郑其明把那一叠钱重新包好,推回到了陈阿满手里。 其实这点钱,陈阿满早就打定主意留给郑其明——用作自己骗婚的补偿,虽然在他犯的原罪之下,显得如此杯水车薪。 现在郑其明是不收,那他也要在自己走之前,偷偷留给他的。 陈阿满抬眸看了眼天空,暮色已经降临,柳梢街上不知哪家的炊烟冒出来了,袅袅上升。这家人好像在熏腊肠。 腊肠是海桐市人一入冬就常吃的食物之一,陈阿满早早就买了好多斤肉做了满阳台的风干腊肠,是郑其明喜欢吃的,而且他不止一次的夸过,陈阿满做的比外面肉铺子里卖的好吃。 陈阿满做风干腊肠,肉是用松枝熏的,松枝是他跑到山里捡回来的。算起来,今天这些腊肠也该晒好了。 他回家后拿小刀划开一根,凑上去闻闻,肉质红香,散发着松叶的好闻味道。 “一口气做这么多?吃到明年我看都吃不完。” 郑其明看着满阳台大丰收一样挂着的腊肠。 “吃不完,就慢慢吃明年吃不完,就后年吃……” 陈阿满打开一点窗户,让风再吹进来一些,也许是东北风太刺骨了,刮得他眼睛酸酸的。 他只能这样蹩脚地、又自以为是地用这样的方法,竭尽所能地对郑其明好。 距离自己离开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越临近,陈阿满反而越耐心起来,情绪像飘进湖水的枯叶那样平静,极为安然地等待着那天的“宣判”。 唯一令他的情绪产生一些微妙波澜的,还是韩城。 自从上次跟这位警官认识后,陈阿满对他还是有点发怵,尽量躲着他走。两天后的下午,郑其明去北城办事。陈阿满守在店里,这会儿没什么顾客,他正靠在柜台里面打瞌睡。韩城走了进来,要买烟。 生意不可能不做,陈阿满一下子清醒过来,开始在货架上忙不迭地找烟,又双手递给他。 这位街道新来的警察看起来似乎很累的样子,付了钱就迫不及待地抽了一只出来,刚准备点燃又停下,抬眸问陈阿满:“这里能抽烟吗?介意不?” “没事。” 陈阿满摆摆手,韩城才点燃了手里的烟,送入唇间,眉头依然紧蹙。 陈阿满觑着眼睛看了半天,想了想,讨好地伸过去一颗薄荷糖:“韩警官,最近办案很辛苦?” “还好,就昨天熬了个大夜,抓了几个人。” “哦,最近有人闹事?” 陈阿满装作不经意地问。 “也不算吧……有个被顶替上大学的,查户籍的时候查出来了。” “这样……” 陈阿满“钓鱼”成功,却莫名紧张起来。因为突如其来的,他的好奇心起来了,很想知道这种顶替、诈骗的情况,警察抓到了会怎么处置。 “那这种一般怎么判啊?” 他好奇地问。 “看情况吧。” 韩城敏锐地抬起眼,扫了一眼陈阿满微微攥紧的手掌,目光在那上面停留了一瞬,把指间夹着的烟拿下来,打量着陈阿满的神情:“你好像很关心这个?” “也不是,随口问问。” 陈阿满笑笑,眉眼弯弯。 “他就爱听这些稀奇,不奇怪。” 一声玻璃门被拉开的响声,郑其明走了进来,韩城朝他抬抬手。 “阿明。” 虽然韩城是刚调过来不久的片警,但他在街道走访调查中早跟郑其明这个本地原住民的小卖部老板熟识起来。两人相差七八岁,很能聊到一块,如今已经是朋友了。 郑其明怀里揣着一袋热腾腾的糖炒栗子,牛皮纸袋子上印着“小苏栗子”的红印。“小苏栗子”门店在海桐市的北边,很受欢迎,今天他正好去那边办事,排了长队给爱吃甜食的陈阿满买回来的。 见韩城在,郑其明顺手给韩城抓了一把,才把剩下的塞陈阿满手里。 第90章 糖炒栗子甜糯的香气在整个屋子里氤氲开来,陈阿满很乖巧地坐在柜台里面开始剥栗子,第一个栗子仁照旧习惯性地递给郑其明。 “你吃,我吃过了。” 郑其明把他的小手推回去,直接摁到嘴唇边上,栗子仁把陈阿满红嫰的嘴唇压扁了。 韩城在一边不发一言的看着,若有所思。 “感情真好。” 他扬了扬手中的烟,有几枚艳丽的红色火星掉下来,很快熄灭了。 陈阿满总觉得跟警察同处一屋犹如芒刺在背,寻了个做饭的借口,急匆匆地上楼去了。 “坐会儿?” 郑其明准备给韩城搬一把椅子,韩城摇摇头,朝郑其明走近。 “怎么?这么神秘。” “你老婆好像有点奇怪……我记得,他是征婚跟你认识的?” 韩城看了一眼楼梯,多年警察的职业本能让他无法忽视陈阿满这个人。 “嗯,挺巧的,当时我也没想到最后能成。” “听说你给的彩礼很高。” “10万,但要照顾我爸。” 郑其明道,疑惑地看着韩城,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过问起自己的婚姻细节。 韩城左思右想,把手中没抽完的半根烟掐灭,往垃圾桶里一丢,长呼一口气,还是把心中的疑窦告知了郑其明。 其实也不算疑窦,只是他凭经验判断的某种敏锐感知力,要说有什么立得住脚的证据倒也无。 “没爹没娘,父母双亡,高额彩礼,完美老婆。” 韩城总结道,最后按着郑其明的肩头说:“我从旁观者的角度是这么看的,给你提个醒。不过也许是我想多,我看阿满很喜欢你,又不太像。总之,万事小心为上。” 说完他就走了。 走出去其实也有点后悔,不清楚自己这样到底算不算多此一举。万一人家小夫妻感情好的很呢。 但他脑子直嘴也快,话就这么顺出去了。 这样角度的言论,郑其明确实是第一次听到。他先是觉得有种可笑的不可置信,但脑海中反复萦绕着韩城刚才的话—— “你老婆好像很关心最近的冒名顶替案。” 顶替? 郑其明恍惚记得,陈阿满老家村子里也有个傻瓜小孩,名字跟陈阿满一样。 别人顶替,是为了夺取更光鲜的人生,陈阿满也顶替?一个傻子身上有什么可图的。 郑其明思忖片刻,开始为自己生出这样的想法而荒谬。 他当然知道警察的职业敏感是异于常人的,韩城这样推断,倒也能理解。 可那是陈阿满,外人谁都不知道两人之间如何朝夕相处。陈阿满是他郑其很爱很爱的小妻子,是心头那块软糯的红豆小面包。两人在一起的眼神、情爱、火热的身体接触,清清楚楚地诉说着两情相悦。 这些都不会说谎。 郑其明本以为韩城的话会被自己很快忘掉,但那些语言却像跟他对着干一样,莫名成为一根微小的刺扎入内心。他无法忽视,同时又无法直面自己居然对陈阿满生了疑窦。 郑其明叹了口气,把小卖部的门锁上,挂个“吃饭中稍等片刻”的牌子,无声地走上楼。 厨房传来炝炒的香气,陈阿满戴着那条旧围裙,被锅里的辣椒呛的满脸泪水,还在奋力翻炒。 郑其明才想起来,早晨出门的时候他跟陈阿满说,好久没吃辣椒炒肉了。傍晚回来的时候,陈阿满就像魔法师那般,为自己烹制心心念念的佳肴。 “阿嚏!……明哥,你往后退一点,这个辣椒呛人……阿嚏!” 陈阿满被辣了一脸泪水,赶紧熄了火,把厨房的窗户开的更大,才盛起锅里青红相间的美味,又忙不迭地给郑其明盛饭。米饭里蒸了几枚香喷喷的土豆。 浓盐赤酱的烟火幸福。 郑其明忽然心生愧疚,但他更愧疚的是,自己居然无法做到完全对韩城的提醒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一片淡淡的阴影开始滋生,横亘在两人中间。 “怎么了吗?” 陈阿满垂着手,看着走过来一声不吭地抱住自己的郑其明,把头埋在自己脖颈处。 第59章 疑窦(二) “没怎么,你身上好香。” 郑其明的声音还是那样有磁性,带着慵懒。陈阿满低头笑了下,捏了捏他的耳朵。 “……我一身炒肉味儿还香啊……” “肉香也是香,你有几天没让我开荤了。” 郑其明用鼻尖蹭着陈阿满的皮肤,语气一本正经,手已经伸进了陈阿满的毛衣里面。 “哎好凉……拿出去拿出去……” 陈阿满温暖的皮肤被冰凉的手一激,忍不住痉挛了一下,笑着拼命挣扎,但很快那只手就被自己的体温捂热了,在衣服里面乱窜一气也不冰的慌了。 他被郑其明摸地逐渐熟舒适起来,发出了极小的轻哼声。 很快,陈阿满便乖乖不再动了,一边感受郑其明的手在自己皮肤上游走,一边摸着他的头发说:“今天这么冷,怎么没穿我早晨给你拿的秋衣?” “不想穿。” “手这么凉,还不穿。” 陈阿满伸手过去,把郑其明的另一只手攥在自己小小的掌心,轻轻为他搓热,再低头凑近,嘴唇凑上去呵气,白乎乎的热雾滚了出来。 掌心传来一阵微微的酥麻,郑其明抬眸,看向陈阿满那双很会疼人的眼睛。 第91章 眼珠那样黑、那样亮,睫毛上下翻飞间,流淌的尽是爱意。 眼神是不会骗人的,没有人可以假装成这样。当然,除非他是个蓄谋已久、步步为营的高级骗子。 郑其明与这样的眼神对峙了数秒,他想从中探视出什么来,但发现一无所获。陈阿满逐渐开始有一种奇怪的紧张,正在心虚之中,郑其明的眼神变回去了,带着锐利的温柔与沉湎。 变化之快,让陈阿满还以为刚才自己是看错了。 陈阿满红着脸,把郑其明的手放下来,又朝外推他。 “干嘛一直盯着我,我脸上有东西?” “有。” “嗯?” 陈阿满摸摸脸,没摸到什么,郑其明凑上去,在他的左颊上轻啄一下。 “东西在这里。” 陈阿满愣了一下,想笑,佯拿起锅铲,做出要打郑其明的模样。郑其明用手挡着跟他闹,抬眸看见挂在墙上的日历,1999年12月12日。 “日子真吉利。” 他把那页撕下来,日期那面对着陈阿满晃了晃。 陈阿满看向那排硕大数字,忽然想起来,今天是李秋霞的生日。 他从跟郑其明相遇以来,满心满脑都是蓄意算计、步步为营,甚至还没有主动联系过李秋霞一次。一方面是无暇顾及,另一方面,少联系、少留下点痕迹总归是更安全的。 但眼下自己毕竟即将大功告成,陈阿满思考再三,觉得打个电话倒也无妨了。他也很想听听妈妈的声音。 有时候陈阿满觉得邱茉莉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去世,自己还挺苦的。但后来他又有了李秋霞这样的母亲。陈阿满又觉得好像没有很苦,毕竟自己是有2个妈妈的很幸运的小孩。 陈阿满把郑其明推到餐桌前,让他先吃饭,自己借口想吃隔壁卖的蜂蜜面包,转头就下了楼,朝许丹心的蛋糕店跑去。 “姐,我是阿满,打个电话。” “你打。” 许丹心在里屋守着烤箱,远远地朝陈阿满喊了声。 陈阿满拿起电话,拨通了老姨家邻居的号码,村里只有这一家有座机。这也是他之前跟李秋霞约定好的,他有事就会打电话打到这里。 当听见电话听筒里传来“母亲”熟悉的声音时,陈阿满眼圈红了。 “妈……” 他见四下无人,低声唤了好几声。 好久没唤过这个温暖的称呼了,这一个单字像是世间最奇妙的魔法,奇迹般消除了陈阿满这几个月以来所有的委屈、隐忍、无奈。 “妈……你好好照顾自己……我很快就会去接你……” 陈阿满在电话里低声说,用手捂着听筒生怕声音传出去。 “很快”。 距离刀哥约定的还款日还有8天,他惊觉,自己居然这么快就要离开郑其明了。 给郑其明做的风干腊肠、风干牛肉还够不够吃?给郑其明才新买了毛线,织的围巾刚起了个头;郑其明有两件大衣上的扣子还掉了,他还要从自己收破烂的时候一点点积攒起来的一大盒扣子之中,再挑上几颗相像的缝上。 时间真紧迫。 “到时候我们离开这里,去首都。妈,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大城市吗……你等我把这边的事情忙完……” 陈阿满低着头缩着肩膀,用很小的声音说,竭力克制着哭腔。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是因为太久没有听到妈妈的声音,还是因为,这通电话让他再次直面了那个越来越近的事实——距离离开郑其明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陈阿满跟李秋霞又说了几句以后,便匆匆挂断了电话。他松口气,拿手背抹掉脸上的泪痕,一转头,发现郑其明站在门口,看起来仿佛来了有一会儿。 “明哥……你怎么过来了?” 陈阿满忙转身,就朝郑其明那边走,心虚着担心郑其明会不会听见什么。 “饭都快凉了,喊你回家。” 郑其明看着陈阿满,瞥了一眼他空着的双手。 “不是要买面包吗,打起电话就忘了?” “忘拿了,我去拿。” 陈阿满有点慌得跑回去,提上柜台上的一袋子蜂蜜面包就走,顺手把钱也拍在桌面上。 “今天是我一个远房表弟的生日,才想起来,顺手打个电话问问。” 他不假思索地扯着谎。 “表弟?我站在门口好像听见,你管电话那头的人叫‘妈’?” 郑其明停止了脚步,抬眸看着他,神色令陈阿满有些看不透。 “中间他妈过来听了下电话,我打个招呼呗,叫的是‘姨妈’。” 陈阿满继续面不改色,这种程度的谎言对他而言简直是小菜一碟。 “哦,那我听错了。走吧,” 郑其明拉着陈阿满的继续朝前走。 从蛋糕店回家就几步路的距离,他却有些心事重重。 刚才他其实站在门口有几分钟,亲眼看见陈阿满在打电话,声音压的很低,不知道是打给谁的。郑其明没进去,只是隔着屋子,通过外面漏进来的光线远远望着陈阿满的身影,肩膀缩起来,躲在阴影里,像某种鼠类。 只是隔得太远,听得不太清楚,所以郑其明虽然有顾虑,但暂时也无法就这么完全怀疑这通电话本身。 但他没办法不在意。 晚饭后,趁陈阿满在洗碗的空挡,郑其明很快下楼去到蛋糕店,回拨了刚才陈阿满打过的号码。 第92章 电话应声而起。 十几秒后,这个短暂的电话结束。郑其明松了口气,心头浮上来一层愧疚。 电话那头的人,自称是陈阿满的远房姨夫,问他找陈阿满有什么事。郑其明便借口说错名字,很快挂掉了。 他觉得自己就不该心生疑窦。 电话挂断的那一刻,他内心莫名变得轻快许多。 郑其明很快回到小卖部里,拧开了收音机,晚间音乐电台开始播送歌曲,是那首他熟悉的《茉莉花》。 “芬芳美丽满枝丫,又香又白有人夸……” 屋内响起水一般轻柔的音乐声,郑其明靠在柜台里面闭目养神,便听见身边窸窸窣窣的放凳子的声音。 他睁眼一看,陈阿满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了,腿上放着白色的毛线团跟棒针,织了一小片纹理出来。 “明哥,我买了毛线,给你织围巾。” 陈阿满把雪球一样洁白的毛线团子举起来,在郑其明的黑色大衣领口比了比,满意地说:“你戴白色好看。” “怎么突然要送礼物?又不是过生日。” “你不过生日,就不能有礼物收吗?” 陈阿满放下棒针,不满地哼唧一声。 “那没有。” 郑其明摸了摸他圆圆的脑袋,又道:“怎么不在楼上织,偏要挤在这坐板凳?喜欢坐硬板凳是吧。” “我在楼上一个人,还要开灯,多浪费电。反正你店里也要开灯的。” 陈阿满道,手里棒针还在娴熟地上下翻飞,说话间,交缠的毛线又多了几行,看起来毛茸茸,软绵绵的。 “零分,好抠门的理由。” 郑其明看了他一眼,眼角向下,带着点讥诮。 陈阿满要被他气笑了,索性把手里的东西都摆在一旁,凑过去在郑其明的脸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下。 “是我不舍得离开你身边半步,行了吧。这个理由给几分?” “负分。” “……” 陈阿满伸起小拳头就在郑其明的胸膛上乱揍一起,但又知道郑其明衣服穿的厚,他这样一顿“老拳”也就跟挠痒痒差不多,郑其明等他闹够了,用大掌很轻易地包住了他的手掌。 “好了,100分。” 又朝着桌面上的一团雪白颐指气使:“快点织。” “嗯,我这两天就会织好的。” 陈阿满答应着,刚才还在高高兴兴,此刻忽然又安静下来,像是过分专注于手中的活计。 “明哥……这是我第一次给人织围巾,你一定要好好戴啊。” 他颠三倒四地重复着这句话,听到最后郑其明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听到了,不用连说七遍。” 陆续有人进店来买东西,几乎每个人的目光都要在陈阿满手里停留。 “这围巾织的真好。” “什么钩针法,我没见过呢。” “男人手还怪巧。” 陈阿满想到这条人人称赞的漂亮围巾,很快将出现在郑其明的脖颈上,为他抵御生活的严寒,内心便很高兴。又很快想到,也许郑其明从那以后,看见这条围巾便会深恶痛绝,可能会剪掉,再一把火烧了。 白色的雪,变成了黑色的渣滓。 街道越来越安静,只听见风声,郑其明起身,把玻璃门关紧。这时,一阵警笛声骤然响起,由远及近,掠过街道又远去了。 “年下了好像真的不太平。明哥,我们今天早点关门吧。” 陈阿满打了个哈欠,跟郑其明一起把卷帘门放下来,锁好准备上楼睡觉。 此刻他还不知道,坐在警车上被带走的嫌疑人正是吴老四,那个身上还挂着自己“最后希望”的五千块钱的男人,罪名是伙同他人参与替上大学顶包案。 第60章 惊变 陈阿满是第二天才知道这件事情的。 街坊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着吴老四被抓走的事实,他出门倒垃圾听了个一清二楚。 吴老四? 陈阿满怔住了,手里的塑料袋应声而落,滚了一地果皮纸屑,散发着食物残渣的腐烂味。 “吴老四被抓了……什么时候?” 陈阿满连忙凑上去问。 “昨晚上啊,警车还从这条街开过去,警铃响了好久。” 话饺子馆张姐一边嗑瓜子,一边站在人群中间说,眉飞色舞,转头一看,对这个话题看起来最感兴趣的陈阿满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奇怪。” 张姐嘟哝了一声。 陈阿满骑上他的三轮车,没命地朝吴老四家里赶去,果然见院门紧闭。隔壁家邻居正在门口围着餐桌吃饭,见有人拼命拍门,抬头看了一眼陈阿满:“别敲了,这家没人。出事了,抓的抓走的走。” 听完这话,陈阿满觉得自己浑身的血在顷刻间凉透了。 今天是1999年12月13日,还有5天。 就5天,他上哪去筹剩下的五千块钱?就在不久前,吴老四还登门来还过钱,满口应承着自己一定按时还上。他确实也是这么做的,所以陈阿满其实没太担心过。但谁能猜得到后面发生的事?还是在这样的关键当口。 陈阿满这个“冒名”顶替的骗子,此刻却从某种程度上,折在另一个冒名顶替案上。似乎是上天在冥冥中的某种暗示。 他无精打采地跳上三轮车,很慢很慢地朝家里赶,大脑开始高速旋转如何解决问题。 第93章 去向刀哥求情显然不可能……那他肯定会……想到那些不堪的画面,陈阿满都觉得心中一阵恶寒,几乎是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觉得自己在这几天内,非凑够这些钱不成。 同时他又悔恨自己大意,为何要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偏要等着吴老四的钱,他要是提前攒,说不定也能多攒一些…… 虽然,这所谓的“一些”也是杯水车薪。 在穷苦人身上,金钱是一件非常令人无力的事情,无法通过时间和积累来获得高速倍增。 陈阿满满肚子心事地走进家门,都没看到站在货柜前的郑其明,左脚打右脚地踩上楼梯,险些摔倒。 他本能地要去抓木头扶手,下一秒,自己就跌进了郑其明的怀里。 “在想什么,路都不会走了?” 郑其明拉着陈阿满的手,才发现他的掌心冰凉,脸色也很差。 “怎么了?” 他眉头微蹙。 “没……嗨呀,就刚才骑三轮车的时候,差点撞上个老太太,还好我把车把拧了一下,不然真就完蛋了。” 陈阿满脸不红心不跳的撒着谎,勉强笑着对郑其明说,满脸都是心有余悸——虽然他是在为另一件事情烦忧。跟郑其明“抱怨”完“三轮车事件”以后,陈阿满眼珠子一转,立刻计上心头。 “明哥,所以这辆三轮车我不想骑了,要不咱们卖了吧,现在我也不收废品,也用不着,放着也是浪费。” 郑其明对卖三轮车没什么意见,只隐约觉得这件事发生的太过突然,虽然事出突然又有因,但他直觉背后另有隐情。 还未来得及怀疑,稍一低头,就看见陈阿满一脸惊慌地靠在自己怀里,尤哭诉着今天差点撞人的后怕,说再也不敢骑三轮车了,脸颊上都沾满亮晶晶的泪水。 郑其明心一软,什么心思都散到九霄云外了,搂着陈阿满,任由他去。 当晚,陈阿满就把车子推出去卖掉了,卖得的几百块钱自己拿在手里,冲郑其明耀武扬威地说这就算他的私房钱了。 “你不会是想要攒私房钱才要卖三轮车吧。” 郑其明望向陈阿满,表情看似严肃。 “怎么可能,三轮车是你送我的。要不是今天差点出事,不吉利,我才舍不得卖呢。” 陈阿满故作委屈地撇撇嘴。 “财迷,平常又不是没给过你钱。” 郑其明故意逗他,但也忍不住笑了。 算起来,他跟陈阿满已经结婚小半年,也没很久,但街坊邻居都说郑其明跟变了个人一样,性格也开朗了,偶尔也会说点俏皮话了,来店里买东西的时候脸上也会挂笑了。郑其明觉得这可真是奇怪,怎么结了个婚就跟脱胎换骨似的。 行啊,脱胎换骨也行,毕竟今年发生了太多事,家里遭遇了一系列的巨变。现在是冬天,海桐市的气温很低,人走路都要弯着腰很辛苦的讨生活。到明年春天就好了,明年春天就是春暖花开了,在暖和点的日子,他要带陈阿满去照相馆,好好地再拍一组结婚照。 明年是2000年,千禧年,世纪之交。他跟陈阿满是1999年步入婚姻,能用这种办法一起“跨世纪”,也挺神奇且浪漫的。 也算是另一种程度上的“百年好合”了吧。 郑其明还在编织着两人一起的美妙未来,却不知道自己眼前的小妻子,已经在做最后离开的打算。 陈阿满今晚没陪他下楼守店,而是在阁楼里翻箱倒柜,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拿出来,连那个装零钱的铁罐子都没放过,一分一毛地做着加法。 之前收破烂攒了一些钱、再加上卖废品收购站的、卖三轮车的,还有平常郑其明也会给他一部分钱,乱七八糟的加在一起,才一千多块。 这一千多块钱对陈阿满来说也足以称得上“巨款”了,但依然不够填空的。 陈阿满想来想去,想到了隔壁蛋糕店。 自己是不是可以对许丹心开口借一些呢?这个女邻居对他很好,平常都把他当半个弟弟看待的。 他不敢告诉郑其明,而是从院子偷偷翻墙出去到街上,绕到许丹心的店里。 “姐……那个……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陈阿满站在冰凉的地板上,双手很紧张地搓在一起。毕竟一下子要开口借四千块钱,对任何一个普通家庭都不是小数目。 “借钱?家里生意不顺利?” 许丹心有些疑惑的抬起头。最近入了冬,离年下也越来越近,每年冬季都是“其明烟酒副食”的销售旺季。前几天她还听郑其明说,想再把隔壁铺子买下来,扩大铺面的事情。 “阿明这么快要买铺子了?是周转不开?你要多少钱?” 陈阿满简直要惊叹于许丹心的聪明,一连几个问句几乎让他难以招架。 “不是店里用……” 他吞吞吐吐:“姐……我……借四千块钱,自己用。” 这个数字把许丹心吓了一跳。 “忽然要这么多钱,还不是用在店里……阿明知道你来借钱吗?” 她那双上扬的丹凤眼透露出敏锐。 “……他不知道……姐……你别告诉他……” 陈阿满欲言又止的神色,令许丹心更加疑惑,她略微想想便似乎有了答案,于是直接问道:“遇见诈骗的了?还是有人勒索你?要是真有这事,你就找韩城。他是个非常负责的警察,一定会帮你的” 第94章 “没有……不是……” “那你说理由来,为什么突然要借这么多钱?不是用在家里的生意,还要瞒着老公。不然我没办法借你。” 许丹心很冷静地看着陈阿满,几乎已经断定,眼前的年轻男人一定遇上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离年关越近,街道就越不太平。前几天不是还抓了个顶包的,最近据说有帮放高利贷的又出来收账活动了,各种五花八门的凶残逼债手法。 “你又没有家人,阿明家里那边最近也没出什么事,除了被骗钱或者敲诈勒索,我想不到别的理由。” 她最后补充道。 陈阿满手足无措地狠狠搓着衣角,语气有点弱地申辩:“没有……就……一个远亲生病,我随便来问问……没有就算了,谢谢姐,我先走了。” 他几乎是逃一样地跑出蛋糕店,并且心里清楚,许丹心一定是生了疑,且很可能会把这件事告诉郑其明。他要想好应对说辞才行。 果然,第二天上午郑其明就问这件事了。 “怎么忽然要借这么大一笔?” 他直接开门见山。 陈阿满有些无力地抬眸,看到日历上清晰的“12月14日”,黑色的,棺木一样的颜色杵着自己。 “就那天打电话的那个远方表弟……说家里有急事要用钱,问我有没有多的……” 陈阿满深呼一口气,把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和盘托出。 “表弟?关系很好?” “还行……” “那我们结婚,他怎么没来?你也没有其他亲戚来。” 郑其明看着他。 “……” “然后他家缺钱,还要问你借?” “……” 陈阿满低着头,努力装出一种心善的无可奈何,喃喃道:“我小时候,经常会去表弟家蹭饭吃……所以想着能帮的话,就帮一点……” 郑其明用说不上来的表情盯了他半晌,陈阿满有点猜不透,不确定自己这套谎言是否天衣无缝,足以令郑其明不起疑。 毕竟,最近他也隐约觉得郑其明好像发现了什么。 “你表弟住哪?我们可以去拜访一下,看看情况。确实有需要的话,我这边可以挪出来一些借他们。” 郑其明忽然说。 陈阿满一愣,忙摆着手道:“没事……不用了……我就是随便一问。不借也没关系的。而且咱家最近进货很多,你货款都不够周转的。” 他一边说,一边讨好地抱住郑其明的脖子,在他凸起的喉结上亲了一下,嘴里哼哼唧唧的。 “你的观点很对,做人不能拎不清。帮助人,也要在自己有余力、且觉得值得的情况下。这种淡亲戚,不管又没什么不对。” “明哥,你又给我上了一课。” 陈阿满说,目光认真热忱。 郑其明又看不懂了,但他觉得相信陈阿满的话好像也没错。那双小狗一般湿漉漉的眼睛,透露着真诚、善良与纯粹,又黑又亮。 心术不正的骗子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纯真眼神呢。 郑其明开始觉得自己之前的怀疑,也许是他28年人生中的为数不多的看走眼,于是便没再多问下去。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看似平静的陈阿满,早已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每分每秒都在熬煎。 没办法从许丹心那里借钱的话,那……只有那个办法了。 陈阿满攥紧拳头,下定了决心。 郑其明最近很长一段时间,晚上都会把店开到比较晚。陈阿满趁天黑的时候从悄悄后院翻墙出去,沿着小路来到了柳梢街的尽头,与另外一个街区交界的地方,叫做春华路。 春华路,又被居民们称为“堕落街”,坐落着很多打着暗红灯牌的见不得人的生意。海桐市的三教九流、边缘人士挤在这里蝇营狗苟,也是陈阿满曾经讨生活的地方。 他穿着一件不起眼的黑色旧棉服,用帽子盖着脑袋,低头一路走到最里面,抬起胳膊,扣响了眼前那扇泛着油腻的木门…… 第61章 血 隔了半晌,里面才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两扇木头门从中间对劈开来,一个厚嘴唇、凸眼睛的中年男人从里面走出来,身上套着件发黄的白大褂,脖子上挂着个很旧的听诊器。 “这么晚了,什么事?”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边说话边用棉签挖耳朵,看着陈阿满。 陈阿满放下帽子,露出一张清秀瘦削的脸。眼前的男人看起来让他有点害怕,但他还是走近一步。 “你这里还收不收血。” 陈阿满装作老练地问。 “你?” 黑诊所的医生看着陈阿满,又伸手在他肩头捏了捏,隔着棉服,他甚至都能感觉到肩膀上的骨头硌人。 “这身板行不行啊,等会儿别晕那。” “行,来吧。” 眼前的人有双倔强到清明的眼睛。 医生看了半天,把门打开一半,让陈阿满进来。 “跟我过来。” 他手一挥,陈阿满就很自觉地跟他进去了,一个小院落,连着一个屋子,客厅改成了诊所的样式,连着卧室。 堕落街上的黑诊所都长这样,药费跟诊费都比医院贵,同时还承接着一些见不得人的灰色项目,比如堕掉来路不明的胎儿、高价回收血源等。血贩子会经常来这边取货,再以更高的价格卖给急需使用的买家,早就形成一条地下产业链。 第95章 “抽多少?” 医生拿皮筋管系住陈阿满的胳膊,把那盏摇晃的吊灯移地近了些,用手在陈阿满胳膊上使劲拍拍,找血管,找了半天没找到。 “越多越好。” 陈阿满说,又看着自己的胳膊道:“我有点瘦,血管不太好找。” “那你还要多抽?要钱不要命。” 医生拿棉球蘸碘酒擦着他的胳膊,很快上面就出现一大片淤紫一样的颜色。 “干这个的谁不是急缺钱。您看着办吧,别让我死了就成。” 陈阿满笑笑,觉得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男人好像不那么可怕了。 尖细的针头很快刺入皮肤,殷红的液体顺着细细的透明管流淌,一点点地,眼前的血袋子由空到满,陈阿满看着那片红色,越看觉得越黑,心下还疑惑万分,我是得病了吗,血怎么是这个颜色。 直到头晕目眩的感觉传来,他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眼睛开始发黑,看什么都乌蒙蒙的。 “好了,差不多了啊。” 医生就要停,陈阿满连忙伸出另一只手阻止:“不用……可以再抽点……抽吧……” 血袋子继续变大,那块鲜红饱胀地快要炸开了似的,像一朵快要荼蘼的玫瑰,呈现出某种艳丽的猩红色。 一共抽了500ml血,医生拿棉球给他按住针孔,陈阿满伏在桌上半天起不来,眼冒金星,耳朵好像也有点听不太清楚了。 他上一次来这里卖血还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上次好像都没这次这么难受。 看来16岁的身体果然还是比19岁的好。 “把这个喝了。” 医生把一个搪瓷杯推至他面前,热腾腾的,一股砂糖的甜味扑出来,陈阿满捧着杯子一口气全喝完,又喘了半天,才摇摇晃晃的起来。 他把医生给他的一卷钱收好,低头道了谢,强撑着身体快步离开,身上发冷,却一直在冒虚汗,到家附近的时候毛衣已经湿透了。 陈阿满沿着原路绕到院子后面,咬牙翻上院落要往下跳,身体一沉,整个人抑制不住地从院墙上栽倒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 还好院墙不太高,地面又是泥地,不然这一下非摔出个什么毛病不可。 陈阿满只觉得鼻腔里传来一阵腥甜,揉着酸胀的鼻翼坐起来,就看见郑其明拿着手电筒朝这边跑,刺眼的光线照在陈阿满脸上,五官很痛苦地扭曲在一起。 “怎么了?” 郑其明吓了一跳,赶紧把陈阿满拉起来,陈阿婆摇摇晃晃地、轻飘飘地就靠在了他身上。他觉得陈阿满今天好像不太对劲。 “怎么回事?” 郑其明又问了一遍,语气焦急。 “从院墙上不小心摔下来了……哎,看见一只猫在上面走,本来想去抓的,猫跑了,我掉下来了,真倒霉。” 陈阿满还是揉着鼻子,马上就感觉掌心一热,低头一看,满手是血。 “哦,我好像流鼻血了明哥。” 他迷迷糊糊地,翻着兜找纸巾要堵,一只宽厚的掌心贴了上来。 “别乱动。” 郑其明眉头紧蹙,一只手帮他按着鼻子,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纸巾,替他堵上,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朝楼上走。暖黄的灯泡下,陈阿满看着郑其明垂在一边没敢往自己身上覆的手,刚才这手替自己捂鼻,弄得满掌心都是难看的血,此刻血迹已经凝固在了上面,把这只线条好看的手都弄得丑陋无比。 陈阿满靠在郑其明怀里,看着那只手,忽然有一种很安静的难过。 他害郑其明陷于腌臜,再也不是曾经的样子。 “明哥,对不起。” 陈阿满小声说,用力揪紧了他的衣服。如今距离那一天越来越近,他也一天天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世界上怎么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呢,既不伤害自己,又不伤害郑其明。如今他架在这里举步维艰,利用跟郑其明假结婚还清高利贷,是他走投无路的办法。