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桓府。
桓玄坐在书斋内,心中只想做一件事,就是杀人。
他今天先后收到两个消息,一个比一个坏,以他的刚毅不屈,也感到承受不起,只有敌人的鲜血才可以镇定他波动的情绪,让断玉寒饱饮敌人的血。
第一个消息是高彦竟然没有死,且被荒人借说什么《高小子险中美人计》广为传播,既对他冷嘲热讽,又暴露他与谯纵的紧密关系。
谯纵类似另一个聂天还,各有其实力,后者拥有庞大的战船队,谯纵则操控巴蜀富甲天下的资源。
与谯纵的关系并不是一朝一夕建立起来的,早在征服巴蜀第三十一卷第九章荒墟追凶前,他已和谯纵暗中往还,由他向谯纵供应巴蜀地区最缺乏的盐,而谯纵则向他输出铁,这方面的事桓冲是知道的,却没有干涉他,因为没有铁,荆州军在兵器供应上会出问题。
在某一程度上,谯纵是由他一手捧出来的。
所以淝水之战后,荆州军兵权落进他手里,他立即乘势麾军伐蜀,谯纵则大力帮忙,在里应外合下,收复巴蜀,谯纵则在他奏请朝廷下封益州公,成为巴蜀第一大族。
谯纵虽比他年长十七年,但大家同是望族出身,意气相投,均具大志。他桓玄是要取司马氏而代之,谯纵则希望成为天下第一衣冠,代替正式微的王、谢二家,所以两人如鱼得水,惺惺相惜,与聂天还因利益而结合的关系,有天壤之别。
所以他信任干归,不住提拔他。
而干归这么了得的人,竟然死了,这简直难以相信,更是难以接受,偏已成事实。这是接踵而至的另一个更坏、更令他震惊的消息,其震撼力仅次于王淡真第三十一卷第九章荒墟追凶之死对他造成的打击。
干归的人几全军覆没,只有七、八个人仓皇逃离建康,并传来飞鸽传书,说出干归被杀的情况。
他晓得干归是栽在什么人手上,肯定是屠奉三。他太熟悉屠奉三了,只从手法便知道有屠奉三在暗中主持大局。
他重用干归,是看中干归与屠奉三是同类的人,深谋远虑、冷酷无情、善于策划,像永远不会犯错的模样。岂知他以其代替屠奉三的干归,竟反被屠奉三宰了。这对他是极大的讽刺。
现在屠奉三已成他的附骨之蛆,无孔不入的来反击他,且招招命中要害。侯亮生亦是因与他勾结被揭破,而饮毒酒畏罪自尽。
如果侯亮生是他的左臂,干归便是他右臂,两臂均被屠奉三斩断了。
他的断玉寒要饱饮的鲜血,是屠奉三的血,刘裕反变回次要。
“青媞小姐到!”
任青媞美丽的倩影映入桓玄眼帘,纵然在心情如此恶劣的时刻,桓玄仍感到心神松驰卜来,纡缓了五脏六腑像倒转过来的苦楚。
这难以捉摸的美女在他身前缓缓坐下,轻轻道:“青媞向南郡公请安问好。”
桓玄并不像平时般惯性以目光巡视她动人的**,反冷冷的瞅着她道:
“刘牢之态度如何?”
任青媞平静的道:“他怕你。”
桓玄愕然道:“怕我?”
任青媞道:“这么丢睑的事,他当然不会亲口说出来,而是奴家的感觉。不过他肯见我,已代表他有浑水摸鱼的想法。他着奴家转告南郡公,现在的情势仍未是与南郡公联手的时候,当时机出现时,他才会考虑是否支持南郡公。”
桓玄冷哼道:“仍是那么不识好歹。”
任青媞忽然垂下螓首,似枕边细语轻柔的道:“南郡公今天有什么心事呢?”
桓玄心中涌起连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只想扑将过去,把这至今仍是欲迎还拒的狡猾美女按倒地席上,肆意猥亵,如此方能泄出心中恚愤之气。但也知道时地均不适宜,因为在晓得任青媞抵达江陵前,他已遣人去请谯嫩玉来,这位与任青媞有不同风姿的美女,可能随时到达。
以桓玄的任性专横,也感到如果干归的未亡人在门外苦待时,却听到他在里面携云握雨发出的声音,会是很失当的。
他也有点不明白自己,竟在这样的情况下,生出原始的欲念。
桓玄压下心中的渴望,沉声道:“干归死了!”
任青媞娇躯轻颤,抬头朝他望去,失声道:“什么?”
桓玄重复一次,颓然道:“干归今次确是智不如人,于行刺刘裕的行动里反中了刘裕的奸计。我不想再说这件事,青媞路途辛苦,先到内院好好休息,我还有很多事处理。今晚再来看你。”
任青媞白他一眼,漫不经意的道:“今晚?”