事成之后他必须逃,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世界上有能瞒一辈子的谎言吗?更何况是在爱人面前,苦心经营这用谎言维持起来的玻璃瓶子般的脆弱假象,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在担心玻璃瓶子会不会碎。那是玻璃,玻璃又怎么会不碎呢。 滔天骗局面对的是自己很爱的人,越爱,心头的阴沉就越重,压得人越发喘不过气。他无颜面对郑其明,所以别无选择,只能逃跑。 反正郑其明早晚有一天会恨自己,不如在感情尚未发酵到最浓烈之时,让他早点恨吧。越早,那份恨意会不会越轻一点呢。 “脸色这么这么差。” 郑其明把陈阿满轻放在床上,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又试了下自己的,喃喃道:“也没发烧。” “吓得……没事明哥,你不用管我,忙你的去吧。我有点累了,想睡觉了。” 陈阿满亲热地抱着郑其明的胳膊,撒娇似的。 “嗯,你睡。” 郑其明揉了揉他的头发,帮他把鞋子脱掉,然后又替他脱衣服,掀起他的毛衣的时候,陈阿满直把郑其明往外推。 “你下去看店吧,我自己来。” 陈阿满缩着胳膊,生怕郑其明看到自己手臂。 亲眼看着他下楼后,陈阿满才从床上起来,先去卫生间用水把胳膊上的碘酒洗干净,好难洗,他使劲搓才搓掉,皮肉都被搓红了。然后再溜进厨房一口气吞了三个生鸡蛋。刚抽完血,身子虚的厉害,自己得赶快恢复元气才行,今晚拿到的钱根本不够,明天如果歇过来了,他还要再去一次的。 第96章 陈阿满算了算,得去上七八次才差不多能凑够钱。就剩这四五天肯定是不够的,不知道医生那边能不能先预支一些,后面再慢慢抽血补上。 但那是黑诊所……干的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提前要钱,恐怕很难。只能尽力一试。 大脑乱的像浆糊,陈阿满喘着粗气回到床上,被子一蒙,很快就入睡了。 第二天晚上,他又翻墙出去,悄悄来到诊所。这次医生说什么都不给他抽了,陈阿满急的就差给那个中年男人跪下来,反复恳求。 “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您帮帮我。” 他红着眼睛。 医生看了他一会儿,一句话都没说,给他把针扎上。这次抽了200ml,抽完后对陈阿满说:“再抽下去,你就死了。什么都不如活着重要。” 陈阿满拿着钱,又在诊所连喝了三杯糖水,道谢后离开。 算着日子,今天是1999年12月15日。 头晕眼花,甚至比昨天更甚。陈阿满手撑在路边的一棵树上,喘了半天粗气,又朝回走。 今天不能翻院墙回去了,他借口跟郑其明说的是,去别的副食店转转,看看对家都在卖什么,有什么新奇东西,方便郑其明再补货。这样自己结束后可以直接从大门进去。今天这个样子,他哪还有翻院墙的力气。 路边一家红色灯光的按摩店的门开了,一个脸上有道刀疤的男人系着皮带从里面出来,又在浓妆艳抹的小姐腰上摸了一把。 这人是疤子。 疤子觉得今晚上有点没玩够。常去的就那几个地方,来来回回能看的面孔不多,他早腻了。 走出来看见前面有个瘦弱的身影有点熟悉,看起来是个年轻男人。 男人走得很慢,疤子用正常步速很快就跟上了,看清楚对方脸以后就乐了:“哟,熟人啊,陈阿满。” 陈阿满抬眸,看见对方后吓得身体一激,差一点就直直地朝后倒去。 “疤子哥……” 疤子见他,披着棉服,拿棉球按着胳膊,又闻到他满身的碘酒味道,往后一看,黑诊所的招牌离得不远,立刻懂了。 “怎么,钱凑不够了,跑到这里来赚?连染病都不怕?” “还差一点……就快了……” 陈阿满说,声音发虚。黑诊所的抽血消毒措施也就那样,要不是走投无路,他根本不会选择来这里。 疤子用食指指尖敲着陈阿满的脸蛋,觑着一双色眯眯的眼睛:“不如这样,你陪我一晚上,我去帮你跟刀哥说说情,再给你宽限几天。反正也就剩小几千块钱,10万的大头你都还了……刀哥说不定会同意的……” 一边说,手一边往陈阿满的衣服里面探,棉服被一把撩开,那只粗硬的手隔着毛衣摸到了陈阿满嶙峋的肋骨上,又开始一路向下。 陈阿满瞬间瞪圆了那双惊恐万分的眼睛。 第62章 他决心不走了 “别碰我!” 一阵恶寒袭来,陈阿满本能地把人往外推,又举起胳膊拼命挡住身体。 “怎么,还想抵抗?” 疤子荡笑着,伸手很轻易地就钳住了陈阿满细瘦的手腕,觑眼看着陈阿满拼命挣扎,像只落网的嫩螳螂,却又无力逃出生天。 要是平常,陈阿满还能挣脱开来,奈何今天自己抽完血身上发虚,根本使不上力气,只能徒劳地往后趔趄两步,虚汗已经湿透了衣服。棉服早被脱掉了,寒风吹来冷飕飕的,陈阿满不由得身体发抖。 这抖动又更助长了眼前男人的兴致。 “你跑不了的。” 疤子yin靡地拽过来陈阿满的手,放在嘴角亲舔着。陈阿满恶心的要命,用手使劲在他脸上狠抓一把,当下就抓出了血痕。趁对方怔住的片刻,立刻逃开。 “操,你敢抓老子!” 疤子摸着脸,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去追陈阿满。 陈阿满没命地跑着,气都喘不上来,眼前只冒金星。堕落街地形复杂,弯弯绕绕巷口很多,他顺着路拐进一条空洞的窄巷,这里无人居住,路边堆满了一捆一捆的木柴。陈阿满躲在了木柴垛后面,透过幽微的路灯跟柴火的缝隙,惊恐地看着外面,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一会儿,他就听见了脚步声,像敲在深夜的钟摆,震得人心跳加速。 那脚步声在巷口徘徊一阵,调了个头直接朝这边赶来。 陈阿满蹲的矮,看不清来人,映入眼帘的只有一截黑色裤管,距离柴火垛越来越近,然后停下了。 随后,一双浑浊的眼睛透过缝隙,直勾勾跟陈阿满的眼神对上。 “呼啦”一声,木柴垛被掀开,散落的枯草、木棍、断枝撒了一地。陈阿满被扼着咽喉压在一地凌乱之上,折断的木棍戳着他的脖颈一侧,在皮肤上刮出血口。疤子跪在他的腿上,狠命压住,腾出右手去扒他的裤子。 “不要……” 陈阿满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蜷着腿就要往后退,双手死死护住自己的裤子,抓起一根柴火就朝疤子身上戳去,被疤子折断,身体又欺上来,扳过他的脑袋就朝地上磕,“砰”的一声,陈阿满觉得眼前跟地震了一样,晃得厉害,脑袋后面也湿漉漉的。 疤子把头凑近,就要咬上他的嘴唇。陈阿满拼命晃着脑袋,抬起胳膊挡着不让他得逞。求救呼告的声音传遍了巷口,但此刻天色已晚,又是在灰色地带的堕落街,这种声音,附近的居民早已习以为常,回答他的只有嗖嗖的风声。 第97章 陈阿满的鞋子跟裤子都被拽掉,那只丑陋的手又伸过来,要去扒他的内裤。 下一秒,一个高大健硕的影子过来,几乎覆盖住他们两人,照着作恶者的后脑勺就是一拳,把他打翻在地。 陈阿满赶忙捡起落在旁边的棉服,裹住自己光着的腿,缩在一堆木柴伙旁,浑身颤抖、充满害怕地看着来人。 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焦虑万分的脸。 下一秒,泪水立刻夺眶而出。 “明哥!” 陈阿满从一地断枝上立刻起身,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几乎衣不蔽体,跪着爬到郑其明怀里,郑其明上前两步搂住了他。 “明哥……明哥……” 陈阿满抱着他,把脸埋进他的胸膛,身体本能地朝他怀里挤着,这是他在极端害怕下的条件反射,郑其明脱掉大衣,裹住了他,然后自己转过身来,牢牢把他护在身后。 疤子捂着头,怒骂着从地上起身,朝郑其明扑来,要去扭他的手臂,被郑其明用手肘狠命一击,吃痛一声,心下杀心大起,抄起地上的空啤酒瓶,照郑其明头顶狠命砸去。 “咣当”一声,啤酒瓶碎片撒了一地。疤子丢掉手里的碎瓶身,看着眼前的男人。红色的液体沿着头发从这个健壮男人脑袋上流下来,淌到耳边。 但这男人居然一声不吭,甚至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只是用手抹来快要流到眼睛里面的血迹,从地上捡起一根粗木棍,冷冷地瞪着疤子。 这眼神令疤子心头一寒,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地痞流氓,破天荒地心头发怵。他觉得眼前这男人狠戾地可怕,恐怕要跟自己拼命。疤子把右手伸到腰后,摸了摸别在那里的东西。 便宜没占到,还被人打了一拳,这口恶气他实在咽不下去。非报复不可。在这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健壮男人身上他讨不到便宜,也得从陈阿满身上还回来。 想到这里,他便佯作跟郑其明周旋,却寻了个空子朝陈阿满冲去,手绕到腰后,掏出那把匕首,刺向陈阿满。 陈阿满眼前只觉得寒光一闪,下一秒,郑其明挡在了自己前面,匕首整个刺进了他的小腹,血一下子喷涌出来。 郑其明闷哼一声,捂着小腹跪下去,满手是血,直直地倒在地上。 陈阿满浑身的血也跟着冷了,耳朵也像堵住了似的,隐隐约约,竟然听见了警笛的声音。 “明哥!” 他哭喊着,朝郑其明爬过去,抱着他的脑袋放在怀里,用手拼命捂着他受伤的地方。血却怎么都按不住,还在一直往外流。 警笛的声音越来越近,陈阿满确定这不是幻觉,于是便拼命狂喊起来。 疤子低骂一声,转身逃跑,还没走出巷口,便迎面碰上几个警察。 为首的正是韩城,韩城见他身上有血,神色慌乱,冲身边人使了个颜色,三个人冲上去把他治服了,拷在一旁。 “他妈的臭条子,你敢抓我?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 疤子被手铐拷住,倒也不慌。这么多年他跟刀哥“作威作福”,基本没见警察来管过。刀哥是谁,两道通吃的“大人物”。早几年被人举报弄进去过,一星期不到就放出来了,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海桐是他们的势力范围,因为头上有一顶巨大的伞用作荫蔽。 他疤子怕过谁。 谁知为首的那个警察一听这话,却轻蔑一笑,在他面前蹲下来。 “我管你是谁。” “去道上打听打听刀哥的名号再说吧。” 疤子挣扎着,很不服气。 韩城嘴角上扬,狠按着他的肩膀。 “不用打听,我知道他。如雷贯耳。” 疤子这才开始心虚。这警察他没见过,看起来像是新来的,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连他都敢拷? 他话还没说完,韩城手一挥,旁边的警察立刻冲上来,用纱布把疤子的嘴贴住了。然后韩城径自朝巷子里走去,他看到那里还有人。 陈阿满奋力睁大那双泪眼迷蒙的眼睛,看清楚来人后便急切喊道:“韩警官!韩警官救命!” 韩城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看见躺在陈阿满怀里是郑其明,吓了一跳。 “先送医院!” 他掏出腰间的大哥大,打了救护车电话,随后蹲下来问陈阿满:“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还招惹上这种人?” “谢谢韩警官,谢谢……” 陈阿满低头,眼泪像决堤一样冒出来。 “今晚我带队在这里扫h,听见动静就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韩城蹲在陈阿满旁边问。 “我……我来这边找人……半路上就碰见这人了,他应该是喝了酒,想要qj我……再后来明哥就来了……明哥……明哥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 陈阿满哆哆嗦嗦地回答道。 韩城神色复杂,掏出手电筒凑近仔细查看了郑其明的伤口,又对陈阿满道:“这匕首不是很长,冬天穿得厚,希望没大碍,你先别太担心……我让小胡在这里陪你等救护车,我得先把那个刀疤男人押回去,晚上还要审的。” 韩城很快安排好,又匆匆起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回头望了陈阿满一眼。 “你们跟这个人,真不是有别的矛盾纠葛?” 警察的本能让他觉得事不简单,但他又没证据。 “没有。” 第98章 陈阿满奋力摇头。韩城没再多问,立刻走了。 10分钟后救护车赶到,陈阿满跟医生一起,把郑其明抬上担架。医生看了他脑袋一眼:“你头还在流血呢!” 陈阿满才发现自己的头也被磕破了,他却连疼都感觉不到,只顾着问医生情况。 “匕首不算特别长,但回去要做进一步检查,看看到底刺到哪个位置。” 医生麻利地对郑其明的伤口进行了初步处理,旁边的护士正在用绷带替陈阿满包扎脑袋。 “头往我这边来一点。” 护士道。 “好。” 陈阿满这才把目光从郑其明那边收回来。郑其明从刚才开始就昏迷不醒,满脸苍白。 “他应该没大碍,你放心。现在你头先不要动,绷带还没有缠好。” 护士柔声安慰他,陈阿满才觉得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他坐在生平第一次坐着的救护车上,仰面看着外面的天空。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升起来了,洒了一地冰冷的盐霜。 盐霜的颜色几乎要跟郑其明脸上的皮肤颜色一样了。陈阿满心里一酸,等护士给他包扎完之后,又挪到郑其明旁边坐着,紧紧地把他的手握在掌心。 陈阿满在心里一遍遍地道歉,眼泪又流了下来。 到医院之后,医生立刻安排了手术,陈阿满坐在手术室外冰冷的长椅上,看着那台一直亮着的红色灯光,那样鲜艳的红,像血。 郑其明今晚流了好多血,到现在陈阿满的指甲缝里都满是干涸的血迹。那把匕首是那样锋利,可郑其明朝自己冲过来挡住的时候没有一点犹豫。 如果不是一把匕首,而是一柄足以致命的长刀,他也一样,会在那样千钧一发的时刻选择牢牢地将自己护在身后。 郑其明愿意为了自己豁出命来。 而他陈阿满呢,他又做了些什么。他编织了一个滔天的骗局对他骗婚,甚至在明知道自己爱他的情况下,依然自私地选择在骗局结束之后一走了之,连自己对郑其明的爱,还有郑其明对自己的爱都要舍弃掉。 他就是胆小、懦弱、自私。 可是郑其明却愿意为了这样一个灵魂肮脏、千疮百孔的卑贱的自己,奉献出生命来爱护。 陈阿满坐在长椅上,哭到喘不过来气。此刻,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后悔过遇到郑其明。假如当初他不是为了躲雨走进郑其明家的屋檐,那么郑其明就不会被他拉入到这摊浑水里。郑其明这么好,也一定会遇见一个非常好非常好的、跟他万分般配的人。 郑其明值得这世界上最珍贵的一切,凭什么老天非给他配一个王八蛋陈阿满! 陈阿满痛苦地想,可是时光不能倒流,他跟郑其明两人早已分不开、也离不掉,在世间的飘摇风雨里相拥取暖。 他怎么可能舍得离开郑其明。之前的一切想法,都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曾经他想过很多次自己什么时候走……等到陪郑其明办完郑曙光的丧事再走吧、等到陪郑其明过完生日再走吧……总是靠着一万个不想马上走的正当理由,心安理得地继续在这里将骗局“苟延残喘”。其实陈阿满早早拿到了这笔钱,如果当时就选择立刻逃掉,后面的一系列事情就根本不会发生。 可他没有,就这么夜长梦多的拖着、耗着……一直到生了风波,起了变化,如今甚至连郑其明都牵扯进来。 因为,陈阿满根本舍不得走。最近这段时间,虽然他给自己做了许多“必须要走”的心理建设,但其实每次那个画面浮上心头,他都难过的快要受不了了。 不想就好了,不想就好了。 他掩耳盗铃地把自己“即将离开”这件事甩到脑后,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形势所迫,他还能舍不得离开吗? 不离开,就代表往后余生,都要靠着最不可原谅的谎言来给爱情保鲜续命,还要随时提心吊胆、时刻提防骗局不被拆穿,一旦被拆穿,自己还要承担一次风险。 不是成为诈骗犯的风险,而是——失去郑其明的风险。 陈阿满此刻才清楚地认清了内心。 几个小时以后,手术室的灯灭了,郑其明躺在病床上,被几个医生推出来进了普通病房。陈阿满立刻迎上去,主刀医生摘下口罩,问他:“你是家属?” 陈阿满忙点头。 “手术没什么问题,他身体素质还不错,恢复的好的话,一周以后就能出院了。好险,差一点就刺到要害了。” “那他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陈阿满焦急地问。 “失血导致的虚弱,一般明天早晨就会醒了。” 陈阿满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你头上那个伤口也要注意,等下护士会送药过来。绷带两天换一次。” 医生看着他分外年轻的脸,叹了口气。 陈阿满快步走到病房,隔壁床的病人已经睡了。他把洁白的帘子拉下来,笼罩住自己跟郑其明,郑其明依然闭着眼睛,额头上的碎发有点挡,陈阿满用手帮他拨开,然后又伸过去自己的小手,紧紧攥住了郑其明的掌心,举起来贴在自己脸上。 “明哥……我以后都会好好陪着你的。” 真话催人流泪,于是陈阿满的眼泪顺着鼻翼沟流下来,淌到嘴巴里,又苦又咸。最后,他用湿漉漉的嘴唇,轻轻地碰了下郑其明的唇。 第99章 陈阿满决心不走了。 第63章 “让我多抱一会儿” 郑其明到第二天将近中午才醒来,头上跟小腹的伤口还在作痛。他慢慢睁开眼,用手掌挡着眼前格外明亮的日光,虚影模糊了一会儿,陈阿满那张充满急切的脸映上来。 “明哥,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陈阿满两只原本黑圆的眼睛肿的像两个桃儿,瞳孔勉强在眼皮中间挤着,鼻头也哭红了,嘴唇上全是白色的裂纹和死皮。 “哪来的水煮蛋?” 郑其明看着他缠满绷带的脑袋。 然后伸手摸了摸,又问:“还疼吗?” “你还问我……” 陈阿满心里一一酸,眼泪吧嗒吧嗒流下来,拿袖子擦的速度都跟不上泪水的流速。 “你还疼吗?” 他小心翼翼地凑近看郑其明的伤口,想要伸手又不敢,一边哭一边继续道:“你为什么要冲上来?万一那把匕首很长怎么办,万一正好刺到重要地方怎么办……万一……” 陈阿满不敢往下说,光是那点可怕的想象都足以令他胆战心惊。他哽住喉咙,双眼通红地攥紧了郑其明冰凉的手。 “明哥,我这条命,不值得让你这么为我牺牲的……” “我又没死。” 郑其明歪着脑袋看着他,云淡风轻地说,好像昨晚流了一滩血的人不是自己那样。 “呸呸呸……别乱说……什么死不死的……” 陈阿满连忙制止,恨不得捂上他的嘴让他别胡说八道,又从他的脖子上扯出一根细细的银链子来,银制的如意锁在阳光下闪着莹白的光泽。 “你有这个……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陈阿满摩挲了一会儿这把用自己的长命锁改成的如意锁吊坠,在手里捂热了以后,又给郑其明重新塞进衣服里去。然后陈阿满扶他起来,拿热毛巾给他擦脸,自己满脸眼屎都顾不上。 “明哥,你又救了我一命……我……” 陈阿满咬着嘴唇,一字一句狠铿锵地说:“我会用我的一辈子对你好的。” “才一辈子。” 郑其明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满,嘴角却抑制不住微微上扬。 “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 陈阿满含着眼泪笑着,上去亲吻郑其明的嘴唇。 看起来郑其明的精神恢复的还行,至少有力气开玩笑了。 如今关于一辈子还是两辈子的类似诺言,才真正成为陈阿满的肺腑之言。他亦打定主意,从此自己再也不会离开郑其明身边一步。 除非郑其明不要他了。 在那天来临之前,他都会死心塌地地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给郑其明自己能给予的一切,把每一天,都当做是可能两人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来好好珍惜着度过。 “昨晚……你为什么会去堕落街?” 郑其明问。 其实他从前天晚上,发现陈阿满从院墙掉下来开始,就有所怀疑了。今晚见陈阿满许久不回来, 便出去寻,去了陈阿满说的那个超市找,老板说陈阿满只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郑其明只觉得奇怪,又在附近找了一圈,都没发现陈阿满的影子。不觉中他已经来到春华路后面的路牌那里,迎面遇上了东街拐角那个修钥匙的小锁匠,小锁匠有个姘头在这里。 小锁匠跟他说,刚才他看见陈阿满从堕落街最里面的那个个黑诊所里出来了。 郑其明一愣,立刻往里跑,朝着诊所的方向,随后就听见了陈阿满的呼救声。 他直到现在都心有余悸——万一昨晚上自己去的稍微晚了点,陈阿满受到的伤害简直不堪设想。他中了一刀又算什么! 郑其明需要陈阿满给他一个交代,用不可抗拒的眼神逼问陈阿满。 陈阿满看着他,也没犹豫,还是说了出来。 “明哥,其实我骗了你……之前还没跟你结婚的时候,我欠了这个刀疤男的钱,他最近开始催我还钱。所以这几天我卖了车子、废品收购站……都是为了凑钱。” 他低着头,把真话与假话非常高明地混在一起,编造了一套绝佳说辞。 这套说辞,甚至在韩城那里都说得通。 一早陈阿满便去了警察局,配合韩城做笔录,疤子一口咬定是陈阿满欠他五千块钱,死活不供出刀哥来。陈阿满也顺水推舟,掐头去尾地“还原”了事实真相。把这件事“缩小”到他跟疤子两人之间的金钱纠纷上。 笔录结束后,他站起来,躬身给韩城道谢。 “谢谢韩警官,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医院了。” 这个鞠躬是发自肺腑的,韩城真的把刀哥手下的人抓了起来,并且要仔细审讯。陈阿满想,看来韩城真的像许丹心说的那样,是个纯粹的好警察。 他不知道的是,前几年海桐治安确实乱七八糟,任由下辖县村的黑恶为虎作伥。几个月前新来了年轻的公安局长,随后不久把韩城也调了过来,有很多事情已经开始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 韩城放下笔,看着陈阿满离开的背影沉思良久。他总觉得这里面的事情不简单,但刀疤男跟陈阿满的口供却又能对上。 眼前的陈阿满,看起来又像是真心实意爱郑其明的,并不像他之前揣测那样。韩城自己也有点糊涂了。 对于陈阿满的解释,郑其明想了想,只能信以为真,没生出什么怀疑。他只是有些生气,怪陈阿满什么都不说。 第100章 “就为了几千块钱……之前不是给了你彩礼,怎么不用那笔钱?” 他问。 “……那笔钱我存起来了,定期……” 陈阿满小心翼翼地补充道:“这么大一笔整数,最好还是不要破掉比较好。以后真需要钱的时候再动它。为了这点小事动它,不值当。” 病房里开着暖气,陈阿满只穿着一件毛衣,纤维触着胳膊,这两天抽血的地方开始发痒,他无意识地抓着。 郑其明眼尖,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掀起那件毛衣袖子,看到胳膊上非常明显的血点,立刻明白了。 “所以你去那里卖血?凑钱?” 郑其明气的嘴唇发抖,小腹的伤口又裂开了,斑斑血迹又蔓延出来,浸透了外层绷带。 “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好好爱惜自己……明哥,你别生气,你别生气……” 陈阿满哭起来,又扶他躺好,就要手忙脚乱地去叫医生。 “还有没有没还干净的欠款?” “没……没有……” 陈阿满哆哆嗦嗦地回答。 “还有多少?” 郑其明剑一样的目光看过来,陈阿满不敢与他对视,径自低着头。 “抽屉柜里有钱,要是不够,你就去那里面拿。这事以后我不会再问,既然你不是很想说。” 郑其明此刻依然余怒未消,气陈阿满跟自己见外。 “真的没了,明哥……你不用操心这件事的,我都解决好了。” 陈阿满抚摸着他黑硬的头发,慢慢地说。 这倒不是谎言。因为早晨他在郑其明的病房门口,偶遇了一个人。 吴老四的儿子。 这个看起来跟他爸一样痞痞赖赖的青年,看见陈阿满就说:“钱我转你银行卡了,我爸之前就交代过。最近家里出事,忘了。” 一片树叶被风吹落,飘进了窗户,落到陈阿满的脚下。 好绿的树叶。冬天,居然还能有这样葱绿的颜色,代表着生机和希望。 今天,是1999年的12月16日。他在截止日期之前,凑够了10万元的巨额欠款。陈阿满手里捏着那枚犹绿的树叶,忽然笑了。 “我都解决好了的。” 面对郑其明的追问,他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以后能好好过日子吗?” 郑其明看着他半晌,忽然问。 “能。” “能不做这种危险的事情吗?有事情,能不要老自己一个人扛吗?” “能。” “能不要再对我撒谎了吗?” “能。” 陈阿满笑着,语气在最后一个“能”字上加重,显示强调。 随后又笑着举手承诺:“再骗你,我就是小猪。” “有人睡觉磨牙打呼还哼唧,本来就是小猪。” “……” “反正我以后再也不会骗你了。” 陈阿满用那颗由于缠满绷带而更圆的脑袋,轻轻抵着郑其明的胸口,又伸手搂住他脖子,把脸凑上去,在郑其明耳边很郑重的说。 “我会听你的话,好好照顾自己,也好好照顾你。” “你最好是。” 郑其明有点不信地轻哼一声以示威胁,用没受伤那侧的手臂搂住陈阿满。 “好了,让我多抱一会儿。” 他闭着眼,把脸埋在陈阿满的肩窝里,一股熟悉的的味道盈上来,包裹住他。很快,他就在这股温暖的气息里睡着了。 第64章 地久天长 郑其明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瑰丽的夕阳挂在天幕上,从窗户中透进暖融融的粉光来。 陈阿满趴在床边,手里还紧紧攥着郑其明的手。稍有动静,立刻醒了。 “饿不饿?我去买饭,你想吃什么?” 他揉着发胀的眼睛。 郑其明没回答,而是缓慢地从床头坐起来,陈阿满忙伸手过去扶他。 “哎,你别乱动。” 他有些焦急地喊,声音有点哑。头上缠着地绷带显得非常白,白的乍眼。 郑其明看向陈阿满,眼神又隔着衣服穿透进去,落在他手腕上抽血的针孔上。 这个人怎么能这样,明明自己虚弱地像片叶子,却偏生死死地抓在树上,做出一副生机盎然的样子来,还要想尽办法地照顾自己。 “明哥,你要吃什么,我去买。” 陈阿满又开始催。 郑其明依然没回话,而是直接按铃叫来医生,请了医院食堂的人来帮忙一日三餐的送饭。 “食堂又不远,多花这个钱干什么。我去买就好了啊。” 抠门惯了的陈阿满十分不解,又心疼钱。 “你也是伤患。” 郑其明盯他一眼,幽幽地吐出这几个字。 “我这点伤没关系啦,头上磕的也不重,抽血也只抽了一点,睡两天觉就好了。” 陈阿满很无所谓地说,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脸色跟嘴唇几乎跟郑其明一样苍白。 郑其明没多言,朝着自己的病床一指:“上来休息。” 他把身体往旁边挪了挪,给陈阿满留出了半边位置。 “我怕我挤着你了。” 陈阿满还是坐在椅子上。 “上来。” 郑其明微蹙着眉,语气不容拒绝,伸手牢牢掼住陈阿满的手腕,就往床上扯,陈阿满只好爬上去,跟郑其明挤在一个被窝里。 第101章 身体相触的一刻立刻产生想要相依相偎的条件反射,陈阿满不自觉地紧贴住郑其明的身体,每个毛孔跟细胞都打开,接纳吸收着郑其明身上的气息,贪恋的、令人温暖的。 “现在又不怕挤了?” 郑其明抬眸,掌心在他的脸上摩挲。 “就挤,就挤。” 陈阿满嘿嘿笑着,脸皮很厚地直接钻进郑其明怀里,小心地避开了伤口。他在床头柜上摸来摸去,掏出了王小波的《地久天长》来,是郑其明最近在看的一本,陈阿满从家里给他拿过来了。 他在被子里缩着双腿,把书放在膝盖上,就要给郑其明念。 但字又认不太全,于是便用手指着上面的文字,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的读。读得磕磕巴巴、毫无美感,不认识的字还都用“啥啥啥”囫囵带过,郑其明听得想笑,陈阿满就瞪着他。于是郑其明只好忍着,一本正经地听他念书,听着听着就入迷了,好像进入了王小波的世界里面似的。 “但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却使我终生难忘,印象是那么鲜明,一切宛如昨日。” 陈阿满念着,郑其明听着。 此刻的郑其明并不知道,这句话即将在不久之后一语成谶。 过了一会儿,医院食堂的工作人员送了饭上来,清粥小菜,还算可口,陈阿满拉过病床上的小桌板,一勺一勺吹凉了喂郑其明吃。 他是真把郑其明当作自己身上的肋骨一样疼,好像无论怎么对他好都不够似的。 吃着吃着,就亲到了一起,两人嘴里的东西由稀粥变成了对方的唇。 陈阿满抱着郑其明的脸,小心翼翼地跟他接吻。 这个吻是某种意义上的劫后余生。不光是自己跟郑其明成功脱险,而且是陈阿满终于下定了决心,摒弃了曾经脑海中那些多余盘旋的想法,可以心无旁骛地爱郑其明了。 可以没有恐惧、不会离开地去爱了。 郑其明抱着他吻了一会儿,就感觉到嘴唇上湿湿的。 “怎么哭了?” 他在陈阿满柔软的唇瓣上吮了下。 “没有……我只是……” 陈阿满吸了吸鼻子,眼泪立刻又从眼眶里面浸出来,他索性松开唇,双手抱着郑其明的脸,拇指在他的五官上用力摩挲,像是要形成肌肉记忆、以便永恒铭记。 “我很爱你的,明哥。非常,非常,爱。” “你要相信我。” 陈阿满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小狗一样执拗,跟郑其明漆黑的眼睛近在咫尺。 “不信。” 郑其明淡淡地说。 陈阿满有些无措地愣在那里,用手很紧张地攥住被单,布料都被他揉皱地不成样子。 直到看见郑其明眉梢眼角开始溢出来止不住的笑意。 下一秒郑其明就凑近,用额头轻轻抵住陈阿满的额头,蹭了蹭,轻声道:“除非,你再说一遍。” 心脏像是顿住一秒,又重新跳动。 陈阿满忍不住笑了,于是红着脸和耳朵又重复了一遍,这一遍声音更大、语速也更慢,他想要郑其明能够听得更清楚、以便可以记得更深刻。 在这一刻陈阿满在心中悄然向天祈祷,如果这场骗局能够永久维持下去不被拆穿,他愿意用一切去交换——包括自己的健康、甚至生命。 希望天上的神仙可以听得到。 陈阿满的身体素质也真是好,在医院陪着郑其明躺了两三天,抽完血后虚弱的体质就养好了,又开始活蹦乱跳的,扒在郑其明的病床前面悉心照顾。 怕医院的饭不好吃,他就每天来回跑回家做饭,再端了给郑其明送来。冬天天气冷,这几日北风呼啸的,陈阿满借了邻居的自行车每日往返在医院跟小卖部,为郑其明送各种热乎乎的病号餐,牛肉汤饭、皮蛋瘦肉粥、葱油蛋面……变着花样做。郑其明给他买的手套太厚,不方便握车把,他就索性光着手骑车,把保温桶用张小毯子包着,捆在怀里,拿体温暖着,所以每顿饭郑其明吃着的都是热的、可口的、可心的,而陈阿满送了几天饭以后,手背就被吹得裂开了口子。 期间韩城来看过郑其明一次,陪着说了会儿话。自从韩城上次赶来救了自己后,陈阿满不再怵这位警官了,他在郑其明的病房前忙前忙后。韩城就在一边坐着看,同时惊讶于陈阿满照顾病人之细致。 