桓玄不耐烦的道:“不是今晚?难道要待明晚或后晚吗?去吧!”
任青媞没再说话,袅袅婷婷的去了。
桓玄暗叹一口气,心中浮起谯嫩玉灼热至可把人心软化的眼神,真不知该如何向她交代干归惨死建康的事。
※※※
慕容战、拓跋仪、卓狂生、红子春和方鸿生五人,越过边荒集西北角坍塌的城墙,踏足废墟内。与边荒集的四大街相比,这里就像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代表着边荒集荒芜潦乱的另一面目。
卓狂生有感而发的道:“本来我们的城墙是不会弄至如此田地,但以前边荒集人人只为自家设想,把城墙的砖石拆下来建自己的房子,令城墙更不堪破坏摧残而倒垮。”
红子春笑道:“现在岂是发牢骚的时候?仍留有气味吗?”
后一句是向方鸿生说的。
方鸿生挺起胸膛,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冷静的道:“如果没有下雨、没有刮狂风,两天前的气味也瞒不过我,人来人往的地方会比较困难,但在这种人迹罕至的荒墟,我有十足的把握。随我来!”
慕容战拔出长刀,拓跋仪则只取短矛在手,分别傍着方鸿生深入废墟。
卓狂生和红子春落在后方,分散推进。五人都是老江湖,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用事前商量好亦晓得如何配合呼应。
江文清已率众把整个区域包围起来,以瓮中捉鳖的手法对付敌人,又依王镇恶的提议另备快马队,即使敌人能逃出废墟,仍要拼赢马儿的脚力才能脱身。
花妖既确是来自秘族,因有前车之鉴,对此秘族高手众人自不敢掉以轻心。今次荒人是高手尽出,志在必得。能生擒对方最是理想,否则亦要对方把小命留下。
废墟满目疮痍,房舍大部分只剩下个遗址,只可以凭想像去想及屋子完好时的情况,最完整的几间亦是坍塌了大部分,遍地颓垣败瓦,火烧的痕迹处处可见,代之是野树杂草,如在夜间进入此区,会如置身鬼域,但确是躲藏的好地方,屋路难分下,令人有迷失的惊惶。
方鸿生倏地在一个尚看得出从前具有大规模外貌的大宅,如今景象萧条破落的门户前停下,打手势示意,表示敌人是藏身此荒宅内。
“飕!飕!”两声,随后的红子春和卓狂生,分别跃上两旁破屋半塌的墙头高处,严阵以待。
慕容战示意方鸿生退后,后者不敢松懈,拔出大刀,退了近十步方停下来。
慕容战和拓跋仪交换个眼色,同时抢入变成了一个大破洞的门户。以两人联合起来的威力,就算里面是孙恩、燕飞,也要应付得非常吃力。
蓦地前方一团黑影迎头罩来,劲风扑脸,这一着真是出乎两人意料之外,却没有因此而乱了阵脚。他们在行动之前,早有心理准备,因为对方若确如高彦、姚猛等人形容般的高明,必会警觉有人来犯,只没想过招呼他们的不是利器,而是一件披风。
拓跋仪短矛挑出,喝道:“你上!”
慕容战往前疾扑,当胸口快贴近破堂内遍布砖瓦野草的地面,两腿一曲一伸,箭矢般人刀合一的从披风下射往另一边,动作爽快利落,便如早已演习了数百遍,与拓跋仪配合得如水乳交融,不着半点斧凿之痕。
拓跋仪短矛挑中披风,慕容战已到了另一边去,刚好看到一个黑衣人冲天而起,还掷出一把飞刀,闪电般刺向他面门,反应的迅捷准确,令人叹为观止。慕容战怒哼一声,滚往一旁,险险避过飞刀。
左右两方同时传来卓狂生和红子春的怒叱声。
“霍”!
拓跋仪没有直接挑向注满真劲的披风,使了个手法,以矛带得披风“呼”的一声绕了半个圈,披风才脱矛而去,一片云般割向那秘族高手的双脚,连消带打,尽显其身手和智慧。
接着腾身而起,与正从左右掠至欲凌空拦截的卓狂生和红子春合击敌人。
此时慕容战已从地上弹起,长刀遥指上方,封闭了敌人的下方。
那人头脸以黑布罩着,只露出双目,精光闪闪,却没有半分惊惧之色,倏地一个翻腾,竟踏在拓跋仪回敬袭去的披风上,其身手的高明,尽管是处于对立的位置,仍令围攻的四人心中佩服。
四人心叫不好时,那人已脚踏披风,腾云驾雾般随披风而去,避过卓狂生和红子春凌厉的截击。
卓狂生人急智生,喝道:“仪爷去追、老红帮手。”
此时拓跋仪刚来到两人中间,红子春会意,与卓狂生同时运掌拍在拓跋仪背上,拓跋仪得到这两道生力军真气,速度猛增,后发先至的朝敌追去。
秘族高手哈哈一笑,双脚运劲,重施故技,披风离脚兜头兜脸朝拓跋仪罩过去,自己则改变方向,往北投去。
拓跋仪气得差点七窍生烟,眼看得手,又被对方层出不穷的怪招化解。
忽然刀剑之声激烈响起,原来是慕容战早一步赶到西北的位置,待那人落下时猛然施袭。
卓狂生和红子春大喜赶去,只见那人肩头溅血,还以为慕容战一战功成,岂知那人轻烟似的脱出慕容战正笼罩着他的刀光,又反手掷剑,然后望北逃遁。
“当”!