韩城终于相信,眼前这一对夫妻,是真正意义上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 柳梢街上的街坊们口中,陈阿满这个媳妇俊俏、勤快又嘴甜,走在路上无论看见谁都笑呵呵的,连几岁的小孩看了他都喜欢,饺子馆张姐的儿子冬冬跟陈阿满关系最好,每次见了冬冬,陈阿满都要从货架上抓一把八宝糖递过去。 郑其明住了一周院,小卖部就关门了一周,冬冬每天傍晚都会跑到门口待一会儿,等着阿满哥哥的八宝糖。还好,7天后,就等到了“其明烟酒副食”的重新开门。 那天柳梢街少有的热闹,不是什么节庆喜日,但是“其明烟酒副食”的门店前却放起了红艳艳的鞭炮,劈啪作响,震耳欲聋。手巧的陈阿满甚至买了一大堆红纸,亲手糊了红灯笼,把之前门上挂着的已经掉色的红灯笼换下来,两个崭新的红灯笼在冬天的寒风中飘着,像两簇呼之欲出的火焰。 “明哥……其实我第一天到你家的时候,就是看见这门口的红灯笼,才过来的。” 第102章 陈阿满坐在屋内地小板凳上,扬起脸庞,很认真地说。 “嗯,就为了来我家偷面包吃。” “……你讨厌……” 提及丑事令陈阿满,捏起小拳头就要捶郑其明的胸膛,但根本不舍得用力,只是轻轻地敲了几下。 “抓痒啊?” 郑其明坐在柜台后面,靠着一个新做的棉花垫子,边说边撕开一包红豆面包,揪下来面包皮自己吃掉,把中间含着香甜的红豆馅部分留出来,塞进陈阿满嘴里。陈阿满拿鸡毛掸子扫着货架,冷不防被喂了东西吃,没反应过来,啃了满嘴鸡毛。 陈阿满气的拿起鸡毛掸子张牙舞爪,郑其明靠在椅子上笑,他披着毛毯,看起来气色比前几天好多了,连那点笑意在陈阿满眼中,都显得格外生动又英俊起来。 陈阿满想,一定是因为自己的“心魔”消除了的缘故,他终于可以如释重负,用只有爱的眼睛看郑其明了,这样眼光下的郑其明,也比之前更加好看,浑身都洋溢着一层薄暖的冬阳味道,冬阳是透过窗户洒进来的,镀金一样镀在他身上。 窗户玻璃蒙了一层尘土,模模糊糊看不清。郑其明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想到了跟陈阿满去乌青村的一幕,他们依偎在陈阿满家那个破烂小屋的床下,郑其明握着他的食指,在玻璃窗上写字。 “满满,过来。” 郑其明倚在窗边,叫了声陈阿满。 “你怎么又站起来了?医生说不能老站着。” 陈阿满忙过来,就要扶郑其明坐下,手却被郑其明的大掌握住了,在窗玻璃上一笔一划地描画。 是“地久天长”四个字,跟柜台上摆着的王小波那本《地久天长》,一模一样。郑其明说自己才不是写情书,而只是在跟陈阿满一起抄书名,陈阿满抿着嘴笑,对这个蹩脚理由一点都不信。 1999年的12月23日,在跟郑其明一起在窗玻璃灰上写字的时候,陈阿满在那一刻,忽然很笃定地认为,自己跟郑其明是可以地久天长的。 第65章 寒潮 1999年的冬天,天气预报说是海桐市多年未曾迎来的“寒冬”,但目前为止,整座城市尚未迎来寒潮及大降温,甚至连今年的初雪还没有下。 天气晴朗、冬阳灿烂,所以政府也想办法组织了不少活动,近几年海桐市的外贸出口产业做的不错,一些洋文化也随之流行开来。陈阿满接郑其明出院后的第二天,就发现街道尽头多了棵红绿相间的圣诞树,上面挂满了好看玩意儿,有礼物盒子、有金色铃铛、还有红色的长袜子,袜筒里塞着糖果,吸引了很多穿着入时的年轻男女围观。 陈阿满第一次见圣诞树,觉得外国人的东西真的稀奇地不得了。又从郑其明口中听说,今天是平安夜,晚上一般会吃个苹果讨彩头。 两个人转遍了菜市场所有的水果摊儿,陈阿满甚至把这些苹果挨个拿手摸遍了,终于选出来一些又红又大、香气扑鼻的果实来,且非常罕见地没有嫌贵,直接财大气粗地付钱买下。 晚饭的时候他直接做了个拔丝苹果,说平安夜的苹果来到中国也入乡随俗。 郑其明一边吃一边看着他笑,黏腻的白糖丝粘在了嘴唇上。 “明天去普照寺上香吧,再顺便看个日出。最近家里出的事有点多……这样的话,中国神仙跟外国神仙都会一起保佑了。” 郑其明说。 普照寺是本地一家香火很好的寺庙,位于山林深处,上山的路却平且缓,以平安、姻缘的护佑最为灵验。 陈阿满有些担心郑其明的伤口,郑其明却执意要去,定了个第二天凌晨4点的闹钟,硬是架着他一起出门,再给他裹上厚厚的围巾、帽子,只露一双小狗般湿漉漉的眼睛。 “医生说你要多休息的。” 陈阿满说。 “医生也说,我可以走走路,伤口长的更快。” 郑其明不听。 “……” 陈阿满没辙了,顺手帮郑其明把他的围巾系紧。白围巾配黑衣服,衬地郑其明像电视上的男明星似的。 “我给你织的围巾真好看,你什么时候也能给我织一条?” “梦里吧。” “……” 郑其明把陈阿满的手拉过来攥进掌心,用蜷住的手指包住。 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两人沐着雪一样白的路灯灯光走到街道尽头,转进村子,再沿着蜿蜒的小路上山。 山不是很高,一会儿就登了顶,彼时天色已经泛白,淡粉的晨光开始在东边出现,轻纱一样的云层里,一粒硕大的蛋黄样的红日,一跳一跳地越变越大,直至攀升至高空。 郑其明无声地拉开外套,把陈阿满包裹在了怀里,两个人就这么抱着,很安静地等。很快,金色的日光穿透云层直接照过来,非常严密地裹住两人,光芒万丈,灿烂辉煌。 陈阿满好像从来没有置身于这样的光明之下,只觉得好温暖、又好耀眼,仿佛所有的罪孽都能被这束绚烂的冬阳洗清似的。 看完日出,又朝普照寺走。寺庙内一早便善男信女如织,刚披完阳光的陈阿满非常虔诚地跪在蒲团上,闭眼祈祷。 他只有一个愿望,希望郑其明可以平安。昨天平安夜的苹果,再加上今天普照寺的香火,应该会很灵验吧。 对自己,陈阿满并没有什么所求。 其实他有点想求菩萨保佑姻缘……又不太敢,生怕神仙在受理愿望的时候注意到自己是个漏网之鱼的小骗子,顺手就把这份馈赠的感情收回。他如今还是跟郑其明在一起,一年也好,一天也好,真实拥有过的每一秒钟,陈阿满都觉得是对自己的奖赏,应该万分珍惜地好好接住,无论两人最终走向的是什么结局。 第103章 从正殿出来后,他一抬头,便看到了寺庙中间那棵巨大的古树,上面挂满了火红的祈福带,像是一束束的小小的火炬,在风里飘扬着。 是普照寺最灵验的姻缘树。 陈阿满有些失神地看着,郑其明拉着他就要去挂一条。很快,他手里拿着一条鲜红的姻缘祈福带回来了。 “来,写上名字。” 郑其明展开这条红飘带,又把笔递给他。 陈阿满有点心虚地接过笔,诚惶诚恐地在上面写下名字。 但此刻却忽然来了一阵风,祈福带直接从陈阿满松着的手心飞走了,越飞越高,直接落到旁边的池塘中心,浸透了水,最后缓慢沉底。 顷刻间,陈阿满的脸色就变了。 “没事,我再去买一条,重新写。” 郑其明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脸,就朝法物流通处走,却被告知,姻缘祈福带每天每对夫妻或者情侣只能买一次。 “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机会。我们回家吧。” 陈阿满佯做无事,弯起一双笑眼,拉着郑其明径自下山。一种微妙的感觉开始拉扯心脏,令他非常不安,他好害怕自己跟郑其明的结局,会像今天这条飞走的祈福带那样,风吹吹就散了。 “你都嫁给我了,姻缘很好了。不求也没事。” 郑其明很淡然地说。 到家以后,陈阿满思前想后还是不太放心,押着郑其明去医院换药,顺便检查伤口。他骑着家里那辆老凤凰自行车,让郑其明坐在车后座,朝医院赶。 “你好像瘦了。” 郑其明说,握着他的腰,觉得细的像屋顶上最窄的瓦片。 “还好吧,不过很快就能吃回来啦。” 陈阿满努力蹬着自行车,手背被寒风吹成了红色。握在车把上的手很冷,但是浑身由于使劲而发暖。 他就是用这双冰冷的手,扶着郑其明上了医院的楼梯的。郑其明的两只大掌把他的小手包在掌心里,捏的很紧,替他焐着。 医生拆了绷带跟纱布,伤口已经基本长上了,隐约露出黑色的缝线,新长出来的皮肉有些发红,还有些微微渗血。 陈阿满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悄悄把头扭过去,眼睛瞬间红了,很快脸庞也变得湿漉漉的。 他就挂着一张湿湿的小脸,吧嗒吧嗒抓着医生问了很久,还用本子跟笔把那些注意事项又记了一遍。 “医生说可以洗澡了,这几天都是在卫生间给你擦身的,等下回去我多烧点热水,你好好洗个澡。” 陈阿满说,直到他在回去的路上,看到一家新开业的澡堂,又改了主意。 “算了,还是上澡堂吧。你在这里洗,我回家洗。澡票还有点贵。” 抠门的陈阿满话音刚落,就被郑其明当头一下。 “家里是穷的揭不开锅了吗?两个人去澡堂都去不起?” “我在家洗也一样,不用浪费钱。” “你再说?” 郑其明照他的屁股来了一脚,丝毫不心慈手软。 陈阿满忿忿不平地哼了下,最后还是乖乖提着洗澡篮子,带上两人的换洗衣服去了澡堂。 这是他第一次来澡堂,在此之前,陈阿满都觉得在澡堂洗澡是专属于城里人的一项奢侈享受。 郑其明有伤口不能泡汤,所以就选了带花洒的单人隔间,陈阿满再把他的伤口贴上一大块防水胶布护着,抬头看着同样第一次见的花洒,新奇地不得了,把花洒龙头晃来晃去,热水出出停停地冒出来,落了郑其明一身。 溽热的水蒸气很快氤氲开来,狭窄的隔间里热腾腾的,湿雾缭绕。两人挤在一个花洒龙头下,身上滚过同一束水柱,郑其明搓了一手的洗发香波按在陈阿满头上,看见两片很红的嘴唇,像沸水里滚了几滚的枸杞果子。 陈阿满的皮肤也红。秋冬以来,他不像夏天那样老在外面风吹日晒,皮肤恢复到了原有的白皙颜色,被热水一泡,干燥的皮肉吸饱水就变红了,胳膊跟腿上的关节透着粉色。 整个人站在那里像一只汁水欲滴的桃,覆着细小的绒毛,挂着透明的水珠。 郑其明蹲在那里,摸了下陈阿满那只发粉的膝盖,一阵痒意传来,陈阿满不由后退,软腰直接贴在微凉的瓷砖壁上。 郑其明在自己面前蹲下来了。 陈阿满低头看着正在吞与吃的人,吸了口气,手没什么力气地梳进他湿透的头发里。花洒的水依然在流,盖住了这个狭窄空间的其他声音,听起来是沉闷的、旖旎的。 郑其明受伤以来,陈阿满就没跟他弄过,如今这个场合两人忍得也很辛苦,只敢使用指跟嘴巴,稍微纾解。 “擦擦。” 半小时后结束,郑其明用毛巾很温柔地帮陈阿满把脸上的白色渍迹擦干净,然后两人重新站在花洒下,水流淋下来,身上的残留被一点点洗干净。 这一次跟之前每次都不一样,陈阿满觉得有种意犹未尽的温暖,在冬天显得格外珍贵,暖意像顺着每个细胞渗透进血液了似的,还带着郑其明的体温。 他洗完澡浑身轻松,一到家就舒服地瘫在沙发上,盘算着晚饭给郑其明炖一锅老母鸡汤补补,许丹心走了过来。 “满弟,有人打电话找你,就你那个远房亲戚。” “来了。” 陈阿满的心头蓦地一紧,第一反应是李秋霞会不会出了什么事。他之前交代过,这个电话如果没有急要的事情,最好不要打。 第104章 “喂……妈,怎么了?” 陈阿满几乎是用气声在问,躲在蛋糕店的角落接这个电话,很焦躁地用手缠着电话线。右眼一直在跳,是大凶的征兆。 “阿满,你听我说……村子里另一个陈阿满死了,警察给他销了户……” 1999年的12月25日下午,海桐市的寒潮如约而至。陈阿满握着听筒,眼睛有点模糊地看向窗外,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冰冷的雪。 第66章 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乌青村的傻子少年陈阿满是昨天夜里死的,极少出门的他,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忽然跑了出去,来到水塘边,对着里面的倒影傻笑,然后就直愣愣地一头栽了进去。 捞起来的时候人已经泡的肿胀发白。 在李秋霞的眼里,这两个阿满从小长大,虽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不知道怎么的,长相上居然也有几分相似,又恰好同名,于是聪明的那个便做了哥哥,总是会帮趁着傻的那个弟弟。陈阿满长大后就进城打工了,每年回去不了几次,但每次回村都会带城里的新鲜玩意儿给那个小傻子,傻子阿满就会笑,拍着手用口齿不清的声音喊“满满……哥……满满……哥……” 如今傻子阿满却死了。李秋霞是在隔壁县碰到来走亲戚的村里人,偶然听说的。她觉得陈阿满有必要知道这件事,又实在挂念儿子,于是就拨了这通电话。 细细打问了陈阿满的近况后,又轻轻地说:“你最近要是有时间,就回去看看……给他烧个香。” “嗯,好……” 陈阿满一直低着头,后面李秋霞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只觉得脑海里乱哄哄的,炸雷一样。 死亡证明、销户……他甚至来不及为傻子阿满的突然离世而沉浸悲伤,因为更严峻的现实问题摆在眼前。如果户籍系统上“陈阿满”永远消失,那么他用“陈阿满”的个人身份信息做的任何事情,很快也会水落石出。 银行卡、火车票…… 就算他什么都不做,如果遇上一个细心的警察要调查清算这个死人在世间留下的一切,那么自己一定会被顺藤摸瓜地找到,进而抽丝剥茧出全部的真相。 这两个名字相同的阿满,不知道是不是从出生开始,命运就安排他们成为一根藤上的连株果实,看似各自独立,实则互相牵绊。 傻子阿满6岁那年,被村里的顽童放恶狗欺负,咬的半死的时候,在旁边麦地干活的陈阿满闻讯赶来,拿棒子把狗赶走,又把他拖在一辆装麦子的拖车上,拉到村医那里去,帮这个小傻子捡回来一条命。 后来陈阿满决心骗婚郑其明,傻子阿满的身份,又成为他金蝉脱壳的“壳”。这个无依无靠、跟世间几乎没什么联系的人,是最好的“替身”,事成之后方便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 虽然最后陈阿满决定留下来,顶着这层假身份跟郑其明一直生活下去,但他其实还算放心,世界的另一边,只要傻子阿满一切无恙,那么在理想状态下,这个骗局是可以永远维持下去的。 但他没想到,自己跟郑其明之间这根最重要的连接线,这么快就断掉了。 从某种程度上,两个阿满又怎么不是相依为命呢?一个死,另一个好像也很难活。 陈阿满放下电话,拼命忍住想要哽咽的声音,悄悄离开蛋糕店。 他没有马上回副食店,而是呆呆地站在路边一棵树下发愣,这棵树在夏天的时候是那样枝繁叶茂,秋天就开始没命地落叶,冬风一吹,就彻底变得光秃秃,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雪无声地往下落,一会儿枝头就变白了。 “阿满。” 郑其明踩着这层薄雪出来寻他。 “走了,回家吃饭。” 他揽着他,却发现陈阿满的肩膀在发抖。 “冷?” 郑其明摸了摸他的衣服。 “嗯,下雪了所以冷。” 陈阿满吸着鼻子。 “傻瓜,下雪不冷,化雪才冷。” 嘴上这么说,郑其明还是攥着他的手,放进了自己的衣服口袋里,内里毛料的气息暖烘烘的。 可陈阿满整个人却如同置身冰窖。傻子阿满的死,彻底改变了现在的局面:在被警察发现之前,他非走不可,没有任何退路。 可是郑其明却对他说,明天带你去买一身新冬衣吧。 要走的话,是需要一身保暖的衣服,陈阿满一狠心,决定等买完新衣服再说。 就差这一天吗?不是的。 百货大楼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郑其明拉着他,朝品牌服装店那里赶。 “不用……这个好贵……” 陈阿满把他往回扯,心里想着,我都要走了,还穿这么贵的衣服岂不是浪费? 但郑其明充耳不闻,推着他去试衣服,给他买了成套的保暖秋衣秋裤、毛衣、裤子、鞋子,还有一件黑色的羊毛大衣。 这件剪裁良好的大衣衬得陈阿满清俊非凡,陈阿满翻了翻价格牌,心底一阵酸楚:这么贵这么好的衣服,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买给自己的。 他真想高兴,可是又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郑其明满不在乎地付钱替他买下来,剪了吊牌后就让他直接穿在身上。 羊毛大衣的面料真是好,好到冬天的雪跟寒冷都钻不进去。这场雪下了一天一夜都没停,空气中依然飘着细小的雪花,很温柔地沾在陈阿满的肩头也没有融化。 第105章 明天,明天一定走。 陈阿满在心里默念,当晚他依然失眠,在黑暗中瞪着眼睛辗转反侧,又悄悄开亮了一点床头灯,坐在灯影里发呆。 书桌上也有个片黑乎乎、矮墩墩的影子,陈阿满仔细一看,是之前他从垃圾堆旁边捡回来的毛毛熊。 郑其明几次说这个毛毛熊放在床上占地方,要收起来,可最终也是放到了很显眼的地方,陈阿满每天早晨睁眼醒来,都可以看到。 他本来已经习以为常,如今这头毛毛熊却刺痛了自己的眼。前几天,熊的左臂有些开线,今天再看的时候,已经完好无损了。 陈阿满把毛毛熊抱在怀里,关灯睡觉,脸埋在软乎乎的纤维里面,一会儿就变得湿漉漉的。 他还是没找到那个适合走的“最佳契机”,每次都临门一脚,再退缩回来。 就这样,他在心神不定地情况下,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三天。 第四天的清晨,陈阿满忽然在路边,再次遇到了韩城。自从上次疤子的事发生后,他就没见过韩城。 “韩警官早。” 陈阿满停住脚,跟韩城打了个招呼,手里提着刚买回来的油条,冒着热气。 他打算今天夜里悄悄走掉,早晨起来的时候依然条件反射地考虑郑其明的早饭问题,跑到另一条街道去为他寻觅美味。 一颗心被分成两半,一半还是习惯性的爱,一半却不得不预谋着离开。 “早啊,你也来买这个?” “嗯,郑其明喜欢吃这家的。” 陈阿满笑着扬起手里的袋子,又寒暄道:“有一段时间没看到您了。” “最近比较忙,在局里比较多。对了,上次那个刀疤男,抓起来判了,现在结果还没出来,不过他身上前科很多,怎么着都够喝一壶的。” 韩城说,又拍了拍陈阿满的肩膀,恭喜他“大仇得报”。 陈阿满有些惊讶。刀哥那一帮人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之前不是没有被抓过,但都象征性地放了出来,他没想到这一次韩城如此态度强硬地要从本地这些地头蛇下手。 “韩警官……你……你真了不起。” 陈阿满发自肺腑地说。” “处理起来是有些棘手,这人好像背景不太简单。” 韩城掰下一块油条咬了一口,边吃边对陈阿满说:“不过呢,邪不压正。” “嗯!” 陈阿满用力猛点头。 韩城提着一袋子油条,朝警察局走,陈阿满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张了张唇瓣,冲口而出。 “韩警官。” 韩城有些疑惑地回头,陈阿满顿了顿,笑着对他说:“您是我见过最好的警察,要是我们能早点认识就好了。” 韩城得了夸奖,很豪爽地笑着远去,并没有过分在意陈阿满说的这句话。 距离年下越近,杂七杂八的事情也就越多,他最近的工作内容有所新增,要帮着排查流浪、收容、失踪及死亡人口的相关信息。积压的陈案很多,再加上附近下辖乡镇的上报,每天忙得焦头烂额。 但他从未觉得有过苦和累。36年前,当他从一个弃婴被一名警察收养的时候,似乎就注定了今天这条道路,养父在十年前由于跟抢劫犯搏斗而牺牲,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冰冷的太平间里。 韩城的愿望很朴素,想当个好警察,像“父亲”一样。 柳梢街有韩城这样的警察,是这里居民的福气,陈阿满打心眼里这么认为。刚才在韩城回头的那一刻,他甚至有些失神,一时间天真地想着——如果韩城早半年跟自己认识,会不会就有办法把刀哥那帮人彻底解决掉,那他也许不会遇见这样的悲剧,可以拥有更加顺遂的人生。 也许跟郑其明就不是在这样荒诞的情况下走到一起了。 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没办法,注定抓不住眼前。毕竟郑其明实在太好太好了,老天不让好人落在一个烂人手里,让好人及时止损,也没错。 陈阿满盘算着今夜的出逃计划,趁郑其明在楼下看店的时候,收拾着东西。先悄悄把自己的存款全部换成纸币塞进一个信封里,信封里除了钱,还有那张郑其明之前给自己画的素描画。这张小画他很爱惜,本来是平平整整地夹在一本书里面的。 他整理着东西,手指翻动间,指节上一弯浅浅的金属光泽映入眼中。 是两人的婚戒,这枚朴素的戒指已经被自己越戴越亮。 陈阿满用指腹在戒指上摩挲了一会儿,悄悄摘下来,放回了那只红色天鹅绒的戒指盒子里。 这个戒指好歹是镀金的,以后也不会有什么用,郑其明如果嫌烦的话,还可以拿去金店卖掉。他已经犯下了滔天大罪,又怎么能带走任何贵重物品呢。 即使他什么东西都不带走,也依然欠郑其明好多好多,再也还不清了。 郑其明并未察觉什么,只是在下午陈阿满洗衣服的时候偶然瞥了一眼,随意问道:“戒指怎么没戴?” “有点脏了,我晚上拿布好好擦擦,就先放起来了。” 陈阿满面不红心不跳地撒着谎,心口却如同万蚁爬过。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恨自己的自私、懦弱、胆怯,但又感慨万千,他跟郑其明的结局,在拐了曲曲折折的弯以后,还是回到了原定计划。 仿佛命运般的“殊途同归”。 第106章 陈阿满终于下定决心,今夜趁郑其明熟睡的时候偷偷逃走,不坐火车,而是辗转多趟不需要身份信息的汽车,走的越远越好。海桐位于交通要道,有许多夜间大巴通向全国各地,他随便去哪里都可以,把“陈阿满”的身份证、银行卡叠起来毁掉,在车上睡一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事情本该如此,直到—— 傍晚时分,他去菜市场买完便宜的打折蔬菜,快到家的路口,忽然被一个人叫住。 陈阿满转过脸来,冷汗顿时下来了。 “刀哥。” 这两个字说出口的时候,好像两排牙齿在磨。 “长本事了啊陈阿满。” 刀哥用那只粗硬的手,狠狠掼住陈阿满的脸颊,攥得他很痛,又用另一只手,朝他的心口当胸几拳,口腔深处传来一阵腥甜感,陈阿满努力咽着,忍着不适。 “疤子都让你弄进去了,条子还真敢抓?” 又是“啪”地一声,陈阿满左脸被扇了个耳光。 “还有你那个赌鬼爹……他又欠了我赌债,还不清,说让我来找你。旧账新债赶一块了,你说怎么办?” “没有……我也没钱,钱都用来还你了。疤子不是我弄进去的,他要强我刚好被扫h的警察抓到而已。至于陈勇,我早跟他断绝关系了,村里人都知道,你找我真的没用……刀哥,你放了我吧。” 陈阿满垂着头,低声哀求。 刀哥用手背摩挲着陈阿满的脸,看了半晌,忽然狞笑着说出来一句:“我知道你还不上,给你支个招儿:让你男人来呗?” 陈阿满本来被打得垂下头,听见这句话迅速抬眸,眼神像变了个人,冷峻凌厉。。 “哎哟,心疼了?看来是真有男人。” 刀哥却抚着下巴,非常满意地笑了,又冲他很笃定地道:“陈阿满,你是骗婚嫁给那个小卖部老板的吧。” 陈阿满一怔,浑身的血液像凝固了似的。 “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我看上那家店了,你让你男人把店‘让’给我,我保证咱们之间一笔勾销,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你做梦。” 陈阿满好像听到自己牙关发出的声响。 “是么……那我只能跟你们家那个郑什么明,好好拉拉家常了。” 刀哥拍了拍陈阿满的肩膀,捏地陈阿满肩窝生疼:“我会仔仔细细告诉他,他老婆到底是谁,又为什么嫁人。这里面的原因,应该没人比我清楚吧。你猜他到时候什么反应,是信我呢还是信你?” 陈阿满愣住了,手掌不自觉地攥紧,额前青筋暴露。 “我给你宽限一段时间……要不就明年,2000年1月1号,元旦。多好的日子,那天早上我会来店里找你,你自己选吧。” 刀哥紧了紧有些松垮的皮带,脖子上新刺的纹身显得异常狰狞,气定神闲地看向陈阿满。 陈阿满沉默了半晌,忽然露出一个极为复杂的笑容。 “好啊,1月1号早上9点,你到店里来。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给你。” 陈阿满不动声色地应下,心里却做了一个决定。 第67章 没有真的爱过你 1999年的12月31日,世纪之交的重大日子。整条柳梢街都张灯结彩,像是进入了过年的氛围一样,沿街的每个店铺都在忙着除尘、打扫,连街道都纤尘不染。 “其明烟酒副食”的招牌,前几天郑其明送去厂家重定制了一版,今天上午送回来,被陈阿满拿毛巾细心地擦干净,亮的能照见人影。 郑其明站在梯子上挂店招,陈阿满在底下看位置。 “往左边一点……再左边一点……好了。” 他扶着梯子,扬起一张雀跃的脸。 结束“工程”后两人一起望着眼前的“成果”,脸上都带着些激动的神色。红底蓝字的招牌看起来喜庆夺目,象征着蒸蒸日上的希望。 如同即将到来的千禧年一样,从20世纪,跨越到了21世纪,他们这一代人多么幸运,正值盛年,有幸目睹这世纪之交的巨变。 “今天商场开始做跨年活动,电器都在打折。走,给你买个电视。” 郑其明一边洗手一边说。 “你爱看吗?你要爱看,我们就买一个……” 陈阿满想了想,很认真地说。 “买回来了你不看?” 郑其明给他一个白眼。 “没有……我意思是……这个东西这么贵,当然两个人都爱看、天天看、才能看回本啊。” 陈阿满有点调皮地吐舌,冲郑其明笑了一下,如果仔细观察他上扬的嘴角,会发现僵硬和假。 下午的时候郑其明押着陈阿满去了电器城。电器城是海桐市最能直观呈现科技变化、生活进步的地方,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喜悦和憧憬,用新奇的目光看着这里陈列的神奇玩意儿。 能看画面的彩电、能降温能取暖的空调、能放影碟的cd机……还有各种各样陈阿满没见过的东西。某些时刻陈阿满陷入恍惚,觉得眼前这些琳琅满目的商品,也是可以出现在自己的未来之中的。 但所幸这样的错觉没有持续太久。 陈阿满很清醒,只是悄悄拉紧了郑其明的手。 “对,就像这样,免得挤丢了。” 郑其明举起两人牵在一起的手晃了晃:“丢了还要去儿童走失中心找。” “我又不是儿童。” 第107章 陈阿满不服气。 “大人谁能丢啊。” 郑其明依然是看傻瓜的表情。 陈阿满说不过他,被气得发笑。 郑其明看上了一台彩电,高清屏幕,色彩生动,看的陈阿满眼花缭乱,价格也让人眼花,打完折居然还要2200元。 “太贵了……别要了……” 陈阿满拽起郑其明就要逃跑。 “今晚上中央一套有跨年电视节目,你不想看?” “去别人家看。” “就在自家看。” 郑其明很坚持。 稍晚的时候这台彩电以1900元的价格,被送入了郑家的客厅。因为陈阿满在商场抽中了电器满2000-300的大奖。这是他第一次中大奖,高兴地眉开眼笑。 “手气不错,看来我们家要转运了。” 郑其明倚在一边看着他。 陈阿满拼命朝他挤出一个喜笑颜开的笑容,却别过脸去藏住一双发红的眼睛,躲进厨房了。 客厅里第一次响起除了两人以外的说话声,夹杂着电视剧的背景音乐,陈阿满在厨房洗菜,郑其明在调电视。 一种喧闹的温馨,只有陈阿满的内心是安静的。借着洗菜哗啦啦的水声,他悄悄挡住微小的啜泣声,一会儿脸颊就湿了,隔一会儿就要用袖子擦一下。 本来两人要出去吃饭,但全城的酒楼餐馆爆满,郑其明根本订不到位置,于是就买了菜,在家里吃。 此刻在厨房忙活的陈阿满,其实很庆幸,还能在一切结束之前,为郑其明亲手做一顿丰盛的饭,一起挤在沙发上看节目,数着零点等待世纪之交,进入21世纪,为自己这段荒诞的感情,划上千载难逢的句号。 他在砧板上切肉,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发抖,听见郑其明进厨房的脚步声才赶紧停止。 “明哥……等下你能不能还给我做一次蛋炒饭?” 陈阿满拨弄着锅里的铲子,语速慢慢的。 “晚上有这么多好菜,还想吃这个?” 郑其明在边刮鱼鳞边说。 “嗯,想吃了。” 陈阿满的语气很轻,却很坚持。 油焖大虾、清炒芥兰、葱烧白鲢、莲藕排骨汤……陈阿满照着郑其明的口味把一盘盘菜端上桌,旁边的大碗里盛着色彩斑斓的炒饭,郑其明做的。 今晚郑其明的兴致很高,还开了瓶白酒小酌,陈阿满给他倒酒、夹菜,催他快吃,自己却光埋头吃炒饭,郑其明拿指头戳他额头。 “蛋炒饭就这么好吃?比这一桌子菜都好吃?” 虽然郑其明对陈阿满的捧场非常愉悦。 “嗯,要是能吃一辈子就好了。” 陈阿满嘴角边还沾着两颗金黄的饭粒,弯着眼睛,瞳孔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像在流动着水。 郑其明以为他是喝酒喝的。 饭后两人挤在沙发上看电视,中央一套歌舞升平的跨年节目,热闹非凡,陈阿满踢掉鞋子,把脚蹬在沙发上,靠在郑其明怀里看。 “到了明天,我们就算百年好合。” 郑其明边说边低头吻他,陈阿满愣了一下笑了,他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浪漫的话。 他注意力根本不在电视上,只想就这么多靠在郑其明身上一会儿。 “脚这么凉?” 郑其明摸了一把他冰凉的脚趾,顺势用手垫在下面。 “踩我手上,焐一会儿。要是还冷,就去床上吧。” 陈阿满抓住他的衣领亲了上来,今天正好是十五,一轮很大的月亮挂在窗口,照的他眼睛特别亮。 “来吧。” 他低声说,水一样的眼神充满眷恋,两片柔软红润的唇瓣翕动着,去衔郑其明的。 郑其明把他抱到chuang上,先用手把这双冰凉的脚搓热,然后覆盖上去。 温柔的月色中缱绻相缠着两个人影,影子投射在地板上摇摇晃晃的。许是郑其明今晚喝了些酒,有些用力,陈阿满应该是疼了,不然为什么从头到尾都在哭,声音很小,咬着牙咽着抖,眼泪却止不住。 没人不喜欢在床上的眼泪,于是郑其明更加发狠地拥住了他。 零点的烟花与鞭炮准时响起,和着月色一起,照的屋内外亮如白昼,陈阿满红着一双含笑的眼睛,搂住了郑其明的脖子。 “明哥,新年快乐。我们从20世纪,一起走到了21世纪了。百年好合,佳偶天成。” “小骗子,挺会给自己贴金啊,嘴巴这么甜。” 郑其明勾起唇角,吻着他发肿的眼睛。 “对,我是骗子,骗走了你的心。” 陈阿满戳着他心脏的位置,又喃喃道:“对不起啊,我以前好像说了很多谎话。” “你也知道啊?” 郑其明不置可否。 “嗯,我知道的。以后不会了。” 陈阿满笑了一下,紧紧抱住了他。 一朵无比硕大的烟花忽然在窗外升空,又四散开来,火星簌簌落下,像是落入陈阿满眼睛那样,显得这双眼睛是这样亮,亮的令人不舍,充满爱怜。 一种微妙的感觉击中了郑其明,他却说不上来。 正要问,陈阿满已经从被窝里钻出去,往窗台那边,睡衣刚被粗暴地扯开,还没整理好,大半个肩膀都露在外面。 “穿厚点再去。” 郑其明追过去,拎着脖子抓住他,严严实实裹上毛毯。 第108章 “故意想感冒然后传给我是吧?” 他质问,又看向他掌心:“手里的是什么?” “给,幸运符。” 陈阿满把手里的一捧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入郑其明手心,原来是刚才炸飞四散的鞭炮屑,有不少都飘到了他们窗台上。 “这算哪门子幸运符。” 郑其明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把这一堆鞭炮屑放入了一只铁盒子里收好了。 两人在窗前又看了一会儿烟花,陈阿满无声地靠过来,吸着鼻子,声音好像有点哑:“明哥,我有点困了,睡觉吧。” “明天要不要去普照寺?再去挂一次姻缘带?” 郑其明记得那天陈阿满的失望。 “不用了。” “为什么?” “我……没什么想向神仙求的了。” 陈阿满的声音很小,听起来已经是快要睡着的样子,郑其明把他重新抱回来,放在床上相拥而眠。 他很快入睡,所以不知道背着自己的陈阿满,在这个寓意非凡的世纪之交的美好夜晚,枕着的那只枕头哭湿了一大片。 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郑其明习惯性去摸陈阿满的腰,发现床上空无一人。 他等了很久,店里却等来了不速之客。 是几个地皮流氓,为首的是一个叫孙三刀的男人。男人一踏进屋,郑其明便警惕地挡在门口。 然后,警笛声响了。 郑其明在刺耳的声响里,看见了从未见过的陈阿满的样子——手腕上戴着银色的手铐,被韩城押在门外,正朝这边赶来。 他猛地攥紧手掌,心脏深处像被人开了一枪。 往日曾经有过的疑窦,化成极浅的迷雾开始在心头上浮。 孙三刀骂了一句王八蛋,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扭头朝郑其明喊:“你以为你老婆是什么好人!他是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郑其明的眼睫骤然颤抖,眼神像钉子一样,直勾勾地落在陈阿满脸上。 这张脸在此刻凑近了,但郑其明却觉得像咫尺天涯。 “他没说错……我是骗了你。我借了他的高利贷,走投无路,为了那10万块彩礼钱才嫁给你的。” 陈阿满满脸无所谓的神情,看着郑其明的眼睛:“其实,我从来都没有真的爱过你。” 第68章 “对不起” 九小时前。 2000年的0点0时分0秒,窗外烟花炸开的这一刻,陈阿满靠在郑其明怀里,心中忽然有了某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终于还是陪他度过了“世纪之约”。 上个世纪的所有陈腐往事,都该烂在风里,假装没有发生过。郑其明这么好,也一定会有更好的人生,不能再跟眼前这个叫陈阿满的烂人裹在一起。他给郑其明带来了灾难,害他受伤,如今又害他卷到孙三刀这种恶人恶事里面来。陈阿满承认自己自私懦弱、灵魂卑劣,但郑其明是他的底线。由他自己种的因,结的恶果,他来承担,决不会再让郑其明背负。 希望你以后都可以平安。 漫天烟花洒下来的时候,陈阿满很虔诚地许了愿望。 今晚他没有睡着,躺在郑其明身侧睁着眼睛,只敢对方入眠以后转过身来,用手轻轻地摩挲他的五官。 最后一次,他要把爱人的脸庞记在心里,永远都不想忘记。 凌晨两三点的时候,街道方渐渐恢复宁静。陈阿满从床上爬起来,悄悄摘下一直戴在手上的素圈婚戒,拿上装钱的信封,带着傻子阿满的身份证走了,直奔海桐市火车站。 火车站依然熙熙攘攘,南来北往的游客在这里汇聚,有人在这里重逢,有人在这里告别。陈阿满躲着在这里例行巡查的警察,故意戴上一顶黑色的毛线帽跟口罩,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但外表惹眼。 他早早打听过,今晚在火车站当班的是韩城。说实话,除了韩城,哪个警察他都不信。 他挤在人群中排队购票,装作鬼鬼祟祟的样子,压低了声音对售票员说:“来一张最早的去首都的票,硬座。” 这场景好熟悉,仿佛他上一次伺机逃走那样。上次他没舍得走,这次,他亦清楚地知道自己走不掉了。 女售票员拿着身份证在机器上刷了一下,机器发出了刺耳的“滴”声。她顿了顿,狐疑地看了陈阿满一眼,冷静了一下道:“稍等几分钟,售票机坏了,需要重启。” 她旁边的男售票员使了个眼色。男人推门出去,几分钟后,韩城跟手下的几个警察便闻讯赶来。 一切都在陈阿满的预料之中。他把帽檐往下拉了拉,便飞快地朝检票口那侧跑去,做出要冲撞闸门逃跑的样子,闹得全场大乱。 直到被韩城冰冷的枪口对准脑袋。 陈阿满深呼一口气,举起双手,慢慢侧过身来。 “韩警官,我们又见面了。” 他语气平和。 韩城一愣,对面的嫌疑人看起来像是很冷静地摘下帽子、口罩,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陈阿满?怎么是你?” “一言难尽……” 陈阿满装作无奈地苦笑了下,神色平静地说:“您确实是个好警察,我也猜到我可能跑不掉了。我不抵抗,跟您回警局。” 他的表情甚至可以用“从容”来形容,根本不像一个逃跑失败的犯罪嫌疑人。 这令韩城满腹怀疑。比如陈阿满为何拿着一个已死之人的身份证,如此胆大包天的来买火车票——但凡是坐汽车,躲避抓捕都会容易许多。还当着警察的面硬闯闸机,又穿的这么可疑。比起韩城抓过的很多蓄谋逃跑的犯罪嫌疑人,陈阿满的逃跑计划简直是“错漏百出”。 第109章 简直是——生怕自己不会被抓一样。 凌晨的派出所灯火通明。 “姓名。” “陈阿满。” 韩城抬起头。 “没骗您,我真叫陈阿满,跟另一个人是同名。我也是乌青村的,您可以去村里问,村里都知道有两个阿满。” “为什么要冒用身份?” 陈阿满顿了顿,很轻松地说:“骗婚。彩礼很多钱呢,10万,谁见了不眼红。” 他轻飘飘地说着这句话,手放在腿上,无意识地抓紧了裤子的布料。 “能抽烟么?” 他问,神态是那样自若,韩城点头应允。 白色的烟雾扶摇直上,陈阿满夹着那支廉价烟,非常老练地弹着烟灰。韩城盯着他的微表情——跟自己认识的、街坊口中的陈阿满完全不同,看起来简直顽劣不堪、油盐不进。 “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韩城继续问,陈阿满却没有马上回答,低头磕着烟灰,几枚艳红的火星落到他脚背上。 他又穿回了自己之前的旧鞋子。 “韩警官,我能相信你吗?” 他答非所问。 “能。但你为什么这么问?” “争取个宽大处理呗,我这样的诈骗金额,会被关多久啊?” 陈阿满咬着滤嘴,语气含糊不清,唇角勾起,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你还想宽大处理?” “我要检举有功的话,能不能判的轻点?” 韩城记录的笔在纸间停住,抬眸看着陈阿满。 “我先回答你上一个问题,为什么我要这么多钱。我欠人高利贷,被逼得没办法了。这帮团伙的头目叫孙三刀……” 陈阿满把孙三刀这么多年作恶多端的情况,洋洋洒洒全部吐给了韩城,心头毫无负担,打击报复什么的根本不担心——反正他马上要坐牢了,牢里比外面安全。 他怎么样都不重要,但郑其明绝对不能被连累。韩城是个好警察,虽然未必会借机一鼓作气端掉这个团伙,但郑其明的安全,陈阿满相信他可以保住。 这样就足够了,他不后悔。 “韩警官,我最后求您件事。孙三刀因为我才盯上郑其明,要找他麻烦夺他的店,那店是郑其明他爸留下的,绝对不能被夺走。您一定要帮他,只有您能帮他了。别人我都信不过。” “您让我作证、指认……让我干什么都行,只要能配合你们把孙三刀抓起来。这人该下十八层地狱。” 陈阿满掐灭了烟头,看向韩城。 韩城发现他的眼神又变了,恢复到了他印象中陈阿满的样子,瞳孔漆黑,眼神明亮。但很快又切换回去,露出那些犯了事的人才会有的狡黠、投机。 他一时间有些看不懂眼前的情况了。 一切犯罪细节交代的一清二楚,都能对上,但这里面似乎还藏着什么别的。 “你对阿明真的没感情?” 韩城合上笔,问了一个与案情没什么直接关系的问题。 “没有。” 陈阿满笑起来,神色轻松又无谓,看着韩城:“您不喜欢男的,当然不知道了。说得难听点,被男人走后门挺那什么的……要不是为了钱,谁愿意受这委屈。” 他眸间闪过一些很微妙的东西,但很快灭了。 韩城想要探寻什么,最终没能及时捕捉。 千禧年的第一天,这名破案经验十分丰富的人民警察,遇到了自己从业以来的巨大难题——不是破案层面的,而是真相层面的。 法理规则再多,也难以正确解读一个“情”字。 他按照陈阿满说的,早晨9点钟之前带人到了“其明烟酒副食”门口。街道上残留着昨夜喧闹的鞭炮纸屑,扑了一地喜庆的红色,像是欢庆的余热还未完全褪去。 而陈阿满站在那里,细瘦的手腕上挂着一副沉甸甸的手铐,站在郑其明的对面,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处。 任凭已经被警察拿住,拷在一旁的孙三刀如何歇斯底里,陈阿满始终没有否认,而是非常平心静气地望着郑其明的脸,看着对方的神情由震惊到悲恸,再蔓延出一种决绝的恨意。 这样的眼神,像刀一样,像正在一片片地凌迟自己。陈阿满差点就要忍不住了,两块膝盖骨忍不住地颤抖。 他好想告诉郑其明哭诉全部真相——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是骗了你,可现在我的心是真的。 但他不能。 因为如他所愿,郑其明此刻恨透了他。郑其明也该恨他,早该恨他,而不是等到现在。 陈阿满,没钱没势没固定工作,如今又成为涉案金额巨大的骗婚犯,满身污点,人生的路已经彻底完了。郑其明那么好,拥有最高尚的品质与闪闪发光的道德,他又怎么舍得去污染它。 幸好,现在郑其明恨他。 恨吧,越恨越好,眼下是最好的一刀两断的时机,他要用一种最狠绝的形式放手。 “明哥,这几个月来你对我真的很好,还是要跟你说声谢谢……我就是一王八蛋,不值得你记挂什么。欠你的,来生再还。” 陈阿满看着郑其明,两只手铐敲打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郑其明望着他,嘴唇颤抖间,一句极冷峻的话飘了出来。 “孙三刀,说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 “你……从来都没爱过我?” 第110章 他的语气平静如冰霜,却带着隐忍欲发的愤怒与强烈的不可置信。 陈阿满抬眸,用一种认命般的眼神看着他,一字一句、词眼铿锵:“没爱过……现在我也不想再骗你了。真的,我从没来就爱过你,全是我装出来的。” “我千方百计的讨你喜欢,只是为了要给你结婚,早点拿到钱。其实我早就想跑的,但你爸又生着病,没忍心,后面一直在找机会,拖拖拉拉的,就拖到了今天。也是活该我倒霉,我要早点走,还能有今天么。” 陈阿满自嘲地轻笑。 郑其明站在门口,风顺着衣领刮进脖子,非常凉。他抬眸看了一眼阴沉的天色,雪在此刻又落了下来,沾在睫毛上,看人与物都开始有些模糊。 模糊的视线中,陈阿满被押着走上警车,郑其明的双腿不听使唤地从小卖部内走出来,嘴里叼着烟,牙齿狠狠地磨着滤嘴,看向那个最熟悉、却最陌生的背影。 走出去很远的陈阿满,克制不住地转过头来,嘴唇张开,喃喃地说着“对不起”三个字。他觉得郑其明离得很远,所以一定没有看到。 第69章 “你自由了” 千禧年的第一天,世界万象更新,踩着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海桐市新的跨河大桥启动通车,护城河澄澈如玉带,慈悲的河水守护着这里的一方水土与居民。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幸沐浴在时代的仁慈之下。 2000年的1月1日,郑其明昨夜口中所说的“百年好合”,变成了彻底破碎的美梦。他有些麻木地坐在柜台后面,周围的街坊站在街道中央,远远地隔着门,七嘴八舌地指指点点。 “抱歉各位,家里出了点事,店得关门几天。” 他从屋内走出来,一脸平静地徐徐放下卷帘门,“咔嚓”一声,门像一片铡刀,切入地面。屋内一片幽暗,只有些窗户透进来的残光。 家里亦一片狼藉,早晨孙三刀来把店里砸的到处都是,货架上一排红豆面包滚了一地,又被踩得稀巴烂,原本蜜一样甜的红豆沙馅儿,血一样红地铺在地上。 郑其明拿着扫帚跟簸箕,把家里打扫干净,把所有的红豆面包全扔进了后院垃圾桶。 眼前总是走马灯一样,摇晃着陈阿满第一次来店里的场景。 鬼鬼祟祟的,被雨淋湿了薄薄的身子,躲在角落狼吞虎咽。他早就看见他了,出于某种怜悯,没有马上拆穿。 因为陈阿满有一双很亮的眼睛。 如今却是这双眼睛彻头彻尾骗得他好苦。 陈阿满已经不在这里了,但家里却依然萦绕着他的气息,厨房的灶火好像还没有熄、床单似乎还有褶皱、沙发上似乎还有一个抱着双腿看电视的身影。 下一秒,这些影子便没有了。 屋内因为过分安静而冰冷。 郑其明拿了一个大麻袋,把厨房的碗盘统统丢进去,叮咣打碎的声音不断传出来,又开始翻箱倒柜,把陈阿满的衣服鞋子全都拣出来,提到楼下院子里,一把火烧掉。 黑烟裹着火光冒出,喷溅的火舌烫红了郑其明的手臂。那些熟悉的衣物正在逐渐化为灰烬,残留的火星不时往郑其明脚上落,他往后退了退,身形晃动间,脖子中间的银制如意锁露了出来,轻轻拍打在他的锁骨上。 “明哥,这是用我的长命锁改的……保佑你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恍惚中,他眼前浮现出陈阿满弯着一双漂亮的笑眼,把这枚如意锁亲手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场景。郑其明无意识地伸手摩挲上去,粗糙却又温润的手感,锁头闪着莹白的光。 他本来想一把火把这个家中关于陈阿满的一切全部烧掉毁掉,以此自欺欺人对方从未出现过。但若是按照这个逻辑,第一个该躺到火堆中的,不是物品,而是他郑其明。 他浑身上下哪一块皮肤没有被陈阿满抱过、吻过,双手被陈阿满牵过,掌心亦停留过陈阿满的温度。 两人曾经那样亲密无间,印记甚至融入骨血。如今还能轻易抹得掉吗? 烧到一半的时候,郑其明直起身,浇了一桶水把火熄灭,院中留下一片黑色的狼藉,狼藉中还有几件尚好的衣服,一双破烂的胶鞋,陈阿满第一天来家里的时候,就是穿着这双开了口的鞋子,一边走一边往外流雨水的。 郑其明弯腰把桶“砰”地一声丢到一边,走上阁楼。 一切都很熟悉,一切却又变得陌生。他一眼望见到床头柜上的一抹红,走近一看,是个红色天鹅绒的盒子,里面装着陈阿满的那枚素圈婚戒,还有郑曙光给的玉吊坠,都擦得非常干净,完好无损地放着。 那头很大的毛毛熊依然立在床上,陈阿满在垃圾桶边捡的。 郑其明低头摘下脖子上的如意锁,连同婚戒一起,锁进了柜子里。毛毛熊他没有拿去烧掉。 这几天他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每天机械地吃饭、睡觉、闷了就抽烟喝酒。烟灰缸一天恨不得就要满一次,餐桌上摆了不少空酒瓶子。 家里安静地一片死寂。 某个上午,有人敲响了小卖部的门,拍的震天响。。 “家里有事,这几天不开门。” 郑其明对着楼下喊。 “是我,韩城,我找你有事。” 郑其明顿了顿,久违地下楼去开门,让韩城进来。 韩城看着眼前的好友,头发凌乱、眼袋很重,胡子拉碴,浑身都是烟味,哪儿还有往日洁癖的样子。见韩城口袋里露出来半包烟,郑其明直接伸手过去抽出一支,看了看:“外地烟,没抽过。给我来一支。” 第111章 “再抽你就成老烟枪了。” 郑其明没理会,自顾自地打火点燃,咬紧滤嘴,指尖弹着烟灰。 “找我有什么事?你那个小徒弟不是来问过话吗?” “跟你说点关于陈阿满的事。” “……跟我说干什么……” “陈阿满”三个字,让郑其明背后的肌肉蓦然绷紧。 “你不想知道这背后的原因?” 他抬眸看向韩城,沉默了半晌然后问:“他……怎么被你抓到的?” “哦?怎么还对这个骗子牵肠挂肚的。” 韩城用一种了然的神色看着他。 “你想多了……只关心骗子怎么落网而已。” 郑其明把烟头按灭在桌上的玻璃缸,无意识地转着,玻璃缸里落满了破碎的烟叶,散发着焦油的气味。 “陈阿满用的是他们村里另一个同名的‘陈阿满’的身份证,跟你结的婚。那人前几天已经死了,死亡证明都有,陈阿满昨夜去火车站要逃跑,身份证一刷机器就露馅了。” “这样。” 郑其明蓦然想起乌青村的另外一位陈阿满来,那个怯懦的、瘦弱的、看起来却非常依赖陈阿满的傻子。 “陈阿满其实也是个可怜人。关于他为什么要找你骗婚,这背后的故事你要听吗?” 韩城拉了把凳子在他旁边坐下。 “随便。” 郑其明淡淡道,目光却看向韩城。 “陈阿满,今年其实只有19岁。是乌青村的,很小的时候亲妈死了,有个爹是赌鬼,后面又续娶了一个老婆。继母对他很好,但老被家暴,陈阿满也经常挨他爸的打。有一次他爸喝了酒,差点把陈阿满掐死,他继母跑过来,抡起菜刀就冲了上去,砍了条胳膊下来,被抓到牢里。为了弄来保释金,陈阿满就问孙三刀借了高利贷,连本带利的欠了10万。哦对了,高利贷当然是不受法律保护的,等清算完孙三刀的家产,会把钱都还给你。” “嗯,挺好的。” 财产失而复得,本就值得庆幸,郑其明却发现自己不如想象中欣喜若狂。他有些疲劳地靠在椅子上,无意识地看向窗户,窗户上蒙了一层灰尘,上面几个字依稀可辨——是曾经他站在这里,抓着陈阿满的手在玻璃上写下的“地久天长”。 “所以他为了还这人的钱,才找上我的是吧。” “嗯,而且孙三刀是这一带有名的村霸,这几年势力盘旋到市区来了。他给了陈阿满半年期限,还不清就要……你也知道,这些人玩的很重口吧……如果那样,还不如死了。” 韩城说了很多,也披露了不少细节。 从这些话语中,郑其明一点点拼凑起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陈阿满。 诡计多端的、步步为营的,但却又依然是坚韧如野草的,从不放弃任何石头缝中的生机,抓住一切机会用力地活着。 但此刻,他已经分不清,曾经陈阿满跟自己说过的话,到底哪些是真话,哪些是谎言了。只知道这半年来,他几乎是生活在谎言的世界里,对着一份虚假的爱情掏出了全部真心。 “孙三刀这边处理起来可能会比较麻烦……他作威作福了十几年,之前一直没人敢管。” “那你怎么还敢抓?” “凭我是警察,人民警察有权抓捕任何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秩序或者威胁公共安全的人员。” 韩城挑了挑那对很英气的眉,显得更加坚毅。 “你不怕丢工作?搞不好,丢命也可能。” 郑其明看着他。近几年,海桐的黑社会一直有逐渐猖狂之势,势力盘根错节,公安局长都换了好几个,一直没能彻底拔除。 韩城笑笑,不置可否。 “怕丢命我还干什么警察。你就放心好了,只要我在这里一天,就没人敢找你麻烦。如今证据确凿,陈阿满也愿意做污点证人。这个团伙我是非连根拔起不可,所以你不用担心这些。” “嗯……那他会怎样?” 郑其明条件反射地问。 “涉案金额太大了,虽然他可以戴罪立功,但估计没个三五年出不来吧。不过这是我的推测,具体还要看法院怎么看,也要看你这个被害者怎么上诉。” “他应得的。” 郑其明简短地说,看起来已经丝毫没有留恋。 但韩城望着他的表情直摇头。 “你早点把他忘了吧,就当是失了个恋,而且他是个骗子,骗子有什么放不下的,想想就要恨之入骨。他差点把你的老婆本全给你卷走了。” “嗯,我知道。” 郑其明很安静地说。 今夜他彻底失眠了,那只硕大的毛毛熊立在床边,胳膊抵上去有着残余的温暖。郑其明想,陈阿满的这场骗局,除了骗了自己感情、骗掉本就属于郑家儿媳妇的10万元巨额彩礼外,还为自己带来了什么灾难呢。 好像也没有。 除了骗子陈阿满的形象,那个勤劳懂事、嘴甜乖巧,总是忙进忙去的陈阿满的形象也在自己眼前挥之不去。 到了后半夜他才勉强睡去,做了很沉的梦,梦见了已逝的父亲,坐在医院的树下,陈阿满跪在草地上,正在给郑曙光磕磕巴巴地念报纸。 郑其明蓦地从梦中惊醒,天色刚白,他从床上爬起来,换了衣服便立刻骑上那辆老凤凰自行车出门。 骑了整整两小时,来到市区的公墓,郑其明把墓碑上残留的枯枝跟叶子轻轻拂掉,跪在郑曙光微笑着的黑白遗像前很久很久。 第112章 今天又落起了雪,很快,他的肩膀跟头发都变白了。 白雪透过窗户缝落进了每一户人家。 看守所也不例外。 陈阿满尚处于取保候审阶段,被收押至看守所。在里面,只能透过很高的窗户看着外面。今天的温度格外低,他听看守所的警察说,外面下雪了。 郑其明冬天的时候总是不爱穿秋衣,降温了不知道记不记得添衣服。 陈阿满自己身陷囹圄,依然还会出自本能地对那个不可能的人牵肠挂肚。 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那个自己很爱很爱的人了,但陈阿满并不后悔,甚至在知道新来的公安局长对这个案子很重视,决心把以孙三刀为首的黑恶势力一网打尽之后,高兴地差点喜极而泣。 他坐个几年牢,可以换郑其明一生无虞,简直是太划算的交易了,老天真是对自己好。 陈阿满在准备干这一票之前就翻过法律书,算过自己万一败露后的刑期,10万元诈骗金额巨大,被抓那估计五年起步,怎么着都够他喝一壶的。如今他检举了孙三刀有功,警察说是可以再酌情抵抵消一些刑期的。 不就是几年蹲大牢么。至少牢里管吃管住,之前没钱在外面讨生活的时候,他大冬天连桥洞都睡过,蹲大牢又算什么。 但是他毕竟不满20岁,对于未知还是会有点怕的。 陈阿满努力消弭着“坐牢”两字带给自己的恐惧。其实,他很快就不害怕了,因为这牢,他是心甘情愿“为了”郑其明而蹲的。 这样想想,心里便轻松多了。 陈阿满就在看守所里,等待着自己的判决,等待着被转移到监狱的那天。 半个多月后,警察开了门,直接把他领了出来。 “372号,陈阿满是吧。” “对,我是。” “你可以回家了。” 陈阿满愣在那里,几乎怀疑耳朵出现了幻觉? “回家?为什么?我明明……” “被害人郑其明坚持不起诉,一直向上申诉要求撤你的案。现在法院已经审理完了,综合判决是不追究你的刑事责任。陈阿满,你自由了。” 第70章 “陈阿满,你滚吧” “谢……谢谢。” 陈阿满嘴唇颤抖,哽着喉咙,走出了看守所。 下了好几天的雪,海桐已经初晴,地面还有一层未被晒化的积雪堆在那里。虽然阳光明媚,温度却非常低,冻得人直打寒颤。 他缩着肩膀站在冷风里,想起来郑其明曾经告诉过自己,雪化的时候才是最冷的。 陈阿满本以为郑其明恨透了他,可是郑其明却居然选择原谅他,不追究了。 这场骗局走到最后,陈阿满已经数不清自己欠郑其明多少。他在看守所外面的街道边等公交,520路公交可以回到柳梢街,中途一座气派的金色建筑一闪而过,是福泰金店。 他们曾在那里喜气洋洋地挑选婚戒,郑其明甚至还嫌弃陈阿满没有挑一个贵的、好的。陈阿满靠在座位上,脸紧紧贴住玻璃,像是被眼前疾驰而过的金色晃了眼睛一般,无声地流下眼泪。 下车后他立刻朝那个熟悉的地方跑去,“其名烟酒副食”的招牌依然挂在那里,郑其明站在门口,看着工人把旁边的店铺收拾出来,给小卖部再扩大一间门面。 时间过得很快,每个人都在沿着生活向前走,没有人会永远停滞不前。 “明哥。” 陈阿满走到他身后,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郑其明本来抬起的手顿了顿,垂下来,却没有背过身,而是转了个方向兀自跟旁边的工人说话。 陈阿满心一横,跑到他面前对着他,伸手紧紧攥着他的胳膊。 “我有话跟你说。” 他语气急促,却充满哀求。 “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 “你为什么要放了我……我骗了你,还害得你……” 陈阿满哽着喉咙说不下去了。 郑其明的脸色依旧,终于看向了他:“你要是来道谢的话,没必要。彩礼钱我没损失,现在一分不落地回来了。我爸生病的时候也得了你的照顾,很多事情很难说清楚。我懒得追究了,现在我们没什么任何瓜葛了。你走吧。”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对着一个陌生人那样。说完就要转过身去,胳膊被陈阿满紧紧抱住了。 “不,我不走。” 陈阿满哭着喊出来,声音不太小,引得旁边的人都看向这里。路过有街坊认出来了他,立刻往后退,像是生怕沾上什么晦气一样。 “5分钟,你给我5分钟。” 他央求道,又有些不安地看向周围,眼神像是阴沟老鼠见了日光那样。 郑其明甩开他的手进了小卖部,径自上楼,陈阿满连忙追了上去,木头楼梯已经不太牢固,有两块木板出现了裂痕,走上去有些摇晃。 “5分钟。” 郑其明倚在桌子前,从抽屉里拿了个闹钟,拨了两下指针真的开始计时。 陈阿满咬着嘴唇:“明哥,对不起……我是个骗婚的,你肯定恨死我了……” “韩城跟我说了。现在我很难去恨你……” 郑其明顿了顿,没什么语气地说:“因为没那么强烈的感情。我不恨你,但也不想再见到你。” 他整个人都像裹了一层冰霜。 “明哥……” 第113章 陈阿满心里一酸便哭出了声,抽噎地说不出话,只能一遍遍喃喃唤着郑其明。 “还有3分钟。” 郑其明看了眼闹钟。 “对不起,我一直都在骗你,从头到尾都……之前说要嫁给你的原因是骗你的,后来说要跟你长长久久也是骗你的……” “1分钟。” “被抓那天,我对你说的话也是骗你的。” “……” 郑其明轻微地停顿了下。 趁着这个空挡,陈阿满流着泪去抓他的手,两只小手死死地把他的大掌绞在手心,很紧地握着,泪水滴落到他的手背上,沿着皮肤滑下去。 “我爱你,明哥……我现在是爱着你的……那天我说谎了……” 他扬起脖子,用沾满泪水的嘴唇去碰郑其明的,只触到两片冰冷的唇瓣。他想要吻他,却又不敢了。 “陈阿满。” 郑其明的目光向他脸上投射过来,勾起唇角,挑着一丝哂笑:“骗人上瘾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 陈阿满拼命摇着头,搜肠刮肚着所有的语言,想让郑其明相信他的真心。 “我刚开始确实是为了钱嫁给你的……但后来我真的喜欢上你了……你别不信我,别不信我……” “你去春县抓药的时候我本来打算拿了钱直接走,人到了火车站,没舍得走,又跑回来……后面又想等你爸爸的事情处理完了就走……可我早就爱上你了明哥,我根本舍不得走,一直拖一直拖……最后,我就真的不想走了。我想就这么将错就错下去,跟你生活一辈子,只要傻子阿满的秘密不被发现,只要我不被人识破,我们是可以长长久久的。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宁愿一辈子这么自欺欺人下去,我是骗了你,可我的心是真的。” 陈阿满一边哭一边说,语无伦次,结结巴巴。但这些支离破碎的疯子般的语言似乎并没发挥任何作用,他在一片水状的模糊中看向郑其明,迎来的是一双波澜不惊的双眸。 “陈阿满,狼来了的故事你应该听过吧。” 郑其明幽幽地说。 陈阿满怔在那里,心脏深处像是被撕扯出来一个洞。 郑其明看着他,目光中没有任何涟漪。 “我没有骗你,这些都是真的。我爱你,明哥……在跟你结婚没多久,我就真的爱上你了。被抓走那天,我是故意那么说的,因为我要被判刑、坐牢,我们一刀两断是最好的……可现在我不用坐牢了,我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了明哥。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们从头开始,我会一直爱你、陪着你,一辈子对你好的……明哥,你别不要我……” “求求你,求求你。” 陈阿满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腿一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抓着郑其明的裤脚,看起来一条在摇尾乞怜的狗那样,半跪着哭诉真心,请求着再来一次的机会。 郑其明蹙着眉,把他从地上一把提起,似乎很是厌恶他眼下这样低声下气的情态,面容依然冷峻。 “感情的事,求不来。”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又轻飘飘地松开陈阿满的肩膀。 “你该说的话应该也都说完了。我不想再听,也不想跟你有什么牵扯。我说过,我们两清了。” 郑其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扔到陈阿满怀里。 “还有这个,还给你。” 陈阿满接住,发现是那枚他的长命锁改成的银制如意锁吊坠。 他忍不住用指尖在上面摩挲,这枚吊坠很久没被主人带,没了体温,只剩下冰冷的触感。 他抬眸看向郑其明,只看见一张冷峻的脸。郑其明指着门口,语气铿锵,仿佛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想给自己那样,说了两人分别之时的最后一句话—— “陈阿满,你滚吧。” 第71章 茉莉香气 首都最火爆的“千禧酒吧”内,此刻正是白班夜班交班当口。新来的年轻服务生急的焦头烂额,拦住领班刘梦说个不停。 “梦姐,我妈突然心梗发了,送了医院,我得过去一趟。你看能不能安排人来替下我的夜班?” 领班刘梦正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涂抹一只紫色的唇膏,为下午的约会做准备,冷不丁被人拦住,手一抖,唇膏立即就涂出去了。 今晚有蝴蝶乐队的驻场,有乐队的时候酒水就会卖的格外好,很缺人手。 但她一向心软。 “梦姐,擦一下脸。” 踌躇间,耳边传来一个年轻男人清脆温和的声音。一只细瘦清秀的手伸过来,指尖很多茧子和裂口,递来一张纸巾。 刘梦接过纸巾,把脸上沾着的紫色唇膏一擦,朝年轻人很熟稔地打个响指道了谢。对方冲他笑笑,转过身来,面对着新人服务生,微喇的牛仔裤腿被酒吧的穿堂风吹得微微鼓起,衬得腿更细更长。 “我替你上夜班,你走吧。” “谢谢谢谢。” 那个年轻男孩千恩万谢的,很快走了。 “你不是刚下白班?还能上大夜?” 刘梦抱着双臂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虽然这个操作她早习以为常。 “多上班多拿工资啊。” 年轻人摆着手朝更衣室走。他刚换上自己的衣服,如今又要去把酒吧服务生的工服再穿上。 刘梦吊起一双细细的眼睛,恨铁不成钢地朝前追两步,冲着他的背影喊:“陈阿满!我看你是要钱不要命。” 第114章 陈阿满转身冲她挑了下眉,酒吧流转的灯光照进眼睛里,显得眸色很亮。 “谁不喜欢钱?梦姐算工资的时候别给我算少了就行。” 陈阿满打开更衣室的门,脱掉自己的t恤和牛仔裤,露出窄而结实的脊背。他重新穿上白衬衣,把下摆整齐地扎进黑裤子里面,最后系上领结,对着镜子调整了下角度,用冷水冲了把脸,又熟练地穿梭在酒桌跟客人之间了。 “女士,您的鸡尾酒好了。” 掌心托着高脚杯,颜色漂亮的酒水在指尖传递。陈阿满微一俯身,窄秀的一截腰在衬衫里面绷紧,不少男客的目光在这里停留。 他一向是无视这些眼神的。 “哎帅哥,你不是刚下班吗?” “舍不得各位啊。” 陈阿满笑眼盈盈,脑海中飞快地计算了一下这桌的酒水钱后,开口道:“今天生意好,您这桌我做东,多送两盘兰花豆一瓶啤酒。” 一桌青年男女开心地欢呼起来。 陈阿满在这里已经工作了三年。他长得好看、干活认真、嘴巴又甜,于是很快便工作地如鱼得水。 这座酒吧是2000年元旦的时候开的,刘梦是老板陈灿的老乡,最早一批来这边的服务生,干了几年很快升上领班。陈阿满是在2000年的春天,跟刘梦一起过来的,他们坐同一趟绿皮火车,都背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地赶往目的地——京市。 “去首都打工?” 坐在邻座的刘梦打量着旁边的人,很瘦,面色有些苍白,透露着跟年龄不符合的憔悴的沧桑,但满脸的俊秀根本挡不住。 “嗯。” 陈阿满点点头。他没什么心思跟陌生人聊天,很快把头转过去,靠着窗户玻璃,看着远方疾驰而去的风景。火车已经彻底驶离了海桐市,这个令他牵肠挂肚、却永远失去的地方。 过去的一切像是一场梦。 “找到地方没?” “还没……” “你多大?” “快20了。” “愿不愿意跟我干?我老乡在首都新开了个酒吧,招服务生,主要是端盘子,也会做点酒水推销,额外算提成。