慕容战劈掉他掷来的长剑,硬被震退两步,追之已不及。
卓狂生、红子春和拓跋仪来到他身旁,齐喝道:“追!”
慕容战神色凝重的道:“追也没有用。此人武功之高,尤在花妖之上,轻功身法亦不相伯仲,他们肯定拦不住他。”
话犹未已,废墟边缘处“蓬!蓬!蓬!”的爆起三团黑烟雾,接着是连串惊呼叫嚷的声音。
方鸿生也赶来了,见到四人一副失魂落魄的颓丧模样,从地上把敌人遗下的长剑捡起来,道:“这定是秘族的文字。”
四人目光落在他两手捧着的长剑上去,只见剑上刻上一行像十多条小虫爬行的古怪文字。
※※※
建康都城是建康城区规模最宏大的城池,城周二十里十九步,设六门,南面三门,以正中接通御道的宣阳门最宏伟,上起重楼悬楣,两边配木刻龙虎相对,极为壮观。
东面的西明门至东墙的建阳门,一条横街贯通东西,将都城分割南北,呈南窄北宽之局,北为宫城,南为朝廷各台省所在。
宫城又称台城,乃建康宫所在之地。台城宏伟壮丽,有墙两重,内宫墙周长五里,外宫墙周长八里,建康宫居于其中。
初建时宫城为土墙,至咸康五年,始垒砖筑城墙,且四周有阔达五丈深七尺的城壕环护,益显司马氏皇朝对时局不稳的惧意。
台城南开二门,以大司马门为主门,凡上奏章者,须于此门跪拜待报,因此又被称为“章门”。
刘裕、屠奉三和宋悲风三人随司马元显从宣阳门入都城,前有兵卫开路,后有兵卫随行,那种风光的感觉颇为古怪,也令刘裕有点不习惯。屠奉三和宋悲风早习惯了这种前呼后拥的情况,故仍是怡然自若。
刘裕尚是首次踏足都城,策马行走在由宣阳门到大司马门长达二里的御道,被御道两旁的宏伟建筑所慑,想到自己被人看作“真命天子”,那种感受实非任何笔墨可以形容。
只是这条都城内的御道便壮人观止,宽可容八马并驰,两侧开有御沟,沟边植槐栽柳,树影婆娑里隐见台省官署的彩阁金殿,任他如何妄想,也没法想像有一天会变成这豪华富丽的都城主人。
不过若从军事的角度去想,这座都城确是一个超级的坚固堡垒,而前方台城的安危,正代表着司马皇朝的兴亡。
司马元显来到都城,便像回到家里般轻松,不住指点,介绍沿途的建筑物。
通过大司马门后,刘裕终踏足台城,只见重楼迭阁、珠宫贝阙、山水池圃,巧夺天工,看得刘裕这来自乡间的“乡巴佬”说不出话来。
一座大殿矗立前方,高八丈宽十丈,长度达二十多丈,在左右偏殿的衬托下,气势磅礴。
司马元显道:“这座就是皇上召见大臣、举行宫宴和处理日常政务的太极殿。”
太极殿前是个六十亩的大广场,地面以锦石铺成,光滑生辉,四周广植各种树木,华殿绿叶相映,置身其中几疑远离人世。
刘裕开始明白为何帝皇不懂体察民情,居于禁中的皇帝,根本是被隔绝在一个表面看似安全的独立环境里,所知的民情全由臣子提供,置祖国江山不顾乃自然而然的事?
刘裕但见不论左望右瞧,近看遥窥,尽是庭园楼阁,忍不住问道:“宫内究竟有多少殿台建筑。”
司马元显豪气的道:“说出来刘兄或许不相信,殿宇的总数有三千五百多间,各殿前均有重楼复道通往中心的御花园。”
刘裕失声道:“什么?”
屠奉三道:“公子要带我们到哪座殿堂见王爷?”
司马元显若无其事的道:“是御花园西的避寒殿。”
宋悲风最清楚宫内的情况,讶道:“避寒殿不是皇上办事的地方吗?”
司马元显从容道:“见过皇上后,我爹会在榴火阁设宴款待三位,那是宫内风景最美的地方之一。”
三人愕然以对,始知今次奉召入宫大不简单,否则何用去参见皇帝。!!!