我这次就是去那边打工的。你放心,都是正经生意。” 陈阿满愣了愣,并没有马上回答。 下车的时候刘梦塞给他一张卡片,上面印着地址。陈阿满低头一看,酒吧的名字很好听,叫做“千禧”,因为是千禧年新开业的。 “你先回去想想,要是实在找不到工作,就去我那。你长得好看,适合做这个。” 陈阿满道了谢,把这张卡片塞进衣服口袋里,随即跟着人流走出火车站,目光带着胆怯与新奇,打量着眼前的世界。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街道上挂满了各种巨幅广告牌,有很多跟他一样风尘仆仆的人,也不乏精致时髦的都市男女。但这两类人同时出现在大街上的时候,却没有任何的不和谐,好像本来就是该融于这座城市的。 但他却对未来一片迷茫,也没想好该干什么。都说首都遍地黄金,工作机会多的是,包容性极强,可陈阿满去人才市场打听了又打听,大街上转了好几天,都没找到合适的工作。 刘梦是在一星期之后,在“千禧”酒吧的前台重新遇到陈阿满的。她抬眸看他一眼,不太意外地点点头,就把陈阿满带到老板面前去了。 陈阿满于是成为“千禧”酒吧的第一批服务生,一做就是三年。 三年来,他一直居住在酒吧附近的一间地下室里。一个房子被隔成许多间小房间,半隐没在这座城市的地下,卫生间跟厨房公用,早晨洗漱要等很久。他那间小房间只有一张床,一个放衣服的柜子,一张桌子,因为有一扇通向地上的窗户,所以每月的租金还要贵一点。 三年来,这里的陈设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床头糊上了蓝色的格子纸,窗户上还有去年新春的窗花,一年一换。窗台上摆着个玻璃花瓶,里面会根据季节插些时令花朵。唯一不变的是桌子上的一个相框,几年没有变过位置跟内容——相框里面,是那张郑其明画的自己的素描小像。 当年离开的时候,他偷偷带出来的。 如今想来还挺遗憾,因为陈阿满当时本来想带走一张两人的照片,但他翻箱倒柜后才发现,他跟郑其明除了那张挂在客厅里的结婚照外,并没有任何合影。 只有结婚照,猩红的硕大罪证,触目惊心地悬在整面墙上。 一千多个日子过去,有时候陈阿满觉得都快把郑其明忘了,可是晚上一躺下,他的面孔还是会清晰地浮现在自己的眼前。 冷的时候很冷、温柔的时候却很温柔的眼神,触碰过自己身上每一寸皮肤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吻过自己很多次的线条分明的嘴唇。 在酒吧工作这几年,长得好看的男人他见得多了,可再也没有哪个男人能像郑其明那样,如此深刻地在自己心中停留。 陈阿满有点没想到自己一直放不下,但转念一想,对方是郑其明,又觉得放不下也很正常。 这几年他几乎是不要命地在工作,替班、倒班……这里几乎每个服务生家里有事请假的情况,都是他毫不犹豫地接下兜底。刘梦有时候在想,这个这么年轻就结婚又离婚的漂亮男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抛下一切一头扎进首都的滚滚红尘。没有家人、没有牵绊,节假日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度过,除了上班以外世界一无所有。 第115章 有很多客人都喜欢过陈阿满,男女都有,甚至有熟客曾委托她这个领班表达过追求的意思。但陈阿满最多只是礼貌地陪人吃个饭、喝杯酒,然后就全都拒绝掉。 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对工作到了某种疯狂跟自我压榨的程度。 刘梦经常会忍不住揣测陈阿满的前夫到底得长什么样子,才能接得住这人这样一腔浓烈的情感。曾经问过几次,但陈阿满只是一笑,并不愿多说什么。 蝴蝶乐队的演出已经开场,长发的主唱出现在一片旋转的灯光下,举着话筒,眼神迷离。 “第一首歌,我们来唱一首慢歌好不好?” “好!” “是一首改编歌曲,旋律大家都很熟悉,会唱的可以一起唱。这首歌的名字叫做《茉莉花》。” 吉他开始很轻柔地拨弦,水一样的旋律流出来。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它……” 由眼前这个唱惯摇滚的男人唱出来,别有一种粗糙的柔情。 陈阿满倚在酒水柜上,聚精会神地听着这首歌。为了迎合今晚的氛围,吧台上摆了一溜玻璃花瓶,插满了洁白的茉莉花。 首都就是首都,不太应季的花朵也可以四时供应。 他的眼前模糊起来,思绪飞快地回到了三年前,海桐市的那个小菜市场。他曾经在那里驻足,用丑丑的甜瓜,向路边拐筐卖花的阿嬷,换来一小把茉莉花,放置在郑其明柜台的窗前。 “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看花的人儿骂……” 郑其明……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是依然有着恨意,还是早已把自己抛之脑后,步入新的生活了。 这些陈阿满无从可知。 他摸摸脸颊,只觉得湿的吓人,眼眶还在控制不住地滚下泪来。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今天是9月2日。 1999年的9月2日,是他跟郑其明去民政局结婚领证的日子。那天郑其明还偷偷去花店,买下了这个季节最后一捧茉莉花送给自己。三年过去了,陈阿满发现自己依然被困在这一天,困在茉莉花的香气中止步不前。 第72章 “没关系,修吧” 进入千禧年后,似乎全国各地的城市都在一夜之间加快了发展步伐。大到首都,小到其他地区城市。海桐这样一座以外贸产业闻名的小城,也在时代的巨轮中,一天一个样子来。 只是呢,悬在城市上空的月亮,还跟过去一样,没有丝毫变化。 “其明烟酒副食”依然很安静地坐落在柳梢街中段位置,三年前,就从原先的一间门面变成了两间门面。如今过去三年,这家店的英俊店主本来准备再扩大一下规模,但附近也没有铺子要卖了。所以他还是守着这一铺的生意,在迎来送往的琐碎生活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新丧守孝三年,这几年店铺招牌的角落一直悬着条黑纱。街坊们每每闲聊起来,都会为之扼腕叹息——这家人这么好,但却接二连三地发生那么多事,丧父、骗婚、诈骗巨额彩礼、“假”老婆被捕……很多普通的家庭一辈子也遇不上的倒霉事,一股脑地朝他们身上压过来。 郑其明啊,多么好的一个小伙子。英俊帅气的大孝子,生意也做得不错,这两年家里的一系列祸事轮完以后,小卖部的生意愈发蒸蒸日上了。但他条件这么好,居然还单着。 “都结过婚了,也就那样,还结婚干嘛。” 郑其明总是带着点极为清淡的笑意,向那些热心给他张罗对象的街坊邻居们说,可惜屡禁不止,争着抢着要把自己家近亲远亲的适龄对象往郑其明这里介绍。 “我守孝呢,这几年真不考虑。” 没辙,他只好用这一招先来堵住别人的动作。街坊们回过劲儿来,是哦,郑其明没爹了,于是又一连声地替他叹惋起来。 郑其明知道自己落在世人口中满是可怜、遗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但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亦未抱怨过世事不公——唯独有一样,要是郑曙光能活得更久一点就好了。 但他又想,郑曙光走的早,心满意足地把自己的婚姻大事交到陈阿满手中便撒手人寰,所以并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也是一件好事。 郑曙光要是知道,又该会多么自责跟受不了。 这场荒诞影片般的闹剧,终于以他的“不起诉”落下帷幕。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郑其明其实是有些恨自己那些割舍不下的心软的,但最终,也没改变什么。 一团乱麻般的感情早已千疮百孔无从梳理。面对陈阿满那些支吾的、充满乞求的剖白,郑其明不愿相信,也无力再追究。说他是慈悲心软也好、藕断丝连也罢,把陈阿满从家里赶走的那天,郑其明是真的下定了决心,切断一切,重新开始新生活的。 只是他没想到,陈阿满走的时候,还是把那枚如意锁吊坠,偷偷放在了小卖部的柜台里面。于是他这场“切割”,倒也不算100%彻底。过了好几天以后,郑其明才发现。原本想一扔了事,可这个老银吊坠终究是被锁进了柜子里,好好地放着,连同那个毛毛熊一起,成为家里杂物间那些不见天日的东西的一部分。 最近房子又重新修缮了一遍,二楼的阁楼要加高,还要再另外开一扇通风的窗。他在收拾杂物的时候,意外发现了这两件东西,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划过。 第116章 “阿明,在吗?” 楼下响起喊声。 “来了。” 郑其明应着,把吊坠塞进口袋,下了楼。隔壁饺子馆张姐笑吟吟地看着他,手里拿着一叠照片,冲他晃了晃。 “我从东街王媒婆那要的,条件、年龄都跟你般配。你先选选。你爸走了快三年了,孝期马上过去了。再说,他又不忌讳这个,肯定盼着你好。” 郑其明恍然了一下,惊觉居然过去三年之久了。三年来,他的时光像按下了收音机上的慢放键一样,周而复始,自己一度认为时间在自己身上停滞,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他还是住在这里,守着这家两间门面的铺子,来买东西的有70%的都是熟客,他可以叫出许多人的名字,货架上的零食烟酒品牌也没有变过,因为卖的好的来来回回都是那几样。 他亦还是孤身一人。 居然有三年了。 新丧期即将过去,街坊都替他着急,催着他赶快走出来步入新生活。 “您放着,我有空了看看。” 郑其明道,张姐正举着照片,一张张地介绍基本情况,那些话一个字都飘不到他耳朵里去,脑海中混混沌沌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张姐已经走了。郑其明伸手拿过那些照片,正要放进抽屉,一个东西从口袋里滑了出来。 是那枚银吊坠,链子断了。 他条件反射地蹲下去捡起来,把这枚银制的小锁握在手心摩挲,银子果然温润,只消用掌心这么一捂,便能很轻易地沾上体温,不再冰凉。 郑其明着了魔一般站起来,锁上小卖部的门向外赶。 因为链子断了,是需要修的。 菜市场角落里有个小摊儿,专门做这些配钥匙、修链子的手艺。郑其明赶过去的时候他正要收摊儿。 “这个修是可以修,就是连接处看得出来,只能这么接上去。” “没关系,修吧。” 摊主很熟练地滴上金属胶,又拿电焊枪加热融化,断掉的链子重新接在了一起,但中间横着一道丑陋的黑色痕迹。 “已经断掉一次了,怎么都恢复不了原状的。只能这样了。” 摊主把吊坠往郑其明手里一塞,收拾着做活计的小箱子,便离开了。 郑其明把银吊坠在手里握了握,放进衣服兜怕掉,菜场人又多,索性挂在了脖子上,温凉的如意锁贴着他的皮肤,很快又变热了,像是跟自己的体温融为一体那样。 夕阳西下,晚饭时节,菜场的菜贩正在收摊退场,郑其明碰到卖水果的老吴,把卖剩下的1个甜瓜,慷慨地赠与他吃,让他晚上回家切个盘。 郑其明抱着甜瓜,踩着一地夕阳往回走。这样熟悉的场景,三年来他看过很多次,许是重新挂上这枚旧如意锁的缘故,那些尘封许久的、自己再也不愿想起的记忆开始汹涌地决堤。 这个白菜摊是那个人经常光顾的、这家的猪五花那个人说会偷偷注水、这个老伯的苹果最好、这个奶奶的空心菜最新鲜。菜贩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可很多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买一束花不?最后两把了,卖了收摊。” 苍老的、颤巍巍地声音在背后响起,郑其明转头,见是一个头发梳地很干净的阿嬷,胳膊上挂着个竹筐,里面剩下两小把茉莉。 9月居然还能有茉莉,一定是拼尽全力开到了这个月份。 阿嬷用竹筐轻轻碰了下郑其明的胳膊,郑其明摸了摸口袋,带出来的两块钱刚才修链子的时候全花了。 他想了想,然后蹲下来道:“阿嬷,我没带钱。但我有1个甜瓜,拿来跟你换这两把茉莉,行不行?” 他把甜瓜举起来,玲珑莹润,散发着醉人的香甜。 阿嬷把两小把茉莉放到他手里,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在茉莉的香气中,郑其明有些恍然,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家的。到家的时候,收音机忘了关,播放着晚间音乐,是最近新起的一个摇滚乐队“蝴蝶”的歌曲专栏。 这个乐队名他没听过,但主唱和着流水般的旋律一开口,整座屋子便充盈着熟稔到令人怀念的气息。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比也比不过它……” 极具沧桑感的男低音,却唱出一种低回婉转的温柔。 郑其明倚在柜台边静静地听完了整首,怀中的茉莉被音乐一催化,似乎更加拼命地散发着芬芳。他抬起有些湿的眼睛,看向墙上的日历。 9月2日。 居然已经是2002年的9月2日了。 茉莉花、菜场的阿嬷、甚至交换茉莉的甜瓜都在,好像什么都没变。但除此之外,其实什么都已经变了。 第73章 海桐 陈阿满靠在那里,很安静地听完了一整首《茉莉花》,周围的喧嚣像是没有流到他耳朵里面去。手边立着一个细长的玻璃瓶子,盛着新鲜茉莉,他抬手撷起一朵,别在自己胸前。 随即深呼吸一口气,一叠声地应着客人的召唤去了,这一桌要上喜力、那一桌要上扎啤、还有一桌要上小食的……陈阿满腰细且窄,穿梭在觥筹交错间毫不费力,像一尾灵巧的鱼。 自从来到首都,他就把自己过去那些坑蒙拐骗的毛病都改掉了——其实之前混江湖的那些小伎俩,也不是自己心甘情愿要耍的,实在是形势所迫。毕竟骗人、说谎的代价,他已经痛彻心扉地体验过了。 第117章 现在他认为自己可以勉强用“一个好人”来形容。三年前,郑其明选择跟他一刀两断,却也在分开之际,亲手赠与自己“新生”。陈阿满是一丁点都不敢辜负的。他这条命,之前总是觉得卑贱,如今却格外地珍视无比。 他决心重新活一次,为了郑其明,也为了自己。 首都是他从小就梦想的繁华都市,陈阿满觉得自己很幸运遇到了刘梦跟陈灿,愿意收留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如今“千禧”酒吧生意愈发红火,甚至成为这条酒吧一条街上的“头牌”,他越干活儿越觉得心里更有冲劲儿。除了吃饭、房租、一点日常开销外,他几乎不花什么钱,也舍不得住更好的地方,三年来都在那个小地下室挤着。每个月一发工资,划出一小部分固定开销外,统统存进了银行卡里。 “你说你,赚来的钱又没见你怎么花……那你还这么拼命做什么?” 刘梦对此很不解。陈阿满是这里面每个月拿酒水提成最高的服务生了,但这人对自己的抠门几乎到了一毛不拔的程度。 “多攒一点是一点嘛。过几年攒下钱,我就回老家啊。我妈还在那边呢。” “还惦记着你老家的前夫呐?” 陈阿满一顿,勾起一个很浅的笑容:“没有啊。人家早把我忘了。” 每次刘梦提起来这个话题,他都会赶紧敷衍躲掉。 今天的夜班真长啊,许是因为将近24小时没有休息过的原因,到了凌晨一两点的时候,酒店生意最好的时段,陈阿满的头痛得快要裂开了,寻个间隙去卫生间洗脸,忽然看见洗手台那里,有个年轻女孩子在哭。 原来是小红,小红是去年来这里做服务生的。 陈阿满一连声的问情况,她才有些难以启齿地道出原委。原来小红最近参加了唱歌比赛,好不容易进了复赛,但是平常的钱全补贴给了老家的弟弟,连置办身参赛服装的钱都没有。 陈阿满听完后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塞给她。 “小满哥……这……这太多了……再说我也不能拿你的钱。” “你拿着。买身像样的衣服,再打扮漂亮点,万一要能去决赛呢。” 陈阿满笑了笑,又看着小红的脸继续喋喋不休的提建议:“你脸小,烫大波浪肯定好看,可以再去把头发弄一下。比赛那天再去美发屋里让人给你化个妆,漂漂亮亮的去,风风光光的好好唱……” 梳一条大麻花辫子的小红踌躇着不敢接,陈阿满最后是硬把钱塞她手里的。 给钱的时候,他也没想太多,还不还钱的都无所谓了,陈阿满只念着那个农村来的女孩子只身一人在首都闯荡,日子过得比他还要不容易。但一年以后,他真的收到一张汇款单,金额是一千元,落款是“小红”。 是她的助理打过来的。 彼时她已经不叫小红,成为了家喻户晓的歌星周俏虹。明艳光彩、歌喉宛如天籁。 当时把这五百块钱“洒水”一样给出去的陈阿满,并不知道后面的故事会是这个走向。更加令他没想到的是,当年自己的这点善意,最终绵延出一条滔滔不绝的涌泉,流向他跟郑其明。 2002年9月2日的夜班,是陈阿满来酒吧以来上的最难熬的一场大夜,那么长,似乎在黑暗中看不到尽头。但好歹,天光大亮的时候,他终于结束了工作,换回自己的衣服朝歇脚的小屋走去。首都的初秋,风都是清爽干净的,吹得他昏沉沉的头脑舒服不少。 酒吧旁边的“美利屋”甜品店刚开门,店员正在擦桌子。陈阿满走过去,买了一块草莓蛋糕,是首都这家最受欢迎的连锁品牌甜品店里最贵的招牌产品。 工资是昨天发的,他每个月发工资第一件事就是买一块美利屋的草莓蛋糕吃。刘梦知道后还惊讶的要命,毕竟这么小一块蛋糕要卖15块钱,陈阿满这个铁公鸡居然舍得给自己买。 这每月一次难得的“奢侈”,是陈阿满对自己难得的纵容。每次他提着美利屋的盒子进屋,步入到明显跟这个精致盒子不搭的幽暗的地下室的时候,总有一种恍然的感觉,水果跟奶油的甜香令他有一种虚幻的幸福。他喜欢吃美利屋的草莓蛋糕,并不是由于它多贵多好吃,只是因为它的味道,无限接近于当年许丹心亲手烤的那个草莓蛋糕。当年,他提着那块香气四溢的蛋糕,去医院看望生病的郑曙光,郑其明靠在一边,带着淡然的笑意望着自己的时候,陈阿满舔着嘴角的奶油想,原来幸福的味道跟草莓蛋糕是一样的。 陈阿满拆开蛋糕盒子,用塑料小勺一点点地挖着艳丽的草莓跟糖霜,桌上的相框被倒贯进来的风吹倒了,非常狼狈地砸进了那一大摊奶油里。陈阿满捧着相框,拿纸巾擦干净,然后又开始擦眼角的眼泪。 “陈阿满,你妈打电话来了。” 房东敲他的门喊着。 陈阿满吸了吸鼻子,就朝外走。在这里租房的租客每个月可以免费使用10次座机,通话时长不超过10分钟。 “妈,怎么了?” “阿满……你爸死了。” 电话里面,李秋霞轻轻地说。 陈阿满一顿,举着听筒的手悬在半空中。 “你要回来看看他吗?村里已经给下葬了,埋在你们家田地边上。” 陈阿满很久没有说话,心中涌上一种很复杂的感觉。他曾经是这么恨这个男人,恨不得他死,但如今真的听到了他的死讯,体内的那点血浓于水的东西又开始不合时宜地翻涌作祟。陈阿满以为自己会很高兴,但发现他没有。他只是久久地举着听筒沉默。 第118章 “到时间了啊。” 房东在一边用食指扣着桌面,陈阿满才如梦初醒。他有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屋子里面的,推门进去,浑身的力气感觉被掏空了一样,“扑通”一声倒在床上,头脑昏沉想睡觉,脑海里却开始走马灯,映出他的童年、少年……记忆里关于父亲的温馨画面少的可怜,但他在半梦半醒之间,看到了陈勇跟邱茉莉结婚那天的场景。陈勇年轻时候是英俊的,穿着西服,邱茉莉挺着肚子,穿着漂亮的红裙子嫁给他的。 “阿满,我们的孩子就叫阿满。” 陈勇把脸贴在邱茉莉的肚子上,听着里面的胚胎的响动。 陈阿满昏昏沉沉地睡到晚上,收拾了东西,折返回酒店请了几天假,当晚就坐上回海桐的火车。 几年没回来这里,海桐市到乌青村已经有相通的城乡大巴了。这座城市的变化真是日新月异,陈阿满坐在大巴里看着疾驰而过的城市,发现那些画面挺陌生,多了好多他没见过的建筑、路牌,也有好多他熟悉的楼房被拆掉了。万幸的是,大巴驶过城区,眼前一道灿烂金光闪过,陈阿满抬眸一看,福泰金店依然在,气势恢宏的立在那里。 他不自觉地去摸自己的手指,当然,那里的婚戒是空的。曾经由于经常戴婚戒而压出来的勒痕,也早就消失了。 大巴驶离城区,很快开到了村口停下。陈阿满去老房子那里找李秋霞,几年不见,觉得母亲好像又沧桑了一些。 “妈,你等我再挣几年钱,我就回来,在城里做点小生意,到时候把你接过来跟我一起。” 陈阿满红着眼睛,余光看向家里那扇斑驳的窗户。窗户上蒙了一层灰尘,郑其明曾经握着自己的手,在那上面一笔一划地写下“地久天长”。如今那些痕迹,也都被灰尘浸透,消失不见了。 他提着一袋子纸钱,跟李秋霞朝田埂走,两人齐齐跪在墓前把东西全都烧掉,谁也没多说什么话,香灰打着旋儿高高飞起,迷住了陈阿满的眼睛,火辣辣的。 结束了乌青村这边的事情后,陈阿满把李秋霞送回隔壁县的老姨家,又塞给老姨生活费,自己却没有立刻走,而是折返回了海桐市。 像是自欺欺人那样,他去福泰买了一枚镀金的素戒,悄悄戴在手指上。款式、材质,跟当年郑其明买给自己的一模一样,经典款永不过时,但他跟郑其明却无法回到过去了。 一股强烈的情感再次涌来,海潮一样,拍打着陈阿满的心脏,几乎令他喘不过气。 忽然,在那一刻,他非常非常非常想再看一次郑其明的脸。 陈阿满立刻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朝柳梢街驶去。 柳梢街,几乎跟三年前没有任何变化。他低着头,在路边商店买了顶棒球帽盖在头上,挡住了披在肩头的发。 这几年他又长高了些,身体也比之前壮实不少,头发也长了,垂在耳下跟肩头的位置——还是刘梦让他留的这个发型,说像某个电影明星。陈阿满此刻真的很庆幸,几年过去,自己的面貌应该发生了不少变化,也许再次见面的时候,郑其明也认不出来了。 远远地,他看见了“其明烟酒副食”的招牌。还是三年前的那一个——他跟郑其明一起挂上去的。 他深呼一口气,只想慢慢靠近,路过迅速看一眼然后立刻离开。三年没见了,那张总是隐在柜台背后的脸,自己真的好想念好想念,哪怕只是短暂地瞥一眼,也足够放在心里珍藏多年。 还没走到路口,从旁边的巷子里,走出来一男一女。 陈阿满抬眸,冷不防地看见了那张令自己朝思暮想的脸。 是郑其明。 三年未见,郑其明一点变化都没有,眉目如星、鼻梁高挺。穿着一件浅色衬衫,袖口微微卷起,露出了结实的小臂肌肉。 郑其明怀里抱着一个大概一两岁的女童。女童粉雕玉琢的可爱,正咿咿呀呀地在他怀里拱,然后发出了异常清晰的一声“爸爸”。 陈阿满躲在树后,无声地捂紧了嘴巴和脸,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手指在拼命颤抖。 第74章 重逢 一种奇怪的感觉翻涌上来。郑其明本能地回头,朝着马路上望了一眼,好像那里有什么令人熟悉的东西在,却只看到几个陌生的行人经过而已。 这个巷口,还是静静的。 “怎么了?” 女人问。 “没什么。” 郑其明摇摇头,此时女童在他怀里调皮地扯衬衫袖子上的扣子,小小的手儿力气奇大,居然就这么给拽掉了。 “囡囡不许调皮。” 女人弯腰捡起来这颗扣子,放入郑其明掌心,看了一眼他衣服随意道:“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这颗扣子跟别的扣子不一样。” “嗯,后来缀上去的。。” 郑其明的神情很不令人察觉地黯淡了一秒。 这件衬衫在它很新的时候,袖口的扣子便掉了,陈阿满从他捡破烂收集起来的纽扣盒里,足足翻了78个扣子,才找出来的一颗差不多的补上去。如今衣服已经很旧了,旧到他穿在身上的时候,居然差点忘了这件小事。 今晚他很久违地失眠了。三年过去,郑其明原本以为自己的心不会再有什么波动。谁知被一颗最不起眼的纽扣,很轻松地打乱了。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已经过去这么久,面对那个人留下的蛛丝马迹,他依然不能做到完全释怀呢。 第119章 郑其明躺在枕头上辗转难眠,看着月亮从云层里越升越高,月色如银,照在他脸上。 很多年前的旧月亮,从那天之后又开始转动了。 陈阿满坐在从海桐回首都的火车上,透过窗户看着那一轮金黄的月亮,缺了一块,顺着铁轨行进的方向一路跟着自己。离自己那么近,近的像是隔着窗玻璃就可以摸到。 却远在天涯。 他悄悄褪下了今天新买的素戒,放进了首饰盒里。 但是下火车的时候,戒指跟盒子一起不见了。火车上人多眼杂,估计就是他摘脱戒指的那一刻,被盯上的。 陈阿满摸着已经空了的口袋,怅然所失了好久,随即慢吞吞地背起包,拖着疲惫的背影,走出了京市火车站。 这片热闹非凡的土地,依然涌动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京市此刻已入初秋,迎来了全年最舒适的季节,枫叶开始一点点变红、银杏开始一点点变黄,却还掺杂着未褪尽的树木之绿,看起来五彩斑斓,有一种别样的生命力。 不会停歇的城市啊,每时每刻每分每秒,有人在这里驻足停留,就会有更多的人以此为新的起点,再次出发。 陈阿满深呼一口气,扬起脸庞看着苍蓝色的天空,白云悠淡,火车站广场上空有许多灰色的鸽子,颤巍巍地停在远处的钟鼓楼上。 鸽子栖息在这里,那么便把这里视为了家。 秋风很亲切地朝陈阿满微袭而来,吃进嘴里非常清新。陈阿满尝着风的味道,眼前熟悉的一切令他眼窝发热。 这座城市并不属于他,但他跟成千上万在这里漂泊的人一样,决心在人生的新阶段,把这里视为家。 刘梦只记得从2002年的秋天,陈阿满回老家奔完父亲丧礼之后,他就发生了一些很显著的变化。 第一件事,就是搬离了那间地下室,破天荒地寻了个单间租下了,虽然依然简陋,但好歹是有窗户的。房子还是她帮着陈阿满寻摸的,又一起给房东砍了砍价,陈阿满送了一只唇膏表示感谢。 第二件事,就是这个曾经加起班、干起活儿来不要命的陈阿满,终于不再跟之前那样了,终于学会放松和休闲。 京市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街头巷尾藏了不少玄机一样的韵味。陈阿满开始每个周末都出门,一点点发现这座城市的美丽。 三年来,他都像躲在壳子里,从未仔细打量过这座城市。如今也终于从壳子里走出来了。京市的每个胡同他都走过,天气好的时候会在离家不远的公园里看老大爷下象棋,偶尔也会想一下郑其明。当时小卖部门口也有一棵大树,树下经常支着象棋摊儿,郑其明要买东西或者短暂出门的时候,都会委托下象棋的大爷们帮忙看会儿店。 但现在郑其明早已步入了新的生活,成了家也有了孩子。他记得那个年轻女人姣好的面容,看起来跟郑其明非常般配,金童玉女一样的,女儿长得很像妈妈。 郑其明这样品行端正的人,肯定不会是说为了传宗接代而找女人结婚的。他结婚的原因只会有一个。陈阿满想起那个年轻女子月白色的脸庞,又觉得,这样的人,郑其明可以突破性别去爱上,倒也很正常。 一个季节又一个季节地这么过去了。过了新年,陈阿满的个子又长高了,头发变长,垂在肩头,刘梦总是笑他这发型像美男子版的清汤挂面,并且热衷于给他介绍各种对象。 “你这样的,想找什么样的男朋友没有?” “我?都行啊。性格合得来就行。” 遇到这种话题,他总是笑笑。但也开始不排斥认识新的人,跟人见面、约会了。 很可惜的是,陈阿满每次约会的时候,那张熟悉的面孔,总会在他心底忍不住浮现。约会对象给他夹菜,他想起郑其明给自己剔鱼里面的刺,给他吃鱼肚子上的好肉;对方请他去酒吧喝酒,他想起来郑其明其实也是爱喝酒的,但是守着家里的摊子,海桐也没有酒吧,没有这样漂亮好喝的鸡尾酒特调给他喝;对方掼住他细白的手腕,想要欺过来吻他的时候,他会想起郑其明的唇,薄薄的,唇线分明,看起来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清冷,可是吻住他的时候却又炽热无比。 跟眼前的这两片唇瓣不一样。 跟他们都不一样。 陈阿满落荒而逃。 靠近,逃离。再靠近,逃离。如此反复。 “你既然这么忘不掉你前夫,那就回去找他啊!” “我们……回不去了。” 那晚在“千禧”酒吧,陈阿满喝的大醉,第一次边哭边拉着刘梦大诉衷肠。 “有什么回不去的……你一张火车票不就回去了?这事儿有这么难吗?” “梦姐……是……是我对不起他……我干了很坏很坏的事……” 后半夜,哭着哭着他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刘梦叫来两个男生,把陈阿满抬到员工休息室去放好,恨铁不成钢地一指头戳在他额头上。 “追人又不追,别人追你又不答应。哪儿来的祖宗!” 到后来刘梦也不给他介绍了,说自己为了操心他的感情生活,得罪了一马车的人。 很多个难眠夜晚,陈阿满都是抱着枕头,被里藏着玩具,想着郑其明的脸而这样自纾的。 在京市的时间似乎比之前流动的更快了些,银行卡里的余额令他逐渐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一转眼,三年又这么过去了。 第120章 2005年的春天,在陈阿满看来,不过是京市一个最普通的一年之初。 但对海桐来说,并不是。 二月二,龙抬头。本来是踏春看景的好日子,柳梢街上甚至还准备了热闹的庙会及市集。但却在前夜,人们沉睡美梦的时候,中心城区忽然发了一场地震,柳梢街距离震源最近。 海桐从建市以来的第一场强震,达6.8级。 察觉到房屋摇晃的时候,郑其明从梦中惊醒,放在床头的那只毛绒熊滚落到身边。借着窗外的月色,可以看到天花板上的吊灯在疯狂摇晃,房顶也在层层流下细沙。 他立刻反应过来,就要朝楼下跑。还没起身,便听见“轰隆”一声,整栋楼房开始塌陷…… 2005年,互联网已经开始逐渐普及了,尤其是在首都这样的大城市。陈阿满偶尔也会跟同事们一起去网吧,用食指笨拙地敲着键盘,看着这个世界发生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但他那段时间偏生特别忙,网吧也有很久没去了,酒吧又没有电视,所以他对全国最近发生的任何新闻,都一无所知。 直到半个多月后的一个早晨。陈阿满醒得早,出门买早餐,正巧租的房子附近来了个卖油条的。 首都这边人早餐很少吃油条,上一次吃油条的时候,还是在海桐的事情了。 陈阿满停住脚步,径自朝那边走去,买了一根金黄的大油条。 摊主给他炸好后,随手用报纸给他包好。陈阿满愣了愣,正要提醒说,报纸的油墨包着油条多脏,忽然视线落在报纸上面的一则新闻上。 方方正正的豆腐块,藏在这个版面中间,已经被油浸透了。 “生命的奇迹!海桐市中心城区发生强震,青年男子被困废墟54小时获救。” 上面还有一张配图,是救援队救人的照片,青年男人的脸上沾满了污泥跟血,早已看不清五官,但救出来的时候手里死死抓着一只毛绒熊,给这张写实派的新闻照片平增了几分突兀的生机。 陈阿满认得那只毛绒熊,也看到了报道上男人的名字:郑其明。 顷刻间,他的头脑“轰”地发出巨响。察觉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冲到附近的网吧,颤抖着输入“海桐地震”的关键词检索,才后知后觉地知晓一切。 郑其明怎么样了?伤情如何?恢复了吗? 陈阿满急不可耐,恨不得立刻回到海桐赶到他身边。但又马上想到,郑其明还有亲人,他的妻女怎么样了?他又去查了一下遇难者名单,死亡16人,7名女性,年龄倒是都对不上,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也许他的家人会帮忙照顾他的。陈阿满想是这么想的,可是心头却紧紧拧起,再多自我安慰的话也无法冲掉他的那个强烈念头:自己必须回去一趟不可,不亲眼见到郑其明没事,他是绝对不会甘心的。 哪怕……没有任何立场地出现,哪怕郑其明时隔多年以后依然很恨自己,,他也非要见他一面不可。 陈阿满立刻跟酒吧请了假,又打电话给航空公司买了京市回省城的机票。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巨大的机翼擦过厚重的洁白云朵,他看着窗外忍不住祈祷,万米高空的神明啊,如果他的祈求如果能被听到,那么就请一定保佑郑其明平安健康,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来交换,他陈阿满都愿意。 到了省城,陈阿满便想办法联系到了地震救援部门,跟着一队志愿者的车赶往海桐。震区搜救工作已经完成,柳梢街是受灾最严重的街道,灾民已经被转移去其他区的安置小区,伤着则被送往对口的几大医院接受治疗。 陈阿满并不知道郑其明在哪个医院,只好拿着那张有新闻的报纸,一家医院一家医院的打听,终于打听到了郑其明的所在。 奔波一天一夜,他连觉都没顾上睡,立刻赶往病房。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看见病床上的一张苍白面容,正闭着眼,看起来像是睡着的样子。 眉头紧蹙,睫毛微微颤动着,看起来疲累又虚弱。 朝思暮想的脸就在眼前,映入眼帘的那一秒,陈阿满的眼泪直接砸在了鼻梁骨上。他无声地靠过去,轻轻坐在病床前,湿着一双眼睛看着郑其明。 像是接收到什么心电感应一样,郑其明蓦然睁开了眼,与眼前的年轻男人四目相对。漆黑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俊秀的嘴唇。 郑其明愣了愣,真切地以为自己如在梦中。 反正他瘸了一条腿后,就老梦见陈阿满,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的陈阿满,乖巧、鲜活地跟自己生活着。如今怎么眼前的这场梦,陈阿满长大了,变成熟了,看起来有个二十好几岁的光景。 如果真的陈阿满坐在他面前的话,差不多也是这个年龄了。 因为是在梦里,所以郑其明没有自抑地朝那张脸庞直接伸出手,掌心触上去的时候,发现居然是有温度的。 指尖动了动,可以摸得到对方的鼻子,湿漉漉的。 下一秒,他就听见了眼前人的声音。 “明哥,是我……陈阿满。” 陈阿满的眼泪汹涌地糊了满脸,此刻也根本顾不上避嫌,考虑到郑其明有了妻女这件事。他把一切都忘了,只记得要紧紧、紧紧地攥住这只自己很久没有握过的手,滚烫的泪珠顺着这只手的指缝滑落。 第75章 “照顾你一辈子” 郑其明一怔,手立刻迅速缩回去,神色马上变了。 第121章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语气冷淡,跟刚才判若两人。 陈阿满的心脏钝痛了下,忙用手背擦干净脸上的残泪,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地从病床上站起来。 “我……我从报纸上看到新闻说海桐地震,就回来看看你。” 郑其明抬眸看他一眼,又侧过去,望着窗外不说话了。 六年了。他没想到这辈子自己还能有再见陈阿满的一天。郑其明觉得自己也挺失败的,固执地、不懂变通地困在这段荒诞的婚姻跟虚假的情感里面。明明知道都是假的,可再见面的时候,他依然清晰地听到了心脏深处的猛烈跳动。 陈阿满长高了,五官也长开了,看起来更俊秀了些。之前的发型是简单的板寸,如今也留起了时新的长发,披散在脖子那里,显得脖子很长。这些年应该在首都过得不错,变壮实了,很有青年男人的样子了。 短暂的一秒眼神交汇,郑其明看尽了陈阿满这六年的变化,同时在心里自嘲—— 真他妈无药可救了。 他是很久以前就知道陈阿满去了首都的。 六年前,他把陈阿满从家里赶出去之后,过了一段时间,一个瘦小的女人来到这里,声称是陈阿满的母亲。 这位叫李秋霞的女人,只是一直向郑其明拼命道歉道歉,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死活要塞给郑其明。 “都是小满不好,他不该骗你……抓进去也是他活该……我们家……我们家都对不住你……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一直在哭,却没有乞求任何原谅,只是一遍一遍地表达歉意,还要给郑其明跪下。郑其明忙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那时候他心里很难受,在了解到一切之后更难受了。他恨陈阿满欺骗了自己的感情,却又知道对方是真的走投无路。 他放不下,过不去这道坎,又无法原谅骗来的感情。 后来又过去了大半年,李秋霞寄过来一个包裹,里面有一封信,一些钱,还有她亲手晒的地瓜干跟无花果干。 信上充满了对郑其明不起诉的感谢,并且说,陈阿满已经动身去首都打工了。郑其明又把钱给她退回去,并且在回信里面写:“地瓜干跟无花果干很好吃,谢谢。” 他本以为从那以后,自己跟这段往事就再也没有任何联系。 如今陈阿满却又跑回来,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他再也不复往日的样子,躺在医院一脸病色,浑身狼狈。 “如你所见,我有条腿坏了。医生说,也可能这辈子都站不起来。” 他依然望着窗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腿。 “看完了,你可以走了。” “……我会在海桐住几天,不会马上走……你放心,我不给你们添麻烦,就每天来医院看看你。” “你出现在这就是添麻烦。” 郑其明扔下句话,扶着床头慢慢躺下,陈阿满想伸手去扶,又被他的冷漠刺到了,觉得自己身份尴尬,手竟然就那么悬空在那里不敢动。 “我听说……你……你结婚了………我怕嫂子误会……你就说是个普通朋友路过来看你。” 陈阿满有些艰难地开口,“嫂子”两个字咬在嘴里简直像是吞了一根针,扎得他难受。 郑其明的神色在那一瞬间有些莫名,但还是看着他,语气平静:“知道会误会,就别来了。” 他很慢地躺进被子,右腿很僵硬地平摊下去。 陈阿满眼睛又红了,很局促地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只好把带的果篮放在床头,没话找话地说:“带了水果给你……你想吃的话,我给你洗。” “不用。” 郑其明翻了个身过去,索性闭上眼。 陈阿满手搓着衣服角,搓得很皱了也没说出来什么别的。胸口被汹涌的情绪堵住,有口难言。 最后才吞吞吐吐地说:“明哥……我知道你恨我……我不是来乞求你原谅的……但是,六年前,我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对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希望你能相信我。” “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要破坏你的家庭……就是……怎么说呢,在这个世界上,被人真心地喜欢过,总归是一件不坏的事情。虽然我这样的烂人的喜欢,你也不稀罕。” 他笑了一下,用手指了指果篮。 “别忘了吃。我明天再来看你。” 说完他就走了,几乎像逃一样离开了郑其明的病房。心里像塞了一团抹布一样难受,难受郑其明的遭遇,也难受着,郑其明看起来是真的毫无留恋,再也不愿看自己一眼。 也很正常,毕竟已经过去六年了。谁还会记得那一段陈腐的腌臜往事,更何况,当年的的确确是他,把郑其明伤了个彻底。 陈阿满失魂落魄地朝楼下走,迎面却跟一个女人撞了个满怀,雪花膏的气息盈上来,味道似乎有点熟悉似的。 “走路长没长眼睛啊。” 声音也很熟悉。 陈阿满抬眸,映入眼帘的是一头长波浪卷发、红唇、茶色风衣底下的黑色高跟鞋,一双眼尾上扬的丹凤眼。 “陈阿满?” 许丹心惊呼一声。 “丹心姐。” 陈阿满看着她,有些惊奇地问:“你没事?” “我几个月前搬的家,不住海桐了,躲过一劫。” 许丹心打量着对方,风衣牛仔裤牛筋底鞋,嘴里发出“啧啧”声:“你可真是长大了,变时髦了。来医院看郑其明?” 第122章 陈阿满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许丹心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当年那事儿没那么简单……” “丹心姐……” 陈阿满心里的那些情绪,再也藏不住地想要倾泻出来。 “刚开始我确实是为了钱才嫁给明哥的,但后来我是真心的。可惜,明哥已经不会再相信我了……” “毕竟我是个骗子,撒谎太多,到最后也没人肯信。可我只是想来看看他……这几年我一直在首都打工,看到报纸新闻赶过来的……” “不过我勉强算是他的前妻,怕嫂子看到了误会,所以我只呆了一会儿就走了。他也不是很想看到我的样子……” “等等。” 许丹心诧异地打断了他。 “阿明没结婚啊……这几年他连相亲都不去,也是个死心眼儿的,谁知道是不是轴在你这了。” 陈阿满充满惊讶地抬眸,望到了一双充满期许的眼睛。 “你要是真的喜欢他,就把他追回来。这些年他过得其实也难受,面上不说,但我看的出来。” 妻女事件原来是个乌龙,不过是郑其明路上遇到许丹心的表妹,帮她抱了会儿孩子,小女孩呢咿咿呀呀又只会说“爸爸”。 短暂的一幕正好被陈阿满阴差阳错地捕捉,于是就又这样颠三倒四的误会多年。 陈阿满立刻飞奔回去,一把推开郑其明的病房门,不管不顾地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定。 心里也下了决定。 郑其明的睫毛动了动,睁开眼。 “又回来干什么,等下我老婆要过来。” “你就一个老婆,在这里坐着。” 陈阿满的语气有些胡搅蛮缠,梗着脖子补充道:“从现在开始,我会留在这里照顾你。” “什么?” 郑其明像是有些没听懂他话里的含义。 陈阿满俯下身子,用指尖拨开他额前的碎发,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语气坚决:“我说,我不走了……我要照顾你一辈子。” 第76章 “凭我是你老婆” 郑其明似乎有一秒钟的停顿。随即强撑着床头坐起,身上的伤跟右腿的疼痛泛起来,令他眉头紧蹙,看起来非常不高兴。 陈阿满伸过去要扶他的手,也被他推开了。 “你照顾我?凭什么?” 他的语气有些激动,声音的分贝也提高了。 “凭我是你老婆。” 陈阿满不服气。 “骗婚的……也能是老婆吗?” 郑其明唇角勾起一丝讥诮,看着陈阿满。他知道这些话伤人,说出口的时候自己的牙齿也像在磨。 很艰难,但他不得不态度强硬、行为狠心。 “可我爱你,老婆爱老公,天经地义。” 陈阿满不管不顾地说,说完后又像是被有点被伤到那样,轻轻补充了一句:“虽然你不相信。” 他坐下来,深呼一口气,自己给自己鼓劲那样说:“没关系,只要我喜欢你就够了。你喜不喜欢我,无所谓。” 他懂郑其明此刻应激一样的反应。别说因为当年的事情郑其明恨他,即使不恨,如今郑其明却是坏了一条腿的,他自尊心这么强、那么宁折不弯的一个人,如果真的一辈子再也站不起来,将是一件多么难以接受的事。如此狼狈的时刻,他自然不愿见任何人——更别说自己了。 可郑其明身边怎么能没有人照顾?谁照顾他都不放心,谁又能比他陈阿满细心,更懂得照顾人,更了解郑其明的生活习惯?以及,在这个世界上,郑其明已经没有亲人了。那些感情稀薄松散的亲戚根本指望不上,只有陈阿满是他唯一的至亲——虽然郑其明不愿意承认。 陈阿满从楼下折返回来的时候便飞快打定主意,他这辈子都要缠着郑其明,再也不会跟他分开。郑其明赶他、骂他,就算用八匹大马来把他拉走,他都不会走的。 他爱郑其明,郑其明需要他。两人之间如今只剩下这一种关联,也足以支撑他陪在郑其明身边。 陈阿满骨子里的倔劲儿又泛起来了,毕竟头顶有旋,天生犟种。 他站起来,打量着这间单人病房,反客为主地脱了风衣外套,搭在椅背上,就开始麻利地干活儿。 地板不是很干净,还有些食物残渣,桌面上摆的也乱七八糟,上一顿的饭碗还没有洗。 他絮絮叨叨地开始收拾,卫生间传来洗碗的声音,又在里面朝郑其明喊:“这段时间是请了护士在照顾你吗?” “跟你没关系。” 郑其明依然冷淡。 他没想到陈阿满忽然跑了回来,还扬言要照顾自己一辈子。一辈子?开什么玩笑,大几十年的时光,陈阿满这么年轻,就这么守着他这么个下半辈子都站不起来的瘸子?简直荒唐。 他不接受这样“自毁”式的赎罪,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怜悯对他来说,某种程度上无异于一把刀。 “你走吧,你在这我睡不着。” 他一遍遍地下着逐客令。 “那你把眼睛闭上,不就看不到我了。” 陈阿满像铜墙铁壁,郑其明使出浑身解数他都油盐不进,又殷勤地伸手过来,就要扶他躺下。 郑其明想往后躲,但是浑身又疼得要散架似的,没有第二个人的帮助,他连起身后躺下都格外费劲。 “明哥,你跟谁过不去都别为难自己。你现在这样,身边不能缺人。你别赶我行吗?就当是请了个护工照顾你。我比那些护工肯定照顾的更好。” 第123章 陈阿满顿了顿,语气软下来,又哀求道:“就当我求你了,至少你住院期间,你让我照顾你行吗?” 郑其明叹了口气,脑袋侧过枕畔,不说话了。 “那我就当你默认了。” 陈阿满高兴起来,又凑近了看他,嘟哝着:“刘海有些挡眼睛了,等下我去买把剪刀,替你剪一下。” “病号服也该换了,领子有点发黄。” “医生什么时候来?我要再仔细问问他的。” …… 陈阿满自顾自地说了一堆话,郑其明都没有应,他也没丧气,洗了橘子,又坐在一边扒橘子皮,很仔细地清理掉上面的白色絮絮。他知道郑其明嘴刁,以前在家的时候,橘子上面有一点白絮絮都不爱吃。 橘子瓣呈现出澄亮的色泽,汁水鲜嫩,陈阿满挑三拣四,选了最大的一瓣送入郑其明的唇间。 他要喂他,郑其明没让,而是自己伸手接住。 “你还记不记得……之前你找人帮我修废品站的屋顶,过来看我们的时候,就带了这样的橘子给我吃呢。藏在背后故意不给我。” 陈阿满笑,像是陷入到了某种温馨的氛围里,一边说话一边低头处理着另外一瓣橘子果肉上的白絮。 “不记得。” 郑其明把那瓣果肉送进唇,酸甜的汁水满溢出来,牙齿跟舌尖萦绕着果香,像是,那个夏天的果香。 有什么东西没变,有什么东西清晰地变了。他现在这种情况,还能单纯地“有情饮水饱”吗?更何况面对的是陈阿满。 他总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陈阿满给他剥完橘子,闻着他唇间的果香,情不自禁想要凑上来吻他,被郑其明直接推开。陈阿满愣了下,也没说什么,没事人一样飞快地出门买东西去了。 安静了很久的病房,今天忽然闯进来这样一个不速之客,搅的郑其明头都是昏的,大脑像要炸开。 过去的事情本来已经尘封许久,就这么忽然又被扬在了空气里。其实从陈阿满突然出现开始,郑其明就根本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他现在这样躺在医院里,行动不便的,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 郑其明忽然很恨这幅没用的躯体,拉着他遁入不见天日的深渊。 他就这么抬眸看着白亮的天花板,有一只蜘蛛在那里结网,作茧自缚。 时间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明哥!我回来啦!” 清脆好听的声音骤然响起,死一般沉寂的屋内又活泛起来,陈阿满推门进来,顺手拉亮了灯,昏暗的病房一下子就亮堂起来了,光晕暖融融的。 像是郑其明刚吃下去的那瓣橘子的颜色。 “买了牛肉盖饭给你吃。” 陈阿满揭开饭盒盖子,拿勺子不停捣那牛肉,弄得软烂,把酱汁很仔细地拌均匀以后想要喂郑其明,又记起刚才,随即把饭盒推到郑其明手里。郑其明接过来,很慢地开始吃饭。 咸度、牛肉的肥瘦、洋葱量的多少。每一处都踩在自己的口味上。这碗牛肉盖饭是很合胃口的。郑其明一边吃一边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他想,怎么过去这么多年,陈阿满都还记这么清楚。 直到目睹着郑其明一口口把饭吃完,陈阿满才稍微放下心来,松了口气。 不让喂饭、不让靠近什么的,都行,只要他肯好好吃饭,不排斥自己的照顾就谢天谢地了。 陈阿满伸手接过空了的饭盒,很自然地拿去洗碗了。物品交接的瞬间,郑其明低着头,扫了眼陈阿满的指尖,很粗糙,许多细细的小口跟老茧。 陈阿满很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眼神,像是受到某种鼓舞一样,抬眸就对郑其明笑了。 “长年累月洗杯子,洗出来的,小口子都是玻璃碎片划的。” “哦对,你应该不知道……我这几年一直在首都打工,在酒吧做服务生。那个酒吧可火了,而且客人们都很喜欢我,只要我上班,酒水卖的比别的服务生更多……” “我还会一点调酒,等你出院了,回家我给你调酒喝哇。” “首都很繁华、酒吧也很热闹吧。” 郑其明静静地听完,忽然说。 “嗯啊,首都的城区面积大概有七八个海桐这么大呢……我们那个酒吧也是24小时营业的,白天做餐饮,晚上是酒吧,可热闹了……明哥,以后等你好了,我就带你去那玩,好多乐队都来我们酒吧驻唱呢……” 郑其明难得跟自己说句话,勾起了陈阿满的话匣子,他一口气说了好多,拼命描述未来生活的绚烂多彩,想让郑其明不那么灰心。他以为郑其明是对这些感兴趣,没想到郑其明最后却说:“很久没回来海桐,小城市挺不习惯吧。” “这里不繁华,也没有酒吧。陈阿满,你没必要一直在这里待着。” 又是那番同样的说辞。陈阿满扬起脸,一副毫不认同的表情反驳:“怎么没必要?跟你在一起,做什么都有必要。” “可这对我来说没必要。我不需要别人可怜我。” 郑其明看着他。 这还是陈阿满回来以来,郑其明第一次这样注视着自己,之前他甚至连个正眼都不会看过来。 “我没有可怜你……我是心甘情愿陪在你身边的。” 陈阿满嗫嚅着说。 郑其明没有接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其实当年你走了以后,你妈妈来找过我,跟我道歉。后来你去首都打工,她还给我来了一封信,寄了钱,还有她晒的地瓜干、无花果干,很好吃。这些是她对我不追究的谢礼,钱我没要,东西我收了。” 第124章 “你知道不追究是什么意思吗?就是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的联系、不想再重新陷入这件事的后续中。我收下谢礼的那一刻,,就代表彻底画上句号了。” “你是骗了我的彩礼,但最后案子也告破,我没有任何财产损失。你骗了我的感情,但你又实打实的照顾了我爸好几个月,他很开心,走的时候没有遗憾,因为你,他的遗愿也得以顺利完成。这些账我们已经清算过了,互不亏欠。你也不用因为我瘸了一条腿,而心里有什么。” “你走吧,行吗?” 郑其明一口气说了很多话,情绪也算不得平静,抽动着肋骨很痛——这块最靠近心脏的骨头,牵动着心脏都痛了。 陈阿满眼睛红了,半晌没有说话,然后沉默着凑近,伸手捻掉了落在郑其明脸上的一截病号服的线头,直勾勾地看着他,忽然吻住了郑其明的唇。 郑其明猝不及防,没来得及躲开。两片嘴唇就这么被人衔住,味道很苦涩,混了泪水,却很凶猛,凶猛地想要一口吞并。 他死死闭紧牙关抵挡,却被陈阿满很蛮横地撬开,不管不顾地冲撞送迎。 缠绵的、悲伤的、阔别许久的吻。 身体跟本能是不会骗人的。 郑其明不自知地回吻了上去,狠狠地咬住了陈阿满的唇,两人的鼻尖撞在一起,鼻梁骨互相打架,磕地生疼。 吻了好一会儿,陈阿满才松开郑其明的脸,喘着粗气,用手背擦了下嘴角。 “你刚说的不对……我们之间的账还没有算清,还有一件。” 他咬着嘴唇顿了顿,又继续道:“我爱你,但你不相信,以为我是出于怜悯或者赎罪,把我拒之门外。这笔账又要怎么清算?” “你不许不回应,不然我们两人之间就平不了账。既然平不了账,那我还是要纠缠你,你躲不掉。” 陈阿满的强词夺理让郑其明一时语塞。他低头想了想,忍着胸腔里那股强烈的情感,狠心道:“好,我回应你。这么多年没见,我早就不喜欢你了,如今对你没感觉,没有恨,也没有爱。这就是我的答案。” 他竭力做出一种云淡风轻的样子来。 “这是错误答案,你在骗我。” 陈阿满指着自己发肿的嘴唇,湿着眼睛说:“你没有不喜欢我,是不是?这个吻里藏着答案。” “明哥,你真的一点也不会撒谎。” 他低下头弯着腰,像是快要坚持不住那样,把头轻轻地放在郑其明的肚子上。 “你别赶我了,反正你也赶不走的。现在别动,我想这么靠一会儿……以前你就是这么让我靠着的。” 他闭上眼,却还知道用手去捉郑其明的手臂,自助式地笼在自己脖子上。 “以前你都是这么抱我的,如今,再抱抱我吧。你的满满虽然厚脸皮,但你最近天天赶我,又每天板着一张脸好凶,我也是会有一点点难过的。好多年没人叫过我满满了,你什么时候心情好点,再这么叫我一次好不好?” 陈阿满嘟嘟囔囔地,没一会儿竟然在郑其明怀里睡着了,朦胧中感受到后脖颈的皮肤上热热的,像是在梦里落了雨。 第77章 “你想,是不是?” 陈阿满只眯了半个多小时便被护士尖利的声音吵醒:“家属怎么能靠在病人身上睡觉呢!他除了腿以外,身上还有伤你不知道吗?” “对不起,对不起。” 陈阿满立刻起身,乱着头发,像个犯错的孩子那样耷拉着脑袋,看着郑其明问:“有没有弄疼你?” “没有。” 郑其明没看他,但也没有不理他。 “医生,他情况怎么样?” 陈阿满忙不迭地问。 “住院半个月了才想起来家里有病号?” 护士白了他一眼。 她对这间单人病房的家属没任何好感,长得好看穿得时髦,自家老公躺医院这么久才露面。但脾气倒还好,做家属登记的时候主治医生一顿数落,也不生气,就低声下气的道歉。 看着这么年轻,估计也不是个会照顾人的。 “我的错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来晚了,对不起。” 陈阿满点头哈腰,又笑眯眯地嘴甜道:“护士姐姐,麻烦您把注意事项再给我仔细交代一遍,我拿纸笔记下来。” 眼睛眨啊眨的,睫毛上跟落了蝴蝶一样,看得护士眼睛都花了,真瞧着他从抽屉里摸了一个本子一只笔,满脸准备认真听讲的模样。 护士没忍住“扑哧”笑出声,又正色道:“家属要多上点心。他三天以后要手术了你知道吗?这手术我们院只有一个医生做的最好,这段时间都是在等他从外地支援回来,回来就安排。” “手术?那就是说,还有治好的希望是不是?!” 陈阿满惊喜地瞪圆了眼睛,拉着护士的胳膊不松手。 “有,但康复的概率只有不到20%。别的疗法都试过了,最后再看看能不能通过手术矫正一下骨头的移位。你们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可能以后都要坐轮椅了。” 陈阿满心里“轰隆”一声。虽然这个结果,在见面的时候就被郑其明轻描淡写的告知,但如今从护士嘴里听到这个答案,对他来说无疑是当头棒喝。 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数秒钟就爬了全脸。 大概是没见过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是这么个哭法,护士也被吓了一跳,郑其明有些无奈,拉住陈阿满的衣服一角,往自己这边扯。 第125章 “你又乱哭什么?手术都还没做。” “我想让你好好的。” 陈阿满哽咽着,眨巴了一下眼睛,又滚下两颗圆眼泪来。 “好了,瘸了就瘸了,我又不是不能接受。别哭了,丢不丢人。” 郑其明指了指护士;“你把别人都吓着了。” “对不起,我这人爱哭。” 陈阿满忙用手背擦眼泪,擦一层流一层新的。 护士怔了半晌,以为是自己刚才的语气过于生硬,随即和缓了一下柔声道:“我说的也不一定对,有时候是事在人为。医学只能告知过往经验的概率,不一定就代表最终的结果。到时候做完手术,可以再仔细问问医生。” “真的?” 陈阿满的眼睛又亮起来。 “真的真的。” 走的时候护士还在拼命给陈阿满加油鼓劲。 其实她也没说谎,就连在轮椅上坐了好几年的人,都有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呢。医学奇迹每天都在形形色色的人类身上发生。 送走护士,陈阿满手里依然捧着那本笔记本,密密麻麻记录了照顾郑其明的注意事项,他还是保持着自己之前的阅读习惯,用食指指着上面的字一行行读,然后又悄悄默背。 他要赶紧把这些都记在脑子里。 “陈阿满,你过来。” 郑其明忽然叫他,也终于抬头,给了他一个尚算和缓的表情。 “嗯?现在终于知道我在身边多好了吧!” 陈阿满有些惊喜,孩子气地把笔记本丢在桌子上,快步跑到郑其明床边,不由分说抱住了他的胳膊。 他有很多小习惯,都跟自己六年前一模一样。不假思索地,只要距离靠近,身体就想跟郑其明亲近。 “刚才护士也说了,我有非常大的可能这辈子都站不起来。” “嗯,我知道。就算你真的站不起来,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陈阿满小声说,生怕郑其明不相信,又强调了一遍:“这些是我的真心话,没有撒谎。”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陈阿满。” 郑其明的语气平静,但说出来的每个字眼都坚决又铿锵。 “你还年轻,小我八九岁。我搞不好这辈子都要在轮椅上度过,这就意味着,我不能走路,连上厕所、洗澡都要人帮忙,也不能……” 他顿了顿,然后道:“不能跟正常人一样做、、暧。” “所以就算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也满足不了你的需求。你才二十六岁陈阿满,何必跟我裹在一起?你没照顾过病人,我照顾过,我爸癌症病了好几年,我知道照顾人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情。而你跟我在一起,想要照顾我一辈子?你知道一辈子有多长吗,我今年三十四,再活个四十年。四十年,这四十年你都要跟一个瘸子生活在一起,洗澡擦身搀上扶下。我他妈的连上完厕所穿裤子,都得等着你来给我穿!” 郑其明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死死攥紧床单,揪在掌心里成为一团丑陋的褶皱,语气里带着某种歇斯底里。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忍不住狠命捶着床板,像是在表达对命运安排的不甘心。 “明哥!” 陈阿满哭着扑过去,跪在床上朝郑其明身边靠,拉着他的手抱在怀里。 “你别这样,别这样。” 郑其明很痛苦地闭上眼,良久以后,方缓缓地说:“这就是以后你的生活,一眼望不到头。一辈子很长的,比你想象的都要长很多,别轻易许诺。” “我不怕,我不怕的。我要跟你在一起。” 陈阿满一边哭一边说。 郑其明看着他,眼睛有些红。 “可我怕。” 他顿了顿,然后看着窗外,很慢地喃喃自语。 “什么?” 陈阿满听得不真切,但郑其明不再说话了,只是直直地望着外面,树影在已晚的天色中摇曳婆娑,身姿灵活。 他看了很久,才慢慢转过脸来,忽然对着陈阿满笑了。 “明哥……你……” 陈阿满很久没见过郑其明笑了。但此刻的笑容,自己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心里又酸又涩,只能念他的名字。 “满满,过来。” 郑其明朝他招手。 陈阿满愣了一下,乖乖靠过去,离郑其明很近,郑其明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头还是这么圆,不过头发长了。像个电影明星。” 他有些粗糙的指尖,从陈阿满的黑发中穿过。 “让我再仔细看看你的脸。” 他捧着陈阿满的脸蛋,指尖在他的眼睛、鼻梁、嘴唇上摩挲。 “眼睛大了点,鼻子变高了,嘴唇好像也厚了一点。” 突如其来的温存,让陈阿满心里怦怦直跳。他感觉到的是一种绝望的温柔,没有任何阳光和煦的感觉,简直——像感情里的某种回光返照。 “好久不见,你真的成熟了不少,是个像样的大人了。” “明哥,我从看守所出来以后,就再也没坑蒙拐骗过了。我在首都这几年,每天都在很努力的上班,攒钱,有时候看见桥洞下的乞丐,我都会给他们的要饭罐子里放零钱呢。明哥, 这些都是你的功劳,你教会了我,要做一个好人。” “是吗?这样就好。” 郑其明静静地说,陈阿满的余光甚至看见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第126章 “抱一下好吗?” 郑其明看着他,含笑伸出双臂。陈阿满就伸手,轻轻抱住了他,抱住了自己魂牵梦萦了六年的怀抱,心里一酸,泪水又滚下来,沿着郑其明的脖颈流进去,打湿了他的病号服。 “明哥……你……你怎么忽然……” 陈阿满说不出话来。 “因为我想谢谢你。我知道你说这些话都是真心的。真的,阿满,谢谢你喜欢我,谢谢。” 郑其明居然跟他说谢谢?陈阿满心中五味杂陈,涌起一种不好的感觉。 “我其实很怕……怕手术,怕被告知那个最坏的结果……我其实是个很软弱的人,但这些都不是我最怕的。” “你最怕什么?” “怕你跟我一起烂在这摊泥里。” 郑其明搂着他的背,声音遥远地像是从天边传来的那样。 “我不能这么自私,阿满。这件事情很严重……你听话,离开这里,回首都继续你的工作。我手上有些积蓄,真站不起来了可以请人照料,或者干脆住到残疾人服务中心去,我打听过了,省城就有。如果你想来看我,随时可以回来。但我不能……” “明哥。” 陈阿满从郑其明怀里抬起头,打断了他的话,眼睛红肿,哑着嗓子说:“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依靠我呢?” “不要跟我说这些……我知道你心疼我,但明哥,你也别低估我。” “你说你不能自私……可是你从来都不问我,自以为是地替我做决定,才是真正的自私。你怎么就知道我怕吃苦受累、坚持不下去照顾你呢?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到底怎样才会高兴呢?你真的觉得离开你我会真正的开心吗?” “你不爱我吗?不想要我陪着你吗?真的能接受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我吗?” 陈阿满低低地说,手已经开始去解衬衫的纽扣,再然后是皮带跟拉链。 腰前的两片布料就这么敞开,露出一截劲瘦的小 月复。 他抓住郑其明的手,放在那里,再朝下。 “你不想yao我吗?” 陈阿满低声道。 郑其明的掌心骤然变热,像是掏着一只滚烫的太阳。 “你想,是不是?” 陈阿满咽了咽喉咙,伸出另一只手,把郑其明的掌心一起包住。 他低头看着被燃烧的太阳包裹住的,两人相合的部分,火焰燃烧在紧握的指尖,皮肤都被灼地生痛。 “上shang//→我吧,我给你shang→//上。” 他低头吻了郑其明。 第78章 “不会再让你走” 吻得很用力,牙尖忘情地在郑其明的两片唇瓣上轻咬,留下齿痕。 陈阿满亦慢慢褪去了自己身上的衣服,用指尖撩开郑其明的病号服,触上那片硬实的胸膛。剧烈的心跳声通过掌心传过来,清晰可闻。 “你这里是热的。” 陈阿满低语,按着他心脏的位置,又抓着他的手置于自己的胸口。 “我这里也是。” 他轻轻地说,把胸口靠近郑其明耳边,抱着他的脑袋,手指很温存地梳进郑其明的头发。 “听到了吗?心跳的声音。我们的心跳都好快,好鲜活。” 郑其明的唇拂过红色果粒,本能令他不自觉地想要衔住这甘美的果实,却又拼命抑制,愈发变得焦渴难 而寸。 陈阿满正紧贴住郑其明,小 月复挨着小 月复,焰一样烫,又捞起他那条坏了的右腿,朝外摆了一点,给自己留出中间的位置,然后把自己的 月退 搭在郑其明的腿上,十分小心,动作很轻。 看起来像两只交错摆放的圆规,我冲着你,你朝着我,映在墙上的影子看起来非常缠绵。 陈阿满伸手从床头柜拿了袋擦手的乳液,挤满了整只掌心又化开。 “别……没tao”。 郑其明抓着他的手臂,理智冲破最后一道防线前想要制止他,却杯水车薪。眼睁睁看着置若罔闻的陈阿满一点点地自己给自己做准备,开口开的足够,隐约的水光在 米分 蕊中闪。 他咽了咽喉咙,结实的喉结上下滚动。 空窗六年,没人能抵得住眼前这一幕的震撼,郑其明浑身的血都要沸腾起来,发红的眼睛看着屋内的灯光都变成了旖旎的红。 察觉到郑其明握在自己手腕上的力度变重,陈阿满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抚上他的脸。 “不用那个……我想直接一点感受你。” 他朝里挪挪,拨开墨色的丛林,让那条吐着信子的长蛇得以蔓延过境。他感受着郑其明的情绪、体温,看着郑其明那张一直以来由于痛苦而麻木的脸,由于带上了情的颜色,而生动起来。 谁没有自己的谷欠yu望,谁又能做到那般完全无私。你不想要我吗?不爱我吗?可你明明这样贪恋我的温度、气味和拥抱,吻我的躯干,咬我的嘴唇,紧紧地与我相连,你是这么滚烫又充满眷恋,你真的要跟我分开吗? 我们分不开的,我们亦离不掉。 有什么燃烧的东西快要爆炸开了,混合着六年的苦楚,还有六年的言不由衷。太难受了,太难受了,陈阿满抱紧郑其明的脖子,眼泪不停地滚出来。 抒发出来,就好了。 无论是流水一样的悲伤,亦或流水一样的感情。 汗液跟泪液还有其他液裹挟在一起,房间里萦绕着一种特殊的气味。两人一起飞瀑,陈阿满的流到了被子上,郑其明的,被他的月复 月空 吸收殆尽。 第127章 “这里,都是你的。” 陈阿满指着自己的月土 子,里面涌动着温热。 “我也是你的。” 他哑着嗓子,腮边挂着残红,泪水还在往外流,摸着郑其明的脸,用那双极黑的、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道:“明哥,你看到了……你还很好地活着,你还能很用力地爱。所以,为什么要放弃呢?” “你要放弃我吗?要放弃你自己吗?” 陈阿满的泪水一滴滴地落到郑其明的腿上,每一颗都烫地灼人,像烟头上落下来的火星。在这样炽热的火星下,郑其明看见了浑身金光灿烂、包裹在太阳中的陈阿满。 明明已经到了晚上,可这轮太阳却承诺永远挂在他的床头,与他紧紧相拥,不离不弃。 “我不放弃……” 四目相对半晌,郑其明终于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不放弃你,更也不放弃我们。” 他闭上眼,用沾泪的嘴唇去亲了亲陈阿满的指尖,最后问了一遍:“你想好了?决定了可不能反悔。” “我早就想好了……” 陈阿满吸了吸鼻子,哽着喉咙回答:“就算没有这场意外,我也不会一直在外面打工,本来就打算攒够了钱回来的,在柳梢街租间门面做生意,要离你的小卖部不远,这样我每天都能看到你……我想等到我好好的长大了、有了谋生的本领和能力,变成一个好人了,再回来的。” “当然,如果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我就不会打扰你了,能经常看到你就满足了。” “就这么一点要求?” 郑其明的额头贴住他的额头。 “嗯……其实我三年前,偷偷回来看过你一次,看到你抱着一个小孩,跟一个女人从巷口出来,我听到那个小女孩管你叫爸爸,还以为你再婚了。后来我就劝说自己走出来,开始接受别人给我介绍对象……结果认识的人越多,我就越想你,后来我才彻底明白了,原来我根本忘不掉你的……” “小女孩?” 郑其明微怔,低头想了想便反应过来:“03年吧,那是丹心姐表妹的孩子,只会说这一个词……” “嗯,我知道。我刚在楼下碰到丹心姐了,她本来想来看看你,后面直接走了说过几天再来。要不是她,我还会一直这么误会呢……” 陈阿满把头靠在郑其明怀里,又抬头问:“那你呢?你现在真的一点都不恨我了吗?” 郑其明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头,语速很慢像是陷入某种回忆:“你不在的时候,恨。但你回来的一瞬间,忽然不知道怎么恨了。” “都是我不好……” 陈阿满眼睛又红了:“谢谢你肯重新接纳我。” 他把郑其明抱得更紧了,两人并排躺着,被子里面被双人的体温焐的暖烘烘的。 “谁让这个傻子非要照顾我一辈子,骂也骂不走,赶也赶不走。” 郑其明叹了口气,认命般地说:“除了答应,你根本没给我别的选择。” 陈阿满“咯咯”笑起来,为自己辩白:“我才不傻,跟你在一起我最高兴,我可懂得让自己高兴了呢!” 他凑上去吻郑其明的嘴角,继续追问,像要把一肚子疑惑统统解决:“那你明明早看穿了我是真的喜欢你,为什么非要说那是怜悯跟赎罪呢?” 郑其明顿了顿,把盖着两人的被子往上拉了一把:“因为想让你走,因为舍不得你再跟我受苦,故意那么说的。” “那以后你还会再赶我走吗?不会今天是骗我的,明天一觉睡醒又往外赶我吧。” 陈阿满警觉道,立刻威胁地用食指对准他的鼻尖:“谁说谎谁小狗,老天爷看着呢!” 郑其明很淡地笑了:“自己是小狗,还想骂谁?” 陈阿满只会“嘿嘿”傻笑了,直到此刻才长舒一口气。 “可能这就是命……” 郑其明勾起一点很浅的笑容,看着陈阿满:“你知道我的左腿为什么没有大碍吗?” 陈阿满摇头。 “你留下来的那头很大的毛毛熊……地震的时候它正好在我的左腿上,隔了下那块砸下来的石头。” 郑其明摸着陈阿满的头发,低头吻了他的额头。 “某种程度上,你又救了我一次。可惜这个玩具已经被压烂了,直接被丢了垃圾箱。” 陈阿满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鲜活的心跳,喃喃道:“所以你不要再丢开我了好吗?我们拉勾。” 他伸出小指,勾住郑其明的尾指。 郑其明看着两人手上空空的指节,捏了捏陈阿满的无名指:“可惜家没了,婚戒丢了,你留下来的如意锁也没了。” “没关系……如意锁替你挡了灾,完成使命了,毕竟是用我的长命锁改的……婚戒的话,我有现成的。” 陈阿满眼睛亮起来,握着郑其明的手,另一只手伸向抽屉,摸到一只马克笔,拔掉笔盖,在郑其明的无名指上描画。 一只黑黑丑丑、歪歪斜斜的“钻戒”出现了,非常符合陈阿满的财迷属性,钻石画的巨大,闪瞎眼。 郑其明接过笔,抓着陈阿满的手,给他也画上。 “套牢了,不会再让你走了。” 他深吻着他的指尖,眼神静水流深。 第79章 “我来做你的拐杖” 陈阿满盈着泪水低头看着自己无名指上的一圈弧线。他吸了吸鼻子,将自己掌心向下,跟郑其明的手平摊在一起,两只特别的“婚戒”在灯光下看起来跟能发光似的。 第128章 “先暂时用这个代替……后面再去重新订一对。” 郑其明摩挲着他纤长的指节,轻声说。 十指连心,缠绕指骨的圆环,从此系上了两人斩不断的绵绵羁绊。 一绑定,就是一辈子。 陈阿满用额头抵着郑其明的额头笑了。他忽然想起来,曾经郑其明抓着自己的手,在老家的那扇尘土飞扬的玻璃窗、在小卖部的窗口,都曾虔诚许下愿望— “地久天长。” 他曾经一度认为这四个字是注定扑空的奢望,如今最终还是变为现实,漂泊了很久的心,终于寻到了自己的岛屿,尘埃落定。 “明哥……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陈阿满凑近,吸了下郑其明的唇角。 “不是梦,是真的。” 郑其明把他搂紧,感受着怀中之人的气息,熟悉的、久违的。陈阿满离开海桐多年,再回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沾染上些陌生气息,但皮肤上的味道依然在,说不上来的一点点草木香气。 “护士说你这几天要好好休息……刚才累了吧?” “不累……还没吃够……” 郑其明用鼻尖蹭着他的脸,又咬上去。 陈阿满从脸上一路烧到耳根,一片飞霞,轻推了他一把:“……你讨厌……” 他伸手拉灭了灯,但屋内还算明亮,一片银子样的月光照了进来,落在陈阿满脸上。 “你知道吗……我在首都的时候很喜欢看月亮,因为只有月亮是跟你共享的,你看天空的话,跟我看到的是一个,阴晴圆缺都一样。苏轼怎么说的来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长进了,苏轼的词都可以信手拈来了。” 郑其明轻笑。 “不光是这些唐诗宋词,我还读完了王小波的全集……我们酒吧隔壁那条街上有个新华书店,王小波就是在那里看完的……我就一边坐在书店地板上看书,一边想你。” 陈阿满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以后可以不用这么辛苦的想了。” 郑其明吻了下他的额头,语气看似平静,但陈阿满依然听出了他的忧虑:“以后很可能……吃的是生活上的苦。你怎么老选择要吃苦呢?” 他长叹一声。 “不能跟你在一起,才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吃苦。这六年我已经把苦吃完了,以后的日子就不叫吃苦。” 陈阿满抱紧郑其明的脖子,继续絮絮叨叨:“只能说,我们大不了换种生活方式罢了。我多照顾你一点,也是心甘情愿的……所以明哥……” 他伸手在郑其明那条坏了的右腿上轻拍了拍:“无论结果怎样,我们都要一起好好生活下去。好吗?活法有一千种一万种,看老天爷让我们选择哪种了。你不要怕,我也不怕的,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陈阿满坚定的语气,让郑其明一度灰掉的那颗心脏,重新找到一点光彩。 “嗯,睡觉吧……” 郑其明摸了摸他的脸。 “……我给你唱歌吧,像我们之前那样,这样你睡得快一些……” “好,那唱《茉莉花》。” 郑其明提着要求,随即抱紧了自己的这朵小茉莉,很快便在茉莉白的月色中入睡。 虽然他嘴上答应了让陈阿满来照顾,两人亦曾经是同居半年的夫妻,如今重新生活在一起倒也没什么障碍,顺理成章。但郑其明因为腿的问题,人又格外要强,一直思想包袱很重。 比如换衣服。 第二天一早,陈阿满张罗着给他换病号服,特意去问医生要了套新的。上衣他要求自己换,但外裤内裤没办法了,全都得陈阿满来,这对他这么个三十多的大男人来说,实在别扭。 陈阿满跪在身边,小心翼翼地褪下两层布料,又拿来干净的给他套上。 “癖谷抬起来一点……嗯……好了。” 陈阿满自顾自地给他穿裤子,见郑其明不说话,脸色讪讪的。 “怎么了?” “没什么……” “觉得别扭?没面子?” 陈阿满歪头看着他,一边替他掸着皱了的裤腿。 郑其明把脸别过去,又被陈阿满板着脖子掰回来。 “真觉得别扭?我帮你换裤子觉得丢人?” “有点。” “嗨呀这有什么啊!我是你老婆,你身体又不方便,帮你做这些不都是应该的吗!” “……” 郑其明张了张唇,发现自己很难用准确的语言来描述自己此刻的复杂心情,以便让陈阿满这个笨蛋脑瓜完全理解。 “你看着我。” 陈阿满捧着他的脸,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全身上下哪儿我没摸过……不光摸过,我还……” 话没说完他脸就“噌”一下红了,嘟囔着说:“反正这没什么好别扭的。” 光是消化换裤子这件事,郑其明就做了不少思想准备,上厕所就更难了。 他起不来,一条腿动不得,上厕所是需要人背的。 半个月之前陈阿满没来的时候,是护工来照顾的。陈阿满来了以后直接三下五除二把护工给辞了。 护工是陌生人,专门在医院做这种事,郑其明倒也没什么。如今他撒个尿都要陈阿满把自己背上背下。他甚至都想少喝点水少吃点饭,但喝水吃饭这种事全部被陈阿满牢牢把控着,定的闹钟掐点给他端水、递饭。 第129章 郑其明身高一米八多,人高马大腿又长。陈阿满背他的时候都要背半天,手臂伸到腿弯后面紧紧箍住,架在身上,再朝卫生间挪。 “背得动吗?” 他心情复杂地趴在陈阿满背上,看着陈阿满那张明显涨红的小脸。 “背……背得动……” 说是这么说,喘地跟牛一样的气声出卖了陈阿满的“勉强”。 郑其明叹口气,攥紧了陈阿满肩膀上的衣服,有些黯然。 “怪我……太久没锻炼了……” 陈阿满说着安慰的话,把郑其明放下后,又拿过一副拐杖来给他拄着,让他得以站好。 他本来是要帮他扶着前面的那什么,让郑其明上厕所的……被郑其明言辞激烈地拒绝了。 陈阿满也就由着他,站在一边陷入自我反省,很懊恼地把圆脑袋拍的瓜崩响。 该死……护工今天开始就彻底不来了,这是他头一回背郑其明上厕所,表现可太差了!陈阿满你怎么能这样呢!背一趟就累得跟牛一样!明哥心里肯定难受了……自己应该很轻易的能做到这些事才行,不然明哥又要在心里怪自己了。 察觉到郑其明站在便池前好久不动,陈阿满骂完自己立刻抬头催他。 “怎么不尿?” 郑其明冷不防被噎住,半天才很慢地说:“……你在这我怎么上厕所……” 这个没眼力见的陈阿满甚至贴着自己站在旁边,一副尽职尽责的监工样子。 这种情况下,能尿出来才怪! “这有什么,又不是没见过你光癖谷……” 陈阿满很慷慨地摆摆手,示意郑其明:“尿你的,别管我。” 郑其明终于忍不了了地转头,咬着牙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闭嘴,到外面等我。” “噢。” 陈阿满撅起嘴,哼哼唧唧地走出卫生间,背后又传来郑其明的声音:“门给我关上!” 陈阿满故意停了几秒钟才回去关门,恶作剧一样地对着郑其明露出来的那小半个紧实的癖谷“啪”地拍了下,察觉到郑其明很明显的哆嗦,才得逞式地哈哈大笑着逃跑。 “操!” 一声响亮的咒骂,隔着卫生间门传出来。 陈阿满站在窗户边上又笑了一会子,笑着笑着就哭了。 他不敢出声,只是默默流眼泪然后忙不迭用手背擦,生怕被郑其明发现。 郑其明在医院这段时间一直郁郁寡欢,好不容易两人解开心结重归于好,但可能残疾的阴影依然像山一样覆盖着他。陈阿满纵然说了千百句宽慰的话,让他振作、让他高兴,但背地里每每想起之前健康无虞、那样鲜活的郑其明,总是会替他难过。 但他根本不敢把自己的难过表现出来,所以人前总是顶着一张可爱的、乖巧的、天真无邪的脸,给予郑其明自己所有的温柔、情绪价值,还有身体价值。 他知道郑其明也憋了很久,又用嘴巴帮了一次,郑其明直接把那些稠状物扬了自己满脸,他再如酸奶舔盖一样吃得干干净净。 偃旗息鼓后,陈阿满握着郑其明的手,眼睛亮亮地看着他:“明哥,手术是明天早晨9点,大概下午2点左右会结束,医生说你麻药醒过来估计四五点。你不要有负担,就当睡了一觉,好吗?” “嗯。” “然后你心态放轻松,无论医生怎么说,我们都接受它,好吗?” “好。” 郑其明吻住了他的唇,然后脑袋就被陈阿满放进怀里了。 “今晚上我抱着你睡。” 他伸长手臂,轻拍着郑其明的背,嘴里哼着歌儿。一瞬间,想到了邱茉莉,小时候邱茉莉也是这样抱着他睡觉的。 爱情真的是一种好奇怪的情感,混杂了太多东西,身体的契合,忄生 的天然吸引、独占欲、责任感,甚至还有一种类似亲情的涓涓细流一样的感情,不离不弃的执念。 “明哥……我爱你……我像你爸爸或者妈妈爱你一样爱你。” 陈阿满趴在郑其明耳边小声说。 第二天一早,就开始做准备,10点钟,郑其明被准时推进了手术室。 陈阿满焦灼不安地坐在外面等着,怕这台手术万一出什么意外——虽然没什么技术难度,但更怕最后那个一锤定音的结果。 他现在还存在着一点天真的侥幸,说不定医生矫正完骨头后说没什么大碍,配合复健就能站起来,恢复恢复很快就能回归正常人什么。 陈阿满坐在手术室外面的长椅上,横七竖八的打了个盹儿,梦里确实是这样的场景。醒来的时候是被日光照醒的,他揉了揉眼睛往旁边挪挪,就见手术室的灯灭了,门开了,郑其明被推了出来,朝病房移入。 医生脸上挂着口罩,在外面喊家属。陈阿满忙跟上去,赶紧问:“医生……手术的结果怎么样?” “稍微做了一点骨头的矫正,但他的右腿伤势太重,下半辈子估计要在轮椅上度过了。” 陈阿满一怔,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发问:“真的没办法了吗?” 医生摇摇头,又道:“不过你们可以尝试着每天做点复健看看,说不定会有站起来的可能。但想要恢复到之前那样正常走路,很困难。他身体没什么大碍,再休养一周就可以出院了。” “好,谢谢医生。” 陈阿满红着眼睛说。 心里那点微妙的侥幸被全部击碎,倒也称不上什么绝望,而是一种沉闷的失望压了过来。 第130章 他只是替郑其明难过。 陈阿满守着病床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多,郑其明才醒过来,刚动过刀,身体还有些虚弱,他张开唇,用很慢地气声问:“我的腿……” 陈阿满眼圈儿又红了,他想忍着不哭,但一下子没绷住,泪水还是夺眶而出。 郑其明的表情有转瞬即逝的黯然,随即勾起唇角,认命般地苦笑一声。 “没事,意料之中。” 他声音很小,还伸出右手去抓陈阿满的手,安慰式地捏了捏。 陈阿满忍不住扑上去,拥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没关系,以后我来做你的拐杖。” 他的泪水流进郑其明的脖子。 郑其明慢慢闭上眼,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不幸又万幸。 第80章 六年前的某个真相 2006年的春天,对海桐来说是久未遇见的多事之春。但好在,受灾严重的只是那几个街道。余震平稳后,政府便快速投入到紧锣密鼓的灾后重建工作中,收集居民的信息进行登记,按地域划片,安置在海桐市其他区临时腾挪出来的小区中。 柳梢街受灾的居民,被分配到了一栋有些老旧的筒子楼里居住。 郑其明出院的那天,太阳特别好,陈阿满收拾了两人的包裹背在身上,然后让郑其明拿在手里,自己很娴熟地走到他前面,拉起他的胳膊就绕在脖子上,做好了背人的准备。 “走咯,我们出院啦!” 声音还是欢天喜地的。 虽然陈阿满已经照顾了自己一段时间,但郑其明对于每天让陈阿满背前背后还是很不习惯。 但他又没办法。 郑其明很安静地趴在陈阿满的背上,陈阿满大喇喇地箍住他的腿,把他背起来,脚步轻快地朝楼下走去。 病房在五楼,楼梯也不算特别低,但陈阿满看起来一点都不费力,似乎如履平地。 郑其明没什么心情说话,只是搂紧陈阿满的脖子,想起来陈阿满这一星期,每天早起很早下楼锻炼跑步,还要来回上下爬楼梯,美其名曰强身健体,但他清楚的知道,这是陈阿满不想让自己心里有负担而做出的努力。 一个三十多岁正当壮年的男人,忽然就被告知一生要跟轮椅相伴。没有人会这么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郑其明自然如是。 陈阿满把他背到楼下,又走到医院草坪上的长椅边,放郑其明在上面坐好,然后自己再上去搬轮椅。 等他扛着轮椅下来的时候,发现椅子上没人,郑其明整个身体倒在旁边草地上,咬着牙还在一步步地朝前匍匐,攥着长椅,非常用力地想要自己站起来,但右腿一直使不上劲儿,只能很狼狈地趴着。 “明哥!” 陈阿满眼圈立刻红了,推着轮椅就朝这边快步赶来,弯腰下去拉着郑其明,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再小心翼翼地安顿在轮椅上。 “明哥……你……你别着急……你才手术完,回家养养再说。”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就是想试试……试试……” 郑其明攥紧衣服,外套被搓得不成样子。。 “嗯,我知道。咱们先回家……” 陈阿满擦干眼泪在他面前蹲下来,凑上去清亲了亲他的脸颊,想了想,故意逗他道:“又不刮胡子,故意扎我。” 郑其明没说话,也没看他。 陈阿满吸了吸鼻子,身体靠前,抱着他的脖子安慰道:“居委会跟我说,柳梢街大概要到明年春天才能建好,所以这段时间,我们要去安置小区住着。我特意要了个1楼,那边也热闹,好多原来的老街坊都在……你也别灰心明哥,我们先回家休息一段时间,然后我领你去省城的大医院看看,省城看不好,我们去首都看。这个医生治不好,换个医生说不定就治好了。” “总之,你别怕,行吗?” 陈阿满抱着他,像哄小孩一样哄着,闻他头发里面的香波味道。 “你头发好香。我买的茉莉味儿的洗发水好好闻哦。” 他像小狗一样拱蹭。 郑其明知道他的心意,所以没有放任每天来历不明的低落,深呼了口气,语气佯做轻快地说:“走,我们回家。” 他攥紧了他的手。 陈阿满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把郑其明连人带轮椅搬进去,两人一起回到了安置小区。 一栋老式筒子楼,一排排整整齐齐的门户,看起来像棋盘格一样密布。一楼带着个小院儿,有可以隔出来的一小片地,上一家人在这里种了个葡萄藤,半枯萎半倒塌的,居然还长出来两片新叶来。 “这地方好诶!我们可以在这种种菜种种花。” 陈阿满拍着手高兴地说,看起来很喜欢带小院儿的设定,拧开旁边的水管接了一捧水,浇在半死的葡萄藤上。 “你看这都能长出叶子,我们好好养养,夏天就有葡萄吃啦!” 他还是那样欢天喜地的,根本没有嫌弃房子的闭塞、环境的清苦,以及——带着个拖油瓶的累赘。 郑其明眼眶有点酸胀,暖烘烘的日光落进瞳孔里暴晒,却把眼睛变湿了。 “以后你不用推着我,我自己可以移动的。” 他握着轮椅边上的滚轮快速滑动,便在院子中间行云流水地前进起来。陈阿满亦步亦趋地跟着,时不时冒出“好灵活”、“明哥真厉害”这样的夸奖。 第131章 虽然坐上了轮椅,郑其明也每天告诉自己,要早点习惯这个工具,早点能够自如地生活。残疾人都能参加奥运会呢,他坐个轮椅怎么不能习惯了? 筒子楼里不时有人进出,多是原来接上的老街坊们。 饺子馆张姐在他们楼上晾衣服,最先看见郑其明,喜得喊了声:“阿明!” 目光落在郑其明的轮椅上,还未来得及长吁短叹的惋惜,一眼看见旁边立个熟悉的脸,还猛地想不起来。 “张姐!阿满回来啦!我们就住你楼下,有空下来玩啊!” 陈阿满扬起一张向日葵般的笑脸,摇晃着手臂。 张姐脸色瞬间变了,惊愕中透露着尴尬,但又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最后敷衍了两句快步进屋。 瓦工、鞋匠、配钥匙的、卖菜的、开早点店的…… 每个人看见陈阿满都跟见了鬼一样,想冲上去数落点什么,更有之前跟郑其明相熟的,恨不得甩陈阿满耳光的人都有,但又冷眼看了半日光景,郑其明瘸了,坐了轮椅,陈阿满走哪都推着他,连体婴一样寸步不离。 他们现在怎么又重新住一起了? 郑其明看起来精神跟起色都很好,神态也平静,那些想闲话的人,最后又把话咽了下去。 “要不上家里坐会儿?这我自己炒的南瓜子,可香嘞!尝尝不?” 陈阿满端着个大盘子,一把把把南瓜子分出去,还是跟以前一样笑眯眯的。 人们磕着瓜子儿吐着皮儿,闲话一番日常,又叹惋一番遭遇,白天的日头就这么下去了。然后又忙忙地各回各家,煮菜做饭洗衣服。 周而复始,安置小区的日子像名字一样,每日安宁着循环,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后来,柳梢街的那些老街坊们再看到陈阿满,已经习以为常,主妇们还会央他去串门子、交换做酱菜秘诀、讨论炖肉不老的方法等。毕竟媳妇们在柳梢街的时候就知道,陈阿满做饭很有一手的。 “不错啊,最近都成妇女之友了。” 郑其明推着轮椅,从阳台慢慢出来,来到院中,看着陈阿满拿了个大竹筐在晒地瓜干儿。 郑其明仰头跟他说话。 “也没什么,不过就是讨论些家长里短的,怎么做饭怎么好吃什么的。她们也喜欢找我吐槽老公,可能是觉得男人更了解男人。” 陈阿满撷了根地瓜条,喂给郑其明,郑其明就他的手吃了,然后道:“等下我想练习一会儿站。” “嗯,好。” 陈阿满把手里的竹匾放下,进屋洗了手后出来,手从郑其明的腋下穿过去掌住,架着他先帮他慢慢从轮椅站起来。 “你先支着我,等下我再慢慢放手。” “嗯。” 郑其明撑着他的肩膀,深呼一口气,再将重心慢慢朝右腿转移。 如今他出院已有三个多月,时令已由春季进入蝉鸣悠然的夏天。从上个月开始,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郑其明开始每天练习站立。 一阵带着酥麻感的剧痛从右腿开始往上蔓延,豆大的汗珠很快从他脸上滚落下来。郑其明咬牙坚持着,后背的汗很快把衬衫打湿。 陈阿满在一边数着数儿,看郑其明身体开始摇晃地时候就赶紧冲过去抱住他。 “新纪录诶,7秒钟!明哥好棒啊!” 像是奖励一般,陈阿满在郑其明脸上亲了亲。 郑其明心里其实很苦涩,但此刻又有点想发笑似的。他知道陈阿满的用心,变着法儿地哄自己开心,简直要把自己当三岁小孩。 不就是哄人,谁不会。 于是在陈阿满亲完自己左脸之后,他又把右脸伸过去。 陈阿满一怔,喜笑颜开地又吻了上去,摸到他后背的衬衫湿漉漉的。 “等下把衬衫脱了,我再给你拿件干净的。” “没事,睡前再换也一样。” “……你之前可是有洁癖的。” 陈阿满看他一眼,开始自顾自地解他扣子,口里叹着气:“衣服脏了就换嘛,我洗个衣服又怎么了的。你别委屈自己,我既然要照顾你,就会照顾的好好的。” 衣领下的两枚纽扣被解开,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 陈阿满曾经枕在这片胸膛上睡过很多觉,亦做过许多梦。如今他要变成郑其明枕着的那片坚实的胸膛了。 陈阿满动情地凑上去,在那片肌肉上贴了贴。 听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才赶紧分开,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却响起来了。 “阿明?这是……陈阿满?” 陈阿满有点惊讶地抬头,一个高大健壮的中年男人映入眼帘。 “韩……韩警官。” 很多年没见韩城,此刻再见面,似乎又勾起了那些陈旧的波澜往事。 陈阿满很感念韩城当年的恩情,他在看守所的时候也有一些关照,所以那里面关押的人并没有欺负自己;重获自由那天,也是韩城来送他,还带他去重新办了身份证。 那张坐在相机镜头前、笑的有些僵硬的照片,后来出现在了那张印着“陈阿满”的卡片上。 这张卡片上的信息是100%真的。 “有什么打算?” 陈阿满去取身份证那天,韩城问他。 “去首都闯闯,见见世面,多挣点钱,然后就……” 陈阿满本来想说——“挣够了钱,变成了体面的大人再回海桐,还是不死心,想再看看自己跟郑其明之间有没有可能。” 第132章 但他没有说出口。 “然后什么?” 韩城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 “然后……不辜负韩警官这段时间对我的教育,当个好人。” 陈阿满冲他笑了,第二天,就坐上了开往首都的长途火车。 韩城依然记得那天陈阿满的神情、释然、平静、重获新生的决心,但脸上有什么其他的东西一闪而过。 他当时没有看明白。 后来,在郑其明经年累月、日复一日坐在柜台后面的那些单调时光里,他看到了同样的眼神。 原来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不甘心。 从那以后,韩城总会想起陈阿满被自己逮捕那天的情景,那样安宁又坚决,带着认命般的镇静,进去之后也是乖顺听话。从警这么多年,他从未见到过这样配合的犯罪嫌疑人。 这个疑云一直淡淡地悬在心头。过了两年,他被调去了省城,再也没回来过海桐。 郑其明瘸了条腿的消息,他是最近才知道的,忙完了手里的工作,才抽了个空赶过来。 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了陈阿满。长高了、长壮了、变成熟了,两个人凑在一起很亲昵地嬉闹,看不出任何被命运作弄的苦楚。 两人重新生活在了一起。 在这个瞬间,韩城终于弄明白了。 “陈阿满?好久不见。” 他勾起唇角笑了,晃了晃手里的果篮:“我来瞧瞧阿明,欢迎我不?” “欢迎,欢迎。韩警官,您进屋吧。” 陈阿满手忙脚乱地把韩城迎了进去。 “我刚下车,挺渴的,方不方便给我泡个茶?” “哦好,家里有茶叶,我来弄。” 陈阿满进厨房了开始鼓捣,客厅里只剩下韩城跟郑其明。 过了一会儿他端着小茶壶出来,馨香扑鼻的味道盈满全屋。 悠然的茶意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是能看到郑其明的不太一样的眼神,很深地望着自己。 温柔、怜悯……甚至掺杂着似有若无的某种悔恨? 陈阿满简直被这眼神弄糊涂了。 等韩城走后,他正要开口问,郑其明的轮椅却紧紧贴了过来。 “怎么了?是要去厕所吗?” 陈阿满蹲下来。 日常生活中他跟郑其明对话的时候,都是习惯性蹲着的。 却落入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 这怀抱是那样紧、箍地陈阿满喘不过气,渐渐地,脖子那里有了点微微的湿意。 “明哥?” 陈阿满拍拍郑其明的背,好像觉得有什么事情背自己淡忘了,但一时又有点想不起来似的。 “傻子……我都知道了……” “什么?” “所以你当年是为了守住我的店,故意去闯火车站,让韩城抓你对不对?” 郑其明的拥抱更紧了,像要把陈阿满的身体嵌入自己的骨血那样。 “我真是傻瓜,让你骗的好苦……居然直到今天才发现……” 第81章 灿烂冬阳 “你……你怎么知道了?” 陈阿满愣愣地问,大脑还在飞速旋转难道是自己露了什么马脚不成? “要不是韩城刚才跟我说,你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一辈子吗?” 郑其明深深地看着他。 “可是韩警官又是怎么知道的啊……” 陈阿满讷讷道,认命般的叹了口气。 “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其明把他抱得更紧了,让他动弹不得。 “你松开我啦,这样我都不好说话……” 陈阿满在郑其明怀里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好不容易才重获自由,推着郑其明来到沙发边,自己坐下去,一边回忆一边说: “其实也没什么……当年我确实是想一直跟你生活下去的,假身份就假身份,反正我喜欢你是真的,这就足够了。但后来我没想到会再碰到孙三刀,他想要霸占你的小卖部。他还用这个威胁我,不然就要告诉你实情。我怎么可能让他把咱们的小卖部抢走呢,这店还是你从郑叔叔手里接过来的……我就跟他约了元旦那天早晨9点,让他来店里。我呢,那晚陪你跨完年,就跑火车站去了……买了火车票,故意让别人发现,然后把我抓走。” “故意?” 陈阿满点着头。 “在那之前我妈就打电话告诉我了,说我们村的傻子阿满死了,如果我再用身份证做什么事的话,就会很容易被发现。但我没舍得走,想着能骗一天事一天……一拖,就拖出事端来了。明哥,对不起。” 陈阿满懊恼的低着头,喃喃道:“我当时只有这一个办法了。那天火车站的执勤民警是韩城,我提前打听好的,所以特意买了火车票自投罗网。别的警察我也不信……孙三刀他不是个东西,那我就跟他拼个鱼死网破。” 提起这件事,陈阿满依然忿忿不平,只是他所有的怨怼,全是站在郑其明的立场,心疼郑其明、怕牵连到郑其明,可从来没考虑过,他自己身处漩涡之中,经历且消化了多少常人难以禁得住的风雨。 因为陈阿满总是习惯性地认为,自己命硬、杠折腾、吃苦受累倒点霉惯了,可郑其明不该。郑其明那样好的一个人,他想把所有能给予的都送给他,包括亲手赠他一段光明无虞的人生,哪怕这段人生里面没有自己,陈阿满也会觉得很值得。 第133章 郑其明坐在轮椅上,非常沉默,眼尾有些发红。 半晌,他才哑着嗓子慢慢道:“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甚至我们都重新在一起了,你也不说……” “都过去太久啦,我都要忘记了呢。” 陈阿满笑起来,天真纯净的五官一如当年,郑其明仿佛看到了自己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 郑其明心中五味杂陈,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没有没有。” 陈阿满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有些慌张地攥住郑其明的手臂,想要减轻他原本就很重的心理负担:“你没有对不起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光,每一天我都非常幸福。” 他急切地表着白,又补充道:“而且明哥,你在不知道这件事的情况下……还是选择相信我、重新接纳我,对不对?” “嗯。” “那不就得了。我们俩谁也别说谁,彼此的爱都是平等的。所以你不要再计较这些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了。现在我们是好好的在一起的,未来也会。我们抓住当下,就好了。” 陈阿满弯着一双漂亮的黑眼睛,把脸颊放在郑其明搭在轮椅扶手的手背上蹭了蹭。 风从格纹窗帘吹了进来,送来一阵清新的植物气息。 夏天终于到了,是最枝繁叶茂、万物生长的季节。 “我不会再灰心了,满满。为了你,我也要从心理层面真正站起来。” 郑其明俯身,轻轻吻了陈阿满的脸。 “别灰心,我们都还年轻呢。” 陈阿满把郑其明的脑袋抱在怀里,流下了说不清是幸福还是苦涩的泪水。 但从那天之后,郑其明就彻底变了,之前萦绕在他身上的那股很淡的萧索气息,彻底一扫而空。陈阿满每天在家里忙里忙外做家务,他就自己推着自己的轮椅,亦步亦趋地跟着帮忙。 可陈阿满一点也不想让他帮忙,为了分散郑其明的注意力,跑书店买了一厚摞的书回来,还订了不少文学杂志回来给郑其明解闷。 他知道郑其明爱看书,上学的时候也是文采极好的,便鼓励他重新把这些都捡起来。 “我一个人张罗还快些……你看看书写写文章怎么样哇?” 陈阿满笑嘻嘻地指着他新买的书桌,朝郑其明努下巴:“要不给我写情诗也行。” “睡觉吧,梦里什么情诗都有。” 郑其明轻描淡写地拒绝了。但在承包了家里部分轻便家务之后(比如叠衣服、收衣服等),真的看起了书写起了诗。 之前要看店做生意,如今时隔多年,他总算是有了机会,认真捡起少年时代最热忱的兴味了。 放在书桌最显眼位置上的一本,是作家史铁生的《我与地坛》。翻阅的时候,郑其明有些出神,他想,没怎么读过书、文化水平也不是很高的陈阿满,又是在什么情况下,买了这样一本跟自身心境突刺贴近的散文集,放于此处呢。 书中自有颜如玉,在郑其明的心中,陈阿满就是他满桌纸页之中千千万万个颜如玉的化身。 那天一大早,陈阿满买菜回来,手里拿着一叠东西,大呼小叫地闯进来,把手里的两斤白菜往地上一丢。 “怎么了?” 郑其明伸开双臂接住他,陈阿满喜笑颜开地在他面前蹲下,把手里的东西塞郑其明手里。 是一本崭新的杂志《新芽》,还有一封挂号信。 郑其明翻了翻,在杂志第78页发现了自己两个月前投递的一首小诗。 “好棒呢明哥!诗歌刊登啦,编辑还给你写亲笔信了!” 郑其明把信纸攥紧了,眼底的笑意藏不住:“我去写回信。” 陈阿满替他把三十块钱的稿费收起来,精心地装进一个漂亮的盒子里,他想,以后郑其明的每一笔稿费,他都要放在这里存起来。 郑其明此刻正伏案写字,英雄钢笔蘸了黑色的墨,写的时候手不停的颤抖,撕了好几张纸,最后自己笑起来:“第一次收到杂志社的回信,字都不会写了。” “没关系,你慢慢写。” 陈阿满搬了个凳子坐他旁边,替他整理着额前总是往下掉的碎发。阳光从窗户中穿进来,照在郑其明的脸上,金光灿烂的。 陈阿满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状态下的郑其明,容光焕发、光彩照人,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稍稍落了地。 同时也在心里感慨,世界上有文学这个东西是多么好啊,可以成为一座避风港似的。如今郑其明有两座避风港了,他相信明哥一定会很快再重新高兴起来的。 那天的晚饭郑其明破天荒的比平常多吃了半碗,陈阿满咬着筷子头儿看着他直笑。 “吃完饭我想出去散散心。” 郑其明往自己碗里丢了块排骨,给陈阿满丢了两块。 “好啊,这附近街道边上种了好多香樟树,很好闻……我们就沿着街走吧,那边还有个公园。” 陈阿满忙不迭地应道,心里非常开心。 他们搬过来两个月了,还是郑其明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出去。 晚饭后陈阿满就推着他,沿着街道慢慢走,香樟树的味道非常清新,随着傍晚的凉风沁人心脾。公园里很热闹,带小孩的、散步的、遛狗的……甚至里面还有个篮球场,一群十几岁的孩子在那热火朝天的打篮球。 郑其明在篮球场外面停下了,静静地看着。 第134章 “我念高中的时候,也是校篮球队的队长。” 他带着清浅的笑意说。 “想不想打篮球?” 陈阿满忽然问。 “我怎么打?” 郑其明哑然失笑。 “我们可以玩投球比赛啊。” 陈阿满笑吟吟地,推着他就朝着不远处的一个体育用品商店去了,真的买了个篮球回来,塞郑其明怀里。 郑其明抱着篮球,指尖在颗粒状的弧面上摩挲着。 高中生散场以后,天已经黑了,路灯照着球场。陈阿满把郑其明推到三分球区域的位置,让他投球。 开始是郑其明投球,陈阿满捡球,后来郑其明也不让他捡了,自己转着轮椅满场绕着捡球,乐此不疲。陈阿满在旁边大声地为他计数三分球的个数,隐在花阴下,悄悄地揉着眼睛。 他很久没有见过这样鲜活的郑其明,却再次为他的命运而落泪。 虽然郑其明已经逐渐开始接受眼前的事实,但陈阿满是很不甘心的。 “明哥……过几天我们去省城吧,我抢到了个专家号,那个专家可厉害了呢,让他再帮你检查检查。” 晚上回去以后,陈阿满一边替郑其明洗澡一边说。 郑其明一怔,随即道:“不用了吧……推个轮椅坐车也不方便。看了应该也没什么用,我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就当去省城旅游了嘛……再说,你不想坐火车,我们就包一辆车去,省城走高速也才六七个小时,不远的。” 郑其明想了想,点头答应了,直接说:“坐火车吧,腿瘸了难道就不见人了不成,早晚要迈出这一步的。” 他深呼一口气,伸手摸了摸陈阿满的脸,语气轻快:“看病是次要的,最主要是陪我们家满满去旅游。” “嗯!” 陈阿满大力点头。 他本是怀抱着很大的希望,没想到省城的这位医生,给郑其明检查完后,也只是摇头。 郑其明觉得没什么,倒还要反过来去安慰他。 “没事的,没事的。” 他抱着他,温柔地拍着正靠在自己肩膀上忍不住大哭的陈阿满。 “这才一个医生……你以后再找到合适的医生,我们就再看嘛。” 郑其明道。其实他对自己这条坏了的右腿早已麻木,如今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下半辈子要在轮椅上度过的事实,这么说只是纯粹不想让陈阿满难过,令他宽心。 真是一对奇异的伴侣,最难过、最不甘心的,反而是最健康的那一位。 2006年的下半年,他们过得异常忙碌,陈阿满带着郑其明,访遍了能打听到的所有医生,本地的外地的,西医的中医的,名气大的名气小的,连道听途说来的有点神道的乡村医生,陈阿满也带着郑其明去。 他还为此专门学了驾照,买了一辆便宜的二手车,载着郑其明山南海北的去,医生见了不少、钱也花了不少,各种各样的药也吃了不少,总不见好。 郑其明一开始还说他,后来也就不说了,摆着异常轻松的旅游心态,陈阿满带他去哪他就去哪,接受的各种治疗也老实接受,家里乱七八糟的各种护具、复健用品扔的到处都是,全是陈阿满买的。 “看了这么多医生,怎么总是看不好呢?” 那天他们刚从隔壁县看完医生回来,陈阿满有些垂头丧气,晚饭的时候喝了点酒,借着醉意,趴在郑其明怀里又禁不住昂昂的哭了起来。郑其明很温柔地的笑着,轻轻摩挲着他的头发安慰。 “没事的,没事的。” 2006年,一转眼就快过去了。 柳梢街的重建工作做的很快,赶年下的时候,沿街的建筑已经重建的差不多了, 商铺、住宅等,还是各人按照各人原来的位置,再给每家额发放一笔救济金。 郑其明手里有些积蓄,再加上陈阿满这几年去首都打工挣的钱,两人合计了下,准备把相邻的两间铺面再买下来,开个小超市。 “明满超市,之前答应过你的名字。” 郑其明搂着陈阿满,亲着他的脸。陈阿满躺在床上也不老实,再他的怀里扭来扭去,手里拿着张报纸看。 “哇元旦那天,政府要在柳梢街搞一个慰问演出,来了不少歌星呢,哎你看还有那个周俏虹,你不是喜欢听她唱歌吗?后天咱们早点去,晚了没位置。” 陈阿满对着台灯还在看那张报纸,仔细阅读那条新闻,穿着棉质睡衣的胳膊伸出被子,细细的手腕有大半截儿露在外面。 “别看了,胳膊给我拿进来。” 郑其明不由分说,把他的胳膊塞进被子,用自己的温暖的大掌焐着他冰凉的小手。 元旦那天陈阿满推着郑其明,挤在热闹非凡的人群里看演出,整条街上喜气洋洋,重建后的街道扯满了大红色的横幅,满地都是欢乐作响之后的红色鞭炮屑,郑其明的轮椅轮子从一地碎红中碾过。 “明哥你看,周俏虹!” 郑其明眸色一亮,往前又挤挤,陈阿满跟着人群吹着口哨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心里感慨着,当年那个农村出来的小女孩小红,真是飞出大山,变成一只大凤凰了,明艳照人、魅力四射。 周俏虹唱着歌,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陈阿满,两人的目光有一瞬间地对视,她一怔,随即非常惊喜地举起胳膊冲陈阿满这边挥了挥。 第135章 陈阿满没想到她还记得自己,跟她相视一笑。 散场后两人顶着落了满头的彩带彩条朝外走,一个穿黑衣服,脖子上挂着工作证的男人过来,叫住陈阿满,对他说了几句话。 郑其明没听见说了什么,只见到陈阿满满脸惊喜,推着自己就朝前走。男人领他们来到一间休息室,陈阿满推开门,周俏虹跟助理迎了出来。 “小满哥!你回老家了?” 她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喜色,助理早把门带上,立在一边候着。 “嗯……回来结婚。这我老公,郑其明。” 陈阿满指着郑其明,郑其明笑了笑,冲周俏虹点了点头。 “好多年没见了……一直没机会跟你当面道谢,我行程太多了,根本挤不出时间。” 周俏虹笑吟吟的说,又感慨:“当年要不是你,借我几百块钱让我买衣服,又鼓励我去参加歌唱比赛,我都打算放弃了,哪儿还有现在的机会?” “哪里的话,这叫你命里该红。” 陈阿满连连摆手。 周俏虹寒暄完,余光落在郑其明的腿上,想问但又有点不好意思开口。 “去年地震的时候压坏了,好不了了。” 郑其明窥见她的神色,便自己答了,语气平静又坦然。 “你们要是信我的话,可以去首都治腿。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医生,最擅长治骨头及外伤。他有自己有家医院,不过是预约制,一般人住不进去。这个我来安排,你们安心住在那里接受治疗就可以。” 周俏虹想了半天,斩钉截铁地说。 一束灿烂的冬阳照进了屋子,烘得人身上暖融融的。 第82章 终章 我的阿满 2007年的年头,陈阿满再次回到首都。首都的冬天干冷清瑟,街道边的树木都是光秃秃的,但陈阿满没觉得萧索,反而充满了一种迫不及待的希望,心里一直相信,严冬之后,便是暖春。 他俯下身,替郑其明把围巾系紧,推着他朝医院门口赶去。 周俏虹出了全部费用,在这家医院给郑其明包了一间vip病房,还请了三个护工。陈阿满好说歹说,才让她把护工给退掉。 “小红……你帮我们已经太多了,都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护工真的不需要了,我一个人足够了。” “小满哥……别说什么帮不帮忙的话,你让我给你们尽尽心,不然我良心上也过不去。希望明哥能痊愈。你有什么需求,可以给我的助理打电话,我手机不一定时常在手里……” 周俏虹匆匆挂了电话,当天下午又让助理送了两部新手机到病房。 从第二天开始,郑其明就开始做详细的全身检查,大小共有三十多项,两三天以后,所有的检查结果才出来。 “医生……他情况怎么样?” 陈阿满咬着嘴唇,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多少次问了这个问题,心里也做好了再次失望的准备。郑其明的心态倒是一如既往的和平,攥紧他的手。 “治愈的希望还是有的,如果病人配合的比较好、心态也很好的话,痊愈的的希望会更大。” 医生翻完了报告,笃定的语气令陈阿满欣喜若狂,反复拉着医生确认。 “是真的,骗你们干什么。他这种情况,我也遇到过不少,心里有数。” 医生冲他们笑笑,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就走了。 陈阿满喜得抱住郑其明,说话都开始语无伦次:“明哥……医生……哎他说……反正我相信你肯定没事……” 郑其明心中百感交集,搂着陈阿满,还是用那句惯常的话安慰—— 没事的,没事的。 他的心态一直好,陈阿满的照顾也非常细心,又买了许多书堆在床头。在医院接受治疗期间,郑其明读完了史铁生的全集,对生命与病痛的认知又有了更加超然的理解。 只是他比这名作家幸运多了,一个多月的治疗以后,郑其明可以站了。 之前最多站不到10秒,如今可以站半个小时了。 他恢复的速度之快令医生也惊呼少见。 “每天认真复健的话,估计再过一个多月,就可以不用坐轮椅了,只拄拐杖就可以行走。” “那会不会有一天,拐杖也不用拄了呢!” “那要看病人的意志力了。” 医生合上诊断报告,拍了拍陈阿满的肩膀,说了句“加油”。 陈阿满眼泪又下来了,忍不住大哭着从医生办公室跑到郑其明的病床前,把满脸哭出来的眼泪鼻涕都蹭他病号服上。 “明哥,明哥。” 他连话都不会说了,嘴里呜呜咽咽的,郑其明亲着他脸上的泪,捧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其事的做出了一个承诺。 “总有一天,我会甩开拐杖的,我答应你。” 陈阿满哭着去亲吻他的唇,哭累了,就在郑其明怀里睡着了。 三个月后,郑其明出院了,此刻已经可以拄着拐杖行走自如。 首都的春天来了,柳梢已经开始冒出新芽,柳梢街的面目也格外一新。安置的住户统统搬了回来,商铺重新开业,又回到了之前热热闹闹的状态,好像那场灾难没有发生,但崭新的街道面貌又在清楚地揭示着这一事实。 人类真是好有韧性的生物,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随时不缺乏从头再来的勇气。 属于他们的两间门面在原地静静屹立着,招牌还没有挂上去,周围的两间也空着,早已被陈阿满出钱买下来,准备扩建。 第136章 “今年春天可忙着呢,又要接着装修啦。” 陈阿满道,跟郑其明休息了几天,先去市区转悠着置办了家具,把二楼那个原先属于他们的小家,又重新归置起来了。 陈设什么的都不一样,但陈阿满拉着郑其明的手站在客厅中央的时候,还是红了眼眶。 “我回家了……这个家,真的好久没有回来了。” 他红着眼睛望着郑其明,轻轻地说。 店面扩建工作很快开启,因为是扩建,工程量不算特别大,陈阿满很快找齐工人,开始对着墙面地面施工,机器噪音每天响个不停。 施工的第三天,工人正在拿铁锹铲地,一个亮亮的东西被从土里翻了出来,飞到陈阿满脚边。 “这是什么?” 他弯腰捡起来,擦掉表面的泥土,一只分外熟悉的、银制如意锁的吊坠静静地躺在手心。 “明哥!明哥!” 陈阿满喜得连话都不会说了,一叠声去找郑其明,举起手臂扬着这个吊坠,吊坠在日光下闪着莹白色的光芒。 “失而复得了。” 他含着幸福的眼泪,把吊坠给郑其明戴在脖子上。 “好了,以后不要动不动就哭了。” 郑其明用拇指拭去他眼角的泪,又拄着拐杖在外面走了一圈给他看。 “看,我最近感觉右腿比之前还要更好些。” “等你好了,我们就去打篮球!” 陈阿满立刻喜不自胜,泪珠儿马上就干了。 紧锣密鼓地准备了一个月,“明满超市”选择在五月一号正式开业。招牌是陈阿满亲手挂上去的,上面的灰尘是郑其明擦干净的。 某个瞬间,陈阿满忽然想到了当年。 几乎完全相同的场景,也是两人一起挂上“其明烟酒副食”的招牌,那时候陈阿满,并没有一个笃定的未来。 经年流转,世事变幻,看起来很多事情都变了,可是,很多事情都没变。 “你慢点,别摔着。” 郑其明给他扶着梯子,站在地上喊。 忙乱了一整天,两人累的腰酸背痛,晚上7点钟便早早关门。 陈阿满打着哈欠,进厨房开始洗菜备菜准备晚饭。 “明哥,你把洗洁精拿给我一下,我刚没找到。” 郑其明应声过来,屋里电视的声音还在放,是新闻联播。 厨房里水龙头还在哗哗流,但陈阿满听在耳朵里,好像今天跟少了点什么声音似的,又一时没想到。 郑其明的脚步传过来,从背后拥住了他,大掌摩挲着他的小手。 陈阿满低头一看,自己的右手无名指上多了枚戒指,素圈的,跟当年郑其明买的那对婚戒一模一样。 郑其明双手箍着他的腰,把下巴放在他的肩头,吻着他的侧脸,又轻轻地说:“新买了婚戒,这次是足金的了,款式还是跟上一对一样。” 他把陈阿满抱得更紧,幽幽地说:“那我顺便再求一次婚吧。陈阿满,你愿不愿意嫁我?” “愿意,我愿意。” 陈阿满又开始哭,不过这次是幸福的泪水,吧嗒吧嗒滴到郑其明手背上。陈阿满伸手帮他擦,却迟到的发现,郑其明是两只手抱着自己的腰的。 他这才反应过来,立刻从郑其明怀中跑出来,转过身子上下打量着他。 “明哥……你……你现在可以不用拐杖了是不是!” “嗯,但走路还不太稳,还需要再适应一段时间。” “哎,走着确实是比坐轮椅累的。 郑其明故意说,陈阿满几乎不敢相信,眉开眼笑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哭了,一个猛子扑到他怀里抱着他。 “太好了,太好了……” 陈阿满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高兴地几乎发狂,在心中拼命感谢上苍,终于再次给了郑其明一次眷顾。 郑其明吻住了他的唇,抱着他坐在了洗手台接了很久缠绵的吻。脑海中却开始像播放电影,一幕幕地滚过许多画面——第一次来到小卖部的陈阿满、被大雨淋湿、小狗般瑟缩却眼神明亮的陈阿满、总是说谎骗自己的陈阿满、野草一般充满生命力且永不言弃的陈阿满、任劳任怨又天真勤劳的陈阿满、赶也赶不走的小犟种陈阿满、明明曾经欺骗了自己但分手的时候他也舍不得太恨也舍不得不爱的陈阿满、喜欢哭的陈阿满、喜欢笑的陈阿满…… 这样的陈阿满,都是郑其明的陈阿满。 是郑其明永远爱着的,陈阿满。 ————end 第83章 一些碎碎念的后记+创作感言 4月到10月,历时半年的一个故事终于落下帷幕,敲下结尾那段话的时候非常百感交集。 这个故事诞生于某种强烈的写作冲动?当时脑子里阿满跟阿明的形象非常清晰,也想写一本市井的慢热年代文,于是就迫不及待的提笔了。全程都靠一个“情”字(可以理解为作者对人物的感情……)推动写作进程,好处是字字都是真情实感的流露,当然也有缺点——写的过于恣肆任性,其实没花太多的时间来打磨剧情、对话、设置、情感转折等,差不多可以说是真心有余匠造不足的一个作品吧。 造成这个的原因,主要是本来以为这是个十几万字的短篇的,所以前期没想太多,就跟着手感写,我的天然写作风格又偏慢,所以写着写着刹不住车,洋洋洒洒居然也写了快25万字出来,慢热风散文式的手法,自然在长佩这种主要看订阅收入来排榜的网站是不太吃香的,我自己其实心里也知道,但由于写了很多字投入很多沉没成本,就会忍不住期待好的反馈吧。前期数据一直低迷,比我的前两本书差远了,一度非常emo跟怀疑自己,但又觉得虽然数据差,却是不能用“烂”来形容这个故事的,强压着那些情绪依然每章都认认真真写,达到能够触动我的程度才会放出来。 第137章 阿满这个人物我非常怜爱,一个特别可爱特别有生命力的人,从19岁到26岁,身上都带着抹不去的少年气,对成人社会来说非常珍贵,虽然他有许多小毛病,但我觉得瑕不掩瑜;阿明,好酷一男的,面冷心热,酷又温柔,有时候还会使点小坏故意逗阿满。写的时候,这两个人物一直在我的脑海里,非常清晰,一度觉得这本书不是我在写,而是他们自己选择了故事的走向,自己亲手书写了结局似的。 对于这个故事我也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从完成度上来看,我是很满意的。虽然从数据跟市场维度来看,它不算一个优秀的网文。这个故事有一定的阅读门槛,也挑阅读场景跟心境,不适合快餐式碎片化阅读,而是需要静心去读。在这个浮躁的快节奏社会,“静心”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感谢各位朋友一路走来的陪伴,感谢你们愿意把难得的“静心”赋予这个故事。欢迎大家来评论区留言,每条评论我都会看,洋洋洒洒的长评也分外珍惜。评论是作者跟读者之间的一道沟通窗口,想听你们的阅读感受,也欢迎指出不足,我后续努力改进。 如果各位喜欢这个故事,也可以帮忙去社交平台多多安利,不胜感谢!!! 今年紧赶慢赶的写了两本书,一甜一酸,加上去年入行的那本,算起来自己也写了90多万字的网文,都说网文百万字门槛,按道理我也快踏进这门槛了,连篇累牍的输出确实让我自检出来不少问题:剧情不够、人设处理不够亮眼、对话不够自然、通篇节奏把握不太好等……所以这本写完会休息一段时间,好好沉淀沉淀。今年确实也太累了,工作+生活+写作已经把我全部填满,准备给自己放个假,暂时放空下一直紧绷的大脑,回到一种更纯粹的对写作的热爱状态去。 希望到那个时候,可以交出更好的作品来。目前的状态是,感觉我还是不太会写网文,没有找到一种很明确的章法,也是该停一停,多思考思考看看。 2025年再见了各位,希望大家再次看到我的id的时候还能记得我嘿嘿~前段时间新改了作者签名,我很喜欢的一句话,也是我的写作态度—— “我走的很慢,但我从不后退。” 下次再会。 番外 第84章 七夕番外:毒蘑菇 海桐市连续下了好多天雨,今天终于放晴了。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清新气味,陈阿满也把盆栽的那一株长得很好的月季花,从家里挪到院子中有阳光的地方去。 他费力地把花盆搬过去,手上沾了点黑泥,正准备随手在花盆外壁上抹干净,忽然发现月季花根部那里,一个白色圆球状的东西破土而出。 “长蘑菇了!” 陈阿满欢呼着上楼,把正在洗衣服的郑其明喊下来,郑其明还以为陈阿满有什么急事,慌得湿着手指就往楼下跑。 却被陈阿满拽着胳膊死活拉到院子里,指着那盆月季,三朵鲜红的花朵饱胀的要炸开了,盆中的花泥上掉落了几片花瓣,残红之下露出一朵白色的圆形蘑菇来。 “……就这?” 郑其明没好气地说,他看看蘑菇,又看看陈阿满。 蘑菇有什么好看的,蘑菇还没陈阿满好看。在这大呼小叫的。 “下这么多天雨,我们家花盆都长蘑菇了,那估计山上蘑菇更多。中午吃完饭,我们上山去摘蘑菇吧!” 陈阿满眼神亮亮,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郑其明张了张嘴,想提醒他今天是七夕,传统情人节,他想带他去市里最好的饭店吃饭,再去带陈阿满买两斤祥云记的绿豆糕,最后带他去电影院看电影。最近海桐市新开了家电影院,之前是没有的。 怎么看怎么都像适合七夕约会的准备,但这个陈阿满居然要上山摘蘑菇! “陪我去嘛陪我去嘛。” 陈阿满把郑其明的胳膊都要摇散了,郑其明拗不过他只得答应。 老婆自己忘记七夕这件事,突然让他这个当老公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像是为了补偿郑其明,陈阿满中午亲自下厨做了一桌郑其明爱吃的菜,又坐在他怀里跟他接吻接了半个多钟头,郑其明那蹙着的眉头才逐渐展平。 两人吃完饭,便换上了长袖长裤,提着个竹筐子往山上走,陈阿满还特意去摊上买了两个用来遮阳的草帽。装扮上后他在镜子里面左照右照,忍不住笑出声。 太滑稽了。 他看完自己又侧头去看郑其明,忍不住倒吸一口气。这身穿着反而让郑其明多了某种接近原生态的粗犷气息,迷人的要命。 凭什么!!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陈阿满正要跳脚,但目光在郑其明身上又移不下来。他咽了下口水,想起麦田下汗水淋淋的脊背、野地里纠缠相抱的身体,草叶的尖尖扎着他跟郑其明的皮肤。 “小流氓,又在想什么?” 郑其明伸手拍了下陈阿满的草帽,陈阿满才收回刚才看痴了的目光,挎着郑其明的胳膊就带他上山了。 雨后初霁的黛山,隐在一片轻薄如烟的雾气里面,像仙境一样,山腰上还围了圈彩虹。 半山腰上的蘑菇果然很多,胖胖地挤在一起,一簇一簇地长在树根处、草丛里。郑其明喜欢吃蘑菇,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野生蘑菇,觉得新奇的很,跟着陈阿满一起,一会儿功夫就摘了不少。 第138章 “这种长得漂亮的是毒蘑菇,不能吃的。” 陈阿满指着一朵红底蓝斑的蘑菇说,居然神态上还恋恋不舍的。 “哼,漂亮的东西都有毒。” 他“恶狠狠”道,又字正腔圆地拍着胸脯补充了一句:“满满除外。” 郑其明:…… 他们直到傍晚才回家,小竹筐里已经装的满满当当,陈阿满把那些蘑菇全倒进洗菜盆里,过水泡去灰泥,又跟郑其明一个一个地拿出来很小心的洗。 “你确定会辨认蘑菇吧?这里面不会混了什么毒蘑菇吧?” 郑其明一边洗蘑菇一边问。 “毒蘑菇我会认,放心好了。” 陈阿满说。 他从小在村里长大,上山摘蘑菇简直是家常便饭,海桐这边常产的能吃的蘑菇就那些。再说了,剧毒蘑菇都长得艳丽无比,这一大堆蘑菇颜色都是素素的,看着样子都眼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晚饭陈阿满做了一桌子“蘑菇宴”,蘑菇烩面、炸蘑菇、青椒猪肉炒蘑菇,奶油蘑菇浓汤。这奶油蘑菇浓汤的配方,还是他从郑其明买的杂志上看来的,说外国人喜欢这样吃,他便将信将疑地跑到隔壁蛋糕店,找许丹心要了些奶油奶酪这些,尝试性地做了这道菜,居然大获全胜。晚上的“蘑菇宴”,他跟郑其明都大朵快颐,把饭菜都吃的干干净净。 行吧,七夕好歹过了一把嘴瘾,也不差了。 郑其明这样想着,刚站起来准备收拾碗筷,忽然发现目前的空碗空盘子里,凭空冒出来许多五颜六色的小蘑菇,这些蘑菇,居然会唱歌,还会扭屁股! 郑其明:? 他此刻才觉得头有点晕晕地,竭力睁大眼睛,发现眼前的蘑菇变大了,甚至还有两只跑到床头,把陈阿满跟他的衣服往自己身上套。 “这蘑菇……好像……有毒……” 郑其明只能维持一半的清醒,赶紧伸手去拉陈阿满,只见陈阿满满脸通红,“嘿嘿”笑着,见郑其明过来,一头扎到他怀里,哼哼唧唧的。 “好多明哥啊,他们都来亲我。” 说着就撅起嘴巴,在空气中吻来吻去,吻了一圈才吻到真正的郑其明脸上。 郑其明只觉得身上热的很,心跳也很快,捞着陈阿满就不放,亲着亲着就觉得整个家在摇晃。 陈阿满眯着眼,喝醉似的从他怀里出来,指着前面说:“快看,那里好大一只喜鹊。” 郑其明抬眸望去,果真有一只硕大无比的喜鹊站在客厅中间,宽大的翅膀展开,几乎要从房子中伸出去。 他比陈阿满清醒些,虽然在想眼前看到的应该是幻觉没错,但自己又非常真实地感受到了喜鹊翅膀扇动的时候,感受到的风声。 “啊……喜鹊……快点,我要坐喜鹊。” 陈阿满抓着喜鹊就往鸟背上爬,郑其明连忙去拉他,谁知这喜鹊就像通了人性,载着他们就朝天空飞去。 郑其明狠拍自己的头顶,朝周围看去。天空是墨蓝色,上面撒了好多金黄色的发光颜料,像河水一样流淌。街道也变了,蘑菇房子、蘑菇路灯,走路的也全是不同颜色跟大小的蘑菇人,他在喜鹊的背上朝下看,那些蘑菇小人居然跟自己打招呼。 陈阿满也兴奋地朝下面打招呼,还抱着喜鹊的翅膀兴奋呼喊:“我会飞了!” 郑其明觉得自己是真疯了,眼前的一切都如此荒诞,绝对是那蘑菇的问题,但他的所观所感又那样真实,真实到可以摸到陈阿满身上灼热的体温,还有耳边呼啸的风声、擦过皮肤的云朵。 他们被喜鹊载到了云层深处,眼前静静流淌着银河,河上有一座桥,桥居然会动。郑其明仔细一看,发现这所谓的桥却是喜鹊组成的。 载他们飞上碧空的喜鹊,把两人放下,翅膀一挥,做了个“请”的姿势,他身体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牵着陈阿满的手,慢慢地行走在了鹊桥之上。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只有璀璨星河,这条鹊桥,长的仿佛没有尽头。郑其明非常头晕地想,要是能这样跟陈阿满在这里走一辈子,那也不错。 再次睁眼的时候,天色浓黑如墨,屋里里外都静悄悄的。郑其明费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了床上,陈阿满枕在他的胳膊上,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就说那蘑菇有毒吧。” 郑其明说,头依然昏昏沉沉地。 “对不起。” 陈阿满小声说:“都是我不好,非要拉着你进山去摘蘑菇,把七夕情人节都忘了,还吃了毒蘑菇。” “你也知道啊……” 郑其明白他一眼:“还好蘑菇毒性不强,我也就是睡了一觉,醒了也就好了。” “……我准备了情人节礼物给你……” 陈阿满脸红地像个大苹果,扭扭捏捏,把藏在身后的一个鼓囊囊的袋子拿出来,塞到郑其明。 郑其明刚打开,那堆东西就噼里啪啦地全掉出来。 是东街那家成人录像厅售卖的光盘,陈阿满租了20多张,上面的男人们正以各种形态赤条条地相抱。 “我把我自己送给你,还有这么多的使用指南。” 陈阿满弯起一双眼睛羞涩地笑,打开了今天新买的dvd机,塞入一张光盘,一会儿,整个房间就响起了令人耳酣面热的喘息声。 两人先是肩膀挨肩膀地看片子,很快就抱着亲在了一起,浑身上下黏黏糊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